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茂
这么多年,只有故乡才能懂得我词不达意的地方
——题记
童年的烙印,像春蚕作茧,紧紧地包着自己,一辈子附在身上。
秋琴是我发小里的唯一女生,性格和善、温厚。小时候,她像一个假小子,一整天的和我腻在一起,偷桃、烧洋芋、放牛。她爹总说,这女娃子奇了怪,偏爱跟男娃玩,要说她总跟男娃玩吧!她也不去找别家娃娃!就稀罕你!我听后嘿嘿一笑,像是被自豪裹挟。和我在一起的时间,秋琴总是挨欺负的份儿,我那时霸道,不懂得谦让,从来没考虑她是女生。虽然我妈总说,要让着女孩子。
从学前班到初中,我们都是一起度过的。一个寨子,我和秋琴也算是同族同宗,我家老房子离她家不到二里,站在门前空地就能清晰望见,有时碰上吃饭的时候,她端着褐青的大瓷碗站在门槛“稀拉稀拉”地吃酸汤饭,我从家门前能瞧见瓷碗边缘的龙纹,这么说吧,我们两家是门对门。
她妈还在的时候,我们都还小。那时候只有男孩子干的事,秋琴也跟着做。天天都去爬山,偷水果萝卜、烧洋芋、烧麦穗、打鸟、做萝卜车……洗澡,秋琴不下水,她呆呼呼地坐在岸上看我们洗,两只手杵着下巴,像一只木鸡,更形象点描述,像一只蹬在岸上晒太阳的青蛙。我上岸时,秋琴就跑过来拿干衣服帮我擦背,时间长了,玩伴们都说她是我媳妇儿。成天儿的跟着我,慢慢地,我开始烦她了。
秋琴干活最得力。割草背柴,哪一样她都做得好。人老实礼貌,是村里人日日夸赞的对象。我们常在周末去放牛,有时懒病犯了,我们就割青草背回来喂牛,这样可以有小半天得闲。得空就去玩,不写作业,作业都是抄的。那时只想着吃,偷东家萝卜,北家洋芋,西家水果,南家包谷。我经常让秋琴放哨,自己动手偷,好几次被主人家逮到,运气背到茅坑,要我写“贼”字。尽管写了好多回,我还是写不来。直到初中,我对这个字有了特别的留意,仿佛写它就是在写我的童年,勾勒稚嫩美好的回忆。之后,我就莫名其妙的会写了。
秋琴她妈从她出生就不正常,脑子不活泛,痴头痴脑的,秋琴也常因为这被其他学生嘲笑。秋琴她爷爷是原来的地主,在秋琴未来这世上之前,她们家算是日子好过的。秋琴生出来那年,她爷爷突然患病,年半的时间,就归了西。从此以后,她家的日子也一落千丈,日子似是跟着她爷爷去了。秋琴家穷,是村里人尽皆知的贫困户。我经常去她家玩,我见过她家最贫困的时候,家里也没什么亲戚,无人接济,好在有低保,凑合着过这些年。
穷到什么程度?最难的时候,炒苞米粒吃,黄生生的苞米在干锅里炒得呲哇乱跳,嚼在嘴里蹦脆。他们家炒洋芋不放油,干炒,洋芋是金边的,舍不得削皮。上初中时,秋琴连饭钱都凑不够,我有时偷偷拿饭票给她。有一回放假,临近中秋,我们约着一起回家,同行的伙伴都买月饼,看到别人买,秋琴舍不得买,大家都说,秋琴你就买一个吃嘛!不花多少钱。他们不知道秋琴这些年的生活是怎么过来的,我知道。我告诉她别买了,我分你一半,可秋琴还是执意自己买一个。她说:“你那一个只够你自己吃,我买一个可以留一半回去给小弟。”秋琴心疼我,也心疼小弟。她是一个心善的姑娘。正要掏钱时,却发现钱不见了。秋琴急得哭了,那天,我们来来回回从教室到小卖部找了整整18遍,最后还是没找见。钱估计被别人捡了或者被风吹走了。第一次,我对钱这个东西有了更深层次的触动。为了让秋琴不挨骂,我把自己的钱分一半给她。她不好意思要,我强拧着塞到她裤包里。翻一座山,爬一个大坡,再下一个大坡,就到我们村了,放假回来,好几天秋琴都闷闷不乐。
秋琴的爹我叫大爹,性格温顺得有点懦弱。我父亲以前在外打工,刨洋芋是秋琴的爹帮忙完成的。那年夏天,我六年级,请秋琴她爹帮我家刨洋芋。秋琴把自己家的牛关在家,牛和猪在一个圈,抵来抵去,终是把她家唯一的过年猪抵死了。晚上回去,秋琴她爹没有鞭打牛,只是坐在堂屋地炉边哭。对于这事,我一直怀有内疚,我母亲也心怀遗憾。虽然我那时还小。过年的时候,我们家宰了一头大猪,送了一半肉给秋琴家,他爹激动,一时说不出来什么话。
秋琴有个小弟,初中没读完就辍学了,现在在一家餐馆打工。人长得子弟,就是性格随他爹,软弱。在农村,这一点我是不看好的。人软就要被人欺。
秋琴是个命苦的孩子,可是她懂得感恩,温柔孝顺。从不抱怨命运的不公。初三那年,她母亲夜里突然犯急性肠胃炎,疼得哇哇直哭,抢救不及时,死了。她妈不止一次犯肠胃炎,但都捱过去了,这一次硬是没扛住。从此以后,她与书本再也无缘。后来得知,她去了一个餐馆帮人端盘子。
秋琴母亲的丧事是借钱办的。出殡那天,我看到她披着一身白衣,手扶在母亲棺材上,欲哭无泪。我想,她这几天每天都在哭,眼泪快哭干了吧。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也第一次对一件事束手无策。因为那种痛,我是无法感同身受的。
母亲入土的第七天,秋琴经人介绍,到市里一家餐馆打工。之后,我们的见面越来越少。头几年,她过年不怎么回来,只是在年前托人寄些年货回来。大年三十,窗外炸开耀眼的烟花,零零星星的光点里,我开始想念秋琴。
大前年,放假回家,听母亲说秋琴要结婚了,男方是市里的一个小伙,家境不错。我为她感到欣慰,但心里也有几分不舍。我总觉得,秋琴就是我的,玩伴们都说她是我媳妇儿。天黑了,手机突然响起来,我接起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听筒传出来。我下意识地叫了一声秋琴。她答应,哎,是我。我一下子眼眶湿润了。
她结婚的时候,我是小学同学里唯一来参加的,也许她只通知了我,也许,其他人都不稀得来。我代表她的娘家人。她看到我,心里很高兴。当男方亲吻秋琴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秋琴长大了,她是个女的。
……
我对往昔零零碎碎的记忆断片的执着描摹,来源于我强烈的自我怀念,我的目光之所以流连再三地抚摸往昔岁月的断编残简,是因为那些对于我并不是一页页死去的历史,它们是活的桥梁,一直延伸到我的今天。
中秋,是一个让人回忆和想念的日子,不由得,我又开始想念秋琴,特写此文以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