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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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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娘(短篇小说)

孙茂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创作谈:

昨晚做梦梦见自己的文章发表了,我不是被疼醒或者冷醒的,而是笑醒的,像做了一个春梦。每次把文章投出去给编辑,第一件事会反复再读文章,仔细打量文章的内核和质量,生怕它丢了脸。可每次再读时,内心又确实是不满意的。反反复复、来来回回、仔仔细细地改。这是第一次写小说,之前写了很多次,但中途都夭折了,半途而废,要不改成散文,终没有成形。

活在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是一部DV,即记录自己的生活,也记录别人的生活。哑巴也有自己的生活。身为哑巴是不幸的,但她又是极其幸运的。其实,活在这个世上的人都是合理的,不同的是我们面对世界的心态。当一个社会的意识、一个村庄的意识、一个家庭的意识刚好能接纳一个人,或者一个人的某种状态时,这个人就是合理的。生理的残疾是一个人天生的,在我们来到这个世上之前,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是哑巴还是聋子。但不管怎样,它并不妨碍我们成为善良的人,做美好的事。只是有时候,月亮太亮了,云彩又多,所以我们忽略了星星的存在。这个世上有十几亿人,大多数人像月亮,而星星就像那些自带残疾的人,天阴的日子,容易被人忽略。之前看过《假如给我三天光明》,对于一个视觉障碍者,能够有三天时间看看这世上的一切,已然知足。对于一个哑巴何尝不是呢?能开口说话,是哑娘做梦都在遥想的,可到哪一天能实现呢?我们都知道,这样的愿望到哪一天都不可能实现,因为哑娘确实哑了。哑娘的儿子孝顺,励志读医学院,出息后要给母亲治病,母亲在这样的善意的谎言里度过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哪怕到死的时候,她心里依然觉得,儿子能学好医术治好她的哑,这是一个凄惨的结局,但结局真实。很多时候,和哑娘相比,我们每天能够开口说话,不是已经很幸运很幸福了吗?我们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当一个人用一颗平和、充满善意的心去打量这个世界时,世界也会回以温暖。那一刻,她是她自己,她又是无数人。

与哑娘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豆花,豆花不哑,可这样的“不哑”还不如哑了的好。豆花喜欢嚼舌根,因为她那张嘴引起村子里各家纠纷。在乡村,嘴不是用来吃饭的,而是用来扯是非的。女人的嘴已不在是嘴,很多情况下,男人的嘴也不是嘴,如果这张嘴可以永远不张开,这个世界才消停呢。

最初的时候,想把这篇小说写成像沈从文《边城》那样的美好情态。创造一个原生态的家庭情形。把哑娘与世俗之内的农村嚼舌根妇女醒目的区别开来,我承认,在写这篇小说中,我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把哑娘写得像翠翠,但她又不像翠翠,她要通过自己的双手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儿子的命运,改变整个家庭的命运。她是万千农村正常妇女中最真实写照的一位,最勤奋,最能吃苦的一位,最硬气的一位。小说中的“普瓦”是我真实的家乡名,哑娘就是村子里某位妇女的原型,又或者集所有妇女的原型于一身。在哑娘身上,甚至能找到我娘的影子。

小说主要想要传输的主旨是两方面,一是近些年国家科技的高速发达;一是女性的伟大。无论哑娘还是金宝娘,都是伟大的。金宝娘为了能抱孙子,果断把子宫换给哑娘。这么说吧,金家的幸福免不了有金宝娘的功劳。

哑娘这一生有什么呢?五个孩子就是她最大的财富。她的一生是坎坷的一生,磨难重重,一个哑女人,抚养了五个儿子,个个有出息,她是不易的,这个家庭是不易的。她身上甚至有种坚韧的劲儿,一种不服输的劲儿。她是她自己,她也是农村千千万万妇女的化身。好日子正要到来时,她却离开了人世。小说结尾是一个悲剧。海明威曾经说过一句话:一个故事讲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你会发现只有死亡是最好的结尾。小说故事里掺杂有人性,科技,感恩,坚韧,善良,珍惜,等等,我并不是要把哑娘的伤口撕开来给大家看,而是想让大家在看这个故事的同时,懂得思考,学会坚守,做一个善良懂得珍惜幸福的人。“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尤其面对父母亲。老人总是等不及你学成归来,所以行孝要及时。在故事中,金钱想要通过学医来帮母亲治哑,那显然是不可能的。有些事情是人无法改变的,但有些是来不及改变。不管怎么样,人都要去争取,去尽力。

小说最为可贵的就是对“善良”的诠释,人在一帆风顺时可以保有善良,可人在艰难时依旧能保持善的却很少。哑娘做到了,而她的五个儿子长大成人后也统统成了器。这也从侧面诠释了一个主旨——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一)

有人说,那是一个傻的不能再傻的女人,有人说,她是一个疯子,不管有没有人说,不管是谁说,当天空暗下来那一刻,哑娘确实哑了。

她突然眼含热泪,冲我哭了。咕噜,泪水从睫毛腾空飞下来,翻了一个跟头,洋洋洒洒地滴落在瓷碗里,瓷碗里的油油饭很香,加了泪水的油油饭更香。哑娘顾不得这么多,端起碗吭哧吭哧吃起饭来。

在普瓦这个村子,哑娘一共有两个名字。一个是她出生时,由哑娘的爹给她取的,那是她真正的名字。另一个是村里人根据某种生理缺陷给她命名的,从我出生那天开始,这个女人就被烙上一个名字——哑娘。

哑巴是一个带有讽刺性的称呼,只有一个人说不出话,才会叫她“哑巴”。但哑娘不一样,一个女人,当她母性的光辉散发出来时,她是伟大的。就像人人都知道生孩子是痛苦的,但还是有这么多女人选择繁衍后代。生孩子是女人为之自豪的事,她们会为了一个新生命的降临忍住疼痛。

哑娘在的村子是“箐以头”,一个树比山高,人比柴瘦的小山村。

哑娘出生之前,哑娘的妈患了肺炎,针水打多了,把哑娘打哑了。出生那天,脚出来了,头始终出不来,哑娘的妈哀嚎了半天,牙齿都咬歪了,接生婆才终于把哑娘从腹中掏出来。哑娘生出来那一秒,夕阳的最后一抹霞光掩没了下去。乌鸦“呱呱”叫了两声,天就黑了。

哑娘来这世上时,正值寒冬,腊月的箐以头,枯涩萧条,山河皆白。人们都说,腊月出生的人,怕水。哑娘偏偏不怕水,真是奇了怪。

“是个闺女,是个闺女。”接生婆呐喊着。哑娘的爹的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为啥不是个带把的呢?不一会儿,哑娘的爷爷吧嗒着旱烟走了。

“带把的可以放牛,女子就只能割猪草喽。”

“闺女也好,闺女也好,只要是个健全的娃娃就成。”哑娘的爹像捡了个金宝,成天抱在怀里,宠溺坏了。

过了很多时日,按理哑娘该出声了,可世事弄人,哑娘每天只是“咿呀咿呀”喊叫,口水流个不停。四岁时,哑娘还是个不会出声的小小孩,整天吼叫,饿了就是哭。哑娘的爹似乎预知到了什么?两口子带着哑娘走遍北京上海各大医院,医生回的话是。

“大姐,这是先天带的,治不了。”

也有亲戚介绍老中医,说某某地方有一位神医,能治哑娘的病。哑娘的爹带着哑娘又去了,两天小折腾,三天大折腾。地方倒是走得多,中药也喝了很多副,可病却不见好。几年时间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一屁股烂账。

哑娘的爹认命了,哑娘确实哑了。

“哑就哑吧,哑又不是什么涔人的事,大不了以后我养活她。”哑娘的爹说着。哑娘的爹说完这话时,眉头紧锁,坐在门槛抽起旱烟。一个从不抽烟的男人,眼睛被烟熏得泪珠满眶。

“是了,以后我们养活她,大不了,娃娃活五十岁,我们就活一百岁;娃娃活一百岁,我挨你就活一百五十岁,我们护她一生。”哑娘的妈说这话时,流着认命的酸泪。

哑娘的妈心有不甘,要知道,哑娘是她十月怀胎用双腿换来的啊!可不甘又有什么用?真正的绝望就是认命。

哑娘的妈从此走路不利索,因为生哑娘时挤压了坐骨,给腿压坏了。事后哑娘的爹把祖上三辈翻出来盘算,看有没有残疾的基因。父亲这边没有,那问题就出在哑娘的妈那边,可仔细一想,没听哑娘的妈说起过祖上谁残疾呀!那就奇怪了。

“可能这就是哑娘的命。”哑娘的爹开始自言自语。

农村人当遇上无法解释的现象时,只能用神话取而代之,要不就是认命。不管怎么样,哑娘生出来后,确实是哑了。

(二)

一晃眼,到了上学的年纪,哑娘背着母亲缝制的蝴蝶书包欢快地去上学,刚去的第一天,哑娘就被欺负嘲笑,晚上回来家里,哑娘像一只可怜的小狗“嗷嗷”抹着泪。当那些恰如其分又十分美妙的话被哑娘比划出来时,世界不会因她的“哑”而格外开恩。同学们对她指指点点,说她是个“小哑巴”。

“哑娘,你怎么了?”哑娘的爹蹲下来扶着哑娘的胳膊,轻声细语地寻问。

“爹,我不想读书了。”

“爹,我不想读书了。”

“求求你了,爹,别让我去上学了。”哑娘怯生生的,哭得更厉害了。哑娘的爹一把将哑娘拥在怀里,父女俩哭成个泪人。

自此以后,哑娘再没去上学。哑娘的世界彻底哑了。

夕阳像枚熟透的柿子,从枝头摇落,小路拽着暮色缓缓延伸,天,又黑了。

汗水从骨头里挤出,春节一过,农人就要忙碌了。一家人的生计全指望这个男人,哑娘的爹外出到广东打工,一年回一次家,几年过去,哑娘在母亲的拉扯下日渐长大。

村子里的闲言碎语少不了,天阴下雨,那些爱串门的妇女们聚拢在一起,探讨起别人的事来。不光女人,有时男人们也加入扯闲的队伍。说的大多是无关紧要的风凉话,多少有几分讽刺。人呀!总是爱议论别人和别人家的事,好的不好的,只要摊上桌,白的能说成黑的。以讹传讹,传出了几十个零碎的版本。

人言可畏,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人。

“当初我就说,把她送了人,不然她会拖累你们的,你们偏不听,现在怎么样?不听老人言。”哑娘的爷爷对哑娘的“哑”完全不能接受,他认为哑娘给他们老孙家丢了脸。整天逢人便说些阴阳怪气、无关风月的傻话。

十五岁那年,县里办了特殊学校,专收聋哑人作为学生。哑娘想去,可哑娘的爷爷死活不让。哑娘的爹被逼无奈,给哑娘寻了一户人家,嫁了。

这么说吧!十五岁,哑娘已嫁为人妻。十五岁时,你在干什么呢?我回顾了一下自己的十五岁,正在吭哧倒拐地读初三。

对方是我们村的,小伙名叫“金宝”,也是天生残疾,当然了,金宝不是哑,而是“聋”。

“聋子。”哑娘的爷爷听说哑娘的爹给自己的孙女寻了个“聋子”人家,更气了。瞬间暴跳如雷。

“爹,你莫闹,自己家娃娃是哑的,你还指望找个健全人。”

“再说了,人家只是听不见话,又不缺胳膊少腿,又不瞎,人还实诚。”

开了春,地里活计渐渐多了起来,正是这个农忙的季节,哑娘嫁了人。

哑娘来到我们村时,我趴在门缝透过红纱巾渺到一眼,看到哑娘时,骨头都酥了。十五岁的女孩,牙齿洁白整齐,眉目清秀,扎着黑黝黝的头发,皮肤白皙,长得水灵灵的。

哑娘勤快,乖巧,后来听母亲说,其实在金宝之前,有好几户人家向哑娘的爹提过亲,稀罕她勒!这样的女人,是过日子的主儿。但哑娘的爹都没同意。

后来我母亲告诉我,找媳妇就要向着哑娘这样的。农村人找媳妇,一定要门当户对,找一个懂事能吃苦简单的女孩。真正的过日子就是柴米油盐,不是花泉月下。我妈说这话时,我似乎听懂了。

哑娘给我发喜糖时,冲我微微笑了一下,那种笑很迷人,打动人心。毋庸置疑,哑娘很受村里人欢迎,哑娘并未由于哑而讨人嫌。

当然也有亲戚寒酸到:“一个聋子,一个哑巴可怎么过活。”哑娘和金宝都没把这话放在心上。

金宝的爹担心说:“两个人都残疾,以后生的孩子是不是也又聋又哑。”

“老金头,着什么急呀!你得先有孩子啊。”豆花打趣说。豆花是我们村出了名的快嘴,尖鼻子下面那张嘴能犁地。豆花是苦豆花,嫁到我们村,男方是个窝囊废,生了两个漂亮的孩子,不料被他大哥砍了。后来又生了两个孩子,孩子现在都结婚了。说白了,白豆花也是做奶奶的人了。豆花喜欢偷,偷东家包谷,西家黄豆;偷鸡摸狗是她的主业,在村子里人尽皆知。

所以,哑娘嫁过来,金宝的妈就给她通了气,要注意这个女人。不能和她走太近。哑娘自是听婆婆的话,不招惹是非。

哑娘能干,勤快,嫁过来半年,家里家外,田间地头,伺候老人,样样做的好。老金汉逢人便夸。

“那女子好,能干,孝顺。”老金头说这话时右手习惯性地竖起大拇指。

“金宝,他们都夸,说你娶了个好媳妇。”哑娘窃笑着在白纸上写下一行字。

村子里人人都羡慕金宝取了个好媳妇,当金宝看见哑娘写在白纸上的一行字时,金宝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暗暗地傻笑。

 “金宝,啥时候要孩子啊!我和你妈想抱大胖孙子了。”天快黑的时候,老金头比划着问金宝。在金家,交流靠手势或者书写。一般情况,比划不明白的,他们都写在纸上。

金宝猛地吓了一下,用他憨厚的笑回答他爹。笑包含很多层含义,当两个人在约定的情景下,其中一个人的笑即表达着对方想要的答案。

“白豆花说的对,首先得要个娃娃,爹不怕,你们大胆的生,即使是又聋又哑的爹也认了。反正是咱老金家的种。”老金头自言自语道。

“嗯。”金宝又笑了一下。

“娃呀!你得听爹话,不能让咱老金家在你这里绝了户。”老金头说完这话,吧嗒着旱烟走了。金宝抬起头注视着父亲,眼眶湿润。

这样的女人,生娃娃肯定是把好手。殷实的身板,丰乳肥臀。自从嫁到金宝家,从来没有什么头疼脑热。

一天过去了。

二天过去了。

一个月过去了。

两个月过去了。

半年很快过去了。

哑娘依旧没动静,肚子也不见大,老金头和老伴开始急了。其实真正急的是哑娘和金宝。在农村,膝下荒凉,算是天大的事了。

树间的风,多一点少一点都无所谓,一个完满的家庭娃娃一定是要有的,孩子是润滑剂,孩子可以增进夫妻间的感情,能使一个家庭兴旺发达。

哑娘一直记得那一天。

八月高温,天气炎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母猪下崽,下了一窝漂亮的猪崽,哑娘看着稚嫩的猪崽,躲在猪圈哭了起来,哑娘硬气,遇上天大的事她都不哭。这是她来到老金家第一次抹眼泪,为孩子的事犯难。

“娃娃,我也想生,可就是怀不上。”哑娘比划着。眼睛里掺杂泪丝。

“他娘的,哑还影响传宗接代了。”夕阳掩映下去,老金头独自坐在石坎上,嘴里嘀咕着。老金头说这话时,眼神里透露出无奈与辛酸。

五年了,哑娘的肚子愣是没有一点儿动静,这样一个丰乳肥臀的人,怎么就不能生孩子呢?老金头打死也想不明白。

哑娘确实哑了。连生孩子都哑了。

哑娘只要看到别人家胖乎乎的娃,就忍不住流泪。眼泪像一场洪水,可以冲走悲伤。但有时,眼泪又显得苍白。

“我算个什么女人啊!连个娃娃都生不了。”哑娘常常一个人自责。自责时常伴随她的是泪水。

那几年,金家算是荒凉了。村子里议论纷纷。那段时间哑娘经常哭成个泪人。晚上做梦出现的都是可爱的孩子。她甚至梦到孩子在向她招手。

在农村,结婚半年一定要有孩子,为夫家传宗接代,一个不会生育的女人不能称为真正称职的女人。她的人生是有缺憾的。

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有两个孩子,活蹦乱跳,每天奶里奶气地喊着。

“妈,我要上厕所。”

“妈,我肚子饿了。”

“妈,我要睡觉。”

大人都表面上烦孩子。回一句。

“饿了不会自己找饭吃,小死鬼,一有事就“妈、妈”的,烦死了。”

表面上烦,心里却美着呢?一年到头,庄稼人苦死苦活,还不就是为了孩子。因为有了孩子,大人做活都有了干劲;再大的难,也能挺过去。日子也有了盼头。可哑娘的盼头在哪里呢?哑娘真怕,再过几年,她和金宝仅有的过日子的激情都磨没了。

又一年春耕,土地肥的流油,老金头抓起一把黑土,紧紧地捏在土里,嘴里说着:“好地呀!好地,今年庄稼铁定好。”

“老伴,这地好出庄稼,你说,这人壮壮实实的怎么就不会生娃娃呢?是不是老天爷要绝我金家的户?”

“别瞎说,你个死老头子,儿子儿媳压力已经很大了,没有娃娃怎么了嘛,只要一家人健健康康,他们小两口和和睦睦,日子不照样过勒!”金宝娘倒是明事理,比金宝他爹通透呢?

金宝和哑娘在地西头掩粪撒化肥,两人动作麻利,配合的好得很。有时哑娘看着金宝傻笑,有时金宝看着哑娘憨笑。

夕阳沿着山峦偷偷溜走,傍晚的风吹的稀稀拉拉,金宝一家人欢快而疲惫的朝家走去。

(三)

农闲下来,地里活不多。家里牲畜交给老金头,两口子准备去上海检查身子,把不孕不育医好。希望回来能抱个大胖小子回来。

“之前也不是没检查过,有什么作用呢?”老金头心里默默想。

出门的那天,哑娘和金宝眼神里都充满希望,早早起来梳洗好,满心欢喜地去了车站。哑娘和金宝已经好久没这么开心了。

早些年技术不发达,治疗“不孕不育”得需要一个过程,此番出去,依旧落了生孩子的空。哑娘不能这么灰头土脸的回来啊!出门时说好了带个大胖小子回去的。到哪里抱大胖小子,两人愁得午饭也吃不下。从餐馆出来哑娘虚无缥缈地走在大街上,路过孤儿院,院内有许多孩子,哑娘恶狠狠地盯着看,边看边说,这孩子真好啊!哑娘灵机一动,两人商量后决定抱养。

抱养,也不是没有先例,村子里黄大蛤蟆家就是不会生育,无奈抱了个娃娃养,可谁承想,大了大了,那娃娃还跑咯!你说气人不气人。

哑娘回来了,带回来一个三岁大的小孩,老金头看到孩子的第一眼,即刻反映是。

“哑娘,你这是把哪家孩子领屋来了。”老金头很稀罕这孩子,圆圆满满的脸,很周正,长的一表人才,很是称老金头的意。

“爹,这是我跟金宝抱养的孩子。”哑娘比划着。

“抱养?”老金头带着疑惑的口气。

“爹,你给取个名吧!”

“这么大娃娃,可咋养活呀!跟人能亲不。”老金头吧嗒着旱烟,那烟杆在他手里鼓捣得都发黄了。

“爹,你莫担心,时间长了就亲近了。”哑娘用两只手比着。

一年后,金宝还是不甘,他想要一个老金家真正的种。

这几年国家科学技术发展很快,简直可以用翻天覆地形容。白天扯闲,金宝听人说哑娘的不孕不育可以医治,管它是不是道听途说,晚上围着火炉忙跟哑娘商量再次检查的事宜。上次去检查,医生说哑娘是先天没有子宫,无法孕育,要想怀孩子,必须得想法弄一个子宫安在哑娘身上。

可是,到哪里去弄子宫呢?这可不像刨洋芋捡石头,随便的到什么地方去就捡。谁会愿意把自己的子宫摘除,放到另一个女人身上,这不是痴人说梦话吗?

晚上喂猪时,晚霞还在山坡上烧,金宝把哑娘需要换子宫才能生孩子的事告诉母亲,金宝娘听了后一阵默然。随后说了一句。

“走,咱明儿就上医院,换我的子宫。”

“妈,这怎么可以。”

“有什么不可以的,只要能为金家传宗接代,牺牲我算什么?儿啊!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要它干啥呀?只要能生孩子,哪怕折我的寿我也愿意。”

金宝执拗不过母亲,第二天便去了医院。

“你是她什么人?”医生一脸严肃的寻问。

“我是她婆婆。”

“你真的同意换子宫?”

“同意换。”

“那后天安排手术,这两天注意饮食。”医生嘱咐到。

“谢谢医生,谢谢,谢谢。”

时间,一转眼就到。临上手术室前,哑娘死死地抓着金宝的衣袖,就是不肯放。好说歹说哑娘才乖巧地进了手术室。进到手术室,应医生要求,平躺在床上,两腿排开。医生动作很快,不到半个小时,手术就结束了。哑娘还是蒙的,她只感觉有几只手在她胯下不停的动。那种感觉,她至今无法形容。

哑娘从手术室出来时,脸红彤彤的,脑门冒着虚汗,见到金宝时,瞬间哭了。

半个月后出院回家,金宝爹天天鸡蛋猪肉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哑娘和金宝娘。半年后,再去医院复查,哑娘竟奇迹般的怀孕了。

哑娘怀孕了,这是一件天大的事。从此以后,田间地头,更不让哑娘去捣鼓了。在金家,哑娘此时此刻就像金元宝,贵重着勒。庄稼人哪闲得惯,没有这么金贵嘞!哑娘的妈怀哑娘那会儿,不也照常干活儿,就是快生她的前两个小时,才用牛车从稻田拉回来,人刚到炕上哑娘就闹着要出来了。

哑娘依旧干活,只是那些脏活重活留给了金宝。怀胎十月,哑娘终于在第一场白雪降临时生下了她和金宝的第一个孩子。

往后的年岁里,哑娘每年生一次。金宝生怕哑娘生完头胎就不会继续再生了。所有忙不迭等孩子长大,就急匆匆地怀了下一胎。说来也是命好,第二胎竟然是双胞胎。都是儿子。哑娘想要个闺女,没承想第四胎还是儿子。

老金头每天念叨。

“好呀!儿子好,儿子是宝,老天开眼,没有绝我金家的后。”老金头双手合十一副感恩状对着供奉金家列祖列宗的天地默默叨念。

连上抱来的孩子,金家总共是五个娃娃,五张嘴,即使是小猫小狗也要吃很多东西,更何况那是人,那几年,哑娘的日子可是过的寒酸。一个人要拉扯五个孩子,不是件容易事儿。

金宝爹出了邪念,把抱养的孩子再送回去。

这怎么可以呢?孩子现在都叫我“妈”了。更何况,抱那会儿是和园长签了协议的,不许孽待孩子,不许无缘无故把孩子送人。既然领养了就要认真对孩子。这孩子也可怜,从小没了父母。

“我不管,我就是不吃不喝,把我吃的省给娃吃也不能把这娃送回去。”哑娘坚定的说着。

谁承想,哑娘不生则已,一旦生,一口气生了四个娃娃。国家正好大力扶贫,哑娘赶上国家好政策,依金宝的家庭情况,可以弄个建档立卡贫困户勒!这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有些人想要还弄不到呢?按理说,哑娘应该高兴,别的不说,就娃娃生个病,有建档立卡,医疗保险就起很大作用,这么说吧!你去医院看病,看了一百块,实质只用交十块。怎么样,算照顾了吧!国家越来越好,政策越来越好。大病医疗就更不用说了,基本不用自己掏什么钱。

深秋时节,霜雪降下,屋顶上炊烟袅袅,而林中雾淞密布。哑娘脑子拧不过来,她坚决不要贫困户,管它是不是精准识别。哑娘是一个硬气的人,说不要就是不要。

先前几年,日子当真过得艰辛,哑娘租种了很多土地,这年头,种地是贴本的买卖,种子,化肥,各种人工费,基本赚不到钱。金宝一家人即使很努力在土地上摸爬滚打,可生活依旧一贫如洗。出去打工,那不现实,有四五个娃娃,走得了吗?老家还有老人,万一有个头疼脑热,谁来照顾。可不出去打工,又能怎么办呢?贫困户不要,地种不出钱,工打不成,娃娃要吃饭,哑娘那几天焦头烂额,她常常静对着蹭亮的镜子发呆,像中邪了似的。

 那段时间,哑娘像吃了一个苦胆。

人身在困境中就会寻求出路。正所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达。”哑娘学会磨豆腐。哑娘是全村第一个磨豆腐的人。哑娘每天磨两拨,早上磨一拨豆腐豆浆,傍晚再磨一拨豆腐豆浆,全是新鲜的豆品。生意别提有多好了。

女人一到二十八,赛过一枝花。哑娘分明已经不是一枝鲜艳的花,她深知自己是四个孩子的母亲,这几十年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我有时常常会想,人这一生,到底要经历多少事经过多少坎坷才算够?

哑娘的孩子,陆续上学读书,在哑娘的观念里,就是卖肾砸锅她也要让自己的孩子读书,因为孩子读书等于也是在为她圆了读书梦。在农村,读书是唯一的出路。五个孩子全都顺利的升入初中。

有一次,哑娘去给老二开家长会,她紧张了一晚上,怕自己的“哑”给孩子丢脸。自从娃娃们去读书,哑娘还没到过他们读书的学校。哑娘把家里的洋芋焖饭装进饭盒,饭顶洒上一层火腿碎沫带给金钱。家长会上,金钱是老师口中的好学生,听话,成绩好。每每夸到金钱时,哑娘就伸出手摸摸金钱的后脑勺,然后看着他笑笑,什么话也不说。开完家长会,同学们知道老二的母亲是哑巴,就嘲笑欺负他。

“金钱,你妈是哑巴。你妈是哑巴。”

“是呀,我妈是哑巴,哑巴怎么了。又没偷你家东西。”

“妈,我们走。”小金钱拉住妈妈的手朝校门口走去,送妈妈回家。小金钱特别乖巧懂事。从学校出来,哑娘心里暖融融的。

 五个娃娃,个个是她的命根子。

 几十年后,孩子们全有了出息。老大做了军官,去年过年回来,见到哑娘,金钱给母亲规规整整地敬了一个军礼。哑娘当时高兴地哭了起来。

老二呢?励志读医学院,考上了中国医学院,他有一个梦想,就是想把母亲的“哑”治好,可事实上,哑是天生带来的,治不好。

“娘,你放心,我学完医回来给你治病。”儿子微笑着告诉哑娘。

“好,好……”哑娘当真信了。

老三当了人民教师,也算光宗耀祖。

老四开了公司,赶上国家大好政策,自主创业。

老五最小,但最有出息,在国家某部委工作,说是给某位大官当秘书。

一四年冬天,哑娘因为患有乳腺癌晚期,快熬不住了。

 “娘不在了,你们要替娘好好活,好好活。”哑娘去世时,五个儿子全都赶回来,哑娘握着五个儿子的手。晚霞从山边掩映下去时,哑娘走了。

“娘,儿子还没给你治病呢?”老二紧紧地握着娘的手伤心地哭着说。

傍晚天空中有几只乌鸦飞将而过,乌鸦声响过,哑娘就走了。哑娘是彻底哑了。无论是在这个不容易的家庭,还是在普瓦村。哑娘再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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