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呐,这是一条干净敞亮的柏油路,从山脚一路蜿蜒至顶,又从山顶蜿蜒到另一面的山脚。像一条巨大的蟒蛇攀裹着大山。沿着这条柏油路进去,就是我们村了。
我们村在哪里?中国地图无法查阅。我的故乡宣威在中国西南的滇东,而我的家乡羊场镇在宣威的东南,普瓦在羊场的南边。一个距离首都北京几千公里的小山村。这是一个闭塞的小山村。四面环山。爬到山顶,能看到整个平坦的小坝子,这里就是普瓦了。952户人家密集地散落在坝子中央并呈扇贝状向两侧山体延展。西、北是石山,东、南为翠林。石山之高之陡峭,是乌蒙山的特色了。翠林之密之深,让人产生恐惧。曾经有人打趣说:鸟儿飞翔至此都会迷路。足以说明,这地方,原先是个鸟不拉屎的地儿。
十几年前,从集镇到我们村,也是要爬山再下山,也就是徒步翻过一座大山。走的当然是“土路”,逢雨天,泥泞不堪。
可这会儿再看,云南宣威市,宣威市羊场镇,羊场镇普瓦村,这片土地此刻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没错,是翻天覆地。
百度词条输入宣威市羊场镇,随即跳出一长串文字。即:“宣威羊场镇,是中国云南省曲靖市宣威市(县级市)下辖的一个乡镇级行政单位。宣威羊场镇(简称羊场镇)距市区42公里,国土面积273平方公里,辖13个村民委员会,1个居民委员会,居住着汉、彝、回三种民族。”而普瓦就是这十三个村委会中渺小的一个。我读到词条搜索出的这串话时,我感到很自豪。但我又无端生出悲伤。悲伤的原因是,当我输入“普瓦村”三个字时,词条却显示“百科尚未收入此词条”。说明这真是一个细小到可以忽略的山村了。
我的家乡普瓦隶属宣威市羊场镇,地处羊场镇南边,距羊场镇政府所在地7公里,距宣威市50余公里。十多年前,到乡(镇)的道路都是土路,交通极不方便。村子东邻海岱镇,南邻羊场镇宗德村委会,西邻羊场镇大田坝村委会,北邻羊场镇清水村委会。辖东西村、蝙蝠洞、河以头、土山等4 个村民小组。我家住西村。
一条河,直直地从坝子中央穿过,活生生将村子分为两半,东边是东村,西边是西村。东西村同属普瓦村委会。我记忆中,普瓦是极穷的。我后来总结了一下,穷的原因,除了教育落后、地方无经济产业,等等原因之外,最限制性因素就是交通了。我们那儿不叫这么高大上的词。我们统称为“路”。
路是一四年我上高二时修的,政府出的钱,帮我们从大山上开凿出一条爬山村路,又铺上柏油。感恩国家。以前从村里仅可人力走路去集镇,需花费一个多小时。现在好了,路通了,雨天也不泥泞。村里几户有钱人家还买了面包车,有的跑起了农村客运,专拉村里人去集镇,街天全天营业,闲天早晚各一趟。乘车费单边四元,从村子至集镇只需十五分钟。村里人种的玉米蔬菜洋芋辣椒葱蒜特产小吃都可拿去集镇新鲜售卖了。收入自然增加,生活慢慢幸福起来。
我清晰记得,以前路不通,卖蔬菜、玉米,只能靠人用竹篮背出村。翻越大山,就是不拿东西单纯走路都够呛,何况还背上一袋一百多斤的玉米粒,那可真是实实在在。玉米卖的多的人家,当然也用牛车拉去集镇。牛是农家人的朋友和兄弟,在那个时候,也是一个家庭最值钱的物什了,稀罕着呢。爬山再下山,卖完玉米,又爬山又下山。一趟来回,牛儿也累够呛!通常时候,都要好几天牛才缓得过来。很多庄户人家,把牛命看得比人命重,牛是农民的命根子,他们舍不得宰杀煮吃牛。村里有牛死了,农户都是以最高礼遇埋葬牛。那些卖完玉米的人家,宁愿自己挨饿,舍不得买饭充肚,但一定要先去买点草料喂牛,等牛吃饱喝足,再赶着牛儿回家。
我读小学时,同母亲去集镇卖过一次菜。那会儿我家门前还不是光滑的地板,全是菜地,一年四季,果蔬不断。母亲勤快,喜欢在家门前的院地种上各类蔬菜。当然还有许多果树。蔬菜和水果我们都只舍得吃一小部分,更多的是要拿去典卖的。什么白菜、苦菜、青菜、莴笋、茼蒿、豆尖、薄荷、芫荽葱蒜辣椒等,从蔬菜到佐料,从家种的蔬菜到山野茅菜,我们都会拿去集镇售卖换钱。春夏秋三季都有可采挖的山野之物典卖。山村,也就这点好了,可以长久得到大自然的馈赠。春天的荠菜、苦蒜、蒲公英、折耳根、面蒿、棠梨花、苦刺花、核桃花、枸杞叶、蕨菜、香椿、野花椒等,可算是应有尽有了。荠菜煮白豆腐,苦蒜、折耳根、蕨菜凉拌,枸杞叶、蒲公英烧汤,面蒿烤粑粑、棠梨花、苦刺花、核桃花爆炒、香椿炒火腿或老腊肉,再不济来个鸡蛋炒香椿。无论是城里人还是乡村人,用我们普瓦的方言说就是吃得“舔嘴抹(má)舌(方言,意为东西很好吃,人们吃得很开心,很尽兴,用舌头舔嘴上的残留物;抹应读(mā),但方言习惯读(má))”。水果呢?长势俊俏的黄橙橙流汁的李子、鲜红的桃子苹果,除了便宜各类鸟儿的,一小部分人吃,其他都是要拿去卖的。夏天呢?吃的东西更多了,鲜嫩的冒着白汁的甜玉米,嫩盈盈的小瓜,藤条上高挂的金豆,最好的是山林中的菌子了。云南的大山,菌子是对人们最好的馈赠。普瓦这村子,菌子特别多。什么奶浆菌、青头菌、鸡枞菌、鸡油菌、黄奶头、铜锣锅、刷把菌、干巴菌。最好的当属干巴菌和鸡枞菌了。干巴菌佐以火腿爆炒,鸡枞菌炖汤,汤鲜味美,举筷闻香,那叫一个绝了。夏天的雨季,菌子繁出,吃不完,村庄人都会拿出去集镇售卖。有的人家人口多,知道菌窝,拾菌子厉害,一个雨季过完,可卖三四万元。这在农村,可是笔不小的收入了。早起捡拾菌子,必须趁着鲜嫩有卖相时送至集镇典卖,所以交通提供了极大的方便。菌子是种菌类,早上不趁鲜嫩煮(炒)吃,搁置傍晚,菌子就坏了。自从通路后,村民晨起游漫大山,捡拾菌子,回到家带上菌子即可坐上车前往集镇,十五分钟后,这些菌子就锃亮锃亮地出现在集镇的菜街上。它们会以几十元甚至几百元一斤不等的价格出现在更多人的餐桌上。有的人去拾菌起的早,卖菌也早,卖完菌子回到家,太阳才从山边的肚皮升将起来,女主人耍笑到:一点不耽误,还可煮锅猪食(猪吃的饭)呢。大爹说:还不是这路通了,要搁以前,你来回怎么也得下午了。
春天的菜蔬,夏天的菌子,以前我们都是用来售卖。可今天,大家都不卖了,全留着自己吃。
春天我负责找野菜野花椒,母亲选在傍晚时分将家门前的各类蔬菜佐料拔起洗净,放置簸箕晾水。第二天天还未亮,母亲就来到床头,将我从被子里拖将起来。我穿好衣服,走到院子里,母亲正在装菜,一个大篮子,塞得满满的,我的小篮子,当然也是满满的。我与母亲,两个人在黑夜里一同翻过大山,上坡再下坡,一路歇歇走走停停,走至山顶,即可看见集镇的灯火了,那些街道厂子的亮光就是我们奔赴的目的地。我清晰记得,当我们走过那片密集的深林时,林子旁一大片坟茕,阴阴郁郁,后背总是凉飕飕的。林子里有早起的乌鸦“嘎嘎嘎”叫唤,我背着小竹篮紧紧跟在母亲身后,硬是在天快亮时,我和母亲到达了集镇。
母亲将菜蔬一棵棵小心翼翼地搬弄出来,然后坐在竹篮上,我也坐在竹篮上,我们都开心地等待着买主的光临。母亲的菜好,又都是山茅野菜,集镇人最爱,才一小会儿功夫,菜就卖完了。母亲给我买了两个包子吃。可母亲却舍不得吃,我们回到家已是正午。母亲用老母鸡下的土鸡蛋伴葱花炒了一个香喷喷的“葱花炒鸡蛋”做中午的下饭菜,算是奖励犒赏我。葱香和土鸡蛋的蛋香混合,我至今想念起来都会流溢口水。
路是通了,从村村通到户户通,光滑的水泥路,干净的柏油路,小车也一日多过一日。农民的生活变好了。今天刨出的洋芋,明早就出现在别人的餐桌了。幸福的生活一定是从通路开始的。古人说:“要致富先修路”。路通了,房屋也好了。站在山顶放眼及去,整个村子都是洋气的小楼。家家都是三层楼屋,小院精致洁净。从吃饱到吃好,这充分说明此刻人民生活幸福。这样的场景我们梦想了很多年。
西式洋楼变多,而我又开始怀念曾经的瓦屋。人就是这么的矛盾,实际上,人本身就是一个矛盾的复杂体。正如巴金老先生在《乡心》里写的,一下雨,“这种时候,要说是快乐吧!自己的心里又不舒服,要说是痛苦吧!又是自己愿意的场景。这是怎样的矛盾啊!我一生就是被这种矛盾支配了的。”
记忆中,我们的住房是冬暖夏凉的小瓦房。一间土基砌成的小屋子。屋顶是一页页书样的黑瓦,黑瓦盖顶,让人踏实呢。屋子虽小,可一家人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其乐融融。那会儿不流行智能机,也没人抱着手机整天刷视频打游戏不交流,那会儿最流行的是诺基亚和摩托罗拉。诺基亚只能接打电话发信息。我想说什么呢?以前的人们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木板将瓦屋隔成两层,木板下即是厨房也是客厅,瓦屋后面还是关猪关牛的圈。那会儿屋子紧张,牛和猪是混合住的。(今天当然再不是这样,今天猪有猪圈,牛有牛圈。)木板上是人睡觉的卧室。我的卧室靠窗,但逢热天或雨天,我都会开窗。热天开窗凉爽,还可欣赏夏日的蛐蛐啼鸣,闻到瓜果的甜香,实在睡不着,可坐在床上赏月呢。那皎洁的明月在天上高高悬挂,有时月亮光流泻下来洒进屋子,银银的月光落在脚踝上,一晚上睡觉都香。像是盖了一床月被了。雨天呢?开窗即可欣赏雨,无论春雨还是夏雨,都让人欢喜。很多时候,从窗外看去,是一道天然的雨帘。夏天的瓢泼大雨打的屋瓦“嗒嗒”脆响,春天的毛毛细雨,绵缠多情,人躺在床上,可以聆听雨打瓦轻巧的悦耳声了。雨滴落在屋瓦上,像弹一支春夏的雨曲。那雨声,是天然的安眠曲,好听极了。我很多时候都是枕着雨打瓦的声儿睡着的。
山乡的巨变,当然不止是道路和房屋的嬗变,还有人情的更变。什么人情呢?我感触最深的是,以前的瓦屋,门前都是敞开的,不围院子,大家干活回来,吃完晚饭,傍晚时分都会聚拢在一起摆白聊天扯话,亦或是逢年过节坐在一起有的没的闲谈。那会儿姨娘家煮阴包谷炖火腿,一定会给近旁的叔爹家送一碗,实在嫌麻烦,干脆叫在一起吃得了。怎么说呢?谁家有个好吃的都会一起分享。那会儿穷是穷,但人们开心,即使是“穷开心”。人对物欲的追求不像今天那么癫狂,那么贪嗔。我有时怀念故乡,心念故乡,热爱故乡,但有时候又讨厌故乡。我热爱的是曾经那个充满温情的给人温暖的故乡,我讨厌的是今天这个势利攀追的故乡。以前的故乡,人们会互相串门扯话。今天的故乡,每户楼院前都是高高的围墙,大门一关,人进不去,苍蝇蚊子进不去,可不可悲,可悲啊!人与人不来往了,不交流了,大家都形同陌路,为了金钱,为了利益,甚至反目成仇,人情变得冷漠淡薄了。这是今天的乡村真实景象。你问我爱不爱故乡,我回答爱,但我也嫌怨。
我家门前是一片光滑的地板,以前是菜地。父亲也说过要砌堵围墙,我极力反对。家门前敞亮,这多好啊!太阳光照得进来,蜜蜂蚊虫飞得进来,蚂蚁可以随意爬附进来,连空气都新鲜了许多。家门前有条细细的小路,人从那走过,敞敞亮亮。偶尔有人进来院子聊个闲天,说会闲话,这难道不好吗?我们今天建的高墙,人要去你家串门,还得使劲敲门,你说这是防谁呢。
父亲清明,不仅不砌围墙,还将院路扫的干干净净供人行走,院子花台种有绿植和花草,供人赏看。我上高中时,母亲在院子栽上一棵山楂树,年年秋天,山楂飘红,喜庆着呢?过路的行人,想吃的,要拿回去泡山楂酒的,直管摘就是了。不用打招呼。一树红彤彤的山楂果,自己哪里吃得了这么多呢?好的的东西,我们何不与人共享呢?与人分享,才能真正吃出山楂的甜蜜。就像吃饭,一个人吃总是没滋没味。可一群人抢着吃,那才叫香呢。
山村巨变,变好的是道路,是住房,是生活,但人们的攀比同样在巨变,攀比房屋,攀比金钱。大家总想着,我家房子要建的比你家好,张三家要比李四家有钱。可房子再大,晚上睡觉也只是六尺床铺,钱财再多,死后也带不去。何必呢?我们在乡村演变的进程中,人情越来越淡薄,人与人之间越来越冷漠。我们不再串门了,不再交流了,不再设身处地地为别人着想了,不再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了。我想,时间是检验一个人一个村庄的唯一标准,山乡巨变,这定然是好的,但也不好。好的是人民的生活越来越好,不好的是人与人越来越疏远隔膜,实际上,这违背人本体的属性。我为此欢欣,为此苦恼,却也释然。
我想,我小小的普瓦村,它只是千千万万个中国乡村的缩影。希望我的文字可以照亮故乡。时至今日,故乡的山川草木,这个在中国版图上难以寻觅的小小的村庄,依旧在不断召唤我,牵动我,而我也一直把他们当成自己精神上的根底。这是中国乡村的未来图景,世间万事万物都在更迭,包括乡村,随着人类文明的延伸,中国乡村终将以新面目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