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庄

栽烤烟是村子每家每户都在做的事，几十年，成了一个习惯。

夏天的故乡，被一块块青翠的烤烟包围，整个庄子闹腾得很，掰烟叶、编烟叶、烤烟、卖烟、打烟药水。

过完年，日头稍微暖和，六七户人家相约在临近水源的地块撒下烟种，烟种撒在白色票盘里，每个孔两到三粒籽，盖上薄膜，建起大棚，隔几天查看，就会冒出芽尖，洒上水，三五天就长成大幼苗。

平整土地、理墒、分沟、打坑、烧秸秆，这些活儿都是在年前完成。二月份开始拉粪，农家粪要细碎的黑色腐物，这样烟苗不会烧心，成活率高。一切准备就绪，就等一场早到的春雨。

春雨初霁。一场大雨过后，土地湿润，天气不辣，阴阴的，微风徐徐吹来，空气中水分足，打在脸上凉飒飒的，此时正合适栽烟。头晚请上几户人家，割上最好的火腿，备下菜食。第二天天一亮去拉水，把一个大型的水罐捆绑在牛车，到水源点拉水栽烟。早早吃过饭，背上几壶热茶水，留一个主妇在家做晌午，其他人都去地里帮忙。晌午一般是稀饭、米线、包子馒头之类的。小的端拿烟苗，大人负责栽、盖薄膜、浇水。

栽烤烟是全村人的事儿，一家栽烟，其他人家都会来帮忙，依次轮流，别人家栽烟的时候，自家也会主动去搭把手。众人拾柴火焰高，大家一起做农活儿，有说有笑，不仅快，而且有趣，邻里关系融洽着嘞。

盖薄膜也是有讲究的，一个人在前头拉动薄膜，一个壮汉在后头用锄头挖土压住薄膜边缘，女的负责在薄膜上撕开一个小口，保证烟苗的头露出来，再在小口周围堆上泥土，按压实在，一棵烟算是栽种完成。余下的就剩浇水，打烟药。

夏天，老天爷有时也开玩笑，爱下大雨，脾气不好时，竟下起冰雹，那个时段的烟叶正长得肥硕，若是遇上冰雹，噼里啪啦，嫩绿的烟叶上全是窟窿，打的像一盘筛子；这还算是好的，命不好的烟叶，被打得稀稀疏疏的，最后只剩下烟颈。遇上这样的年时，烤烟算是白栽了。庄子里的人家，户户栽烟，他们一年的收成，孩子的学杂费、吃酒钱、日常开支几乎全都系在土地上，系在这几亩烟叶上。几亩薄田，原本就瘦的跟白开水一个样，再碰上不好的天气，一年的收入算是打了水漂。

如果不出岔子，烤烟认认真真生长，到了六月份，就是村子掰烟、烤烟、卖烟的时候，也是烟叶换钱的时候，农民最是开心。这会儿，像赶集市，又像举行一场隆重的掰烟盛会，热闹得很，家家户户都全员出动，小的捋烟，大的编烟。

清早，一家人穿戴整齐，赶上牛车，卯足劲儿就往山上烟地赶。烟地一般是选择比较肥沃，长直，宽大，平坦的地块。一叶一叶的烟，右手掰，左手抱，一人尾随着一个烟沟，通常情况下，三四个小时，便可掰一大车烟叶。

回到家时，大多接近十二点，正是午饭的时段。洗手做饭。掰烟，手上会沾一层黑黑的污垢，要用玉米面才能清洗下来。下午的活儿就是编烟。

编烟。由我们这类大的孩子捋烟，捋完有两角钱的奖励，两角钱可不小，用它可以买两盒火柴，可以买四颗糖，买两根豆腐皮（辣条），然后几个孩子蹲躲在角落，你吃一嘴，我咬一口，他舔一下，快完结时，四五双明亮亮恶狠狠的眼睛睁得跟圆桃似的直直地盯着剩下的半截豆腐皮，小一点的孩子口水已经从嘴牙子滴流。

“你吃。”一个大点的孩子把豆腐皮推过去另一个孩子嘴边。

“我不要。”另一个孩子摇摇头。

“我也不要。”

“给土豆吃吧！”土豆就是刚才流口水的孩子，在这里最小，也最听话。小土豆懵懵懂懂地凑过来早已张开等候的大嘴，几颗未长齐的小虎牙踉踉跄跄地咀嚼起来，边嚼边流唾液，脸上笑开了花，肥嘟嘟的小脸，简直可爱死了。

其余的孩子舔了舔刚才沾在手上的佐料，伸出舌头叫唤着，小土豆辣得流出了汗，白嫩的额头，汗珠肆意流淌，土豆伸起衣袖，一抹，汗珠就破了。几个孩子一齐欢笑起来，又去玩耍了。

估计十年二十年乃至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忘了当时那种感觉，那是独属于童年的。

烟叶正反一对，用烟线捆绑在烟杆上。大人编烟，编好的烟装在烤房里，一排，一层，井然有序。烤房在村子里随处常见，几乎家家都有。三米来高，顶上用水泥封顶，底部有几股横棱，留有一个灶火口，生火烧炭。

烤烟。关上烤房门，烟叶处于一个密闭的空间，生火，烧炭，一天一夜，烟叶的水分被烤干，便可出烟。烤烟的过程中，主人家还可拿一些洋芋在烤烟火塘里烧，在烤烟火塘烤出的洋芋，即黄又面，吃起来香。

出烟。出烟最考验人的平衡性，刚烤好的烟不能磨折。提前熄火，家里的男主爬到烤房内，烤房门口有一个大人接烟，小孩把烟拿回屋里，家乡的活计无论哪一项，小孩都是派得上用场的。大人一个劲儿的嘱咐要轻拿轻放，孩子们瞬间严肃了起来。

剪烟。对烤好的烟叶修整边幅，剪去黝黑的斑点，也就是在出售前做最后的加工。

卖烟。每一片烟叶在送入烤房之前是葱绿的，经过一天一夜的烘烤，再取出来时，摇身一变，成了黄灿灿的毛烟。眼前打包归置好的就是即将拉到烟叶收购点进行典卖的成品烟叶。六七家一伙。天未亮，用面包车拉到卖烟点，经烟站工作人员评定等级，算好钱，一房烟算是尘埃落定。

烟庄，一辈子以栽烟为生。也是这片土地，一棵一棵的烟苗养育了庄子里的人民，大的，小的，老的，少的，让他们有房可住，有衣可穿，有饭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