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雨记

夏日，就这样在日益丰盈地绿色中穿梭。夏日的清晨，山林是寂静的，我在寂静之中听到了磅礴的天籁之音。

逢夏天，我每每都要去拾菌，伴着黝黑的天色，一个人提着垫了青色松针或蕨类的竹篮（云南人在入山开始拾菌之前，都会先在竹篮底部或袋子底部垫上新鲜的松针、青草或蕨类，以期减少菌子摇动逛烂的几率）行走在寂静的山林和辽阔的庄稼地，途中几乎遇不到人，有时破天荒地有一只乌鸦从头顶的松枝惊起，乌鸦翅膀“扑哧、扑哧”扇打起来，那是寂静的林间惟一的声音了。夏日，多雨。下雨的日子，当然还有雨声，以及雨滴跌落地面的“滴答”声。入山，拾菌。在开启这场夏日巨大的盛宴时，我是无比开心的。

夏天有夏天的样子，夏天的样子是朗晴，亦是多雨。苏轼在《阮郎归·初夏》里写到：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夏天，大地到处散发着生命蓬勃的气息。你走在山野，纵目及去，大地一片绿意。夏天的风轻轻拂过，那丝丝缕缕的“绿”仿佛也顺着夏风朝你扑将而来。眼里心里瞬时嫩滴滴、绿莹莹。夏天必然有雨。夏天的雨，并不总是滂沱，微雨过后，便是难得的温柔。翠绿的槐柳之间，虫鸟啁啾，夏蝉低语。夜间，在凉风阵阵中，安然入眠。忽而，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雷声惊醒，无妨，学会顺其自然。你安慰自己说，若窗外有雨，那就侧耳倾听；若晴空无云，那便静心纳凉。

雨天，我是极其喜欢的。无论电闪雷鸣的瓢泼大雨还是绵柔温情的细腻小雨。我都格外喜欢。

下雨的日子，我常喜欢凝望窗外淡泊的空中的雨丝发呆，一滴滴雨珠飘落串成一条条绵长的雨线，这些雨线晶莹剔透地从天际倾泻而下，构成一幕幕一幅幅巨大的雨帘。依窗听雨，在滴沥的雨声中，你可以静下心来，以一种暂时安逸的心境去仔细观赏雨景。这实在是一种独特的享受了。这悦耳的雨声，像一帧帧从天而降的天国之音，它们像打了某种兴奋剂在屋外自由尽情地挥弄演绎着。在夏日的林间，很多时候，这轻柔的雨落地便长成了一首绝美悠扬的诗。

四季的雨各有不同，或快或慢或密或疏，有时如烟如雾，有时淅淅沥沥，有时飘飘洒洒，有时滴滴答答。生于农村的我，对故乡的雨，情有独钟。我在很多篇文字里都写过雨。有时晚上的梦境，也会出现雨，它总会让我生出丝丝缕缕的情愫。

惊蛰到，雨水多。春雷响后，大雨滂沱了一夜，山野的林木花草像在开一场春天的盛会。燕子蹁跹呢喃，像一位邮差带来春天的好消息。一夜山中雨，林端风怒号。清明临近，雨便紧一阵慢一阵渐渐多了起来，整个大地浸没在雨的滋润中，村舍、田野、山峦，烟雨空蒙，细腻温柔，雾霭氤氤，湿漉漉的天，湿漉漉的地，湿漉漉的空气。人行走于野外田埂，放眼望去，因了这雨，春天的生机分外醉人、随处可见。春雨后，空气润生生的，田野的麦苗嫩盈盈，无数的雨珠端坐在麦叶或地埂的新草，极目望去，田野尽是一派甜丝丝的生机盎然之态。

春天的时候，我跟随父母去地里点种庄稼，有时也会遭遇春雨的突然袭击。雨来，我们都得搁置手中的活计，去到地埂的土洞避雨。土洞是爷爷辈在物资匮乏年代用来专供上地做农活时突遇雨袭击躲避雨用的。这是农村劳动人民智慧的物化成果。即在一个高高的地埂凿进去一个方圆的洞穴，洞里垫上一层厚厚的茅草。雨来时，在土洞避雨，效果很好。雨无法打湿人身。

人躲在土洞，从洞口看出去可以观望到一小片雨中的天空雨景，静静地观看外面的雨的世界，远处山雾弥漫，雨水清洗山峦，眼前雨帘哗哗。在山中听雨，实在是一种极致的享受。彼时，雨的滋味，便越发浓郁了。

雨能让人慢下来，能让人的心静下来，尤其山中的雨，更是如此。此刻山中，没有多余的喧嚣嘈杂。耕犁停止了，农人的吆喝停止了，整个山野能听到的就是雨声。雨水滴在泥土，随即形成一个漩涡，雨便有了家。雨水亲吻泥土，浸润种子。春天的一粒粟，得到雨水的爱抚，三月发芽出土，夏天蹭蹭长，秋天定能收获万颗子。雨天的山野也不全是静寂，有时山野的松针下会传来一两声鸟叫。“清明，酒醉；清明，酒醉”。这叫声绝不是悲戚的，而是鲜活欢快的，是为了这春雨，为了这滋润了的大地而欢鸣的。

以前我总觉得，雨是某位神仙将上一年多余的雨水收集在瓶子，现在瓶口开了，雨就洒落下来人间了。这样的奇妙遥想不止一次从我脑海萌生。我还在梦里出现过一个奇妙的念头。春天的雨种下去，到夏天又会像那些田地的庄稼一样长出更多的雨苗，雨苗开花，又下雨。如此循环，雨永远下不完，一年又一年，一季又一季。

雨停了，土地泥泞，父亲发话说，今天不适宜再继续耕种，收拾耕犁，我们一家人在雨雾中回家了。这样的雨天，回到家中，炖上老火腿，屋内瞬时肉香四溢。窗外是美妙的雨景，窗内是温馨的一家人煮吃火腿。这大概是世间最幸福的场景之一了。

到了夏季，雨就愈加多起来了。雨下得有些突兀，有些莫名其妙，有些让人捉摸不定，摸不着头脑。夏天的雨时而像个血性刚烈的汉子，粗狂奔放，热烈火辣；时而又好似一位腼腆的少女，情窦初开，闭月羞花；时而则是东边日出西边雨；时而又是大雨瓢泼，雨线如注。

夏天多雨。有时是狂怒的大雨。一阵撕心裂肺的电闪雷鸣，瞬间乌云密布，大雨瞬时倾盆而至。那种哗啦啦的巨大雨声。倘若打在人的头顶，能砸疼人呢。夏天，吾乡的人在山中，多是放牛或拾菌。密绿的林间，牛在雨中洗浴，开心着呢。牛不怕雨淋，再大的雨它也不动弹，就呆呆地站立，像敬业的岗哨的卫兵。人呢，当然要躲雨。放牛的披件蓑衣戴个草帽。雨水顺着衣帽滑落地面，人的身子不会浸湿。雨十分大呢，人便躲缩到长势极好的林叶下避雨。要是拾菌的，只能撑伞避雨了。夏天巨大的雨声，远处哗哗哗，近处嚓嚓嚓，像一把把针剑密集地从天空飞下。人在茂密的林海找菌，逢上这样的雨天，内心充盈着恐惧呢。一会儿的功夫，林木枝叶就被冲洗的干干净净，亮亮堂堂，透明澄澈，有的被冲洗得绿意盎然，能清晰看到鲜嫩的叶子里晶莹地纹路了。雨后的林子，绿得发亮，清新的泥土气弥漫在山野。空气旷野里，充盈着柔软的白雾。山间雨雾像一条洁白的哈达飘溢弥漫。彼时，林间有了仙气。雨珠并不落下来，而是调皮地沾在枝叶或草芥。人不经意走过，沾湿衣裳、头发。我想，这大概不是雨，这是一场精心演奏的关于雨的音乐会现场氛围。

雨后的山野空气甜润，一颗颗晶莹的水珠在绿叶上整齐罗列排成一条珠线。位于叶尖的水珠摇摇欲坠，将落未落。稍有不慎，它们就会滴落地面，迸开散成万颗珠子，浸润泥土。我独自在细雨的山中湿润地前行。雨后，我注意到一片鲜绿的叶子下两只蜗牛正欢快地厮磨在一起，他们是在亲昵吗。一片叶子下怀孕，一片叶子下繁衍，一片叶子下......我想象着，几天后，大概林子里到处都是他们可爱的孩子。

擎着伞矗矗前行，继续寻觅着大山的精灵。手里的箩筐还不满，我得再转几座山。一阵朗晴后，天又开始闹脾气，雷声开始捉弄起来，巨大的雷声一阵盖过一阵，乌云开始铺盖天际，一会儿的功夫，林子就暗沉下来，像要天黑了似的。天，又要下雨了。得赶紧找个避雨的地儿。左寻右寻，撑着伞蹲在一处茂密的林木下，黑云盖过头顶，狂风呼啸扫过，不远处听到窸窸窣窣的雨声，雨雾扑过来了，大雨像雨雾的恋人也随之奔赴而来。起初是大颗大颗的珠子砸向地面。我能明显感觉到雨珠砸在伞盖上的巨大声音。紧接着便是哗啦啦的密集雨声了。雨飘落在林木枝条间，又经过第二次滑落浸在土地。我静静地聆听着雨声，“哗啦啦，哗啦啦啦”十分有节奏感。眼前的小草兴高采烈地吮吸着甘露，有的绿草甚至在雨中欢舞，像芭蕾，又像拉丁。总之，它们像一批批中了彩票的幸运儿。无以言说的欢乐和高兴。雨中的山野或林间，除了雨声仍是雨声。大地静寂得只能听见天然的肖邦雨曲。雨势越来越大，人此刻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枝头栖息避雨的鸟儿，草芥下蜷缩的蚂蚁，叶子下紧附的瓢虫，都开始慌张起来。鸟儿飞行在雨中寻觅更安全的栖息之处，蚂蚁想法爬到树脚的洞穴，瓢虫憨憨地飞到人身上寄居避雨。不远处杨梅树下的菌菇开始哀嚎，菌盖被雨滴砸烂，最后只剩一根菌杆做孤家寡人了。那些刚冒出地皮的乳白菌菇，便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开花，算是躲过一劫。

山中避雨，总能让人遐思万种。无端地生出许多情绪和思考。仿佛大雨冲洗的也是自己的心灵。这一刻，能让人静下来。静下来思考人生的许多过去的未来的久远的事。

山中听雨，确也别有一番意境和滋味。

山中听雨，非常疗愈。雨之可观，可赏，可听，可说。古人谓之“九大雅事”里便有“听雨”。在焚香、品茗、听雨、赏雪、候月、酌酒、莳花、寻幽、抚琴诸事中，听雨是最容易的。

我喜欢雨，也喜欢听雨，尤喜山中雨。“何时了却人间事，来共山中听雨眠。”许是打小在山里长大的缘故，我尤其喜欢山中听雨的感觉：人在山中，山在雨中，雨漫洇的世界，诗意且美好。

风起了，雨下了，山里的蚂蚁摇头晃脑地在听雨，青草静静地任由雨水敲打。山中有许多松林，是听雨的好去处。一颗颗雨珠挂在松针，滑落或粘附，都是一种生命的状态。

“画堂人静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袅。”当我抬头的时候，我发现远山正卸去脸上蒙着的轻纱，仿佛闺中的姑娘刚刚抚琴一曲，真美啊！此时，山和人，真是“同是天涯雨中物，相逢也必曾相识”。

今夏，山中，一起赏风听雨，愿丝丝细雨，落入你的每一个良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