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之伊始,万木生发。家乡水田里早早灌满了清水,年前撒下的禾苗,绿油油簇拥在田地,一个劲作可爱态。水田会隔三差五吐泡泡,土地像是个挤眉弄眼的老人,干渴了一季的田地,忙不迭腾空肚子,赶紧让小沟里流淌的清水浸润和滋养。倘若天上降雨,那更好不过了,雨珠淋在禾苗身上,像是给绿苗洗了一次澡,往后的日子,稻苗如雨后春笋,蹭蹭长。
山沟里的水干净,带有大山的灵气,喂养的禾苗也长得肥硕,稻子香甜可口。在乡村长大的禾苗,喝的是家乡的母乳,清泉从山腰深处冒出来,咕噜咕噜流淌到田间,给稻苗滋养生命。
山风飘来,稻苗就低了头,像是给路人作揖,但更多的,应该是对喂饱它们的主人致以感恩。物亦如此,人更该懂得感恩。感恩土地,感恩流水,感恩天造良势。人对世间的万物都该持敬畏和感恩,万物相生共荣。
三月的某天,母亲在写着“孙”字的田地放上水,清明一过,父母就操忙起来了。父亲拔年前撒种的秧苗,母亲插秧,配合的十分好。插秧是个技术活,母亲动作麻利,一天能插一大块地。母亲是个急性子,心里装不下事,倘若白天没干完的活,晚上紧着赶着也要做完。好几次,我在田埂上玩草捉青蛙,母亲在田里和着月色插秧。那时候,月亮是一盏天然的大灯,悬在人的头顶,悬在大地的头顶。我有时帮母亲递送秧苗和茶水;有时什么也不做,就这样看着月亮发呆。有时靠在田埂上睡着了。清晨五六点钟,月亮淡淡地挂在天边,母亲依旧在灰白的亮光里耕耘。我起来揉了揉眼睛,掀开盖覆在身上的棉衣,奶声奶气的喊上一声“妈”,没等我妈回答,又倒下去熟睡了。所以,农村人是十分不容易的。我并不后悔自己是农村人,我有欢快的童年,有许多好玩的伙伴,有疼爱我的父母亲,他们教会我做一个勤快、善良、正直的人。那些奇怪的经历使我的人生更加丰盈。我现在写作的素材,大部分来自于那些不同寻常的经历。我的做人观也绝大部分继承了父母亲的基因。在农村,人勤物丰,懒人是过不活生活的。
插完秧,田地就算真的活了。逢街天,父亲买来黑鱼苗,往田里一放,秋天时,鱼儿就可以上桌作为人的下饭菜。母亲爱做酸鱼,秋天的时候,稻子割了,田里的水放干,鱼儿就裸露出来,捡拾回家,开膛破肚,刷洗干净,腌制在坛子里,密封起来,一年四季都有香喷喷的鱼肉吃。酸鱼好吃,蒸炸炖皆是美味。我最爱吃母亲做的酸鱼,那鱼里有种特别的味道。
夏天时,父亲会穿着水衣下到田里,把那些杂草除去,一年四季,禾苗和鱼儿都不用细管。像两个散养的娃娃。鱼儿也不用担心别人来偷,因为家家田里都种了鱼。当所有人都物质丰裕时,便不会惦记别人的东西,因为那物件已不再是什么稀罕物。人们发生偷盗现象的,多是惦记上那些稀贵的东西。
仲夏,房子周围绿闪闪的,下雨的晚上,田间的蛙鸣一夜叫个不停,像是要把田喊塌了。我站在窗前对着田野深深呼吸,那一刻,澄澈恬静。我是极喜爱家乡夏天的,可以约三五个玩的好的坐在田埂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那时候,聊天没有任何目的性。大了大了,我发现在成人的世界里做任何事都是带有目的性的,包括说话。
夏末初秋,稻田里的稻子半青不熟,金秋的田野,一地的稻子被吹得倒伏并贴在水田中,像是贴着耳朵倾听大地的耳语。谷子一沾到水,几日便吐白芽,长成新的稻苗。人生最幸运的事就是见证一个事物的变换更新,稻苗由绿慢慢变黄,这是一个生命成长的过程。傍晚吃完饭,坐在院坝里吹风,放眼望去,一地黄灿灿的,夕阳打在稻穗上,稻子更香了。熟得十分透的时段,人在门前能闻到稻香。人吃自己家点种的大米,味儿和市面上买来的是完全不一样的。家乡的稻,极甜极香。
秋末,田里的水放干,稻子就可以收了。卷起裤腿,磨好镰刀,弓着身子,有模有样,一棵棵稻子攥在手里,沉甸甸的,那就是一年的粮食。稻草可以用作燃料,冬天烧火时,扯一把塞在火炉,旺生生的。稻草还可以用做垫席,铺在床铺下,保暖隔湿。冬天村子里堆起好多草堆,我们便在这些草堆间躲猫猫。父亲捡拾稻草做稻草人,吓那些害虫害鸟。母亲则是把长相好的稻草收集起来,来年秋天,可以用它捆包谷草。草捆草,大概草是没什么意见的。
阳光普照,被雨水淋浴过的山林和庄稼,稻田和溪流,显得更加繁茂和青绿;更加清新纯净。日子变好了,村庄的大部分田都盖了楼,山上的田全空了,长满了水草,主人都跑出去打工了。只是零星地看到几个老人有气无力地仍在种稻。我对乡村以及乡村的稻田、日暮西山时金黄的场景越发怀念了。我怀念的还有母亲做的酸鱼和五彩疙瘩饭。想想都流口水。我承认,在写到这里时,我的喉咙不自觉咽了一口饱满的口水。
我清晰的记得,那个清亮的夜晚,我用稻草做了一个戒指,戴在某个女生的大拇指上,我说:你要嫁给我哦!这戒指都戴了,以后你就是我媳妇了。女孩回答说:好啊!当时,我们两人都哈哈笑了。N多年后,再次相遇,还是会脸红,不是放不下,是为当初的童真感到好玩,为现在的蜕变感到羞愧。生活总是会把一个人磨得面目全非。
这个春天,看到田地里插秧的老人,我又想到家乡那一片金黄,想起父母在田地耕作的场景。这些年的生活,是改变了我,也改变了家乡的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