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茂
山坡上一排排核桃树井然有序地开着密集的碎花,像是在向路人昭示着某种特别的含义,在这僻远的家乡山坡上,核桃树是为归家的游子预备的。
“漫山遍野的核桃树在春风中肆意生长,一串串绿色的核桃花挂满枝头,刚发出的嫩叶像个小毛毛虫一样,润生生、软乎乎的,热热闹闹挤满了枝桠。”
正月里呀是新春。阳春三月,天地算是真的活了,绿芽稀疏从褐皮间蹭出脑袋,眨巴着眼睛张望。燕子和蜜蜂飞来凑热闹,嗡嗡絮语。核桃树也不例外,嫩黄的绿芽喷薄欲出,满树都是生命向上的姿势。碧绿的群山,让春风染得苍翠欲滴。我回家时,年已过完。过年的氛围开始消减,空气中仍滞留些许似有若无的鞭炮残屑。村路上农人开始春忙。山上的马樱花已大簇大簇红艳艳的盛开,清风摇曳,花枝招展,活像一个个美人。
两山呈手掌斜向拼开,山底是一条漂白的二级路,道路两边种满高高矮矮的核桃树。 从车窗望出去,看着这些密密麻麻的核桃树,我又想起了家门前那棵高高大大的核桃树。想起了秋天时,仰头看着树上的大人挥动竹竿打核桃的情景。当一个人开始怀旧的时候,我承认我是真的长大了。
我家门前是一条水沟,说是沟,其实也是路,来雨有水时当沟,无雨天晴时便是路。水沟曲曲折折,有许多大白石头坦露在地面,牛车走在上面,总是叮当作响。沟沿栽有一棵大核桃树,核桃树年事已高, 比我爷年纪还大。我曾好奇地问我爷,这树是谁栽的?我爷说,树不是谁家的,是某个人丢在这里的野核桃种自然生长而成,在日暖雨润下核桃树开始野蛮生长,成了今天的大树。在乡村,这样的树多了去。
好几个清晨,天刚微微亮,就听见核桃掉下来砸在石头上的声音,啪啪作响。我推开窗棂,睡眼惺忪地往外看,天光把大地照得白亮,沟里没有人,只有白花花的核桃,我揉揉眼睛,穿着短裤小跑着去捡核桃,核桃捡回来搁置在窗台上,慢慢晾晒,一年四季,总有吃不完的核桃。每天守着这棵大核桃树,心里那个高兴呀!像吃了蜜饯。小学三年级读书时,每年夏天,我早晚就是守着这棵核桃树捡核桃。我家的核桃是一年四季都不愁吃的。
这是迄今为止我见到过最大的核桃树,大到什么程度?这么说吧!五六个壮汉手拉手方能围住。核桃树这几年结得很好,常常有嘴馋的孩子等不到核桃长成熟就偷摸去打。在农村,这些果树是属于村里人的,他们不是谁家的,也不是哪个先人栽种的,而是哪个不打紧的人吃的果核扔在沟里自然生长的。往深了论,算是野树。想想这些果树也是具有极强生命力的,像一个个在农村长大的孩子。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树脚下又生出许多小核桃树,长得快,也有米把粗。晚上出门上厕所,站在沟沿撒尿,冷风一会儿快,一会儿慢,凉凉的有点煞人。几棵核桃树像一帮兵马,最大的那棵树更像将军,一动不动,枝条上下打颤时,我便吓得跑进屋。夏天雨水多,经年累月的冲刷,终是把核桃树的根茎洗出来,白花花裸露在外。零八年一个夏天的夜晚,刮起狂风,打雷闪电,那场面,像妖魔袭来似的,母亲说,阎王要来收小鬼,把门窗紧闭,躲在屋子里早早睡去。那时,我当真信了。躺在床上,睡不着,翻过来,倒过去。心里总想见见阎王是怎么抓小鬼的。后来长大后在一些电影电视里看到过人扮的阎王,嗨!你别说,抓起鬼来有莫有样。那一晚,雨很大,风也很大,风和雨,像两个打架的妇人,咬来咬去,风把雨刮打在墙壁,“啪啪”作响,像扇人的嘴巴子。第二天,天刚亮,大雨把道路洗得很白,很干净,河沟里的水拔高了好几丈,小鸟欢鸣,空气也甜得可爱。我远远看到什么东西横亘在沟里,揉了揉眼睛,是那棵最大的核桃树被大风刮歪了头。自此以后,这棵核桃树就歪着生长,像比萨尔斜塔。哎,事实证明,歪着长也不要紧,树上的核桃更结了。
近些年出来读书,我总做梦,晚上还说一些支支吾吾、莫名其妙的话。我梦到了老屋窗外的核桃树,那棵高高大大斜着生长的核桃树,风吹过,鲜亮的叶子轻摆簌簌作响,熟透的核桃从枝条上坠落下来,砸在路面,“嘭”,闭眼倾听,只觉天地间美妙的声音也不过如此。我极喜爱这棵核桃树,无数次,长时间坐在树下,或是爬到树干上,可以直立在上面行走,目光越过村庄,与流转变幻的白云一起打发时光。当然这是小时候的事了。核桃成熟的时候,开始打核桃。那时,许多人围在树下,老的,少的,年轻的,叔叔姨婶,爱凑热闹的,逛闲子的,用木棍、橡胶棒甚至砖块向枝头扔去,运气好就会有三两个核桃掉下来,一帮人冲上去抢,抢到的欢乐,抢不到的继续抢。爷爷在世时,身手矫健,胆子忒大,沿着树杈爬上去,挑一根精心选置的竹竿,竹竿任他摆布,指哪打哪。核桃噼噼啪啪往树下掉,跟下核桃雨似的,连同之前扔上去被枝条缠住的棍棒也一齐打下来。跟我一般大的孩子最开心,蹭过来,蹦过去,这边捡了,那边又落了,忙不迭捡拾,不过最终结束时,衣兜鼓鼓,边回家核桃边从衣兜缝里漏出来。那些没心的人儿,也常是要挨核桃打的,爷爷一下杆,没等核桃落定,他就急忙跑去等着捡,结果核桃打在头上,脑门上,红包,青包,打得直叫唤。
小学六年级,我们有了一项消遣的游戏,平日气味相投,玩儿得较好的伙伴,约三五个打核桃。找一块平地,在离人两米远的地方挖一个窝窝,划一条直线,每人出一枚除壳的核桃,石头剪刀布,两两对决,谁赢谁先打,人站在线外,把凑起来的核桃抛出,选一个核桃做打子,瞄准打,打到了就算自己的。我小时候,常是输核桃的种,有多少输多少。不过,现在回忆起来,是极开心的。
零八年新农村建设,国家帮扶农户栽核桃,用种植经济作物带动地方经济发展,那会儿家家户户都在田地植上核桃树。家乡山野之上,核桃树琳琅满目。夏末核桃成熟的时节,游走在山腰山坡,能闻到核桃的清香。走进田地捡拾几个,用路边的石头敲开,一伢一伢的核桃仁就可以享用了。那味儿,极纯,极香。我至今对家乡核桃的香味念念不忘。有时写作到深夜,吃一个核桃,闻到核桃仁的清香,大脑瞬间清醒开来,灵感涌现。
母亲在我家的土地上栽上了许多新品种核桃,如今已全部结果,有了收成。每年夏天,母亲都要把青核桃打落下来,戴上手套剥开青皮,晾干后请班车带给我,新鲜的核桃,仁肉白嫩嫩的,轻轻地撕去薄衣,迅速塞到嘴里,能咀嚼出一丝丝的香甜,但核桃仁甜而不腻。吃不完的核桃也拿去集市典卖,每年光卖核桃就是一笔不错的收入,可贴补家用。日子好了,核桃是一大经济功臣。说到这,村里老人们都说:要感谢共产党,感谢党啊!你瞧瞧这些年,咱国家的变化多大呀!看病有医保,盖房有补贴,现在的乡村,家家户户盖起了小洋楼,生活真是越过越好。
核桃花并不艳丽,不像玫瑰那么热情奔放;不似莲花那么纯洁无暇,它所拥有的,就是清香与碧绿。核桃的花是一溜一溜的,像稻穗,不显眼。刚打花时绿闪闪的,怪惹人爱。
核桃花即核桃花柱,又称核桃纽,长寿菜,龙须菜。含有丰富的磷脂,有益于增强人体细胞活力,促进人体造血功能,能有效降低血脂,胆固醇,预防动脉硬化。核桃花长约十几厘米,像一只绿油油的试管刷。每年三月底,便可采摘食用。炒出来乍一看,黑黑的,细细的,长长的,像海带切了丝,还有些像蕨菜。农家人每年都会晾晒核桃花,做成干核桃花易储存。把摘来的新鲜核桃花先放入开水中小火慢煮后用温水漂洗,然后取出洗净晾干。使用时用水泡一下,即可凉拌、炒食。切一点陈年老火腿拌炒,是农家人的一道极美家常菜。
核桃花开时有一股淡淡的核桃清香,特别是早晨起床时,站在沟沿深呼吸,整个人都苏醒了,清爽爽的。有时心事重睡不着,我就呆呆地立在窗前,赏那些苍翠的核桃花,能让人格外明朗透亮。傍晚斜阳普照在核桃树的嫩叶上,那嫩绿的叶更加透亮,仿若变成了一片片玉叶,在人的头顶,在大地的头顶,在房屋的头顶,像一柄柄碧绿的折扇,为乡村遮风挡雨,为人世祈福。有时用手轻轻抚摸核桃花,绵柔柔的,简直整个人都要瘫软了。核桃树枝慢慢延伸到院子里,那些细小的枝条甚至淘气的钻到我的房窗下,核桃成熟,要想吃,抹开窗就能摘。
核桃树像一尊神,经年累月守护着村庄,庇护着家。它是一个村庄的风水,一个村庄的灵物,是普瓦这个村子最长寿的长者。它见证了村庄的发展,见证我们家的一代又一代人出生或老去,毫无索取地为我们家提供香纯的核桃。在每一个夜晚陪伴我安然入睡。
今夜月从房上白,房屋踱了一层银光,还是一样的老屋,还是那棵高高的大核桃树,静静地匍匐在窗棱上,注目着徐徐盛开的核桃花,能让所有烦恼尽消,心绪平静,豁然开朗,大地又充满了新奇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