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茂
有没有那么一滴雨,在经历了很长的时间,又落回了原来的位置,把自己给打湿了——题记。
我家前面是一条大水沟,说是沟,实质也是路,来雨有水时当沟,无雨天晴时便是路。沟沿栽有一棵大核桃树,需得五六个壮汉方能围住,树龄与我爷同岁,后来几年,大树脚下又生出许多小核桃树,长得快,也有米把粗。晚上出门上厕所,站在沟沿撒尿,冷风一会儿快,一会儿慢,凉凉的有点煞人。几棵核桃树像一帮兵马,最大的那棵树更像将军,一动不动,枝条上下打颤时,我便吓得跑进屋。夏天雨水多,经年累月的冲刷,终是把核桃树的根茎洗出来,白花花的裸露在外。零八年一个夏天的夜晚,刮起狂风,打雷闪电,那场面,像妖魔袭来似的,母亲说,阎王要来收小鬼,把门窗紧闭,躲在屋子里早早睡去。那时,我当真信了。躺在床上,睡不着,翻过来,倒过去。心里总想见见阎王是怎么抓小鬼的。后来长大后在一些电影电视里看到过人扮的阎王,嗨!你别说,抓起鬼来有莫有样。那一晚,只感觉雨很大,风也很大,风和雨,像两个打架的妇人,咬来咬去,风把雨刮打在墙壁,“啪啪”作响,像扇人的嘴巴子。第二天,天刚亮,大雨把道路洗得很白,很干净,河沟里的水拔高了好几丈,小鸟欢鸣,空气也甜得可爱。我远远看到什么东西横亘在沟里,揉了揉眼睛,是那棵最大的核桃树被大风刮歪了头,自此以后,这棵核桃树就歪着生长,像比萨尔斜塔,哎,事实证明,歪着长也不要紧,树上的核桃更结了。
挨近房角一侧有一棵柿子树,也是长在沟里,每年柿子成熟的时节,黄艳艳的柿子熟的黄里透红,一树柿子结的密密麻麻。打不着,只能干看,深秋的时候,柿子开始自然掉落,落在地上就稀烂了。每日我都会用棍子丢去打,打落下来,掉到脏水沟里,想吃也是落了空,这棵柿子树,倒是便宜了各类鸟,成熟的季节,每天都有几十只各色鸟在树上啄食甜柿子。我站在房顶看他们,只能暗自流口水,不是往外流,是往肚子里咽。
核桃树这几年结得很好,常常有嘴馋的孩子等不到核桃长成熟就偷摸去打。在农村,这些果树是属于村里人的,他们不是谁家的,也不是哪个先人栽种的,而是哪个不打紧的人吃的果核扔在沟里自然生长的。往深了论,算是野树。想想这些果树也是具有极强生命力的,像一个个在农村长大的孩子。
近些年出来读书,我总做梦,晚上还说一些支支吾吾、莫名其妙的话。我梦到了老屋窗外的核桃树,那棵高高大大的核桃树,风吹过,鲜亮的叶子轻摆簌簌作响,闭眼倾听,只觉天地间美妙的声音也不过如此。我极喜爱这棵核桃树,无数次,长时间坐在树下,或是爬到树干上,可以直立在上面行走,目光越过村庄,与流转变幻的白云一起打发时光。当然这是小时候的事了。核桃成熟的时候,开始打核桃。那时,许多人围在树下,老的,少的,年轻的,叔叔姨婶,爱凑热闹的,逛闲子的,用木棍、橡胶棒甚至砖块向枝头扔去,运气好就会有三两个核桃掉下来,一帮人冲上去抢,抢到的欢乐,抢不到的继续抢。爷爷在世时,身手矫健,胆子忒大,沿着树杈爬上去,挑一根精心选置的竹竿,竹竿任他摆布,指哪打哪。核桃噼噼啪啪往树下掉,跟下核桃雨似的,连同之前扔上去被枝条缠住的棍棒也一齐打下来。跟我一般大的孩子最开心,蹭过来,蹦过去,这边捡了,那边又落了,忙不迭捡拾,不过最终结束时,衣兜鼓鼓,边回家核桃边从衣兜缝里漏出来。那些没心的人儿,也常是要挨核桃打的,爷爷一下杆,没等核桃落定,他就急忙跑去等着捡,结果核桃打在头上,脑门上,红包,青包,打得直叫唤。
小学六年级,我们有了一项消遣的游戏,平日气味相投,玩儿得较好的伙伴,约三五个打核桃。找一块平地,在离人两米远的地方挖一个窝窝,划一条直线,每人出一枚除壳的核桃,石头剪刀布,两两对决,谁赢谁先打,人站在线外,把凑起来的核桃抛出,选一个核桃做打子,瞄准打,打到了就算自己的。我小时候,常是输核桃的种,有多少输多少?不过,现在回忆起来,是极开心的。
时光是个长翅膀的东西,会飞。也有那么几次,夜深人静的时候,躺在床上,黑暗中想一些久远的事,包括学业,家庭,家族,以及那些与我们家有仇的人。偶有一粒核桃落在窗外沟里,“啪”的一声,清脆又悦耳。明天它会被谁捡走?又会滑入哪个口袋与腹中?这念想伴我坠入深沉的梦中。
在乡村,四季是什么样的呢?
春季,天蓝水阔,树绿草青;仲夏,众鸟高飞,鱼跃人欢;深秋,谷穗饱满,遍野金黄;冷冬,孤云独闲,山河皆白。村庄的一年四季,像一个曼妙的姑娘,总是变着法的美。
除了四季,更爱乡村的蝉鸣,白天赶着牛上山,经过柳树林,准保能听到蝉虫唱歌,自个儿唱自己听,一闹就是一下午。远处郁郁葱葱的树林中,不时传来鸟儿拍打翅膀的声响;山坡上,称职的狗吠叫几声,作为回应;别的狗也会跟着吠叫,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乡村的山,高过村庄,他的背上仿佛时常有一朵要下雨的云,趴附在山顶,飘来荡去。风起时,崖上的草开始跳动,哦,对了,还有那条从山石飞下的白水,打在潭子里,汇成一股缓缓的小溪,朝着村户的住处,流啊流。
离我家后屋不到十里,有一片林子,夏天,竹林在阳光下绿得发亮,热风阵阵,一闪一晃。我爷在林地修置下一间竹屋,全是用十年以上的竹条编成,闷热热的晚上,我就一个人溜去竹屋,晾在草席上,凉爽着呢。我喜欢住乱糟糟的竹屋,喜欢闻碎竹屑的味道,喜欢听“咔嚓咔嚓”的锯木声。
竹屋四面有窗,窗上有缝。每到正午,阳光就会从缝隙钻进竹屋,在屋内投射出点点不规则的光斑,我无论什么时候都喜欢躺在屋内数光点,数着数着就睡着了。再醒来时,已是傍晚,只见母亲在大声呼喊我。
夏末的时候,乡村果树上挂满了吃的。
田埂上,有一颗高大的桃子树,红彤彤的桃子,散发出迷人的甜香。稻田里,三个小孩,痴痴地望着诱人的桃子,谁也没有勇气立起身来,朝桃子树走去。
夜更深,四周更静,月光越发明亮,斑驳的树影越发清晰,桃子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娇滴滴的,越发诱人。这样的夜晚,多么祥和,多么美妙。而他们的心弦却绷得紧紧的,颤动着;血液在乱窜,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搅和。
多年以后,再走在那条田埂上,那棵桃树下,准会想起多年前那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村庄沉浸在寂静之中,狗儿贴着地面打鼾,猫儿眯着眼熟睡,老鼠在暗处爬来爬去。草丛中虫子的低鸣,使得村庄越发安静。月光惨白,把整个天空都照亮了;路面上斑驳的树影,如同在画纸上。金灿灿的稻谷中,有三个小孩蹲那里,小眼睛睁得圆鼓鼓的,头低低压着,轻轻地喘着气,小心脏咚咚跳个不停。
再回头看,依旧觉得,最美的时光,仍是小学的那段日子,用蛇恐吓过路的女同学,偷东家桃西家李,人虽坏,但没有遗憾。
春困的时候。一片燕子在房梁上衔泥筑巢,吱吱呀呀飞来飞去,扇着剪刀翅,成群结队,我无事常杵着下巴看它们,有时能看一下午。半个月的功夫,燕子窝便筑起来,再过些时日,繁衍生息,生命往复。
近几年,我不知我该置身何处,我亦深知我无处安生,乡村巨变,我总觉得,没有什么是突然的,一切都滑稽地顺理成章,又或许,我喜欢在回忆中讨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