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茂
夏天,村子里,那棵高高的大柳树上,知了疯了似的,叫得声嘶力竭。循声望去,葱绿的柳树下行走着一个妇人。我是因为闷热才听到知了声的,也是因为知了的叫喊才看到妇人的,一开始,我完全没有注视到那棵高高大大的柳树下有人。
妇人是姨娘。无论哪个季节,她都要早起,背上背篓,篓端置一簸箕盘,簸箕里盛着鲜嫩嫩的豆腐,豆腐皮上盖有一层乳白的薄纱巾,防止蚊虫鸟儿偷吃。
姨娘时常穿着一双绣花鞋,千层底,站得稳,走得正,鞋子洁净,帮角绣有精巧的栀子花,整个人穿得虽不彩艳,可也打扮得整整齐齐的,从不见她邋里邋遢,很精干。有乡村妇女的味道。
“卖豆腐——喽!”每天早上太阳还没起床,我还蜷缩着熟睡在被子里,睡梦惺忪的,准能听见姨娘叫卖豆腐的声音。那嗓音,像刚上过油。又响亮,又干脆,又清透。
庄子只有姨娘做豆腐。庄子分东西两村,中间有条不宽不窄的清水河,以河为界,河西面是西村,另一面是东村。姨娘家住西村。姨娘卖豆腐都是先从西村再到东村。所以身在西村也有一个好处,就是豆腐可以吃热乎乎的,还能挑选一番;到了东村,剩哪块,就只能吃哪块,没有选择的余地。
姨娘的手艺好,那豆腐的造型和口感,都极嫩极佳。做了几十年,成了村子的一张名片。
早上卖豆腐,晚上卖豆腐脑,循环着来。豆腐脑是我最喜爱的。炽热的涵夏,有事没事,都要买一碗喝下,拌盐或是掺酱,要么就这样吃,滑溜溜,水嫩嫩的。傍晚干活回来,喝一碗下肚,整个人都润滑了。
冬天,家家户户都要杀年猪,在我们村,杀猪就要配豆腐,做雪肠。杀猪饭上,炸豆腐,煮豆腐,都是少不了的菜食。冬天也是姨娘生意最好的季节,忙不过来,一天要做六七个豆腐。因杀猪的人家多,豆腐用量自然也大。村子倘若有人家办事,逢年过节,也是姨娘最忙碌的,姨娘做的豆腐,成了村里人饭桌的必点菜。那时候,豆腐的地位是在各种肉类之上的。
到了秋天,村子里的树是黄的,草是黄的,整个村子都是金黄的。一地的大豆,黄灿灿的,太阳火辣的时候,能听见“蹦蹦”炸开壳的声响。姨娘姨夫赶着牛车又开始在土地里倒腾起来。
我小时候嘴馋,只要看见姨娘挑着豆腐脑往我家门前走过,我都会屁颠屁颠的跟上去,美美的朝她叫上一声“姨娘”,眼睛在盛满豆腐脑的黑桶上打转。嗓子眼口水下咽,能清晰看见蠕动。姨娘知道我是想吃豆腐脑了,便要我回家拿碗,我淄溜一转身,手里就捧着一个大白瓷碗。我也不白吃,姨娘家田地有活,我也屁颠屁颠的去帮着摆弄。
日子一天天变好,去年姨娘买了一辆三轮车,购置了一个小喇叭,每天早上骑着三轮车绕完西村绕东村——“卖豆腐喽!鲜嫩嫩的豆腐!”
姨娘心肠好,村子里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姨娘是不收钱的,白给他们吃。在我们乡下,吃豆腐有两种途径,要么用钱买;要么用大豆换。对于老人,姨娘不收钱也不收豆子。
秋末,山梁上铺排的荞麦花喜灿灿的盛开,还是那棵大柳树下,几个老人闲坐在那里,听见他们说:“……那女子厉害,心善,又吃得苦,呐,屋头那三层楼房,都是她一个人苦起来呢!”我知道老人们说的是姨娘,心里默默佩服她。我打小就喜欢姨娘,先不说她做得一手好豆腐,就是闲下来,她也不说东家长西家短,就在自己的规划里安静过着日子。
姨娘的三个孩子,统统成了器,考上大学,老大当了人民教师;老二进了部队,当了兵;老三自己开了店面,算是人生圆满了。
闲云往哪飞?很多人摸不着头脑,生命所给予人的就是要坚强,我看到姨娘,一个大字不识的乡村女人,起早贪黑,无可厚非的努力,她的付出也给这个家庭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
五月的开头,又开始想念姨娘做的豆腐脑,甜滋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