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走进密林,漫步在密如针剑的林木间,那些飞虫会跑来光顾你的脑门,他们像“饿死鬼”似的在脑门光亮处狠狠扎进去猛吸一口,当人的巴掌触近时,飞虫随即腾跃而飞。这些聪敏的精灵不远飞,它们尾随在人脑后,有些烦人的飞虫喜欢在人眼前晃来晃去,有的喜欢在人的耳旁绕圈圈,跟人“捉迷藏”,等人放松警惕,它们像做客似的又落在人的脑门,狠狠下嘴,猛吸一口。
在林间行走的日子,很美。你会夜晚去林间行走吗?我喜欢夜晚去林间漫步。傍晚吃完饭,带着一条小狗,沿着我家屋后的小路,先经过田地,再爬山,经过蜿蜒的山路,而后就是一片密集的林子。彼时,天色渐黑,星斗满天,而我却喜于此刻行走林间。宁静的深林,流萤点点。夏天的日子,虫声唧唧,阔大的林子里,虫声繁密如雨。我不害怕,因为我们这地方没有狼。坟墓当然是有的。农村的山上,无论哪座山?都会有些孤坟。我路过那些坟茕,通常会虔诚地向它们鞠一躬。我不是迷信,我也不怕孤魂野鬼来害我,我是敬畏,我敬畏的是大自然的精灵。山野之坟何尝不是大自然的一类精灵呢?
夜晚的林间,出奇的静,清风明月,绵软柔和。你可以听到五种有趣的悦耳动听的声音。一是松涛滚滚;二是风声曳曳;三是泉水叮咚;四是明晰的心跳声;五是动物的鼾声和植物花草的喘息声。它们像是在林间窃窃私语。这样的夜晚,你可以大口呼吸鲜甜的山林空气,可以无所事事、慢慢悠悠地漫步林间,可以顺着每一个方向前进行走。你是放空的、纯粹的。此刻,你是你自己。
我的突然闯入,有时会吵醒林中酣眠的可爱兔子,有时会搅醒树梢上熟睡的壁虎,有时那些蜷缩在树脚的花蛇也从睡梦中惊醒。当我在静谧的林间大喊一声,或放声高歌的时候,那些栖息在树枝上的鸟雀通常会被我扰醒,它们估计是嫌我太吵,然后一齐拍着翅膀滑过林梢重新寻觅安栖之处。林子里有了动静,于是飞虫蚂蚁们飞爬到我身上,它们准备驱逐我,嘴里仿佛在说:嗨,自作聪明、自以为是的人类,滚回你的家吧!那些小虫们奋起反击,我呢?自然也在拼命拍打那些叮咬我的虫子们,结果往往是我战败随之从林间仓皇而逃。兔子也逃窜在草丛,是我惊扰它的。只听得草丛欻欻声,一晃眼,洁白或灰黑的兔子就不见了影踪。说实话,我是愧疚的,我的突然闯入和呐喊,给这些精灵带来了惊扰。可又能怎么样呢?强势的人类,他们的突然闯入给这些弱势的精灵带来的灾难和困扰还少吗?
夜晚走在林间,人的心情是喜悦的。穿林而过,感受生命的蓬勃与宁静。趁着盈盈的月色,有时在一棵松树下小坐,有时干脆在一棵松树下酣睡,静静地倾听林间发出的各种声音。我总是不经意的在林木间哼起小歌,有时哼着哼着就走入了深林,于是趁着月灯又走回来。我不用多想什么?只是纯粹地欣赏这夜色的静美。这是一份难得的安宁,人有时候需要让自己的身心稳定、沉静、单纯。夜晚到林间漫步,漫无目的地行走,内心连个念头都没有。这是不是一种逃避的方式?属不属于虚度?算不算有病?其实算不算要什么紧,重要的是,我度过了现实中的一段时间,它属于我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是,我乐意如此。这一点,多么不容易。一个人的内在生活,大多数时候,与社会生活其实没有多大的关系,它只是个人的一种习性或者爱好,一种安放自我生命的方式与处所。内心生存是生命的自我处置,由着他好了,这是一种社会生存的个人化选择,更是一种现代生存的生态文明表现。就像我乐意夜里到林间漫步,我很享受这一刻,因为它是属于我的。
春天的日子,我走入山林,那些枯枝老树上冒着芽尖,一些满含生机的新绿正做着抽枝发芽的准备。娇嫩的新绿含羞带怯、探头探脑、俏皮可爱。三月春风吹,芽儿满枝生。阳春三月,春风像一条温润的大河,顺着心田静静流淌。春风来的时候,芽花随之盛开。此时的林间是崭新的,春鸟啼啼,充满活力。年前光溜溜的柳条此刻挂满了绿芽,春风拂面,绿芽随风飘扬。一场酣畅的春雨,山林的树植芽叶儿也会相随展开。于是,新草绿了。逶迤的群山绿了。干涸了一冬的人,见了新意盎然的景象,好像整个人都活了,那血管里的血澎湃涌动着,细胞攒动。春天的山林像一个画了美妆的少女。春天的密林有着斑斓的野花在漫山遍野争艳盛开,樱花、山茶花、杜鹃花等,它们像一件件花衣裳点缀着大山的衣裙。
最喜欢的是夏天。夏天有着无垠的苍翠林海,夏天常去密林,有时是放牛,有时是拾菌。但更多的是拾菌。夏天的林间,充满人气,为了寻觅美味的菌子,每一块地方都会有人行走。
夏天乐于去林间放牛。青草嫩嫩,牛儿一嘴下去,汁水四溢。有时放牛累了,我便找一处阴凉地熟睡,牛儿也熟睡。牛很乖,不远跑。牛吃累了,看我躺在松树荫下酣睡,牛便学我,在离我不远的草皮酣睡起来。牛儿四脚着地,头铺在绒绒的草甸上,睡一会儿,牛又直起头看看我,见我仍在舒适地熟睡,牛便又安心地趿拉着头。整个夏天,牛像一尊守护神,紧紧地守着我。整个童年,牛都是我最欢快忠实的玩伴,与其说我放牛,不如说牛放我。牛躺累了,就反刍(把先前吃下去的青草倒回嘴里反复咀嚼再吃下去),很多时候,我能闻到一股泛着牛味的青草香,那草香浓郁,一阵阵地顺着山风扑进我的梦境。
山林里动物繁多,什么蚂蚁松鼠随处可见。我睡在哪里,林子里的蚂蚁像是会闻人气似的,慢慢朝着我攀爬过来,蚂蚁看见熟睡的我,像看见一块巨大的蛋糕,争相爬到我身上。隔着衣服,我没有任何感觉,有些聪敏的蚂蚁便偷偷钻进衣服内,在松袒的肉身上爬附,我开始有了“痒”感,侧身一翻,那蚂蚁就钻跑了。没了打扰,我仍旧继续睡。有时打起鼾声,远处的牛儿也假模假样地打着鼾,“轰隆轰隆”地打呼声此起彼伏,牛跟人比赛似的打鼾声,在这山林之间,成了美妙的弦音。牛儿好像发现了什么?它懒懒洋洋地拾起头,这时候,给我遮阴的大松树上虎视眈眈且机敏地卧着一个毛茸茸的什么东西?黄色的软毛金灿灿的闪着光。定睛一看,是一只松鼠,它灵活淘气地从松树的一支树丫跳跃到另一只树丫,看起来毫不费力。老牛抬头盯着松鼠看,松鼠害羞地一跃隐了身,从树背滑溜下来,松鼠不怕躺睡着的我,竟像人一样站起了身,前爪紧紧擒着一颗松果,那小模样,可爱极了。看到躺睡的我,松鼠不怕,只是歪着眼睛静静地看,它仿佛觉察到我没有恶意。动物只有在感应到自身受到外界威胁时才会紧张慌乱继而发出还击或逃窜。老牛“牟牟”了两声,像是在替我报警。你看,这牛,通人性,有灵性,它心里装着我呢?那松鼠也不怕,只是转过眼睛看看牛,没承想,此时此刻,牛也睁大眼睛正盯着松鼠瞧,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在斜视自己。斜视,带有一种鄙视、憎恨的意味。意思是说:嗨,松鼠,你离我的主人远一点,不许伤害他。松鼠知其意,一溜烟便慌慌张张地跑远了。
夏天进密林当然是要拾菌子了。天还未亮,人就点着矿灯出发了。走进林子,露珠盈盈,珠水常把人的裤管打湿。清晨的林间是安静的,各种动植物仍在睡梦中。人拄着棍子小心翼翼地走在密林中找寻大山的宝贝,每一次走进密林,人都该心怀感恩。是大自然赐予了人类美味。我们通常管那些夏天走进密林的人叫“拾菌人”。夏天山上野杨梅已经成熟,红彤彤、绿莹莹的珠子挂在杨梅树上,人拾菌累了,席地而坐,伸手摘几颗杨梅含在嘴里,酸酸甜甜,好吃极了。夏天的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柔柔软软从密林上方挥照进来,整个林子便充满了生机。林子里的鸟雀,什么鹧鸪、麻雀、翠鸟、蜂鸟、布谷鸟、白颊林莺,它们一齐随着清晨的阳光醒来,尔后撒欢儿似的振翅飞舞,寻觅早餐。
从一片林子到另一片林子,我熟悉所有的路径。顺着路径,找到菌窝,一路高歌,一路拾菌。正午时分,篮子保证满满当当。出了林子,顺着纤细的小路满含成就感、高高兴兴地回家。只要人勤快,夏天的饭桌,常有菌子吃。很幸运,我童年的夏天,是在菌香包裹中度过的。有时菌子实在多的吃不完,我们就晒干,留待秋冬打牙祭。
夏天的密林,也会有叫人害怕的时候,比如你一个人走在沟深的密林,沟旁有许多土洞,你会假想这洞穴是不是某种动物的作品。我通常会想这些洞穴是大蟒蛇的杰作,这洞穴深处可能住着一条巨大的粗蛇,这蛇大概可以一口吞一个活物吧!活物当然包括人。这场景夜间看不到还好,可到了白天,全都裸露在眼前,再加上奇异的联想,一下子整个人陷入一种惶恐中。我立马举头看天,忽然才发觉,在这样的密林,人只能顺着高大的树干看到一小片淡蓝的天空,偶尔这小片天空会飘过一朵洁白的云。云南的天四季都是出奇的湛蓝,像一条蓝色花布即将要滴出汁水了。
再比如夏天打雷下暴雨时,人在林子深处,头顶五雷轰林,“轰隆轰隆”的巨大雷声响的人心慌慌,我曾经甚至假想过那天空中的紫光闪电打在我身上,那巨大的雷轰在我头顶,然后我变成一个黑乎乎冒着黑烟的人儿。我有时没带伞,突然下大暴雨,我只能躲在密林下避雨,夏天的暴雨哗哗落下,打在葱绿的叶子上“啪啪”响,那响声直击人心。
秋天的林子,像是换了一件衣服,山林的色彩从青绿转至鹅黄,那些绿叶渐渐黄灿,从远处看去,斑斓壮阔、辽远宁静。“秋叶之静美”大抵即是如此了。如果说夏天的密林是热烈是生命,那秋天的密林一定是宁静是祥和。实际上,秋天我是很少进林间的,因为忙于秋收,我随年小,但也要贡献力量。
冬天下雪,有时也电闪雷鸣,几阵雷响后,先是下雨,然后是碎米雪,紧接着大风狂刮,然后白雪飘飘。在冬天与雪相遇,算是美好的了。雪给人一份心安。银白透亮的世界,覆盖着往日的生机、辉煌、荣枯与黯淡。当雪覆尺厚,雪花纷飞,我最不愿踩踏污损了雪,极不愿这世间可爱的精灵消逝。我与雪,都只是静静的,她自顾自地舞、我就伏在窗台贪婪地看,我沉迷于她无瑕的娇美,我心醉于她无尘的纯净,她给我的,便是我最早,也是一生都渴望想要拥有的——纯洁世界。
最恢宏的要数冬天的林子了。一夜大雪,山林霭霭。此时人走进林子,寒气袭身,肃穆萧瑟。厚厚的白雪装点了整个山林,雪林熠熠,人在浓深的林子里大喊一声,回音极大。这一刻,真是“万籁俱寂”了。鸟儿也隐没了,那些花草虫雀都躲藏了。整个密林,人是唯一的活物。这是一个干净的世界,这是一个有灵的世界。这一刻,你会忍不住纵声高歌,这一刻,你所踏的每一个脚印,每一寸林地,都像人生崭新的开始,它预示着美好的光明、亮丽的人生。
万物皆是灵,万物皆有灵。人与林木,人与林间的精灵,本就该相生共荣。春夏秋冬,四季更迭,我喜欢走进林间,和一只路过的蚂蚁亲切地打招呼,和树枝上欢快鸣啼的鸟儿双目对视,和雪天蹦跳的兔子赛跑,这样的日子到底有没有意义呢?生活里有些追问本没有什么意义,只要我们喜欢了,乐意了。其他的还要纠结于什么呢?所以,允许自己在世俗里无聊,允许自己无意义,允许自己独自行走在林间,心怀敬畏与感恩,认识大自然的一切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