昨晚夜间做梦,也是这座山,满山的菌子在松树下冒着头,有的菌子探完头又悄悄地缩回土里,仿佛是在呼吸一样。我举着篮子,尽情地捡拾菌子。天亮的时候,那嫩绿的松针和绿树叶泛着毛茸茸的亮光,我背着满满一篮菌子回家,穿行在白雾里,像是在白夜行,不知走到什么地段时突然不见了影踪。梦随之苏醒了。
与雾的亲近从早晨就开始了。雾早早就聚拢在山林,天快明亮,它们就迫不及待摆弄起来,在草丛、山间、田地里、林木间恣意流淌。进入山林,是一片迷蒙,天有亮色,却难辨阴晴,眼前尽是雾,看上去深不可测,一脚迈开,就扑进了一个雾的世界。一个迷蒙的世界。雾化成雨,悬浮的雾珠在空中飞着舞着。雾雨霏霏,看不见远处的路,却感觉到路的潮意。越往前走,雾越厚。一小会儿,头发上便结出一层细小的珠子,雾气亲吻在人脸上,留下一排湿湿的唇印,衣裤鞋袜荡湿了,也洇开一层潮潮的雾水。
夏天有雾的日子也很美妙,你早晨上山捡拾菌子,鸟儿从草丛里一纵而出刚好从脚下划地飞起,你猛地跳跃一惊,那鸟儿立刻就消失在白茫茫的、凝然不动的雾霭之中。可是周围的一切多么宁静,一种不可言说的宁静!万物都已醒来,万物沉寂无声。此刻听得到露珠滴落打在草芥或大地上的明晰声音;有时雨并不落下来,而是沾在拾菌人的衣裳、鞋子上,衣鞋顿时湿漉漉的。空气异常清新明净,旷野里,是某种柔软的声音混杂;定睛一看,细小的绿虫蜷缩在绿叶下熟睡,又或者在一棵菌帽下安眠,更深的夜里它一定在怀孕、产卵、生子;蜗牛爬附着,那种慢吞吞却依旧坚持不服输的坚韧劲儿时刻鼓舞着每一个捡拾菌子的人儿。人行走在大地上,隐隐约约中甚至能感受到菌子慢慢钻出土层,那种顶破土皮使劲儿想要挤出头的生命的声音,那是菌子生长的声音,那声音是那么的清脆,又那么的低沉;是那么的灵动,又那么的羞涩;是那么的豪放,又那么的婉约。
你经过一棵松树,一棚荆棘;你路过一块石头,它一动不动,清闲自在。此刻,它就是它,它也是你,无数个人影的化身。透过弥漫在空中的薄雾,在你面前坐卧着远山的暗痕,暗痕若隐若现。你小心翼翼地遥走在附近的林子。低着头,仔细寻找着大地上冒出的生机。林木间偶然吹来一阵阵风,透过茂密的林子可以眺望到头顶的一小块淡蓝的天空,穿越薄如烟云的雾气,村庄模模糊糊地袒露了出来;清晨九点,一缕金黄色的阳光攀爬过山尖蓦地闯入,长长地流泻着,照耀着田野村庄,照射着丛林的一切。一小会儿后,白雾笼罩群山,晨阳最终被朦胧魔幻的乳白云雾遮蔽起来。这一较量就像两座博弈的群山持久地进行着。但光明终于取得胜利,最后一团团蒸热的雾气或像布幅似的铺展开来,或盘旋而上,消失在阳光和煦的高空里之后,天气变得无法形容地美好、晴朗。
夏天的太阳太过火辣时,意味着有雨,这样的日子可不好。但也好。不好的是雨中穿梭丛林累人,沾湿所有衣物,人冷得直哆嗦,容易患风湿;好的是雨天这样的日子山林里拾菌的人少了,少了竞争者,意味着那些美味正在雨中等待你的光临。忽晴忽阴的天,让人捉摸不定。怎么样?雨果然来了,先是稀稀疏疏,踉踉跄跄,慢慢悠悠地从天际漫洒下来,刚晒干的林木像沾了水的衣物又打湿了,一小会儿的功夫,雨雾弥漫开来,玉珠挂满山野,“滴答、滴答”的雨珠肆无忌惮地掉落在地面,山林松枝间的雨像一只只蠕动的虫子爬到人头顶上来,在湿润的头发上打滑,慢慢润进肌肤,像一条冰虫不经意间钻进人的后背,冰凉透骨,令人寒颤,人一受激灵冷不丁地打着喷嚏,那是林间响彻的声音,独一无二。
我一直认为,雨落地是一个怀孕的过程,雨落地那一瞬间,亲吻在花木大地之上,开出了无数的小水花,水花又无数次怀孕,生成雨珠,雨珠浸入泥土,来年春天又长出无数雨苗,开花结珠。雨天,山林的每一种生物仿佛都会说话了。那种绵柔的絮语,在寂静空灵的山林里,无声胜有声。
洁白的迷雾升升腾腾、起起伏伏,逶迤跌宕,信步在丛林,蹒跚着步子,漫无目的地,有时擦亮眼睛弯着身子找寻着,好不容易找到一颗,随即找寻周围四处有没有对头菌,有时你会对着一颗菌子自言自语,说着你长久憋住的心语。我始终相信,每一朵菌子都有它命中注定的主人,也许这个主人不是人,就是大地,那些没有人捡拾的菌子,最终又归于泥土,正所谓:“落菌不是无情物,化作新泥更护花”。
不禁想到贾岛的《寻隐者不遇》里写到:“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我读完瞬间很有感觉,于是改了改。换为:“松山问白雾,言师采菌去。只在此山中,雾深不知处。”香雾弥漫,这样的诗境似乎更为贴切。
行走在雨天密密的山林,湿润的风儿时而像微波似的荡来,瞬时,人是苏醒、清澈的圣徒,人是孤独寂寥的走客,人在白雾下看不到村庄和山峦,更远的地方是藏在视线之后的。走着走着,你会发现,这座山的树和上一座山的树是一样的。每一座山的生灵和神都笼罩在浓荫树木里低声絮语。那些白雾里生长的菌子,是大山的精灵,是白雾笼罩里身着绿裙的仙子,雾气里散发着一种菌子的特殊香气。从那迷蒙的云雾里,我像一尊山客,疾驰在每座山与山之间,找寻着更多的菌子。
雾里辨不清谁是谁,只有低低的悄悄的行走声,人踩在湿漉漉的林地草甸上,唰唰唰唰,穿林而过。蚂蚁也起得早。走着走着,人走累了,找一处光滑空阔的草地席地而坐休憩,一群黑蚂蚁,裹着浓雾,轻飘飘地从雾里钻出来,蚂蚁闻着人气,瞬时攀爬到衣鞋上,人一甩脚动弹,蚂蚁便悄然隐匿,没了踪影。
下午时分,天光明亮,站在雾影斑驳的山腰间,村庄时而隐没,时而凸显,村子上空布满着条状的白雾,妖娆盘旋如一条白色的巨龙在天空漂浮。白雾如一汪汪净洁的圣灵的乳汁,在村庄、山峦、林木间流动。枝头缠绕的雾絮,叶尖凝结的雾珠,在晓风中变得轻俏柔媚,从山腰间已能看见葱茏的山林和弯弯的山路。
踏着雾气走去,所见皆是新奇,因了雾的润泽,雾的洗涤,雾的亲吻,万物都变得目光清静,神态祥和,雾珠轻轻的一声问候,透出浓浓的亲昵,那一整天,满心里都充溢着一片温情,感悟着世间有雾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