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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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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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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记忆

 

【一】乡村夏夜

孙茂

我一想起乡村和乡村的夏夜,心里就忍不住痒痒的乐。那明净的天空,澄澈的小河,绿油油的庄稼,道路两旁的野棉花和蒿子,那些空气中弥漫的香甜气息,像流窜在血液里的白细胞,令我十分欢愉。

我要如何描写才能把内心这种愁绪淋漓尽致的表现出来,那种渴望夏天的风,夏天的雨,夏天的雾露的心愿,快成了我的心病。

我一直把夏天当作最爽朗的季节,又或者属于我内心四季里最净洁的一隅。夏日明净的天空,热风疏疏朗朗的吹来,亲吻在花木果树上,人的肌肤上,那种温温的感觉,很舒畅。

入了伏天,风的流速越来越慢,空气粘稠。在这天地共酿的盛大热情中,人被熏蒸得晕乎乎的,蔫蔫地慵懒,无力为梦想奔跑。尘世里有什么东西能打破这沉闷呢? 我想,夏夜,是最好的解药了。

傍晚绯红开始的时候,袅袅的暮色把天地罩了,鸟儿打坐在某个树枝,开始安息。闲坐下来,聚拢在院子里,一杯凉茶,一盘花生,聊天扯话,在笑声氤氲的院子,厚实的月亮光点染开来,先漫过山峦,洒过树梢,慢慢的高过房墙,整个大地被月光濡湿了,我躺在床上,也被融成一片白。我的房间靠窗,十点后,月亮明晃晃挂在后山,亮光从屋窗斜钻进来,洒在床被上,脚踝上,银银的亮,屋外祥和,屋内也祥和,很温馨。我安静地梳理着思绪,很久很久之后才睡去。在夏夜,睡觉是一丝不挂的,就像生下来的时候那样光着睡。

夏夜的乡村,整个村子都亮堂堂的,不是很白,有种朦胧的美,晚上外出,不用带灯,那时候,整颗月亮都是灯,灯光漫洒在各个角落。

夏天晚上的风是清凉的,玉米香漫过来,站在屋顶向远方看,整个人都润滑了。紧闭眉头,朝着月亮的方向吮吸,那种灵澈的呼唤,会使人新奇。 

不下雨的时段,白天蝉虫支支吾吾的吼,夜晚蛐蛐儿一个劲叫,像是不会累。叫声孜孜汲汲,从房山前转移到房后,有的在墙角跟,有的隐没在石缝,那些果子,仿佛一夜之间,让蛐蛐儿叫熟了。我家后面是一片菜园,种有李子和梨,夏天成熟的时候,我要想吃,抹开窗,伸手就能摘。有时熟得太透,夜风吹来,能吻到一股果子的馥郁甜香。晴朗的夏夜,月亮光照映着,乡村像一个吃饱坦着肚皮的老汉。

雨天,沉睡的石头,一动不动,雨水打在石皮上,溅起一颗一颗的水花。乡村的夏天的雨夜,也是不安分的。门前树梢听得见雨滴哗哗掉落,打在地板上,像熟透的果子掉落下来。小河跟池塘,那就更有趣了。河水拔高了,但你看不见,因为雨夜很黑,雨夜出行,就像在墨水瓶里赶路,黑漆漆的。池塘边的蛙喧闹起来,一夜“呱,呱”叫个不停,像是数落某个犯错的孩子。雨越大,蛙声叫的越猛烈,一齐喊起来,像是要把塘子叫塌了。

月亮光会咬人,晒在膀子上,有种蚂蚁爬赴而过痒酥酥的。白天在梧桐树下遮阴避凉的老人,晚上依旧坐在那里,一齐聊天,直到月色近乎墨迹。

近些年,我每个季节都会怀念夏天,夏天的夜;我总觉得除了夏夜,乡村的夏夜,再没有一个地方是圣洁的。于是,我一面渴望着找到世俗之外的灵台净土,一面不知道该奔向何处何方。这就是人,习惯在矛盾中徘徊前行,习惯用回忆丈量人情冷暖。

 

 

【二】撬石记

 清晨,太阳还没起床,麻花就背上撬杆上石山了。他总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去早点能多撬几个石头。”石头是大山的骨骼,是房屋的地基,白的,青的,褐的,黑的,大山之上,应有尽有。

农村盖房子,地梁是用石头铺就的。那些年村子里没有石场,所以,每家盖房子都要去石山撬石头,有时也用炮炸。赶上新农村建设,麻花也要给自己盖新房子,用来娶媳妇嘞!麻花对这事特别上心,好像只要房子盖起来,媳妇就能娶到似的。

麻花天生生就了一幅麻花脸,人生的矮小精悍。做起事来干练得很。在村子里有一个好名头。勤快的人都是受人喜爱的。无论乡村还是城市。

石山常是牛羊的好去处。麻花的爹是村子里出名的羊倌,每天赶着山羊,尾身其后,跑百八十里山路。跟羊打交道,算是一件有趣的事。老羊倌放了一辈子羊,仿佛能听懂山羊们说话,有时候,他忍不住常感叹,人就是很奇怪,跟羊有说有笑,跟人却谈不来。可见,放羊也是涵容许多学问的,不是随便一个什么人都可以放羊的。

麻花的爹在生产队那会儿就放羊,羊是集体的,给他记工分,他放得喜悦着呢!每天起早贪黑,跋山涉水,像红军长征,这山趟过走那山。羊吃百草,看一只只山羊吃得饱饱的,老羊倌喜生自足。

麻花的爹撬石头是老手,熟络。以前村子里不管谁家下地基(农村也叫下石脚)都要请他,他下的石脚方正,仿佛只有他来了,沾染了他身上的福气,这房子才活了一样。慢慢地,他也成了周遭十里八村有名的石匠。麻花的爹整天给别人家盖房子,却就是没给自己家盖上一间亮堂的屋子。这不,在麻花强烈的要求下,麻花他爹开窍了。想起来给自己家也盖间新房,给麻花娶个老婆。要盖新房,就得从撬石头开始。

麻花和他爹撬石头是一流的,专心致志,跟老羊倌放羊一样,起早贪黑。

撬石头都去石山山坡,山坡的石头好撬,容易滚动,不费力。看到松动的青黑大石,先用锄具刨去周围的泥土,找一块四方的白石做支点,父子俩有模有样地把撬杆支起来,嘴里“嘎鱼,嘎鱼”地喊着,先用六分力,一来一回间,石头开始摇晃,上阵父子兵,父子俩憋足劲,身子往后一跃,向下压撬杆,用足九分力,再冠以吃奶的气力,“咵”,石头向下滚,像一锭银子从山腰飞下。

撬杆是专门用来撬石头的,在农村,几乎每家每户都有,钢制,韧性好,前尖后扁,两头都可以用来撬石。

就这样,从早到晚,撬了大半年,麻花盖房子的石头够了。用不完,村里其他人家盖房,麻花说:“去拉来用,全当自己家的。”麻花常在中午烧洋芋,撬石头饿了,他们就捡荆棘燃火,有时也烧包谷。烧出来的包谷倍儿香。

早些年,农村还没有拖拉机,也没有农用车,只有牛车。石头撬起来了,白花花,一大片,得用大锤破开,借牛车拉回家。麻花爹破石头也是行家,什么地方打,从哪里破,他总能说得头头是道。每次拉石头,牛车上端放的像是银元宝。白生生的,引人注目,氛围,喜气着呢!麻花和他爹撬的石头好,每每拉回家从村里走过,都会迎来村里人的赞誉。“麻花,石头撬的好啊!”麻花也不说话,只是自顾自的赶着牛。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像自在的清风吹拂着,两颗大门牙直立立地横在嘴唇边。

牛车底部垫上几根树枝,前后用链子围捆,拉回家的不光是石头,还有大山的气息和祝福。年底,麻花家的房子盖起来了,新房子俊俏,完工那天,在房顶挂了一条大红布,放了很长的一条挂鞭。麻花的爹算是村子里的全才,能文能武,自己动手写了一幅大红对联贴在门楣中央,村里大大小小的人儿都来麻花家吃酒做客。这天,父子俩乐坏了。圈里的山羊们也开心得相互斗角,一个劲的来回蹿。这不,人和动物是有灵犀的。

过完年,那是春风吹得正紧的时候,麻花和东村王二姑娘的婚事定下来了。嘿,还真是,在农村,有了房就可以娶媳妇了,准确的说,有了新房就能娶到媳妇。

月亮一天比一天圆,一日比一日亮,银灿灿的,射在脸上像擦了一层防晒霜。麻花他爹扳指琢磨着什么?神叨叨的,嘴里作问:“麻花,过几天是不是中秋?”

麻花回复:“是嘞,爹。咋的啦?”

“爹想让你们在中秋把婚事办了,你抓紧通知她们家。”麻花他爹喒着旱烟,烟丝逸过鼻尖,脸颊充盈着幸福。

“嗯,我这就去商量。”麻花迈着轻盈的步子,哼着小调。正好王二姑娘也想早点嫁过来,麻花他爹的想法也就不谋而合。

说时迟那时快,添新衣,买喜糖,置办菜食,请厨,通知亲戚里道,麻花他爹一天搞定。

这是麻花家第二次迎来宾客盈门,第一次是新房落成。喜悦的气息围绕在这个院子,这个中秋节,也是他们的新婚日。还别说,麻花他爹会选日子啊!这样一个吉利的日子,老天都笑了。

拜仪式的时候,麻花他爹换了一身新衣,坐在堂前,嘴里还是裹着一根烟管,烟丝依旧冒过鼻尖。临末,说了句:“儿啊!过日子就像撬石头,不管撬不撬得动,都得撬,不可动摇,既然结婚了,就要好好过日子,爹老了,帮不了你们什么了。”

那天,月亮出奇的圆,院子里几只土狗叫个不停。

 

【三】故乡记忆 ——记我的发小秋琴

 

这么多年,只有故乡才能懂得我词不达意的地方

——题记

童年的烙印,像春蚕作茧,紧紧地包着自己,一辈子附在身上。

人生旅途崎岖漫长,起点站是童年。人第一眼看见的世界——几乎是世界的全部,就是生我育我的故乡。故乡的一山一水、一虫一鸟、一草一木、一星一月、一寒一暑、一时一俗、一丝一缕、一饮一啜,都溶化为童年生活的血肉,不可分割。

树有根,人亦有根,故乡便是我的根,一个人的根不能忘,不可忘。我之所以这么怀念故乡,是因为故乡就是我的根。故乡的水,那里的草木、沟渠、坟茕,以及大山。大山围绕的村庄、田地。袅袅升起的烟雾,炊烟里住着我的爸妈,我的发小。我的发小是我乡愁的一部分,也是根的一部分。

秋琴是我发小里的唯一女生,性格和善、温厚。小时候,她像一个假小子,一整天的和我腻在一起,偷桃、烧洋芋、放牛。她爹总说,这女娃子奇了怪,偏爱跟男娃玩,要说她总跟男娃玩吧!她也不去找别家娃娃!就稀罕你!我听后嘿嘿一笑,像是被自豪裹挟。和我在一起的时间,秋琴总是挨欺负的份儿,我那时霸道,不懂得谦让,从来没考虑她是女生。虽然我妈总说,要让着女孩子。

从学前班到初中,我们都是一起度过的。一个寨子,我和秋琴也算是同族同宗,我家老房子离她家不到二里,站在门前空地就能清晰望见,有时碰上吃饭的时候,她端着褐青的大瓷碗站在门槛“稀拉稀拉”地吃酸汤饭,我从家门前能瞧见瓷碗边缘的龙纹,这么说吧,我们两家是门对门。

她妈还在的时候,我们都还小。那时候只有男孩子干的事,秋琴也跟着做。天天都去爬山,偷水果萝卜、烧洋芋、烧麦穗、打鸟、做萝卜车……洗澡,秋琴不下水,她呆呼呼地坐在岸上看我们洗,两只手杵着下巴,像一只木鸡,更形象点描述,像一只蹬在岸上晒太阳的青蛙。我上岸时,秋琴就跑过来拿干衣服帮我擦背,时间长了,玩伴们都说她是我媳妇儿。成天儿的跟着我,慢慢地,我开始烦她了。

秋琴干活最得力。割草背柴,哪一样她都做得好。人老实礼貌,是村里人日日夸赞的对象。我们常在周末去放牛,有时懒病犯了,我们就割青草背回来喂牛,这样可以有小半天得闲。得空就去玩,不写作业,作业都是抄的。那时只想着吃,偷东家萝卜,北家洋芋,西家水果,南家包谷。我经常让秋琴放哨,自己动手偷,好几次被主人家逮到,运气背到茅坑,要我写“贼”字。尽管写了好多回,我还是写不来。直到初中,我对这个字有了特别的留意,仿佛写它就是在写我的童年,勾勒稚嫩美好的回忆。之后,我就莫名其妙的会写了。

秋琴她妈从她出生就不正常,脑子不活泛,痴头痴脑的,秋琴也常因为这被其他学生嘲笑。秋琴她爷爷是原来的地主,在秋琴未来这世上之前,她们家算是日子好过的。秋琴生出来那年,她爷爷突然患病,年半的时间,就归了西。从此以后,她家的日子也一落千丈,日子似是跟着她爷爷去了。秋琴家穷,是村里人尽皆知的贫困户。我经常去她家玩,我见过她家最贫困的时候,家里也没什么亲戚,无人接济,好在有低保,凑合着过这些年。

穷到什么程度?最难的时候,炒苞米粒吃,黄生生的苞米在干锅里炒得呲哇乱跳,嚼在嘴里蹦脆。他们家炒洋芋不放油,干炒,洋芋是金边的,舍不得削皮。上初中时,秋琴连饭钱都凑不够,我有时偷偷拿饭票给她。有一回放假,临近中秋,我们约着一起回家,同行的伙伴都买月饼,看到别人买,秋琴舍不得买,大家都说,秋琴你就买一个吃嘛!不花多少钱。他们不知道秋琴这些年的生活是怎么过来的,我知道。我告诉她别买了,我分你一半,可秋琴还是执意自己买一个。她说:“你那一个只够你自己吃,我买一个可以留一半回去给小弟。”秋琴心疼我,也心疼小弟。她是一个心善的姑娘。正要掏钱时,却发现钱不见了。秋琴急得哭了,那天,我们来来回回从教室到小卖部找了整整18遍,最后还是没找见。钱估计被别人捡了或者被风吹走了。第一次,我对钱这个东西有了更深层次的触动。为了让秋琴不挨骂,我把自己的钱分一半给她。她不好意思要,我强拧着塞到她裤包里。翻一座山,爬一个大坡,再下一个大坡,就到我们村了,放假回来,好几天秋琴都闷闷不乐。

秋琴的爹我叫大爹,性格温顺得有点懦弱。我父亲以前在外打工,刨洋芋是秋琴的爹帮忙完成的。那年夏天,我六年级,请秋琴她爹帮我家刨洋芋。秋琴把自己家的牛关在家,牛和猪在一个圈,抵来抵去,终是把她家唯一的过年猪抵死了。晚上回去,秋琴她爹没有鞭打牛,只是坐在堂屋地炉边哭。对于这事,我一直怀有内疚,我母亲也心怀遗憾。虽然我那时还小。过年的时候,我们家宰了一头大猪,送了一半肉给秋琴家,他爹激动,一时说不出来什么话。

秋琴有个小弟,初中没读完就辍学了,现在在一家餐馆打工。人长得子弟,就是性格随他爹,软弱。在农村,这一点我是不看好的。人软就要被人欺。

秋琴是个命苦的孩子,可是她懂得感恩,温柔孝顺。从不抱怨命运的不公。初三那年,她母亲夜里突然犯急性肠胃炎,疼得哇哇直哭,抢救不及时,死了。她妈不止一次犯肠胃炎,但都捱过去了,这一次硬是没扛住。从此以后,她与书本再也无缘。后来得知,她去了一个餐馆帮人端盘子。

秋琴母亲的丧事是借钱办的。出殡那天,我看到她披着一身白衣,手扶在母亲棺材上,欲哭无泪。我想,她这几天每天都在哭,眼泪快哭干了吧。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也第一次对一件事束手无策。因为那种痛,我是无法感同身受的。

母亲入土的第七天,秋琴经人介绍,到市里一家餐馆打工。之后,我们的见面越来越少。头几年,她过年不怎么回来,只是在年前托人寄些年货回来。大年三十,窗外炸开耀眼的烟花,零零星星的光点里,我开始想念秋琴。

大前年,放假回家,听母亲说秋琴要结婚了,男方是市里的一个小伙,家境不错。我为她感到欣慰,但心里也有几分不舍。我总觉得,秋琴就是我的,玩伴们都说她是我媳妇儿。天黑了,手机突然响起来,我接起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听筒传出来。我下意识地叫了一声秋琴。她答应,哎,是我。我一下子眼眶湿润了。

她结婚的时候,我是小学同学里唯一来参加的,也许她只通知了我,也许,其他人都不稀得来。我代表她的娘家人。她看到我,心里很高兴。当男方亲吻秋琴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秋琴长大了,她是个女的。

……

我对往昔零零碎碎的记忆断片的执着描摹,来源于我强烈的自我怀念,我的目光之所以流连再三地抚摸往昔岁月的断编残简,是因为那些对于我并不是一页页死去的历史,它们是活的桥梁,一直延伸到我的今天。

中秋,是一个让人回忆和想念的日子,不由得,我又开始想念秋琴,特写此文以记之。

 

【四】长在河谷的村子

 

这些年,即使走出来再远,我也会永远记住,有那样一个地方。

——题记

人这一辈子对悲伤难以感同身受,很多时候,对别人的喜悦心情也总是无法感同身受。我现在又回过去写故乡,以及故乡的一切,故乡的云,故乡的山,故乡的河,故乡的风,故乡的草,故乡的人……故乡风物总是我写不尽的文字,说不完的话,我在书写故乡中能找到一丝亲人般的温暖。

我在书写乡村风物时,脑子里又会连忙闪现另外一些别样的场景,也是关于故乡的,我怕写完上一段,这个场景就会从脑子悄然离去,然后任凭你怎么回忆也想不起来,所以,遇上这样的情况,我会赶紧暂停上一段文字的书写,抓紧记录脑子浮现的场景梗概,这样的感觉只有在书写故乡人事时才会出现。我的写作灵感来源于故乡,故乡是我的眷念,是我内心深处另外一颗安定的心。

故乡长在一条河谷中,河谷两边是依河而居的人家,河岸布满屋舍和稻田,两边是峰峦叠翠高耸起来的山麓,站在谷底看不到外面,抬头仰望,除了青山和田地,再有的就是蓝天白云。当天气晴的万里无云的时候,偶尔能看到飞机从河谷上空飞过,划出一条白白的云浪,那是可以看到的来自外界的唯一足迹。河谷两岸种蚕豆,小麦,也栽烤烟,高一些的山地也种苞谷、荞麦。秋天的时候,山梁上铺排的荞麦花开得旺盛,白的,粉的,微风吹来一排地低下头。一年四季,田地几乎没有休眠的时候,村里人一年四季都在忙碌。河谷中有许多半高半低的土丘,我们也叫小山包,山包四周是一台一台精心修置的田地,台沿用石头垒起来,用来种玉米,夏季绿油油的,秋天又是黄灿灿的,构成一幅天然的乡村山居图,很好看。春夏秋冬,我常在清晨或晚饭后跑到山包顶,唱歌,大吼大叫或者在山坡来回蹿,像从圈里刚放出来的山羊,等到夕阳从山脊边慢慢隐没下去,河谷的夕阳总比别的地方要落得早。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便小跑着回家,路上摘朵喇叭花,细草,含在嘴里仔细嚼,甜甜的,有时忘记了就咽下去肚里了,从小,我都有一个习惯,爱弄点绿草放嘴里干嚼,嚼起来舒服。在土包顶,可以清晰看见我家,我妈正在院里喂猪,那时候喂猪是件大事,在院里置一个大盆,里面倒上猪食,把猪从圈里赶出来,人得看着它把食吃完,再赶进圈里,放出来容易,再赶进去,就有难度了,有的猪调皮,吃一会食又去树下拱土,捡几个掉落的桃子李子吃,有时又跑到石坎上眺望,好像要从那跳下去似的,实质猪是没有跳下去的勇气的。今天喂猪方便,圈里按安一个猪槽,把吃食倒在槽里就完事了,猪一年只有两次见天日的时间,一是买来时放进圈里;二是要卖时赶出圈门,其余时间都是不放出来的,到年末卖猪时,有些猪竟然赖在圈里,任凭主人家怎么用棍子敲打,它也无动于衷,估计知道自己要被卖了,或者是要被抬上案桌做菜,所以,从这里看,猪也是聪敏的。

隔壁大婶家瓦屋上炊烟四起,大概还没吃饭,正生火做饭。

春秋冬三个季节,河里的水最清澈,清幽幽的可以当镜子用,能显映出人脸上的润泽。春秋季,选一个晴朗的日子,我母亲及村里妇女们洗衣服床被都要去河里,洗完铺在河岸两边的荆棘上晾晒,傍晚再收回家来。夏天呢?雨水多,上游带来泥沙,河水浑浊,站在山顶往下看,两岸全是翡翠的绿,唯独中间有一条三米来宽的黄生生的河水,傍晚,霞光映在河里,更有意思了。水不深,两米左右,里面住满鱼虾,还有贝壳,水蛇之类的,我小时候常去河里洗澡,河两岸是上了年岁的柳树,把衣服裤子脱了倒挂在柳树枝,从树上直接跳到河里,“扑通”一声,人就不见了踪影,像青蛙。那时,一天要洗三四次,权当玩儿,热了就去洗,干活回来身上出汗了也去洗,闲来无事也去洗,喜欢在水里泡着,和鱼虾一起,身体总能碰上鱼,鱼鳞贴在大腿上,冰凉凉、麻酥酥的,身体自在打一个寒颤,向前猛地游去,一瞬间,那鱼也就不知跑去哪了。我妈总说:“你是属鱼的,天天有事没事就跑河头克(去)”,其实,我是属猪的。不过,我的习性一点儿也不随猪。

河岸有出水的龙潭,大多分布在桥沿下,龙潭边放有一个大瓷碗,潭水冰凉清澈,路人渴了可以喝水,夏天饮上一口,解渴。河谷满共有三座桥,现在是水泥造的,结实,可供人马车辆通过,早些年是粗大的罗汉松树搭起来的,只能人马趟过,车辆走不了。现在家家户户换了牛车,牛车方便,可以拉粪拉庄稼拉柴火,村里以前养的多是马或者骡子,用来驼东西,现在都卖了换成牛。

夏天,天上的云会跑,眼睛一闭,滋溜,云就不见了。游泳,能遇上水蛇,这可是个不速之客,有时候,一天能碰上好几条,红的,黑的,花色的,这些蛇没事就在河里戏水,我没事,也去河里玩水,碰上蛇,我一般都是躲得远远的,水蛇游的快,唰一下,游过的水波还未散去,它已跑出去米把远,没等反映过来,游到了我身旁,跑是来不及了,我只能硬着头皮,揪住蛇尾巴用力把它甩到岸上的田地。

河两岸还有一排排的杨柳,有老树,有新树,老树与我爷爷同岁,是爷爷们那辈人年轻时插栽的,新树与我差不多。每到春天,杨柳芽像棉絮咕噜咕噜冒出头来,到四月份,基本长成了大叶子,一树葱郁,惹得鸟儿们光顾。柳条趿拉到河里,照映得水更碧绿了。秋末,柳条被秋风吹得荡来晃去,像一个不专心听课摇头晃脑的学生,这个景象,更有韵致,只是肃秋的味道也更强烈。

每年清明前后,我们都要下河摸鱼,这几天,河谷村像过节似的,热闹得很。因为祭坟都要带柳条织柳帽,所以附近几个村子的大小人在清明前一天都要背上竹篮来河谷村折柳条,有的懒汉不背家伙什儿,用岸边的水草捆起来柳条,举上肩头便扛回家。而我,在这一天,最欢快,最活脱,最朗润。

村里养鸡鸭的人家最多,河谷山坡多是果园,每家有一片,夏季是不愁水果吃的。房前屋后也都种有果树,多是桃子、李子、梨、柿子等。养鸡,鸡儿们可以放去果园,在果园觅食,吃虫,啄食自然掉落的水果;养水鸭,可以把鸭子赶到河里,啄鱼吃虾,渴了就喝河水,牲畜们都是吃自然物,不用人操心喂养,到晚些时候,该归家了,它们就集体迈着老态龙钟的步子自己回来了,全然一副“酒足饭饱”的模样。

吃完晚饭,一大家子人,叔叔婶婶,爷爷奶奶,二爷爷,二奶奶,父亲母亲,沿河边小路散步,再走回来时,天就暗下来了。奶奶上楼准备入睡,父亲看新闻联播,母亲刷洗碗筷。河谷安静下来了,鱼儿熟睡,风儿已经成形,鸡鸭眯上了眼,一股清风软柔柔地吹来,山谷里亮起昏黄的灯光,我一个人在院子里和大黄狗嬉闹。

近几年,新农村建设,河谷两岸的屋子都换成了三层小楼,像长在山坡的别墅,带有玻璃窗门,掀开帘子可以很好地看见小河和杨柳,河里的三两只水鸭,不时跃出水面的鱼儿。河谷村的人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温馨、和谐,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这些年日子过得好,种地国家还给补助钱。二奶奶感叹说到:“日子好喽!日子好喽!”

故乡的身影在河谷里,在河谷的月光和彩霞里,在月光的叫声里。我喜欢那里的河谷,熟悉山梁上盛开的荞麦花,记得河里的鸡鸭鹅鱼,还有那一排排碧绿的杨柳,我熟悉家乡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棵果树,每一个老人,每一缕炊烟,故乡的每一件故物都留存有亲人的体温,因为他们是我记忆的生长地,是我的根。

 

【五】在梦中,遇见一个村庄。

 在梦中,遇见一个村庄。

我家门前有一条大河,说它大,实则才五米来宽,河水清澈见底。冬春河水安分的时候,能看见圆润的鹅卵石,一小个一小个,四仰八叉,排布在河底,像贝壳。

夏天的时候,天蓝的深透。不下暴雨的日子,河水映照的蓝晶晶的,从峡谷上游流淌下来。云白的刺眼,两岸杨柳来回折腾,倒映在河面,碧波荡漾。那种颜色,很奇怪,要说白,又掺杂柳绿;要说绿,又包裹云的白,说它像翡翠,又显得俗气。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颜色呢?我至今也难以形容。

一条长形的坝子,住着五六百户人家。村子静静地卧在河水两边,开门见水。下暴雨时,岸边的杂草里青蛙“呱、呱”吵个不停,一夜到天亮闹的人不得安心入睡。后来习惯了,听着青蛙叫反倒好睡觉。

往山腰上走,是碧绿的菜地和一片一片错落有致的油菜花田,路边的松柏参差彼伏,牵引着行人的步子。深秋起雾的时候,真可谓“田野纵横千嶂里,烟火人家半山中”。小路窄窄的,只够一人走,两边埂田零星生长着油菜花,蜜蜂飞来飞去,似乎在给行人引路。拾级而上,一间木制的屋子,奶奶在家门前菜地拾掇着,爷爷闲坐在门槛上吧嗒着烟袋,两人絮絮叨叨,说些与种庄稼有关的话。河两岸野菜繁多,奶奶挖些山野菜,晚上煮一个山野菜炖排骨,风味十足。那香味,把河岸上的鸟啊鱼啊的各种生物都吸引过来。我近些年常有意无意地想起来那个画面和那种气味。

傍晚,河上起了水雾,往村庄与山坡上弥漫着。到了雨季,往往是白雾茫茫。村里大部分人家都是石砌的院墙,碎砂铺就的土路,人走在上面咯咯作响。下雨时也不怕,雨水渗透下去,路面像清洗过一样,干干净净。

天气晴好的日子,河面很静,波光粼粼。初春时节,风来时,吹绿了漫山遍野的草木。躺在河边杨柳树上,闭上眼,听流水淙淙,任思绪畅游。这种感觉,我是极喜爱的。

水的世界最迷人。儿童文学作家曹文轩在其《因水而生》一文中写到过,“我的空间里到处流淌着水,我的作品因水而生。我家住在一条大河边上,这是我最喜欢的情景。一条大河,一条烟雨蒙蒙的大河,在飘动着,流水汩汩,我的笔下也在流水汩汩。”

水是流动的,河流给人一种生气与神气。而河里那些带有灵性的生物,更是给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附加了灵气。我记得小时候常去河里洗澡,站在家门前的石岩上,衣服脱得一丝不挂,“扑通”像一只小青蛙,沾水便不见了踪影。那些老母鸡,鸭鹅之类的家禽昂起头朝河里“嘎嘎”叫唤两声,好像在跟你说话。洗饿了,便去岸上摘各种水果吃,那时候,漫山遍野全是果树,果子熟透的时候,不愁吃。人吃不完,捡回来喂猪喂鸡。

渐近寒冬,河岸两边的空地常有火堆,咕噜咕噜冒烟,那是二大爷,三大爷,七大姑八大婶的在地里捯饬土地,燃烧秸秆。烟雾尾随河北的方向走,飘飘逸逸。小时候,我最喜欢闻苞米杆燃烧的烟味,淡淡的,有点呛人,火苗蹿腾,蹬在火堆边赖着,烤火,热乎。

再朝河北往上走,山脚有一片林子,密密麻麻,站立在村边,像一个个守护神,守望村子。几只小狗蹦呀跳呀,欢喜地摇着尾巴,跟捡到钱似的。

再往上走,是河的心脏,仍住有很多人家,很多田地,我努力去往北上的村里,又是一阵风吹来,我不知不觉的醒了。眼前除了有一幅画,再无其他。

在梦中,遇见一个村庄。我住的村子叫“河以头”,那里还住着的是我的祖祖辈辈,我的父母亲,我的发小们,我的故乡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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