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茂
村子里有一座高龄的老宅,宅子里住有一位高龄的古奶奶。古奶奶不姓古,只是年龄大了,有时为人处世古板,索性大伙就叫她古奶奶。古奶奶会酿一种好喝的酒,经她的手酿出的酒是绝对一流的。
偌大的村子,酿制桃花酒的手艺只有她保留了下来,遗憾的是没有延续到下一代,古奶奶便走了。
“古奶奶。”
村里人都这样叫她,因为没有什么太大的沾亲带故,所以,所有人也就习惯了叫她“古奶奶”。
村子后山种有一片桃花,因为密集,花已成林。说是后山,实质就在古奶奶住的宅子后面,只是人家少,炊烟奚落,有点荒凉罢了。
新年刚过,田地里残雪尚未融尽,杨柳却已发芽,桃树也开始吐蕾。初春。这一阵的春风最是调皮,要么不刮,刮起来就没完没了。夜里时分,风吹动草垛子发出声响,引起狗的注意,家狗狂吠。古奶奶在老宅养有一条大黑狗,个头及人腰,每餐要吃一大碗饭。古奶奶没有子女,乖巧的大黑狗就理所当然的成了古奶奶最亲近的对象。
桃花开在春季。春风吹过,一大片一大片粉红粉红的,花朵竞相开放,春意盎然,有的露出朵儿,有的还是鼓包,一棵树的枝丫叉到另一棵树的枝丫上,一簇簇,一层层,你亲亲我,我吻吻你。
清晨,一天的露水聚集,我高一脚低一脚走在地埂的窄巴小路上,手里持一根棍子拍打着露水,用所学知识机灵的避开这些个水晶球。早晨的山,空旷,清寂,空气也甜得粉嫩,吸一口气抵得往常吃下三口。古奶奶早早起来,已经洗漱好,正准备生火。门前的大黑狗却还蜷缩着熟睡,去桃花园必然要经过古奶奶门前的小路,绕过老屋,依墙角而上山。走过老屋时,黑狗突然撇开眼睛,像星星眨巴着看我,估计它还没睡醒,正睡眼朦胧,黑狗打量半天,我也距它好远,想是觉得我并无恶意,便也放我上山。说来,狗是有灵性的,他分辨得出好人坏人,无论是从眼神还是嗅觉。自此以后,我再过来后山,经过老屋时,黑狗像中魔怔一般竟不咬我。
那一年,我九岁。
时间很轻,时间又很重,时间喜欢一直说着无关痛痒的话。见黑狗不咬我,我顺着墙角的小路上桃林。老屋陈旧,墙体脱落,日日夜夜的风吹雨打太阳晒,老屋终究像她的主人一样,老了。
哇!我惊讶!一枝上有七八个东西冒出来了头,像是新生命,其实,本身就是新生命。活生生的春天的象征,找一块白净的石头站在山腰朝村子的方向远远眺望,炊烟四起,村里人忙碌着,一个个背影是那么熟悉、亲切。我张开嘴,大口大口的吮吸着空气。终于,忍不住好奇,我怀着小心翼翼的步子凑近那些个扎开嘴的桃花苞,像婴儿稚嫩的小嘴,肉嘟嘟的;有的还全然是骨朵儿,表层被褐色的外皮包裹;有的已经按耐不住冒出尖儿。一旁观赏的我,也开始欣喜若狂。
过完节,紧接着就是往庄稼地里送农家肥,农村也叫拉粪。父亲又要开始一年的忙碌了。
过了几个日子,那是春风吹得正紧的时段。白天我和母亲去地里打土疙瘩,见时日稍晚,我便跟母亲回了家。吃过晚饭,闲暇时,趁着夕阳还在,我独自一人去了桃花园。一路上,我开始揣测桃花是否盛开,想着桃花挂满枝头的场景,心里跟吃了蜜似的。
清风一缕一缕吹过来,用她温润的臂膀丈量着桃花生长的模样。站在桃花盛开的林间,使劲儿呼吸着红花的甜气。快满月的月亮光很亮,是那种淡淡的,一呼吸,满心安静。
和着静悄悄的山色,怀着好的不好的心绪往家的方向走。小路上亮起晃晃悠悠的灯光,嘴里叫唤着我的小名,是母亲。我远远应和着,之后与母亲一同回家。
回到家已接近零点,我躺在暖暖的床上,起初是难以入睡,大脑想的是无数的桃花;接着是半睡半醒,朦胧的幻想古奶奶的桃花酒,呵,真好喝,喝得我的脸通红通红的;再接着就是做梦,在梦里云山雾绕,一会儿梦东西,一会儿梦南北,当然,还有古奶奶面带微笑的慈祥容颜,最令我记忆深刻的是在盛开的桃花中与一个臆想的恋人告白,我喜欢你……还有,还梦见其他的,其他的无关紧要,大多是些零碎的片段。
“桃花酒”,“古奶奶”。在我们村,说起桃花酒,必然就联想到古奶奶。换过来,说起古奶奶,人们最先能联想到的也就要属桃花酒。
古奶奶酿的桃花酒好喝,红彤彤的液体,一股子清香,柔绵绵的顺着脖颈下到肚里,那一种舒服,实在美极了。
几瓣鲜红的桃花,发酵。好多年之后我才明白,不是古奶奶酿的桃花酒有什么特殊的秘方,而是奶奶在酿酒的过程中细心,用心。她用心酿制的酒,在土房陈列三年,和着奶奶每日每夜的温暖,天晴,下雨,下雪,节气变化,春种,秋收,在第三年的头日取出,美美的桃花酒就可以喝了。
那一年,我十二岁。
村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村子里的古稀老人走了,走的很安静,黄昏时分,坐在门槛上,慈祥的闭着眼,靠着门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熟睡。
那一夜,老黑狗哭了。发出戚戚的嚎叫,一连好些天,无精打采。
古奶奶的葬礼是全村人张罗办的,小的拿花圈,打鼓;大人抬古奶奶,古奶奶睡在黑色的棺材里;老的撒纸钱开路。几个壮汉打井。那时候,我好奇的去看,四四方方的从地面凿进去,我不懂,嚷嚷着寻问母亲,母亲说:这是给你古奶奶盖房子呢?盖房子,人死后都要盖房子住吗?
到了下葬的时候,犯忌的人回避,我属狗,与古奶奶不冲,前面围拢着站满大人,我就挤着脑袋凑上前去看,古奶奶方方正正,安安静静的躺在新房子,村里人一人一把泥土,几个茅草伐子把古奶奶硬是埋了起来。
古奶奶埋在坟山的最前端,每年的清明,她的房子上总会挂满钱纸,插满清香。
前面回家过年,大年初二去上坟,古奶奶的坟立起了门面,树立一座米把高的大门,农村叫立碑。碑文上写满全村人的名儿。古奶奶的坟塘上长满了青草,四周的青松也挺直了腰杆,成了大青松。
古奶奶原本是有儿女的。只是都死在了外面。
古奶奶确实是有儿女的,全村人都是她的儿女。
记得那时候穷,家里买不起吃的。我经常去后山的老屋,古奶奶有桃花糕,她亲手做的,可香了。古奶奶对我妈也极好,母亲嫁给父亲时,家里连间像样的屋子都没有,只能住烤房(农村用来烤烟的小屋,两米来高),后来是古奶奶帮衬着朝二大爷家买了一间瓦房,母亲过惯了苦日子,能吃苦,对人也好,在村子里有好名声,古奶奶尤其喜欢。每回酿桃花糕,古奶奶都要给母亲拿。母亲也隔三差五的给奶奶送去青菜,洋芋之类的。
桃花依旧每年盛开,依旧笑春风,开的依旧一年比一年旺。只是老屋,因为主人的离去,却是风烛残年,日渐消瘦,屋瓦布满青苔,门窗紧锁,蜘蛛网爬满墙体,老黑狗不再了,炊烟不升了。
古奶奶,走了。却活在每一个村民心中,像被人们熟记的桃花酒。生前没人觉得她沾亲带故,死后却是被每一个人在逢年过节时常想起。
古奶奶还在,她活在另一个月稀星明的时空,护佑着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