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摇摇晃晃的人间,岁月跌跌撞撞地打量人世间的每一个人,包括我自己。任何人都逃不过时间的摧残,漫漫人生路,用铅字在纸张把那些渐行渐远的时光刻录下来,让自己在人世可以永葆童心。在某个合适的时间点深情回忆,脱胎换骨,做回自己。放牛娃的夏天像一扇彩色玻璃窗,可以巧妙地看见五彩缤纷、奇幻瑰丽的大自然和绚丽夺目的童年生活。
牛是庄稼人的贵人,是农民的兄弟和朋友,每逢夏天,村庄人是一定要放牛的。牛分黄牛水牛,品类习性各异。黄牛力气大,不挑食,好使,随便赶到哪座山上,都能饱着肚子回家;水牛矫情,皮黑,必须得去水田水沟边,遇上热天,像刚过门的小媳妇,跟主人耍脾气呢?活儿也不干,车也不拉,就想去阴凉处避阳,或者去泥塘里泡澡,活像农村的懒汉。
童年的牛
在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我遥望远处的村庄,布满浓云的天空,我的村庄在远方伟岸如山。在漆黑的夜里,我伏在梦里,仔细聆听乡村的呼唤。我在梦里看到老牛,老牛的影子,在家乡的山岗上,它昂着头冲我“哞哞”地叫唤。
炽热或者冷淡都不如一头牛的记忆来的直接、让人充实。牛是我整个童年最忠实的伙伴,是我的朋友。牛能听懂我说话,我也能听懂牛的耳语,我和牛是互通的,心有灵犀,心心相印。童年的牛,像是我的一个伴侣,我的恋人。我高兴或者不高兴,都喜欢贴着牛的耳朵倾诉,让牛走进我的内心,替我分担疑难。
我现在晚上做梦还能经常梦见老牛,这是必然的,也是我内心所希冀的。我希望一辈子都有牛的陪伴,无论在梦里还是在现实生活。因为有牛在,故乡就在,童年就在,心就没有丢。
每次返回家乡,看到青绿绿高高耸起的山峦;看到绿油油长满矮松树的草皮;看到曾经供牛和人喝水的龙潭,我就不自觉的想起老牛,我甚至能看到老牛就在旁边尾随着车子奔跑,仿佛牛在车窗外对我说,阿舒,你下来,下来,咱们再好好聊聊天。
出生在农村的人,都要和牛打交道。打我来到这世上,我的使命就是放牛。在我们村,生儿子,都要说:“捡了个放牛的”。仿佛我是为放牛而生的。我刚出生,那会儿还不懂什么是“牛”,我爹抱我出去玩,遇上牛,常要说,儿啊!你以后就要放牛。我“咿咿呀呀”地向牛招着小手,好像在回应我爹刚才说的话。也是从那时开始,我和牛结下了缘分。是不解之缘。
我四岁时就学会了放牛,那时穷,我家没有牛,放的是二姐家的水牛。水牛性格温顺,价格便宜;但矫情,遇上天晴得火爆的日子,水牛就像刚过门的小媳妇,爱耍脾气,常溜去遮阴处避凉,或者逃到秧田水沟边和泥洗澡,一身黑乎乎的皮肉,常洗的红黄。水牛爱吃水草。放水牛,常要去水田。黄牛性情不定,时而暴躁,时而温顺,我家后面的日子养的多是黄牛。黄牛好养活,随便的赶到某座山上,任它吃喝,到了傍晚,牛肚子指定圆鼓鼓的。挺着大肚子,像个临产的孕妇。傍晚赶着黄牛回家,牛儿喜生自足,主人也乐呵呵,那个得意。恨不得见人就说:“这牛是我放的”。
我二姐的公公,我叫大爹,至于为什么叫大爹,我至今没弄清楚,反正大人让这么叫,自己也就顺着喊了。每天有事没事,我都要奶声奶气地“大爹长、大爹短”的喊上一番。二姐不是我妈的女儿,是我妈的哥哥我舅舅家的二女儿,嫁在我们村,也就是我大爹家。亲上加亲,更亲了。虽然不是一个母亲生的,却胜似一家人。不光农活拉扯着干,有什么好吃的二姐都会送一份到我家。我家那会儿和二姐家共用一头水牛。夏天,牛基本是归我的。除去田地里有庄稼活儿,其余时间,我都是和水牛相依为伴。放牛,像我的一项常规作业。为了放牛,我妈给我打了一顶草帽,配备一把大黑伞,我常把伞栓根线挎在后背,像武侠电影里背剑的大侠。我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放牛了。骑在牛身子上,像架着一头战象,那个自豪呀!
每天十二点,我准时骑着牛上山。牛边走边吃,一路都在填肚子。身子慢慢摇晃着,我端坐在牛背上,哼着歌,那些歌都是没来由乱唱。只涂一时的心里高兴。
我放牛常去有水的山沟秧田,寂静的山,遮映着流水淙淙的沟,一块块秧田平铺在沟埂山间,秧田里长满各类水草青蛙。夏天水草丰茂。水牛最喜欢去秧田进食了。
我们村有秧田的地方分两块。一是“上沟”,一是“海子头”。为什么叫这名。无从而知。农村很多奇怪的地名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比如:土山、猫猫头、沈家箐子、蝙蝠洞等。我们常去“上沟”。因一条大水沟从山峦深处劈斩延伸出来,纵横在两山之间,像一只大脚。一条白净的山水穿沟而过,纵石而下,流向更远的远方。水沟在村子上方,常年清水流淌,故而得名“上沟”。是童年牧牛洗澡玩耍的好去处。
中午,明晃晃的太阳高昂着头钻出来,像一张硕大无比的网,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璀璨的五光十色的光芒中,村庄仿佛掩映在绿色的海洋里,举目望去,满目皆绿。到山上,牛是不用挂念的,赶到田地,任它吃喝。人嘛!要不爬到大山上来回奔跑,要么站在高高的大白石头上挥舞棍子。天气实在好的日子,就在崖下洗澡,一整天泡在水塘,看着波光粼粼的耀眼水面打发日子。
牛也不跑远。晚上天色渐暗,扯着嗓子使劲吆喝一声,牛就自己回来了。农村的牛能听懂人话呢!我还是一样,骑在水牛背上,悠哉游哉地慢悠悠晃回家。吃饱肚子的老牛走路缓慢,一摇一晃,慢慢悠悠,老态龙钟。进了村口,叔伯婶姨看到都要美美的夸我一番。我儿时就是沉浸在这样美好的时光里慢慢长大的。
流云停驻,晚霞通红,下一秒,天就要黑了。老牛是不怕黑的,依旧不紧不慢,照惯例昂起头大喊几声。
老牛吼完,天真的黑了,像一团墨迹,一天的放牛生活也就结束了,我因放牛有功,总能获得一顿夸,还能享有一顿美滋滋的晚饭。
老黄牛
三年级时,父亲借钱买了第一头属于我家自己的老黄牛,这牛乖是乖,不过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刚买来,头上的毛就是白的。走起路来比水牛还慢。黄牛比水牛好放,我不再像以前一样,伙同一群小伙伴去“上沟”,我改变了放牛的场地,改去石山。石山也有水沟,涓涓细流,水吝啬地流淌在山间,太阳光照映在水上,能发亮。石山的小路两边长满了茅草、蒿草、水芹、野荠菜、野薄荷、红蓼、菖蒲、鬼针草,都是老牛爱吃的。
老牛年纪大了,走起路来总是喘粗气,脸上不时洋溢着温情。是那种看破世态的样子。老黄牛吃草慢悠悠,好像年纪大了,牙齿嘴口也不利索了。
老牛跟我渐渐熟了,像我的一位年迈的老爷爷。终于在三年后的一个街天,父亲把它典卖了。也是在那天,父亲重新买了一头青牛拉回家。在农村,牛是农民的朋友,但为了生存和生计,农民不得已更换自己的朋友。我怀念老牛,老牛踏实、温顺。如果把牛比做人,它一定是个称职的老实人。
青牛
青牛身材魁梧,长势雄壮,刚拉来时,父亲不让我动,怕驾驭不住。一段时间后,父亲没有察觉青牛有什么不怀好意,便慢慢让我靠近了。
牛是隐忍的牛,脖子上挂一个响脆的铃铛,走路或者吃草铃铛都会晃得“铛铛”直响。铃铛声声。光听这声,便知道山坡上的牛是谁家的?主人是谁?
青牛像一部小型收割机,嘴好,吃起草来“跨歘跨歘”作响,一片草坪眨眼的功夫便啃个精光。
年纪轻,走起路来“吭哧吭哧”地响,像是不会累。拉车、犁地都是一把好手。一开始,我是喜欢青牛的。像绝大多数青年人一样,如花的年纪是人生最好的了,惹人爱。可慢慢地,我发现青牛并不善意。有一次,我赶着青牛去山上放,行至山间,蝇蚊叮咬,青牛肆意狂乱奔跑,我拉不住,任它溜。青牛不跑远,在附近的地埂用两只角奋力拐土。等它慢慢平息下来,我走上前拉住鼻子,想要赶牛回家,牛一下子性情大变,把角迎向我,一阵攻击,我吓得转身就跑,牛追着我跑。直到我跳下一条地埂,牛才仓皇止了步。父亲得知后,赶到山上把牛拉回家,狠狠给了牛一顿棍子吃。第二天,青牛就被父亲卖了。
青牛脾气火爆,年轻冲动,这样的牛很有个性,却不受主人待见。
黄牛
卖了青牛,田地里庄稼活等着牛干,犁田耙地必不可少。没有牛,农村人像断了一只手臂。逢上街天,父亲又买来一头黄牛。架子不大,主要乖顺。父亲看重的也是这一点。农村人选牛,跟小姑娘选夫婿一样。跟样貌无关,主要还是人品和性格。农村人拉车的牛,不必好看,不用高大。只要灵巧好使,乖巧听话即可。
黄牛在我们家一待就是十年,几乎陪伴了我的整个童年。每年暑假,还是和以往一样,放牛割草,终日与牛为伴。
那段日子,我与牛,日日夜夜腻歪在一起。
我十四岁那年,上初三,黄牛生了病,结果还是一样,被父亲卖给了一个生意人。我并没有难过,因为牛到头来宿命都是一个样。至少在我们家这十年间,我们没有亏待过黄牛,我割的每一根青草都是土地上长出来最好的草,青绿的流汁;我终日把牛放的很饱。甚至,有时农活太多,我会心疼牛。父亲更是把牛当宝贝。犁地回来,父亲总要第一时间给牛喂水,晚上吃过晚饭,父亲没有休息,端着一盆牛料精心给牛吃。他心疼牛勒!在农村,牲畜就是人的朋友和兄弟。包括牛。
小黄牛
这一次,父亲没有再去街上买牛,依农村的说法,应该在村子里买。街上外来的牛,不服养。父亲寻兒了许久,给同村一家想要外出打工的庄稼人家买来一头小黄牛,牛买来时小,如今回来再看,牛长大了许多。去年父亲又找一户人家买来第二头小黄牛和一头母牛,三头牛关在一起,也不孤单。
母牛后来生了个小母牛。小母牛渐渐长大。去年也怀上小牛了。遗憾的是,小母牛生小牛时,没能顺利生下牛崽,父亲在集镇请来一位兽医帮牛剖腹产,五天后,母牛小牛都死了。父亲难过了很久。这是活生生的两条生命,养了四年,好吃好喝伺候,到了就这样没了。牛是农人的积蓄,我们一年的收成全靠牛,一年的经济收入也全指着这牛。可一朝不慎,牛就死了。我们常说,命如纸薄,牛命亦如此。这世间的一切生命,皆如尘埃,渺小,脆弱。母亲得知消息后,难过了两个多月,愣是缓不过来。母亲觉得,牛命如人命,一个活蹦乱跳的小牛,就这样没了。母亲责怪父亲不该剖腹的。牛怎么还能剖腹产呢。父亲说,那会儿母牛生不下小牛,作为人的本性使然,是该施手相救。
在我们家,牛也是父亲母亲的孩子。我们出来读书,工作在外,终日在家陪伴父母的就是这些牲口。一个小牛代表一个鲜活的生命。父亲母亲常回忆小牛在院子里精神十足欢快奔跑的样子。
我暑假回家,没再像以前一样赶着牛去山上放,只是从屋子过去的苞米地或者后山割些青草喂牛。小黄牛,估计是我们家养的最后一头牛,随着父母年纪的增大,牛慢慢的就要淡出视线了。
这一生,我们家拢共养过好几头牛,每一头牛都是一个过客,就像人生中出现的人,来来往往,熙熙攘攘,最终能留下陪在身边的,也就那么屈指可数的一二三个。
故乡有我童年最圣洁的欢乐和幸福。我透明的影子摇摇晃晃在一头牛与另一头之间。童年的牛,是我的兄弟和朋友,我因为有了牛,童年才不孤单。
放牛娃的夏天
我们怎么放牛的呢?早晨八点钟,太阳就扭捏着出来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志同道合的,臭味相投的,像是约定俗成,一大早就凑在某个青草繁茂的山头,人凑到山上,不用管牛,牛散开了任它吃草遛疯逗架。人嘛!打土二,聊闲天,扯白话,或者两个青年男女坐在松树下的遮荫处避凉,他们谈情说爱,谈着谈着,女孩红了脸,双方开始产生了情愫。所以,在我们村大部分结婚的青年男女都是放牛时谈成的。像我们这一类小的孩子,要不拿根大棍子在坡上来回疯跑,挥来舞去,在天空下写字,在大地上作画;要不平躺在软绵绵的草地上熟睡,那个时候,小孩的睡眠竟会那样多。有时一睡一天就过去了,傍晚赶着牛尾随大哥哥大姐姐大爹大妈们便回了家,身子像喝醉了酒一样软绵绵的。牛放的很饱,那时候,我妈总要给我一顿好夸,奖励我一块面蒿粑粑或在晚饭时奖励我一个荷包蛋。
农村人上山,都要温一壶深深的苦茶,用塑料瓶装起来,这可是一下午的饮料,茶叶是山上地埂野生的茶树采摘的,泡出茶水苦涩但解渴,把瓶口凑在嘴上轻轻一撮,抿一口,已是舌咽生津;再抿一口,顿觉浑身通泰,暑意全消;如果一直喝下去,便会像古诗所咏:“腋下生风,人在广寒宫”,解暑解乏解困。山上摘的新茶,泡得一叶,水暖茶温,莹透滑润,绵软醇厚。颊齿间,人心感念,便觉人生好时节,莫过如此。人放起牛来也更加有劲儿了。
(一)
我们村的放牛老头库巴,放牛很用心。老人爱牛爱酒。库巴把老牛看作是自己的掌上明珠,得空时就给它刷毛,伺候老牛,有时喝醉了,他会炫耀说:“村子里,这牛,没有比我的更乖的了。嘿,你们休想从我手里换走它。”说着,他就去到牛圈,用脸贴在牛耳朵上亲抚一阵。老人放牛经常背个竹篮,篮子里置一白色透明塑料瓶,瓶内盛满白酒,他不用水解渴,倒用酒。真是奇了怪。牛一上山,沿着山坡啃食短草,主人背着双手走在山石小路上,不时停歇下来,坐在竹篮上,对着眼前的景物发呆。他们走路的速度和路线全取决于此刻在山坡上啃草的牛。老人放牛细心,常要去田地里找些青草给牛加料,晚上还要割一箩筐草背回家给牛当晚间的“宵夜点心”,吃不完的干脆留作第二天的“早点”,他手里的牛自然长得肥壮,毛发光滑锃亮,这样的牛是可以卖上好价钱的。
下雨的天气人要待在屋里,可农家人不舍得闲。在小雨中,农夫仍没有停止劳作,耕种或锄地,那些如松针般细小的雨水打在他们身上,腾起一阵水雾。放牛的人披着雨衣也陪着牛走在田埂或河边的草地上。牛不怕雨淋。雨天,牛吃草才更认真,草变得愈加清甜。牛在田埂上走动,它的嘴像一部小型的割草机在发动。在牛嘴掠过的草地上,平整,顺滑,那些草叶已进入牛腹并化为养料。牛是农夫最得力的帮手,它基本是作为一件农具而被养牧。牛对粮食的要求不高,但要填满那个深不见底的胃,得花上小半天。它只要有机会,都在啃草或饮用主人备好的草料及猪食。让牛吃饱是重要的,这才能保证其存活并在耕地时使出无穷尽的力气。而孩子每天有一个任务,就是挎着竹筐用镰刀将那些还滴着露水的青草割回来,在合适的时间送到牛的嘴边。牛一旦要去耕作,便无暇去找草吃。
炊烟升起时,放牛人就赶着牛回家了,迎着红脸的夕阳,洋洋洒洒地迈着老态龙钟的步伐,牛羊像是酒足饭饱,步调缓慢。老人跟在牛羊身后,像是被牛羊拖着走;有时老人也走在羊群前端,羊就跟在人身后,整整齐齐。
(二)
这是一个美妙的季节,正午的阳光从山间滑下来,小鸟在上空啁啾盘旋。高树上掩映在枝叶里的鸟窝也常常吸引着我们一帮孩子争相攀爬,掏鸟窝,有时运气好,能拾得一两个鸟蛋,我们不把鸟蛋拿回家,只是单纯看看,然后又放回鸟窝。手握一枚鸟蛋小心翼翼对着明亮的天光,能透过蛋壳看到血红。当然也有一些顽皮的放牛娃把鸟蛋偷偷装回家煮着吃。我未吃过鸟蛋,我觉得那样太残忍,再过些时日,破壳而出,那就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人类就是十分残忍可怕,什么都吃,没有一点慈悲、信仰、共生的意识。我曾经见过人吃蛇肉的场景。一条花蛇被四叔拿捏,随之死于非命。四叔将蛇头挂于削尖的树枝,开始一点点剥开蛇皮,开膛破肚。四叔一番娴熟的操作,一条白白净净的蛇袒露在人前。四叔将蛇装进袋子,晚上用土罐熬煮,成了口下一锅鲜嫩的蛇羹了。四叔叫我吃蛇肉,我大哭着告诉四叔,蛇肉怎么可以吃呢。从此,我再也不理四叔了。
放牛是我最开心的事了,现在回想起来依旧觉得甜滋滋。小孩爱吃,每天上山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摘杨梅野草莓、偷酸梨、刨土地瓜、摘松子、烧松苞、磕榛子、烧洋芋、焖包谷、烧小瓜、烤菌子。吃的喝的,应有尽有。
选一片草皮,牛栓在荆棘丛上,人去沟塘里洗澡,一条白花花的水流从石崖上冲刷而下,人站在水潭下,任崖水冲洗,水流击打在皮肤上,四分五裂,绽开无数的小水花,连同身上那些泥垢洗净。有时我们也睡在碧绿透亮的水潭里晃悠。有一两个调皮的孩子,找一处高石,立在石岩上,头朝下,脚向上,“扑通”一声巨响,人就不见了踪影,随之水里冒出白白的屁股,人头再现时,已游到水的另一端;我清晰记得一个跟我玩的最好的伙伴,叫“浓鼻筒”,鼻子里时常挂着一股清流。他总喜欢用稀泥把我裸露的全身盖住,整个人只有头露出来,身子全都淹没在泥浆里。有一次,我母亲找猪草路过此地,看到这一幕,又好笑又好气,提溜一根大棍子冲过来,其他伙伴都跑了,就我傻傻地呆在稀泥里,那一次,挨了一顿狠狠的打。小孩永远不长记性,即使你大人再怎么打,该犯和要犯的错误他还得犯。所以农村的小孩大多是吃着父母的棍子长大的。
(三)
我们那会不怕脸黑,越黑说明越健康。放牛的孩子大多戴个草帽,是用秧草编制的,透风、遮凉效果极好。像我们这一类孩子基本不戴帽子,戴帽子影响人玩耍勒!所以人都晒的黑乎乎的。我们还去秧田和水沟里找牛蛙、野鸡和鱼腥草。牛基本不用细管,任它在原地吃,吃不饱,傍晚再加料。我们常在傍晚扳别人的青包谷喂牛,再饮点水,那样牛饱得快。有时也石头剪子布,输的留下放牛。去玩耍前,我们总会对着留下看牛的人甜言蜜语一番,把不得去玩耍的看牛人忽悠得心花怒放。
“仨儿,你好好看牛,把牛放饱了,我们给你带好吃的啊!”
仨儿也傻里傻气的,愿赌服输,乖乖地留下放牛。这样的诺言常常是落了空,傍晚疯玩回来,没有人给仨儿带任何吃食,只是一个劲儿争先向他描述一天的乐趣事儿。
很多时候,严格上来说,不叫放牛,是割青草喂牛。牛儿只不过换个地方吃草而已。
家乡水沟里有小鱼,我们有时会拿一面网去网小鱼,网到了就高兴,人不吃,随后又放了。很多情况下,也提溜一根大棍子打牛蛙,边走边敲打沟岸的绿草丛,“扑通”一声水响,准保是牛蛙钻进水沟了。牛蛙会遁土,钻进水下的泥土后,随着一股泥流涌上,蛙就不见了影踪。沟沿会长鱼腥草,就是折耳根,挖回来或者撬回来又是一道纯天然野菜,母亲会为此大为高兴,因为折耳根为她解决了一道晚饭菜的难题,另外,则耳根也是母亲最爱吃的。在某种程度上,只要我们不偷不抢,那些从山野之上带回来的野物,父母是极欢喜的,比如松果、折耳根、树柴、青草。弄不好,还能受一顿夸奖。
村子里外出打工谋生的人多,很多人出去了也就永远出去了,在他乡安居立业。那些水田渐渐荒芜了,成年累月,水田成了没有主人管理的孤魂野田,长了许多水草杂草,那些野鸡就喜欢在这样的草里安家。我们一群小人仔仔细细地寻找着,在某个秧草跺里“跨歘”飞出一个黑影,像发现金元宝似的飞奔过去,摊开草丛一看,果然是一窝野鸡,草碗里安置着几颗野鸡蛋。有一回发现一窝小野鸡,毛茸茸地可爱极了,人凑近时,小野鸡们以为是野鸡妈妈啄食回来了,争相张着嫩黄的小嘴,咿呀待哺,我们一人分一只带回家,像拾得一个宝贝。我在床头置办下一个鸟窝,把小野鸡安置在软柔柔的小房子,第一晚我高兴得睡不着,小野鸡“叽叽叽”地吵着,我就这样注视着,那种父亲的使命感愈加强烈。第二早醒来,小野鸡倒在了窝内,半伸着脚,那样子实在可怜,我爬起床,把小野鸡紧紧地抱在怀里,哭了一整早。我现在回想起来,依旧觉得对不起那只婴儿般大的小野鸡,我愧对你,是我害了你,夺了你的命,如果我不把小野鸡带回家,它又怎么会死呢?归根结底,还是人类的欲望和劣性。
影子像一条安静的狗,散漫地跟在主人后面。我以为我的胆子很大,小时候,我的胆子像猪尿泡那般大,母亲常说你是个白胆(胆子大,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味)的小人。可当我一个人走在黑夜的田埂上,头顶野鸡“滋溜”飞过时,还是会害怕得打冷战,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喷嚏。
(四)
我总认为,那些遮遮掩掩、躲躲闪闪的童年往事会在某个深夜,某个相同的场景,某个瞬间,某本书的字里行间在熟悉的字眼里重返记忆的最深处,在你眼前发芽开花。
农村孩子上山是不愁吃的,大山之上,吃的应有尽有。六月底,山上的杨梅渐次成熟,一个个像红宝石绿宝石一样挂在树枝上,摘一个放进嘴里,那叫一个酸爽。绿杨梅是七分熟的果子,酸酸甜甜,提神醒脑,甚是好吃。绿杨梅可以摘回家卖钱,是村里的老人们的最爱。背一个竹篮,竹篮里放一条蚂蛇皮袋,动作娴熟,一天能扯三四袋。摘回家的杨梅要先摊开晾晒,第二天放进石缸浸泡,途中加入食盐,再捞出平摊在太阳下晾晒,晒干就可以收装起来典卖了。我们吃杨梅有时连同核一同咽下去,有时将表皮的果肉享用,把核用石头敲开,吃里面小小的仁。杨梅仁很小,白白嫩嫩,但吃起来极香。
红杨梅最甜,小孩上山,专找又红又大的杨梅采摘,含一颗在嘴里,甜腻腻的。夏天解渴最好了。最好的是杨梅汤,用冰箱一冰,既是冰镇杨梅汤,那是夏天的消暑神汤了。母亲经常用它熬制杨梅糊,挑选上好的杨梅,洗净,置于高压锅内,撒入白糖,入少许水,盖上锅盖,半小时后,那股杨梅的甜香就慢慢溢出来了,飘在空气中,令人口水直流。我总撕一页旧的作业本,舀几颗放在纸上,隔一小会儿塞一颗在嘴里,隔一小会儿喂一颗在嘴里,那个甜呀!是其他的果类无法比拟的零食。有时也分玩伴们吃,一双双小眼睛对着屈指可数的杨梅虎视眈眈。
后来读到汪曾祺先生在“昆明的雨”里写到杨梅:雨季的果子,是杨梅。卖杨梅的都是苗族女孩子,戴一顶小花帽子,穿着扳尖绣了满帮花的鞋,坐在人家阶石的一角,不时吆唤一声:“卖杨梅——”,声音娇娇的。她们的声音使得昆明雨季的空气更加柔和了。昆明的杨梅很大,有一个乒乓球那样大,颜色黑红黑红的,叫做“火炭梅”。这个名字起得真好,真是像一球烧得炽红的火炭!一点都不酸!我吃过苏州洞庭山的杨梅、井冈山的杨梅,好像都比不上昆明的火炭梅。
(五)
野草莓就是匍匐在地面上长出来的小果子,矮矮的圆叶,结着白白的果实,熟的不熟的,都摘送嘴里,一嘴吃的红彤彤的。山坡上向阳的地方会生野土瓜,苗须像牵牛花一样会攀爬,用力挖出来,剥开皮,白嫩嫩的肉,甜而不腻,顿时一股淡淡的甜油然而生。
吃都是变着法的,除了先前罗列的,还有人家种的酸梨。在乡村,只要是山上种的,我们都自认为是野生的。山坡的苞米地里隐没着一棵酸梨树,是田娃割草时发现的,我们一群人向树围了过去,像一只只饿狼。我们边吃边扔,有时树枝折断了,人也跟着掉下去,“哎呀”一声惨叫,泪珠瞬时夺眶而出,但就是不哭出来声,站起来,拍拍屁股,又跳到树上了。农村人耐打,耐砸,耐挫,即使再疼也不会哭出声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勒。酸梨摘一篮子背到山坡上,躺在草皮上,烤着暖暖的太阳,脚搭在膝盖上,挑最好的酸梨吃,咬一嘴丢一个,咬一嘴丢一个,像猴子搬包谷,过几天主人到山上一看,气得直谩骂,那谩骂声叫人心惊胆战。
(六)
中午饿了,我们还烧洋芋、焖包谷、烧小瓜、烤菌子。云南人爱吃洋芋,炒洋芋、炸洋芋、煮洋芋、烧洋芋、酸菜洋芋、老奶洋芋,应有尽有,最好的就是烧洋芋了。洋芋是别人家的,专挑那些开花的洋芋苗挖,开花的洋芋苗说明洋芋硕大,烧出来好吃。捡一堆刺柴,先烧一拢火,烤热地气;第二拢火燃起的时候,再放洋芋,那样烧出来的洋芋极香。有时候,捡拾枯干的牛屎烧洋芋,也是极香了!半个小时,黑乎乎的洋芋挑出来,在草地上来回摩擦,烤一个青辣椒蘸盐,一个黄灿灿的洋芋就可以享用了。包谷专挑甜玉米、糯包谷,甚至可以生吃,一口咬下去,白浆迸绽。连壳黄焖,更好吃,捂在碳灰里,半小时后取出,像煮出来似的。甜香弥漫在旷野。
田间地头总会长有小瓜,嫩生生的,口渴的时候,扯一个埋在红碳灰烧熟,剥去黑漆漆的外皮,插一根瓜杆,像南京街头吮吸灌汤包的汁液一样吸甜甜的瓜汁,汁水喝完,切开烤熟的小瓜,晾凉,这是夏天最好的甜品了。
(七)
雨季空气湿润,白天一阵暴晒,大山上有青头菌、牛肝菌,干巴菌、奶浆菌、各类菌子竞相冒出头,捡拾回家烹炸炖炒,佐以酸菜、干大蒜,味极鲜腴。我常在早上乘着白雾去捡拾菌子,白天放牛也会捡来烤着吃,撒点白盐,更香了。有时同母亲去山上搂草,母亲负责搂草,我则找菌子,傍晚时分,总能拾得满满一箩筐。
到了夏天,大人小孩都爱往林中钻,一个人在幽深的山林里穿行,有时会听到林中枝叶“窸窣”摇动,那时我会有微微的紧张感,耸了耸身子,打了一个寒颤,“啊——”地大吼几声,低头继续向前。
要出菌子,雨是必不可少的。
汪曾祺先生在“昆明的雨”一文中写到:“昆明菌子极多。雨季逛菜市场,随时可以看到各种菌子。最多,也最便宜的是牛肝菌。牛肝菌下来的时候,家家饭馆卖炒牛肝菌,连西南联大食堂的桌子上都可以有一碗。牛肝菌色如牛肝,滑,嫩,鲜,香,很好吃。炒牛肝菌须多放蒜,否则容易使人晕倒。”
“菌中之王是鸡枞,味道鲜浓,无可方比。鸡枞是名贵的山珍,但并不真的贵得惊人。一盘红烧鸡枞的价钱和一碗黄焖鸡不相上下,因为这东西在云南并不难得。有一个笑话:有人从昆明坐火车到呈贡,在车上看到地上有一棵鸡枞,他跳下去把鸡枞捡了,紧赶两步,还能爬上火车。这笑话用意在说明昆明到呈贡的火车之慢,但也说明鸡枞随处可见。”
鸡枞,这朵山间珍馐,曾被誉为“海上天风吹玉芝”。“海上天风吹玉芝”用来形容鸡枞再合适不过了,鸡枞乃为菌中极品。鸡枞菌能健脾胃,令人食欲大增。鸡枞菌内含钙、磷、铁、蛋白质等多种营养成分,是体弱,病后和老年人滋补的佳肴。
鸡枞的吃法很多,最好的就是炖汤。
鸡枞菌由于味道鲜美,可以单独炒食或煮汤。家乡的人们并不像城里人那样每天都有新鲜的肉类可吃,上天是公平的,大自然孕生的鸡枞也可与各种肉类匹敌。深秋,许多人背个篓子就上山找鸡枞,能者一天找几窝,一窝十几朵,有的盛开成花;有的还蜷缩在泥土里刚冒头;有的还是骨朵儿,最好的就是骨朵儿,肉质鲜美,营养高。我有一次在烤烟地里发现一窝鸡枞,准确的说是一片,采回来我数了一下,有六十五朵,吃了十来天。农村人怎么吃鸡枞,从山上采回来的鸡枞菌先是洗净泥土后放入锅里,加适量水煮汤,调料也只有简单的盐,由于鸡枞菌富含蛋白质、氨基酸和糖,经过水煮加热后这些物质都释放出来,菌汤变得格外的美味鲜甜,鲜味一点也不亚于鸡汤,却没有鸡汤的那股油腻感和肉腥味。喝下口的只是清香的、充满自然味道的浓郁菌汤。滋补自然了得。
油炸鸡枞也是一种做法,将鸡枞炸成鸡枞油,用瓶子装起来,每次下挂面,舀一小勺,伴着挂面,那香味,简直绝了。
“有一种菌子,中吃不中看,叫做干巴菌。乍一看那样子,真叫人怀疑:这种东西也能吃?!颜色深褐带绿,有点像一堆半干的牛粪或一个被踩破了的马蜂窝。里头还有许多草茎、松毛,看起来乱七八糟!可是下点功夫,把草茎松毛择净,撕成蟹腿肉粗细的丝,和青辣椒同炒,入口便会使你张目结舌:这东西这么好吃!”
奶浆菌可以生吃,轻轻取下,擦拭干净便可食用。如果把瓤子弄破,会看到一股似牛奶的白浆溢出来,沾在手上黏黏腻腻。炒吃或者煮汤也是味美极鲜,天底下,再找不到比菌子汤还鲜的东西了。
吃不完的,母亲也晒干放好,冬天菜蔬少,菌子便可拿出来食用了。用热水一泡,菌子像活了一样。翻炒炖煮皆宜。
(八)
雨天我们也去放牛,那些下雨天放牛的日子,在记忆深处一直留存着,细雨从天空跌下来,汇成雨水雨珠匆匆忙忙地溜走了。山上湿淋淋地蒸腾着水雾,水滴从松针滑落,打在土地上,“滴答、滴答”很好听。雨天牛更爱吃草,牛皮厚实,不怕冷,雨珠粘在青草上,草叶变得更嫩更甜了,牛大口大口地咀嚼着,不到傍晚肚子就吃饱了。倒在一个草坡上熟睡,把那些吃下的草再吐出咀嚼。消化了再吃第二轮草。人不用打伞,打伞不方便看牛,人都身披一件水衣,水衣方便,可以任意在雨里穿行。找一个石洞烧一拢红红的火,一群人围在火堆边摆白。
我在云南长大,是个典型的“放牛娃”,因为那里山青草茂,所以从我出生那天开始,我爹说我生来就是放牛的。亲戚朋友问我爹,生了个啥?我爹说:“生了个放牛的。”我的童年是在家乡的草木花树、青山绿水间日复一日欢快度过的。我熟悉高高的山垄、山间清澈的溪流,溪流旁的玉米地,那个供人洗澡的泥潭。春夏秋冬四个季节,每个季节都要去放牛,但以夏天更具乐趣,人们可以慷慨地接受大自然的雨露阳光。放牛娃的夏天是和隐忍谦卑的牛一起度过的,与牛的相处时间长了,我甚至能听懂牛心底的话。牛也通人性,宁静地炊烟下,牛儿昂起头冲着夕阳“哞哞”叫唤,好像它把人世的一切看得通透。我常常在梦中忆起老牛,想起放牛的那些美好日子,我知道再也回不去了。
放牛娃的夏天是一个纯美的夏天,那里有许许多多吃的,有稀奇古怪玩的,有童年最美好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