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刚刚升起,桃树就带着月亮出门了。
天气阴沉,太阳像一个滚圆的蛋黄,吊挂在天上,让人一点儿也不觉得暖和。不过,只要太阳在那里挂着,桃树相信今天自己能办成一件大事。
桃树。这棵小苗九五年降临人间,他来的时候,全中国还处于贫下阶段,大多数的农村缺吃少穿。桃树,是父母亲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实在不易。桃树来后,桃树妈认为,这是老天保佑。天,这是一尊“神”。在农村,天即象征神。人们求人无望,便去求神。求神,有时好使呢?神会保佑那些积德行善的人。
桃树来到这个家,总算给这个凄冷的住宅带来欢乐的气氛。你不知道,桃树妈,作为一个地道的农村妇女,这些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往土了说,就是夹着脑壳做人。膝下无儿无女,真算是荒凉了。桃树爷奶抱怨、埋怨的话说了很多,那话,别提多难听。好在桃树来了,解决了“膝下荒凉”这个巨大的难题。说白了,桃树为他妈争脸了,在桃树村,桃树妈终于可以挺直腰板堂堂正正做人了。
这不易得来的孩子,按理,这孩子得娇惯养活。农村人都说:穷养儿富养女。桃树妈算是真的贯彻了这一理念——穷养儿。桃树很小就学会了做家务,什么拔猪草,割草,煮饭,放牛,背柴等等,桃树没有不会的。
拔猪草
拔猪草也叫割猪草。是农村人必会的一项技能。桃树很小就学会跟母亲分担家务。那会儿父亲在隔家不远的矿山挖煤,一年四季不怎么得空回家。家里家外全是桃树妈一个人操持。桃树懂事,打小就帮扶母亲做农活。农村家家户户都养猪,猪是农家人的命根子。年前卖猪,卖猪钱就是过年的年钱。来年的家庭开支、学杂费、吃酒做客的钱全指望这“猪”。把猪伺候好,是母亲义不容辞的责任。也是桃树的一份责任。桃树每天傍晚放学回家或逢上周末都要去拔猪草。
书包一丢,背上竹篓,竹篓里放一把头晚磨得锋利的镰刀,约上月亮,几个小伙伴开开心心地朝着玉米地奔去,找一处猪草繁密、长势喜人的玉米地或辣椒地。割猪草有两种方式,一是将猪草拔起来再逐一锯掉沾满泥土的根系;一是直接用镰刀顺着地垄割绿油油的猪草。桃树这群家伙,行懒事,他们选择顺着土地割。桃树喊:割。大伙就一齐开割,几个小孩像夺命鬼似的穿梭在玉米地心急火燎地争抢着,一片长势良好的猪草地,愣是被小鬼们毛毛躁躁地割乱了,猪草踩的踩,割的割。割掉的全装进了篓子,没割的全没精打采的倒趴在地,蔫蔫地活像太阳炙烤过似的。辣椒地的猪草呢?因肥力足,采光好,大多长得胖胖嘟嘟,一棵要抵玉米地的好几棵。辣椒地割猪草就要慢了,这是规矩,快了容易弄掉人家苦心栽种的辣椒,有时会割掉主人家种植的辣椒苗。那些细细长长的青辣椒,有的像一把弯钩,有的像一根筷子,直直地垂挂在辣椒树上。有的硕大的太空辣椒,泛着红润的光,红彤彤地挂在苗杆,格外显眼。
猪草割完,一群人就把盛满猪草的篓子齐齐整整地安置在地头,人跑到玉米地里玩躲猫猫。玉米地阔大,玉米苗长得深,穿梭在黑沉沉的玉米地,偶尔有天光投射进斑斑亮点。人在玉米地行走,害怕呢?有一回,桃树他们在玉米地玩躲猫猫,几个人分叉躲开,幺儿负责找,幺儿顺着玉米地把其他人都找到了,唯独找不到月亮。月亮心急了,人个子矮,站在玉米地里是个小人,月亮吓得使劲喊桃树,桃树不应;又使劲喊幺儿,幺儿也不应。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月亮最终吓得自己哭着钻了出来。桃树他们见月亮这副窘态,全都得意地哈哈大笑。有的呢?因为口渴就去找甜腻的玉米杆解渴。怎么区别玉米杆甜淡。你仔细地看玉米杆的枝叶和根脚,枝叶灿黄,根脚红润的玉米杆,一般都是水水甜甜的。饿了的人呢,就去寻觅嫩生的苞米,掰下来,轻轻撕开皮,生吃。一口下去,玉米浆四溅绽开,满嘴满脸沾的是。嫩生的玉米生吃才甜嫩,完完全全的保持了玉米原有的香甜。
割猪草,有时会在田间地头发现小蛇,桃树他们不怕,几个人发现蛇像发现外星人一样,那个新奇呀!丢下镰刀,一瞬间奔跑着聚拢过来,桃树不怕,一伸手抓住了蛇的尾巴,他把蛇拿在手里拴,以此耀示自己的勇气和大胆。桃树顽皮,一下子,桃树把蛇甩在月亮面前,月亮吓得“哇哇”大哭。那小蛇,被桃树拴得眩眩晕晕的,最终被桃树他们放进了地埂,也算是放生了。
天快黑下来,桃树约着一群伙伴才摇摇晃晃地朝家走去。割了猪草,算是立了功。回到家,大汗淋漓,桃树总会赢得母亲的一顿夸赞。桃树很在意母亲的夸赞,他觉得母亲是这个世上最伟大的人了。
割草
草和猪草是两种植物。原则上它们是一样的,可又不一样。从名字就有差异。草是给牛羊吃的,而猪草是专供猪们享用的。当然牛也可以吃猪草,猪也可以吃牛草,但更多情况下,猪更愿意吃猪草,就像人主食愿意吃米饭一样。
夏天,山上清幽幽绿油油的,满目皆绿,一片生机盎然。周末,桃树就去山上放牛吃青草。傍晚,桃树总要给牛加点餐,这餐就是青草。牛吃的饱饱地回家,桃树内心是自豪的,沿途一路受人夸赞。
“哟,桃树,这牛放的饱。”
“三大妈,那是当然,这可是我放的。”桃树很想再补一句:你也不看看是谁放的牛。可桃树转念一想,不能骄傲。书上说:骄傲使人落后。他可不想在放牛上被人定义为“落后”。
每天晚上放学,桃树要么先割一趟猪草,再割一趟牛羊草。要么二者选其一。
周末或暑假的时候,有时桃树也懒得去放牛,他宁愿把青草割回来喂牛。这取决于他的伙伴们。童年时任何一个决定都不是孩子自己做下的,它取决于自己身旁的玩伴和那些山野上吸引的目标。
桃树有一回和一个年长的哥哥一同去割草。来到一块坡地,草势旺盛,汁液饱满,这家哥哥赶忙低着身子割地埂上粗壮青绿的牛草,割着割着,一不小心,爬出来一条大蛇,这蛇无比粗壮,是迄今为止桃树见过最大的蛇了。那哥哥吓得纵身一跃,蹦跳了起来,桃树也吓得飞奔起来。哥哥随即跑回家找来一根粗大的棍子,在地埂烧起野火,桃树和哥哥渴望用火烟熏走蛇。实际上,蛇早已溜跑了。有了熏烟和木棍壮胆,桃树和哥哥自认为可以降服那大蛇,于是便胆大起来,顺着地地埂埂、荆荆棘棘寻觅了一遍,可就是寻不见。蛇,早已灰溜溜跑了。
这个季节,山茅草,青草,地边草,小熟草,田地里山野上应有尽有,人只要够勤快,草是割不完的。山草牛不怎么喜欢吃,但也有喜欢吃的牛,譬如桃树二大爷家的黄牛就喜欢充满嚼劲的山草。山草容易吃饱,但草杆老粗,非一般的牛嘴所能胜任的。最好的就是青草或小熟草了。青草地埂上多得是,小熟草,多长在苞米地或洋芋地,熟草要选长势老的,太嫩的熟草牛吃了会拉肚子。桃树每次上山,都能割一篓满满的青草,背回家,那牛香喷喷美滋滋的吃起来。
烧洋芋烧鸡是桃树常干的事,草割累了。桃树找一块洋芋地,挖出一些大洋芋,架起荆棘柴烧洋芋,荆棘烧的洋芋黄灿灿、香喷喷,惹人口水直流。洋芋烧好,选一块辣椒地,偷摘几根绿辣椒,放在火堆上烤熟,再佐以食盐,那简直绝了。烧青辣椒蘸盐和着金灿灿的洋芋一齐吃,想想桃树就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背柴
“背柴”是桃树幼年时一件说起来就很快乐的事,对于大人而言,背柴是一项任务,是一项活计;而对于桃树来说,背柴是一种乐趣,一种玩耍的方式。在早些年,背柴这个名词甚至成为和躲猫猫、跳石子这些玩耍游戏一同出现的字眼,孩子们并不觉得它是一项任务,单纯只是觉得好玩。
照一般常理,背柴要去山上,砍枯枝,打腐桩,捡松果。桃树他们不去山上,去什么地儿拾什么柴火只与远近有关,依距离而定。大多是去有水的河边沟边或者是柳树林,烟地。
谁家烟叶掰完烤光,烟桩连根挖倒在地里晾晒,快显干时,几个小伙伴不谋而合,放学背上大点的竹篮,便朝着烟地进发。烟杆干得快,中间空心,好烧,易燃,塞进锅灶烧火时噼噼啪啪作响。在农村,每家都有几个竹篮,每个人有一个固定的竹篮,就像每个人有一个固定的茶杯牙具,大多是量着身子做的。砍四根细长结实的棍子,篮子前后各插两根,中间横放烟杆,摇摇晃晃地一路背回家,背一转不过瘾,再去一次,三下五除二装篮完毕。有时正在背烟杆,被主人家发现了就要赶快跑。慢了,就要挨抓了去告父母,告父母就意味着要挨棍子吃。
这时,你会听到主人家吼着一股方言的话。“你这几个小砍脑壳呢?山上有柴么你不去砍了背,你要来背老子家烟杆。”闻此声,心里像犯了罪。
不去砍烟杆柴,他们就会去柳树林背柴,柳树林背的当然是柳树柴,不过,是干的还是活的呢?
干的树柴轻巧,好烧,但是他们总是对它有所嫌弃,总觉得要新鲜的,经自己的斧刀自己的手砍的柴才是最好的柴火,那些干枯的树柴是别人砍下的,沾染了别人的气,粘过草根,鸟屎,晴雨,被人踩过,把这类柴背回去,心里是不顺畅的,烧起来也没劲儿。
卸下竹篮,右手紧握砍刀,仔细地挑选着,找一棵不细不粗的柳树作为目标。太粗的柳树难砍,劈不开,砍大了,背不回去;过细的柳树,砍不出柴,不够背,只能找寻看起来入眼的柳树动手。合适的柳树砍起来不费劲,省力。山上的树没有主人,都是落籽自然生长,即便是上山砍柴,也绝不动幼小的苗。这是规矩也是做人的本性使然。
双手握紧砍刀,左一刀,右一刀,砍出来一个槽缝,快断裂时,整个身子吊在树上,一声巨响,树就算砍下来了。到这里,完成了背柴三分之一的活儿。
歇上几分钟,把砍倒的柳树分段剁小,找一个硬实的枯木桩,劈开树筒,一股子柳树的嫩青气钻出来,大瓣的白花花的柳树柴 ,看起来舒服得很。劈开的树柴干得快,燃烧面积大,易燃。柳树都是有主人的。砍了有主的树,是要受惩罚的。那时候,经常为此挨棍子,长了记性,以后再不敢去柳树林砍人家的树当柴。
桃树现在回家也会去背柴,只是意念不一样了,过去是为了玩,如今是为了回忆,回忆那些年背柴的那个自己。
放牛
桃树最爱放牛,他觉得牛是自己最好的玩伴。每逢暑假或周末,桃树一定要去放牛。
蔚蓝的晴天,洁白的软云像一朵朵棉花糖浮漂在头顶,每每抬头仰望蓝天,总给人亲切辽阔之感。桃树骑在牛背上,仰躺着,吹着轻柔的山风,甜腻腻的;有时牛在山脚草皮上啃草,桃树就钻爬到白花花的山顶,站立在山尖的大白石头上,头顶一片天,脚踩一座山,心里喜生自足。有时闭上双眼屏息凝神,轻轻地呼吸鲜嫩的山里空气,那叫一个舒服啊!有时呢?桃树就冲着远方的山峦大喊,喊的什么内容?也实在听不清,连桃树自己后来也忘了自己站在山顶呐喊了些啥玩意儿。从山顶奔跑下来,桃树累了,要么躺在软绵绵的草毯上休憩;要么找一处松树下的遮阴处避暑,人靠在松木或石墙上,一只腿搭在另一只腿上悠闲地摇晃着,草帽盖在脑门上,嘴里嚼着山里的甜茅草,心里甜滋滋,活像一个顽皮的捡了便宜的猴子。
桃树熟睡,牛也熟睡。牛很乖,不远跑。牛吃累了,看桃树躺在松树荫下酣睡,牛也学桃树,在离桃树不远的草皮酣睡起来。牛儿四脚着地,头铺在绒绒的草甸上,睡一会儿,牛又直起头看看桃树,见桃树仍在舒适地熟睡,牛便又安心地趿拉着头。整个夏天,牛像一尊守护神,紧紧地守着桃树。整个童年,牛都是桃树最欢快忠实的玩伴,与其说桃树放牛,不如说牛放桃树。牛躺累了,就反刍(把先前吃下去的青草倒回嘴里反复咀嚼再吃下去),很多时候,桃树能闻到一股泛着牛味的青草香,那草香浓郁,一阵阵地顺着山风扑进桃树的梦境。
山野之上动物繁多,什么蚂蚁松鼠随处可见,桃树睡在哪里,蚂蚁像是会闻人气似的,慢慢朝着桃树攀爬过来,蚂蚁看见熟睡的桃树,像看见一块巨大的蛋糕,争相爬到桃树身上,隔着衣服,桃树没有感觉,有些聪敏的蚂蚁偷偷钻进衣服内,在松袒的肉身上爬附,桃树有了“痒”感,侧身一翻,那蚂蚁就钻跑了。没了打扰,桃树仍旧继续睡。有时打起鼾声,远处的牛儿也打着鼾,“呼隆呼隆”地打呼声此起彼伏,牛跟人比赛似的打鼾声,在这山野之间,成了美妙的弦音。牛儿好像发现了什么?它懒懒洋洋地拾起头,这时候,给桃树遮阴的大松树上虎视眈眈且机敏地卧着一个毛茸茸的什么东西?黄色的软毛金灿灿的闪着光。定睛一看,是一只松鼠,它灵活地从松树的一支树丫跳跃到另一只树丫,看起来毫不费力。老牛抬头盯着松鼠看,松鼠害羞地一跃隐了身,从树背滑溜下来,松鼠不怕躺睡着的桃树,竟像人一样站起了身,前爪紧紧擒着一颗松果,那小模样,可爱极了。看到桃树,松鼠不怕,只是歪着眼睛静静地看,它仿佛觉察到桃树没有恶意。动物只有在感应到自身受到外界威胁时才会紧张慌乱继而发出还击或逃窜。老牛“牟牟”了两声,像是在替主人桃树报警。你看,这牛,通人性,有灵性,它心里装着桃树呢?那松鼠也不怕,只是转过眼睛看看牛,没承想,此时此刻,牛也睁大眼睛正盯着松鼠瞧,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在斜视自己。斜视,带有一种鄙视、憎恨的意味。松鼠知其意,一溜烟便慌慌张张地跑远了。
石山放牛乐趣多,更多时候,桃树也去水田放牛。桃树村西面南面皆是石山,东面北面则是林山。石山少水,林山多水。桃树夏天多和伙伴们去林山的秧田放牛。秧田(以前种植稻子,后来荒置了,田里长满杂草水草故称秧田)分布在海塔子(桃树村人叫有秧田的地儿为海塔子)。桃树爱去海塔子放牛。桃树家养下一头乖巧的大黄牛,桃树每天去放牛都要骑牛,人小,爬不上去牛背,桃树就从牛角站着爬上去,卧在牛背上,走走停停,一路欣赏着最美的风景,桃树很开心。海塔子有一个坝塘,桃树他们把牛赶到秧田吃草,留月亮看牛,其他人都跑去坝塘里洗澡了。一群小孩,光着屁股,在坝塘里像一条小鱼游来游去。游累了,桃树就跑到岸上躺在岸边,全身糊上满满的泥巴。晌午时找牛蛙,找小蛇。那小蛇被桃树从水里揪出来,用手一甩,蛇就飞跑了。
桃树
桃树与桃树村有缘,所以取名“桃树”。桃树村不太大,无论从南到北,还是从东到西,用我们的小脚丫子跑下来,也只是三五分钟的时间。但目之所及,到处都是土地。土地上长满了桃树。桃树生在桃树村,生他那天,桃树妈还在山上的桃树林里锄草,中午感到一阵疼痛,桃树妈想,怕是要生了,于是歪斜在一棵粗粗大大的桃树下休憩,紧接着疼痛更猛烈了,羊水也真破了,晌午时生下了桃树。桃树村遍地栽满桃树,因桃树而得名。故而取名“桃树村”。这是个浸润在桃花、桃果芳香里的村子。山野旮旯,沟壑坡脚,桃树村的每一块土地上都洋溢着桃花桃果的芳香。春寒刚过,三月,桃花盛开,漫山遍野的桃花次第开放,粉红的,鲜红的,全都张着嘴,那个壮观哟!人这个季节遥走在山岗上,随时随地都能闻到桃花的甜香。仲夏之际,桃果羞羞答答地挂满了树枝。这个季节,山野全是熟透的桃子,你去到山上,随便摘一个,自果蒂处撕去果皮,鲜香的桃肉就显露了出来,桃汁涌溢出来,水汪汪的。
雾天拾菌
桃树要办成什么大事呢?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即使没有太阳,桃树也要约着月亮一起进山。
这是个有雾的日子。乌蒙山系,由于山高林深,造就了多雾的天气。桃树村的雾是多种多样的,飘荡在山间的薄雾,萦绕在树林里的晓雾,有冬天凝滞的冷雾,春天多彩的花雾,有下雨时腾起的水雾,深夜里漫开的夜雾。雾天,带着晨珠,山上的菌子更出了。
雾天拾菌,确是别有一番风趣。手里提溜一个小篮子,再握一根木勾棍(一根木棍头部绑有两个弯钩,专门用来抓菌子),两人洋洋洒洒地进山了。桃树要去捡拾菌子(桃树村管菌子叫芥),桃树村的菌子是在方圆出了名的。两个小鬼穿行在松林间,脑袋压得低低,仔细寻觅着山野之菌。杂菌不要。事实上,杂菌要比纯菌香得多。这里所说的纯菌即青头菌。头皮清幽,与草色一致,菌帽圆圆,菌的瓤子和菌杆呈乳白色。多长在松木或杨梅树脚的草丛深处。杂菌,桃树妈一再强调,告诉桃树不要杂菌。桃树妈不放心,甚至举了例子。曾经桃树村有一户人家,往祖上论,与桃树家有点亲戚。这亲戚家唯独一个儿子,农村也叫“独儿子”,一个高考后的夏天,亲戚的儿子报完志愿,听说,还是一流大学。夏天,亲戚的儿子上山捡菌,捡回来毒菌子,一家人吃了。父母靠喝酸汤救住了。这准大学生,没救住,硬是让菌子夺了命。再后来,他就成了桃树村夏天必说的反面教材。桃树妈举这个例子时,桃树着实吓到了。可又有什么用呢?每次上山捡菌,桃树还是胆大地吃些不知名的生菌子。桃树村菌子实在是出,那青头菌,在松山,像一个个精灵在雨后蹭蹭冒出头。桃树觉得,今天带月亮去干一件大事,实在是对的。因为他要现场吃试一种杂菌,他可以让自己的个人英雄主义得到完美释放。每次上山,青头菌、奶浆菌、草鸡枞等杂菌桃树是必捡的,草鸡枞香嫩,是菌中一宝。最好的就是奶浆菌了。奶浆菌有白奶浆和红奶浆之分。白奶浆桃树村人一般不吃。不是说它有毒,而是口感不好。最香的要数红奶浆。炖出来,菌汁微红,乳香流溢,真是惹人馋。
奶浆菌可生吃,刚捡的新鲜奶浆菌,菌盖红艳,菌杆白皙,手轻轻一触,破了瓤子,一股白嫩嫩的乳汁即刻顺着边缘流溢出来,那浆汁染在手上黏黏粘粘,借着露水擦净菌子,就可以生吃了。新鲜的奶浆菌甜香四溢,比熟吃要香得多。吃完口液生津,甜香回味。桃树不试吃奶浆菌,这等杂菌他早就试吃过,于他来说再无什么新鲜感。桃树要吃的是大红菌。大红菌分两种,一种有毒;另一种无毒。他要吃的,当然是无毒的大红菌。可桃树分不清,到底哪一种大红菌无毒。
桃树一本正经地说:月亮,你信不信我敢生吃大红菌。
月亮立马严肃起来。“大红菌”,“你敢生吃大红菌”。
“别吹牛”。月亮说。
“真的,你别不信。”桃树一副大人样拍着胸脯保证。
“你敢吃,我喊你一声爹”。月亮说。
“真的。”桃树似乎很渴望月亮叫自己一声爹。
桃树这孩儿胆是真大。抓起眼前的一朵长势俊俏的红菌一口吞下。一旁严肃而紧张观看的月亮傻了眼。喉咙“咕隔”地深深咽了一口口水。月亮吓得一身冷汗,他这一刻已经完全顾不上“叫不叫爹了”,或者说已经全然顾不上是“叫一声爹还是叫两声三声爹”,他只在心中悬想——桃树是死定了。桃树要是死了,自己也脱不了干系。他起初以为,桃树只是赌气说说而已,谁想?他真吃了红菌子。
“红菌子,那可是红菌子。”月亮提高嗓门扯着喊。
桃树看一旁脸色苍白的月亮,知道月亮是被吓到了。桃树随即假装倒地抽搐哆嗦,月亮吓得赶紧扶住桃树。看桃树越哆嗦越厉害,月亮大声喊叫起来。
“救命呀!救命。”
无人应答,在这林子间,哪有什么人呀!月亮随即跑进旁边的洋芋地,站在洋芋地间大声喊“救命”。可依旧没人。月亮急出了汗。他以为桃树死定了。这红菌子的毒性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抵抗的。这是什么?红菌子呀!月亮越想越不知该如何是好。
“月亮,月亮。你回来。”桃树大声呐喊起来。
“你是毒憨了吗?”月亮以为桃树毒憨了,这呐喊兴许就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见月亮急赤白脸地奔回来,桃树嬉皮笑脸地吆喝着。
“月亮,你是不是得叫我一声爹。”月亮自豪地耍说着。
“爹。”月亮果真真地叫了。
事实上,桃树吃菌子的确被毒过。不过不是今天。据桃树事后描述说:眼睛看什么地方都是眩晕的,看灶膛、看房梁,看瓦檐,看门前的大梨树,玄玄乎乎。严重时,就这样干坐着,什么也不看,眼神里还是钻出一串一串的小人。那小人说不来,矮矮瘦瘦,纸片一样薄,但是干练得很,跃起来片刻就不见了影踪。
桃树有很多玩伴,可有时候也会孤单,孤单时,他就自言自语。说:我希望再有一个小弟弟,我希望他快快长大,长大他就可以和我一起玩了,有人和我玩,我就不孤单了。
是呀!儿女双全,自古以来,这是近乎完美的圆满局面。可人生的缺憾又是时时都存在的。人生在世,哪有那么多如愿以偿呢?
赶年集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又至新春。忙碌了一年的人们,盘算着这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该怎么过。
赶年集是桃树村隆重的习俗,年前的集日,在为过年打铺垫。桃树村的习俗,年集是全家人都要去的,这也造就了集市的热闹与宏阔。赶年集,桃树最欢喜了。桃树穿着一件破烂的棉袄,腊月二十九,桃树要与父母亲一起去上集。桃树激动了一晚上。一整夜,桃树翻秋打滚就是睡不着。那时候,没有乡车,赶集都要走路去。稍微阔些的人家,便赶着马车牛车上集,坐在牛马车上,那个自豪啊!他们手里驱赶的仿佛不是简单的牛马车,而是一份踏踏实实的荣光。路上有人问桃树:“要不要坐牛车”。桃树坚决的回答:“不坐”。这是一个有骨气的孩子。桃树在桃树村受人喜爱,常赢得村里人一顿好夸。这娃儿独立、强劲,走路从不喊累,精力十足。成天在山野上溜跑的人,跟山上的牛羊一样,哪会累呢?脚力好得很。桃树不管别人怎么夸,自己也不理会,也不应声,只是自顾自地一个劲朝前走。
上了集,桃树东看看,西看看;左看看,右看看。腊月的集是个新奇的世界。街上布满了各类吃的用的,大红灯笼,红烛鞭炮,新衣菜肴,整个街面洋溢着过年的热闹气息。年集的人是真多,人流如潮,整个街面围得水泄不通。这一天,可以遇上许多熟人,什么朋友啊、亲戚啊、小学同学啊。都是一家人全员出动。桃树是欢喜的,这一天他最开心呢。逛街累了,找一处小摊,点一份大碗羊肉米线,美滋滋地吃起来。桃树吃米线总是涮出声音,这声音预示着桃树吃得很香。
年集,桃树妈总要给桃树买件新衣服,即使不给自己买,这过年过节的,一定要让孩子沾个新,讨个喜庆。接二连三地选试衣服,桃树是自豪的,他觉得有新衣可试,也是一种幸福呢?买下一件全家人都称心的棉衣,那会儿羽绒服还不流行,棉衣是整个冬天防寒最好的衣物。桃树穿着新崭崭的棉衣,此时此刻,桃树觉得自己是今天街市上最幸福的人。他甚至觉得,这回儿,街面上走过的每一个人都在对他笑。桃树一开始舍不得穿,他觉得这崭新的棉衣应该在年三十那天晚上炸完鞭炮洗净身子后再穿嘞!桃树像一个后知后觉的小生。他小心翼翼地褪下新衣,接着穿上破烂的棉衣,把新衣整整齐齐地对折放进袋子,又愈加小心地放进背篓。
香烛烟火,鞭炮对联,花生糖果,这些物件是过年必备,买完年货,怀着喜悦的心情走回家。过年好玩,桃树这群小孩最欢喜了。除夕夜要守夜,桃树吃完年夜饭,约上几个伙伴出去炸鞭炮。他们把“王中王(鞭炮)”插在牛粪里,等有人走过来,引燃鞭炮,那鞭炮炸得牛粪四飞。路人随即大骂,这是一群坏坏的小家伙。
捉蝌蚪
初夏时节的一个清晨,桃树带个小玻璃瓶去村子里的小汪塘边捉蝌蚪。
桃树现在越来越信了,信什么呢?你所造下的孽,迟早要还的。桃树年幼时杀了很多蝌蚪青蛙,现在自己身体经常生病,他常会想,大概是跟自己曾经杀的那些小动物有关吧。他很懊悔,自己不该杀那么多蛙虫的。万物皆有灵,这话一点儿没错。
蝌蚪捉回来,桃树把它养在一个椭圆的玻璃瓶,小蝌蚪一天天长大,见证生命一点点生长真是一件新奇的事。终于有一天,那些蝌蚪一溜烟全不见了踪影,桃树悲伤纳闷了好几天,他总也想不通,好端端养在玻璃瓶内的蝌蚪怎么就突然不见了呢?长大后,在生物课本上,他恍然明白,当年的那些小蝌蚪都变成青蛙跳走了。
摘杨梅
夏天果子熟黄时,山野之上杨梅正在羞红着脸,那些矮矮的杨梅树,一根根细细的枝干挂满青的、红的杨梅。青红各有特色。青杨梅还未熟透,摘一个塞进嘴里,酸酸的甜甜的,该是夏天解困的良物了。红艳的呢?甜腻腻,含一颗红彤彤的大杨梅,瞬觉人生甘甜。
那些老人呢、小孩呢?他们背一个竹篮,篮子内置一条口袋,他们专门摘杨梅,一天可以摘一大袋。村子里来了几个收杨梅的,他们收杨梅回去制作避暑神汤酸梅汤。一袋杨梅可卖二十至三十元,零几年,三十元,是个大数目了。
偷果子
桃树村有许多果树,山上除了种植桃树,还种植其他果木。比如杏儿,李子,山楂,无花果,黄梨等等。桃树他们不要桃子,桃子对于桃树他们已经吃腻了,人是喜欢新鲜事物的物种,他们要换换口味。自己家没有种植其他这些果树,怎么办呢?偷呗。小孩子怎么能说偷呢?顶多是摘。
桃树约上一群伙伴,找一片提前瞄好的果林。桃树总说:“你们放哨,我去摘”。桃树总爱出头,这样能让他的英雄主义得到充分的展示。桃树卷卷裤管,搂搂袖子,熟练地爬上树,边摘边把果子往衣袖里放,衣袖里储不下,桃树就往树下丢,那些熟的果子挂在树梢似乎故意等着桃树去摘,离人实在远的,桃树够不着,桃树当然也不放过,他灵机一动,双手抱着胳膊使劲摇晃,那果子跟下雨似的哗哗直落,掉落在地,啪啪作响。落地的果子,有的捡拾了,有的喂了蚂蚁和泥土。寻一处安全的地儿,几个人分着果子吃,你一个,我一个,吃不完,怎么办呢?童年时,桃树常常会为自己手里的食物吃不完而忧愁焦虑,但解决的方法大多一致,舍不得丢,自己又实在吃不下,带回家铁定是不敢的,那就吃一嘴扔一个,吃一嘴扔一个。人是得到完全满足的,只是苦了那些果子。
墓碑避雨
夏天上山放牛或捡菌子,常能遇到雨天,夏天的雨,说来就来,没有带伞,去哪儿避雨呢?大树底下,雨小时,稍微可以避雨,雨一大,大树就不可避雨了。大树下,大颗大颗的雨滴滴打下来,打在脑门,一小会儿就打湿了衣物。桃树鬼精灵,跑到墓碑里避雨,桃树不怕鬼,他坚信,这世上没有鬼。一个寂静的山林,躲缩在墓碑下,整个山林只听得到雨落地的清脆声响。
上学
小学时光,是桃树最快乐的时期了,一整天无忧无虑。可以跳绳、斗拐、荡秋千、打水漂、摸鱼。桃树村的小学位于村子正东边,预示着旭日东升。桃树去上学时,年龄尚小,后来留了一级,成了班级的孩子王,整天带着一帮小子干坏事。桃树的成绩很差,但愿意做事,惹得班主任老师喜欢。桃树小学有过两个班主任,一个是侯老师,后来调到镇上扶贫办了。那会儿还不叫“扶贫办”,叫“新农村建设中心”。接下来的老师姓李,李老师年纪轻轻,喜欢弹吉他,晚上放完学,李老师就一个人坐在操场弹吉他,可潇洒了。有一次桃树带着月亮去学校旁边偷拔人家种的水果萝卜,被主人家告了状。李老师罚桃树和月亮当着全班蹲马步,脑门上汗珠直流。李老师还干一件事,让犯错的学生咬猪皮,那猪皮是发霉的。这样一弄,下次再也不敢了。
桃树小学时暗恋过一个女生,那女生叫丽芳,是隔壁村的。桃树单纯对丽芳有好感。在学校呢,桃树每次有什么好吃的都要偷偷塞到丽芳课桌里。桃树传话告诉别人,说:“丽芳是我媳妇儿”。整个学校,一瞬间都知道了桃树的媳妇儿是丽芳。丽芳听说后“哇”地哭了。后来大家都默认丽芳是桃树媳妇儿,谁也不敢惹她。
清明折柳
“清明时节雨纷纷”。近几年清明,并不下雨,依旧是朗晴的天。清明前一日,桃树一定要约着月亮、幺儿几个伙伴去河边。河离家远,脚力好的也要走两个小时。到河边,几个小屁孩先跃进去河里洗澡游泳,洗完澡,桃树光着屁股爬上一棵粗大的柳树,桃树掰下一根根细绿的柳条,柳条折成柳帽,戴在头上,好看极了。桃树胆特大,有时直接从柳树上纵身一跃跳入清幽幽的河水。
选一根最细的柳棍捆起来柳条,几个小家伙扛着柳条欢欢乐乐地朝家去。
童年
鲁迅说:“我们要像大人一样工作,但是要像孩子一样生活!”人可以失去童年,但是,不能失去童心。
流年偷换,变了的是容颜,不变的是一颗少年的心。回忆童年是美好的,在文字里,在记忆里,悄悄回了一趟童年。我们都被时间有意无意催着成长,童年记忆是回忆里最温柔的。时间的魔力超出预料,抚摸心灵,磨淡伤痕。然而这一切切都将人向前推出,不论你愿意与否,成长不免会有些你不舍的代价,而充满智慧的人儿会将这些都慢慢化解,又继续向前。万物的声音皆在呼唤,对希望的迫切,明日的等待。
童年是美好的,我们记忆始于童年,每一个人都在怀念童年,美好的童年治愈人的一生,桃树的童年是绚烂多彩的。童年生活一个人是至关重要的,实际上它甚至影响了一个人的一辈子。童年生活奠定了以后的人生走向,人的审美趣味,以及思想、品质、情操,对未来的追求、情怀等等。因为童年生活在一个人的一生当中,尽管不是完善的、完整的、理性的,但它是非常原始的、质朴的。它的影响贯穿着一个人的始终,就跟童年时的味觉会影响到人的一生一样。
书写童年,离不开回忆。当我静下来,试图回忆童年的时候,蓦然发现,原来,童年就住在我的心里,依然是那个孩童的模样,一点都没长大。也许,这才是童年,永远都不会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