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茂
“瓜娃子,来,二爷爷讲鬼故事给你听......”这是小时候,我听过二爷爷对我说的最多的话。几乎每每见我,二爷爷都要说上一次。农村说的讲鬼故事,也就是摆鬼经。
从小到大,我未曾完整地看完过一部电视剧,但是我却不间断地听二爷爷讲过很多个鬼故事,一听就是几十年,听到我长大了,长高了,二爷爷长老了。自打穿开裆裤开始,我就趴窝在二爷爷脚边听他唠叨,那时,他总是欢喜把我揽在怀里,一只手在我的耳朵上摸来摸去,身上散发一股浓重的旱烟味,我起初是抵触这种气味的,后来竟渐渐喜欢了,隔段时间,没有这种气味陪伴,倒不舒服起来。二爷爷有长长的连腮胡,我总喜欢用手去摸,来回和胡子交头接耳,像是一根根细针给头按摩,手法不轻不重,穴位拿捏得当,舒服得很。我总安于这种状态,那是一天中最舒心最享受的时段。
时间是活的。二爷爷是村子里活得最安心的老人,也活得最长。二爷爷平时话少,他几乎不怎么言语,安详地端坐在门楣前,晒太阳,稀疏金黄的太阳光洒在脸上,远远望去,像是一尊蜡像。可每当见着我,二爷爷却是话语连篇,像一个老小孩,简直中了魔怔。二爷爷有自己的私房钱,他总给我拿钱买东西解馋。这些年,二爷爷把我当作自己的亲孙子,有什么好看的好吃的好玩的他都第一时间想着我。
二爷爷是行伍出身,身子板硬朗。在村子里威望高,受得许多人尊敬,我自幼是极佩服二爷爷的。小学三年级,因为和班里一个同学发生争执,那同学找人打我,我一气之下,提溜棍子上门找其理论,二爷爷看到后,小跑着上前拦住我,我那时正是犟脾气上来,跟头驴似的,死活要和他一分高低。二爷爷实在气不过,“咣”给了我一个耳光,五指压脸,我自然是老实了,二爷爷将我拖拽回家,罚我跪下,对于二爷爷的话我是不敢不听的。一个小时过去,二爷爷又心疼地把我抱起,给我热饭吃。二爷爷什么话都没说,可是就那一次我好像明白了什么道理。做人的道理。
二爷爷家养有一大群羊,大约有一百多只,每次放羊,像一支大军出动,场面宏大,二爷爷是指挥的将军,羊走哪条路,去哪座山,吃什么草,全凭二爷爷说了算。二爷爷养羊是极在行的,他的羊个个都肥。临近耄耋,二爷爷跑不动了,天天的风吹雨打太阳晒,二爷爷的腿患上风湿病,每逢天阴下雨就疼得不得了,放羊的活交给了他的儿子,也算是子承父业。他的儿子放羊也是有一套,想是继承了二爷爷的优点。白天,二爷爷总在门前椅子上烤太阳,手持鸡毛掸子,悠闲自在。傍晚时分,太阳红得映进村子,二爷爷背起双手,蹒跚着走到村口,靠着枇杷树坐下,朝着远远的山边遥望。二爷爷视力很好,别看他年纪大,可心却跟明镜似的,他一瞅人像是能穿透万物,洞察这个人的一切想法。二爷爷跟我说,他能看见远处山上他家的山羊呢!
“二爷爷,二爷爷,我要吃糖。”二爷爷抱起我,高兴地从皱巴巴的中山装口袋里摸出五毛钱,嘴里说:“来,亲二爷爷一口就给你。”我那时听话,猛地亲上一口,然后欣喜地接过那已经在二爷爷手里捏了好久的五毛钱。
二爷爷年纪虽大,可早些年是当兵的身子,骨头硬朗,闲暇没事,他就拿上镰刀去附近地里割地埂草;又或者扛上一把锄头,戴一顶草帽,去不远处的苞米地做活,苞米地边是一条人行的细路,因为连续几天下雨,小路塌了,趁着这几日天晴,二爷爷要修路嘞!二爷爷往手上吐了两口唾沫,站好姿势,不大会儿功夫,一条新路就被劈出来了。二爷爷运气好,挖到一半,竟挖出来一窝蜂,里面有丰盛的蜂糖。晚上回来,二爷爷叫我去他家,说要给我一个好东西,我半提着裤子,小跑着赶去二爷爷家,二爷爷拿出来蜂糖给我,淡红的蜂糖,含在嘴里,甜滋滋的。
二爷爷好酒,每餐吃饭,他是一定要饮下一盏盅,好像只有这样一天才算完整,才有精神。二爷爷有自己的酒壶,是一个很大的葫芦,葫芦上刻有“逍遥自在”四个大字,还有一幅图案,不过年代久远,图案模糊了。和二爷爷在一块儿的时间最放松,最快乐。我总享受这种生活,享受把头凑到他下巴下来回蹭的感觉。可事物发展的规律大致是变迁的,好的日子不会一辈子。
最近天气冷,那天农闲,二爷爷在大爹陪伴下去了坟山,相中了一块牛角的坟地,他再三交代大爹,死后就葬在这里,他不想去下面的大坟堂,因为有纠纷,他不想死后再给家人添乱。坟地选好的第三日,二爷爷坐在门槛上驾鹤西去,面目祥和。
二爷爷入殓的那晚,我躲在房角一夜没回家,母亲急得请全村人找寻我。那一夜,我的整片脑子,所有放映回旋的全都是我二爷爷的影子。他入土的那天,我悄悄地跟在山路左侧,等一切仪式完成,所有人离去,我一个人跪在二爷爷的坟墓前,心里难受得快要晕厥,我说不出来话,只是觉得人生中走了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他走了,以后没人再给我说故事听,没人再给我买糖吃,没人再无微不至地疼我。我再也找不到在他怀里用头发蹭胡子的感觉。
人有“命运”之说,命和运得分开来轮。命是由父母给的,运却是后天根据德修行而来。很多人站在一起都一样高,感觉没什么不平等的,可从“运”上来看,却是千差万别。要不有长寿和短命的说法。二爷爷自然是长寿的,老了老了活到九十多岁。人生算是圆满的。
在农村,活人住的房子叫“阳宅”,死去的人住的叫阴宅,农村也叫“坟”,二爷爷混进了大山,从此,早早晚晚,与土地林木合为一体,沐着太阳,吹着清风,永远地留在那座叫“孙家坟堂”的大山之上。
前年大爹给二爷爷立起了墓碑,很有气势。过年过节回家,我每年都要去给二爷爷上香,磕头,看看他的房子,是否有需要修整的地方,我心里甚至有很多话想对二爷爷说,可到如今,我也没说出过一句,或许,那种最深的感情本该是放在心底的,因为我要永远记住这样一个人。我最爱的二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