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夏夜
孙茂
我一想起乡村和乡村的夏夜,心里就忍不住痒痒的乐。那明净的天空,澄澈的小河,绿油油的庄稼,道路两旁的野棉花和蒿子,那些空气中弥漫的香甜气息,像流窜在血液里的白细胞,令我十分欢愉。
我要如何描写才能把内心这种愁绪淋漓尽致的展现出来,那种渴望夏天的风,夏天的雨,夏天的雾露的心愿,快成了我的心病。
我一直把夏天当作最爽朗的季节,又或者属于我内心四季里最净洁的一隅。夏日明净的天空,热风疏疏朗朗的吹来,亲吻在花木果树上,人的肌肤上,那种温温的感觉,很舒畅。
入了伏天,风的流速越来越慢,空气粘稠。在这天地共酿的盛大热情中,人被熏蒸得晕乎乎的,蔫蔫地慵懒,无力为梦想奔跑。尘世里有什么东西能打破这沉闷呢? 我想,夏夜是最好的解药了。
傍晚绯红开始的时候,袅袅的暮色把天地罩了,鸟儿打坐在某个树枝,开始安息。闲坐下来,聚拢在院子里,一杯凉茶,一盘花生,聊天扯话。在笑声氤氲的院子,厚实的月亮光点染开来,先漫过山峦,洒过树梢,慢慢的高过房墙,整个大地被月光濡湿了,我躺在床上,也被融成一片白。我的房间靠窗,十点后,月亮明晃晃挂在后山,亮光从屋窗斜钻进来,洒在床被上,脚踝上,银银的亮,屋外祥和,屋内也祥和,很温馨。我安静地梳理着思绪,很久很久之后才睡去。在夏夜,睡觉是一丝不挂的,就像生下来的时候那样光着睡。
夏夜的乡村,整个村子都亮堂堂的,不是很白,有种朦胧的美,晚上外出,不用带灯,那时候,整颗月亮都是灯,灯光漫洒在各个角落。
离我家后屋不到十里,有一片林子,夏天,竹林在阳光下绿得发亮,热风阵阵,一闪一晃。我爷在林地修置下一间竹屋,全是用十年以上的竹条编成,闷热热的晚上,我就一个人溜去竹屋,晾在草席上,凉爽着呢?我喜欢住乱糟糟的竹屋,喜欢闻碎竹屑的味道,喜欢听风刮竹木发出的悠悠声。
竹屋四面有窗,窗上有缝。每到正午,阳光就会从缝隙钻进竹屋,在屋内投射出点点不规则的光斑,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喜欢躺在屋内数光点,数着数着就睡着了。再醒来时,已是傍晚,只见母亲在大声呼喊我。
夏天的晚上,风打着唿哨掠过树梢,风软得很,青蛙在河岸上呆呆的晒着月亮光,做出一副假寐的状态,那些蜷缩在稻田里的蛙,开始挤眉弄眼,一个劲吐泡泡玩耍。夏天晚上的风是清凉的,玉米香漫过来,站在屋顶向远处看,整个人都润滑了。紧闭眉头,朝着月亮的方向吮吸,那种灵澈的呼唤,会使人新奇。
不下雨的时段,白天蝉虫支支吾吾的吼,夜晚蛐蛐儿一个劲叫,像是不会累。叫声孜孜汲汲,从房山前转移到房后,有的在墙角跟,有的隐没在石缝。那些果子,仿佛一夜之间,让蛐蛐儿叫熟了。我家后面是一片菜园,种有李子和梨,夏天成熟的时候,我要想吃,抹开窗,伸手就能摘。有时熟得太透,夜风吹来,能吻到一股果子的馥郁甜香。晴朗的夏夜,月亮光照映着,乡村像一个吃饱坦着肚皮的老汉。
夏末的时候,乡村果树上挂满了吃的。
田埂上,有一颗高大的桃子树,红彤彤的桃子,散发出迷人的甜香。稻田里,三个小孩,痴痴地望着诱人的桃子,谁也没有勇气立起身来,朝桃子树走去。
夜更深,四周更静,月光越发明亮,斑驳的树影越发清晰,桃子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娇滴滴的,越发诱人。这样的夜晚,多么祥和,多么美妙。而他们的心弦却绷得紧紧的,颤动着;血液在乱窜,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搅和。
多年以后,再走在那条田埂上,那棵桃树下,准会想起多年前那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村庄沉浸在寂静之中,狗儿贴着地面打鼾,猫儿眯着眼熟睡,老鼠在暗处爬来爬去。草丛中虫子的低鸣,使得村庄越发安静。月光雪白,把整个天空都照亮了;路面上斑驳的树影,如同在画纸上。金灿灿的稻谷中,有三个小孩蹲那里,小眼睛睁得圆鼓鼓的,头低低压着,轻轻地喘着气,小心脏咚咚跳个不停。
夏天的晚上,在月亮的薄纱中穿行,听蜗牛爬过墙角的声音,墨青色的山环抱着乡村,明月含笑地呵护着它的一草一木,一花一鸟。此刻,乡村的摇篮曲是蝉声,不绝如缕;是狗吠,三两声此起彼伏;是风吹林叶沙沙;是蛙鸣呱呱;是空中飞虫哧哧;是田鼠觅食窸窸窣窣。母亲讲的睡前故事是低低矮矮的平房交叉错落,是弯弯曲曲的小路静静躺着,是清风徐徐麦草翩翩。叫人忍不住遐想。
夏夜,尤其有雨的夏夜,喜欢做一些或长或短的梦,带着无限的思念与期盼,欢乐的在夜晚柔软温暖的被子里发酵。雨天,沉睡的石头,一动不动,雨水打在石皮上,溅起一颗一颗的水花。乡村的夏天的雨夜,也是不安分的。门前树梢听得见雨滴哗哗掉落,打在地板上,像熟透的果子掉落下来。小河跟池塘,那就更有趣了。河水拔高了,但你看不见,因为雨夜很黑,雨夜出行,就像在墨水瓶里赶路,黑漆漆的。池塘边的蛙喧闹起来,一夜“呱,呱”叫个不停,像是数落某个犯错的孩子。雨越大,蛙声叫的越猛烈,一齐喊起来,像是要把塘子叫塌了。
月亮光会咬人,晒在膀子上,有种蚂蚁爬赴而过痒酥酥的。白天在梧桐树下遮阴避凉的老人,晚上依旧坐在那里,一齐聊天,直到月色近乎墨迹。
从山上不屈不挠爬进来的几条细路,河流一样蔓延,把村庄切割成大小不等、互相错落的几个版块,院落便像树木一样,在这些版图里落地生根。夏夜,伴着点点星际,对一株草进行改良,但不论你怎么改良,草还是结不出花骨朵,草终归只是草,只有紧紧地挨着大地才是它的宿命。
近些年,我每个季节都会怀念夏天,夏天的夜;我总觉得除了夏夜,乡村的夏夜,再没有一个地方是圣洁的。于是,我一面渴望着找到世俗之外的灵台净土,一面不知道该奔向何处何方。这就是人,习惯在矛盾中徘徊前行,习惯用回忆丈量人情冷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