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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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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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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简史

我们生命中的每位过客都是独一无二的。他们会留下自己的一些印记,也会带走我们的部分气息。我需要你,我生命之树的叶子,就像需要和平、爱与健康一样,无论现在还是永远。有人会带走很多,也有人什么也不留下。这恰好证明,两个灵魂不会偶然相遇。

——博尔赫斯《朋友之树》

范承尧六十五了,身体依然健朗。每天赶着一群羊游走在村庄周遭的大山,那山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每一株草他都熟悉。

范承兴出门上厕所,他蹲在坑道上,很享受地像一只松鼠边拉屎边嗑瓜子。这是个令人难以理解的“嗜好”。上边吃下边拉。哎,真他妈丢先人。不一会儿,范承兴面前已经是一堆灰白耀眼的瓜子壳了。

“我日你妈,你是饿死鬼抓心了。臭气熏天的厕所,你杂种也吃得下。”范承兴不说话,他已经习惯哥哥对他的谩骂和责备。范承尧解开裤子拉丝,对着白墙一阵猛冲。完毕,范承尧长舒一口气,拉上裤子拉丝,撇了一眼嗑瓜子的范承兴,带着一种“家门不幸”的眼神拉着脸转头走出厕所了。

“咋的,上火啊!”

“谁告诉你我上火了。”

“你那尿的颜色黄橙橙的,不是上火吗?”

“哎哟!我滴妈哟!”

“哐当”,范承兴摔倒在地。可也奇怪了,这把硬朗骨头,这一摔,竟摔骨折了。

“真他妈的晦气,人要倒霉起来,喝口水都塞牙。”范承兴骂道。

“该!准是你蹲在坑道时间长了,腿脚麻木了。”

“我算了算,你蹲在厕所嗑瓜子快五十分钟了吧!”

“丢人现眼的东西,你嗑瓜子在哪里嗑不好非得选厕所。你还上边吃,下边拉。你丢你爹先人了。”黄玉芝故意提高嗓门破口大骂。她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范承尧在厕所嗑瓜子这件事。

“老子真是看走眼了。”黄玉芝是我二舅母。

二舅舅闷声不说话,又或者不敢回话。他已经习惯二舅母的谩骂。自打结婚以来,二舅母就嫌弃二舅。他觉得二舅长得矮瘦穷,一脸憨厚老实样。我后来听母亲说,当时媒人给二舅说下这门亲事,过完聘礼,准备迎娶过门。可成婚的第二天,二舅母清早趁全家人不注意一溜烟偷跑了。后来又被大舅带领村上几个人抓回来。生米煮成熟饭后,二舅母也就妥协了。

二舅刚摔完住院。

大舅也病了。有一天在山上放羊,大舅突感心中一阵郁闷,忽然晕倒,然后不省人事了。傍晚大舅母见大舅放羊没回来,着急忙慌去山上寻人。在一处草地发现了大舅。一群羊将大舅围成一个圆圈,大舅母赶开羊群,大舅双眼紧闭,平平坦坦躺在中间。掐人中。这是农村熟悉的紧急救人法。大舅母狠狠地掐大舅的人中,大舅猛地一下醒来。在大舅母的搀扶下,大舅缓慢地走回家。一群羊紧随其后,像一队忠实的士兵。

大舅在家闲了半个月,好吃好喝,身体好了。二舅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喝了很多针水,也痊愈了。回来后,老哥两闲不住。大舅二舅一如既往地上山放羊。一天放羊到范家坟山时,大舅远远看到外婆的坟茕。

农村人是迷信的,大舅把最近的不好遭遇归咎到外婆的坟。

“咱妈坟屋的坐相是不有点歪。”

“你看出来的。”

“我听陈先生说的。”

“陈先生?”

刘家河的丧葬先生陈吉荣。

二舅走到坟茕正后山,伸出右手大拇指,眯着一只眼认真比看。外婆的坟相和外公的坟相确实不一样。

“确实有点歪。”二舅说。

“重新校正坟相吧!”

“行。”

外公叫范青云。光这名字就霸气十足。寓意“平步青云”了。外公年轻时是羊场镇的副镇长,后来当了普瓦村的大队书记。也算是当官了。人长得矮小,胖实,但为人正直,苦干精神极好。深受村人景仰崇敬。

外公外婆养育了六个孩子,三个儿子,三个女儿。据母亲说,外婆在大舅头上生了七个儿女,但都没带住,全夭折了。

外婆于我算是有印象的。慈祥良善。我读小学时,三年级吧!母亲将外婆接到家里住过一段时间。外婆年纪大了,手脚不便。她终日裹着小脚,左手总是横放在怀里无法伸展。就餐时间,外婆都是用右手使勺吃饭。外婆患有病症,每次吃饭,刚吃下几嘴,外婆就会突然一个人哈哈大笑起来,有时又自言自语,那时年幼无知的我常因此嫌怨外婆。但外婆也有令我称赞的地方。每次吃漏的米粒,外婆都会一颗颗捡起来喂吃。那种受过艰难挨过饥饿的老一辈养成的勤俭节约的宝贵精神,值得我们后来者一辈子谨记学习。我那时顽皮,经常与外婆吵闹,有一次,外婆赌气要回老家,我开始时嘴横、脾气横,可当外婆真的迈开腿蹒跚离去时,我内心慌得不行,赶紧小跑着去跟外婆道歉,然后将外婆拉回来家里。后来我上高中大学了,每年过年母亲都会买些穿的吃的让我带着东西去看望外婆,外婆总高兴地合不拢嘴,拉着我的手问东问西。外婆常问我几岁了,什么时候结婚之类的话。临走,外婆都要从她褶皱的衣服里捞出一张破旧的钱递给我,让我买好吃的。

我大三秋天时,外婆去世了。坟茕就落在范家坟山。当时葬坟的先生是唐诗荣。和风水先生陈吉荣相比,大舅更相信陈吉荣。

Pe 坟(方言)。电脑找不出pe这个音的字。只能用拼音代替了。农村将以前建好的坟茕重新校正相位堆土建坟屋。农村对风水的执着和相信胜过对科学的相信。你也可以理解为这是一种信仰。谁又能解释的清楚呢?毕竟,宇宙的尽头是玄学。夹缝中求生存的农村人:宁愿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兹有范氏妈,儿孙为你重建坟屋,愿你保佛保佑儿孙平安吉祥,万事顺心顺意。”

“跪,一跪,二跪,三跪。”随着丧葬先生的口令,一大家人老的少的小的做着跪拜动作。红白喜事,迁坟建屋这是农村的大事。家族里老老小小全得到场。今天,丧葬先生是老大,他说的话就是圣旨。在农村的白事上,一切的行动听先生,丧葬先生叫你往东,你不敢往西;叫你削洋芋,你不敢削小瓜。

“祭酒,献斋饭,敬茶,仪式成。”

定位,挖土,拍土,磕头,祭酒,献斋,敬茶,礼成。

“从今往后,范氏家族,一切顺风顺水。”丧葬先生嘴里念叨着。

大舅二舅大舅母二舅母姨妈母亲听完风水先生说完这句话后,嘴角都扬起了微笑。

人的心理很奇怪,即使知道这是迷信,但他们依旧坚信。与他们而言,这是一种信仰。至少可以寻得心理安慰了。

果然,这一番神奇的操作后,各家都顺风顺水了。

01

兄弟三人中,最惨的是小舅。小舅已经死去三十多年了。

“嘭”一声炮响。小舅脑浆四溢,手脚上的肉东一块西一块乱飞。矿上其他矿工赶到现场。后来说了一句:炸得面目全非,人型不成。一只手飞在矿洞的煤堆里硬是没找到,很多人体组织都找不到了。出殡时躺在黑漆漆的棺木里的小舅是当时用白面贴合补齐残缺器官部位组合而成。我听母亲复述时,内心顿时抑郁难受极了。

这天,小舅和二胡子当班放炮炸煤,待其他矿工全都安全升井。小舅铺好炸药,二胡子负责点火。二胡子拿出一根烟刚要抽,小舅一把夺过来掐灭了。

“你狗日的胆子太大了。这矿井里抽什么烟,要死人的。”

二胡子有点不服,但他也不敢继续抽了。

“咱们俩一人一条巷道,再去做最后的检查,核实无误后再点火。”小舅说。

二胡子胡乱草率地检查一番,快速回来了。小舅检查完巷道后,又去炸药埋入点查看,检查一切无误,刚要离开时,“嘭”的一声巨响。小舅命丧黄泉了。

事后二胡子说,他以为小舅已经撤离了。实际上,当班那天,早些时二胡子喝了大酒。难怪这狗日一整天迷迷糊糊的。

小舅有两个孩子,一个女儿,一个儿子。

小舅死时,我的表哥范思杰才两岁。表姐范红颖五岁。小舅母哭得死去活来。

处理完小舅后事,外公每天沉浸在悲伤中,半个月后,外公也因悲伤过度死去了。听母亲说,那会儿我出生七个多月。外公去世时,我因肺炎感染正在医院住院治疗。我脑子里没有留存外公的印记印象。但我看到过外公的黑白照片,带着母亲的描述,很是崇敬。矮矮小小,但一脸正气。很有实干的气质。

母亲回忆说。她还有一个双胞胎姐姐,取名为:大双。后来让人下安眠药害死了。母亲说起来时,眼眶湿红。

母亲是外公最小的女儿。

母亲的一生是苦难的一生,像极了山上的苦楝树。

母亲不识字,嫁给父亲后,受尽了苦难与折磨。所以,我大致可以理解为,一个女人的悲惨悲哀又或者幸福快乐都是从婚姻开始的。我看过母亲的照片,年轻时母亲也是一个漂亮的女子。朴素善良、重情重义、吃苦耐劳是她一生的宝贵品质。母亲嫁给父亲时,家里连间像样的屋子都没有,“家徒四壁”都算不上,因为连墙也没有。母亲一咬牙,狠狠心,向信用社贷款,从二爷爷家买了一间土基瓦房得以栖身。母亲结婚七年,一直没有孩子。我现如今每每想起来,都能深切理解那七年对她意味着什么?那是无尽的折磨和摧残,那是每分每秒的度日如年,那是母亲的苦难人生。母亲现如今回忆起来,满是伤感和悲苦。母亲说:天嘞!到处去检查,看病。北京、上海、昆明、曲靖,不知跑了多少趟。人都快麻木了。

那七年,于母亲是一场巨大的阴影,久久存居在心中无法释怀。母亲说:每当看到和自己一同结婚的人家抱着小孩玩耍时,每当看到孩子的可爱的肉嘟嘟的笑脸小手时,母亲总羡慕不已。这难熬的煎熬的七年,母亲只能每天背着篓子锄头上山与土地打交道拼命干活打发时间,消逝时间,以此消解痛苦,以期减少内心的煎熬难过以及脑子的胡思乱想。母亲总说:只要不停下来,手里有事可做,人就不会胡思乱想。哪怕到今天,母亲也经常说:人要手勤脚快,忙起来,人就不会胡思乱想了。闲暇时,母亲遇到人总是绕道走,她尽量选择人少的或者不与人接触的地方去干活。也就是从那会儿开始,母亲性格里埋下了孤独甚至孤僻的自卑的性格特征。母亲现如今总是自言自语,也是那些年养成的习惯了。她一人上山干活,没有诉说对象,只能一个人对着土地对着土地上的庄稼喃喃自语了。

母亲做事细心。种地也十分细心。她总说:老祖宗说了,人哄地皮,地哄肚皮。种地呀!讲究个精耕细作,玩不得半点假。所以那几年,我们家的玉米庄稼都是全村数得上一二的。每到秋天,大颗的金黄的玉米棒挂在枝梢,母亲总能赢得一阵夸赞。

母亲是悲苦的。你怎可想象,一个女人。没有孩子。不会生孩子,等于剥夺了女人生育的权利,这对于一种自带母性的生物个体而言,绝对是一份致命的打击。尤其是封建思想落后的农村,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封建思想禁锢,母亲快压得喘不过气了。终日忍受爷爷奶奶的冷言冷语,还有那足可以杀死人的冷眼。隔壁邻居的伤人的流言蜚语,内心的自卑,无尽的嘲讽。我不敢再想象,母亲当时所面临的巨大的外在的心理的压力是如何度过的。她的每一天一定都痛苦挣扎吧。

母亲说,有一天,她在山上搂草,看到一棵矮松上有一窝可爱的小鸟,鸟妈妈找食搬运回来,六七只小幼鸟瞬间醒来,一个劲叽叽喳喳朝着母鸟嘴里的食物张嘴渴吃,看到这一幕,母亲当即留下了伤心的眼泪,为什么连只鸟都会生育,都能拥有可爱的孩子,为什么自己却不能拥有呢?母亲跪在地上,瞬间崩溃嚎啕大哭。这七年,母亲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几度悲痛欲绝,于母亲而言那真是暗无天日的日子了。那段艰难的岁月,母亲如今每回忆一次,内心就剧痛一次。那是一段“非人哉”的猪狗岁月。

母亲还说:每年过年,空荡荡的家里,只有父亲母亲忙活。缺少孩子的欢声笑语。年夜饭的桌子上,母亲总在桌沿放上一个孩子吃饭的小碗,碗里置一把勺子。母亲总在内心期待着我的到来。这七年,艰难的七年,基本每一年都是如此度过。

好在,父亲一直善待母亲,没有嫌弃嫌怨母亲。

父亲性格温和,甚至有些许软弱。但人心地善良。那七年,他与母亲携手并肩,一起挨过了最难熬的七年之痒。这真是父亲母亲的“七年之痒”了。

我亲爱的父亲母亲,你们辛苦了。

老天爷终究没有堵死门窗。在父母亲结婚的第七个年头,在他们走遍了大小医院,吃了无尽的药,看了无穷的医生和偏方,拜了无数的鬼神和菩萨,内心无数遍祈祷祷告后,在他们饱经风霜后,在老天开眼后,终于在1995年腊月十九的一个冰冷的清晨迎来了我。母亲生我时,原本齐整的牙齿,因为生育时的剧痛,母亲狠咬牙齿,一颗门牙咬歪斜了,那是母亲生我之证,她为我承受的苦痛之证。

我来了,母亲终于开心了。

孩子的可爱和纯真可以有效治愈饱经风霜、历尽沧桑的大人的心灵,他的肉嘟嘟的笑脸、小手、小鼻子、小耳朵、一举一动都能使大人的心灵柔软,能给大人带来开心快乐。

母亲回忆说,当她看到我肉嘟嘟的小样子在她旁边哭喊着时,她流下了激动感动的委屈的难以言说的眼泪。第一次抱我,母亲小心翼翼。那么多年没抱孩子了,今天终于如愿以偿了。今年的年饭桌子,终于不空缺了。那个摆放了七年的小碗终于有人端了。母亲第一次背我出去,竟有些害羞,她觉得不好意思呢。母亲终于敢和带孩子的人群聚在一起了。

“柱秀,这回好了。小碗有人端了。”别人打趣说。

“有人端了,有人端了。”母亲终于敢昂起头大胆地微笑着回复了。

母亲笑了,终于笑了。那是久违的迟来的甜蜜的笑容。

要知道,七年间,她大部分时间都是和土地庄稼牲口猪牛鸡鸭打交道中度过。

02

我小时调皮爱玩,父亲在煤矿挖煤,教养孩子的重任落在了母亲一人身上。又当爹又当妈。母亲一人要忙于农活,圈养牲口,另一边还得教育我这个“淘气包”。母亲总说,养你一个所费的精力等于别人家养两个啦!

拉车,犁田耙地,搂草,割草割猪草,背柴,挖地。女人干的活母亲会干,男人干的活母亲也在干,也会干,也能干。

“没办法啊,你爹在煤矿,管不到家里。家又穷,不苦不干,这烂包的家庭怎么会有好生活过呢?”母亲说。

那几年,母亲真是受苦了。她用自己的双手自己的方式支撑起一个家。

正如俞敏洪老师所写:每一个妈妈都会用她的温暖、坚忍(韧)、不屈和进取的精神,为我们支撑起一个家。这个家因为有妈妈而完整,可以躲避风雨的侵袭,看到最艰难时候的希望。有了家,我们的心才有了安放的地方。

母亲的一生是悲苦的一生,受尽磨难,受尽生活的毒打,可母亲从未向生活低头。无论贫穷,无论磨难,无论艰难,母亲永远想的是如何战胜苦难与磨难。她在艰难岁月里默默耕耘、重情重义、与人为善。母亲不光自己如此,她也教导我做一个积极的乐观的善良的人。

母亲是伟大的。

这是我伟大的母亲,这是我深爱的母亲,我想要用尽一生呵护关爱保护的母亲。

母亲一生独我一个孩子。生完我,母亲就不会怀下一个孩子了。也去很多地方看过医生,试了很多偏方。可都无济于事。我七岁时,母亲给父亲说,要不抱养一个小女孩吧。父亲当时不同意。说实话,母亲是很想再拥有一个孩子的。母亲一生都在遗憾,遗憾不能拥有一个小棉袄。母亲每每看到别人家清秀的闺女时,内心都无比羡慕。那种渴盼的眼神同样在父亲眼中上演。于我呢?作为农村独生子女,何尝不渴望再有一个哥哥弟弟或是姐姐妹妹呢。我一个人确实太孤独。好在我童年时拥有许多玩伴,童年也不孤单。我庆幸拥有一个美好的童年,那是治愈我一生的精神良药。我如今看到别人有姐姐,或有妹妹时,就会十分羡慕。我听到堂弟堂妹们喊我“哥”时,或者表哥表姐们喊我“弟弟”时,内心都会无比亲切。我之前见妻子与岳母开视频诉说心声的场景,那种母女的衷肠互诉,女子间互说的悄悄话心里话,真是美好,算是一份女人间的小确幸小美好了。而后我生发感触与妻子说:要是妈妈也有一个女儿就好了。母亲就可以与女儿倾诉心声,与女儿开视频打电话。妈妈与女儿那种细腻的情感交流,是儿子与妈妈无法比拟代替的。女孩子的心思细腻,情感细腻;而男孩子总是大大咧咧,粗心大意。我自小当儿子同时也扮演着女儿的身份。所以我性格里带有很多女性的性格特征。妻子嫁过来后,母亲欣慰地说,从此以后,她也有女儿了。母亲把妻子当儿媳也当女儿看待,结婚后的日子,母亲也一直这么践行着。

独生子女在农村是极少的。农村家庭,都是两个孩子。两个儿子,或是两个姊妹。一男一女。或是两个女儿。我现如今依旧觉得,儿女双全,是为父母最大的幸福了,也是做母亲最冀盼的。儿女刚好组成一个“好”字。当然,也有超生的三个四个姊妹,一家人热热闹闹。娃多的家庭。孩子小时父母辛苦点,等孩子长大成人成器了,就享福了。我们村那会儿只有两户独生子女。我们家算一户。稀少在某种程度上带有一种凄凉和落寞,这显然不是一件好事。

我的一生可也是幸福的。母亲和父亲给予我足够的呵护、温暖和爱。我想,没有他们的细心呵护关爱,我如今不会爱上文学爱上写作。写作是一种需要情怀的文化输出。我如今养成的细腻情感,也是源于父亲母亲的细心真切呵护。我艰难时父亲会力挺我鼓励我。母亲呢?把她最温暖最好的最细心的爱赋予我了。每次我生病,母亲都会心忧。母亲总说,没病也要提前吃点药预防。一开始,我是无法理解母亲的这种行为,后来我开始理解母亲了。我可以理解为这是母亲对我的爱。母亲平时很怕生病,因为生病会影响做活,遭罪不说,还要花冤枉钱看病。母亲总觉得将辛苦挣来的钱花在看病上最不值了。在农村,农民挣来的每一分钱都艰难。他们靠天吃饭。上天眷顾,雨水充沛,不逢灾年,田地的庄稼还能有所收成。逢灾年,几乎颗粒无收。我想这其实也是农民为什么逢年过节总要拜神祈求风调雨顺的原因了。其背后的本质是苦(挣)钱的不易,生活的艰难,艰难到经不起任何风霜灾难击打。在身体病症有征兆之前,母亲总会提前吃药,按母亲的话说,没病也吃点药预防着。我想最根本是母亲担心本就入不敷出的家庭再花钱。这钱来得艰难。打个比方,母亲养的猪病了,猪还没倒下,母亲先急得病倒了。因为那猪是一个普通农村家庭一年的收入了。

工作后,我每次回去老家。父亲说:你妈得知你回家的消息,脸上提前一周就漾开笑容了。母亲总怕我睡不惯。总是提前两天就将我住的卧室窗子打开通风散气,帮我将床铺铺好。我在家的日子,她老人家总是变着法的做好吃的给我,照料得无微不至。母亲知道我爱吃鸡蛋炒饭,每次吃饭,母亲都会偷偷地帮我在碗底加上一个煎鸡蛋。饭瞬间香喷喷了。每次返程,临走那早,母亲总怕我路上饿。老早便起来忙前忙后,烧水煮面煮囫囵鸡蛋。然后找些火腿蔬菜以及家里的珍贵吃物让我带走。在母亲那里,我永远是个小孩。母亲总是一遍又一遍的叮嘱唠叨,提醒粗心大意的我带充电线,带手机。临末,拿出一叠零钱塞给我,要我坐车用。父亲母亲总说:穷家富路出门多带点钱。难时可应急。我怎会不知,那一遍又一遍的唠叨和叮嘱其实是父亲母亲对我细腻真切的爱呀!

我曾在一次离家的早晨发过一个朋友圈。内容如下:

【今早很早很早我妈和我爸就起来了,说要给我煮鸡蛋,下挂面。我每次回家,头晚我妈总会帮我把卧室窗打开透气。第二早要走时,我妈都要认真给我做早餐,还要叮嘱道:

“我给你买的衬衣你带着”(我妈喜欢给我买衣服,大学之前我的衣服都是我妈买的,大学期间以及工作后,大多衣服鞋子都是妻子买的)

“出去外面要挨人家好好处,涔脾气改改”(可能只有我妈见过我涔(糟糕)的脾气)

“要吃什么自己买了吃”

“衣服穿厚点,早晚冷”

“感冒的话提前买点药备着,不病也要吃点预防(我妈总认为,只要吃药预防,就一定不会生病)

……

临走要出门,爸妈坐在沙发上,不说话……仅此而已。】

03

父亲为人谦和。父亲早年在煤矿挖煤,闲暇时爱钻研电工方面的书籍,后来自学成才,成为一名煤矿电工。父亲会接电路,绕电机,维修电路。我读高中时,父亲离开了熟悉的亲切的矿井,回老家拾起锄头种地。我称父亲为:乡村电工。村子里,这么多年,但凡哪家有电路问题,都来请父亲维修。父亲总会第一时间赶去给人看。临走,别人都会拿钱或东西给父亲。钱,父亲从不收。不是昂贵的东西,家里所出父亲会考虑拿一小部分。我总觉得乡村需要这样一位技人,他以一种独特的别样的方式守护村庄。我敬佩父亲。在我人生艰难时,生病时,苦恼时,都是父亲安慰的我。我与父亲像是忘年交,他能充分理解我懂我,在我艰难时鼓励我安慰我。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在文章中形容自己与父亲的关系是:亦父亦师亦友。细细想来,确是如此。我大学生病期间,有一段时间低落困惑迷茫,好在父亲的开导安慰,精神鼓励,我慢慢重拾自信。我总觉得,人无论历经多大的艰难,只要父亲母亲在支持支撑着,只要亲人之间相互鼓励,就一定能度过难关。这也是中国血缘关系的重要性了。那段时间,父亲会从电话里细心察觉我的情绪低落变化,但他不会当场揭穿我。挂完电话,父亲总会发来一段激励的短信话语。那些激励的话语,我至今依旧连同旧手机保存着,我想,那将是父亲予我的一笔珍贵财富。

我爱上写作,喜欢文学,也多是受父亲的濡染。父亲热爱文学,尤喜欢古诗词。家里的古老书箱,依旧摆放着父亲年轻时摘抄的毛泽东诗词。尤其那首《咏蛙》:独坐池塘如虎踞,绿荫树下养精神。春来我不先开口,那个虫儿敢作声。父亲一直念念不忘。他总称赞毛主席的胆量和气魄。诗词写的雄浑大气。泛黄的纸张上父亲读书时的优美工整的笔记令人称赞。父亲年轻时读书厉害,学习成绩好,尤其擅长理科科目。父亲对物理化学很感兴趣,后来买来电工方面的书籍自学后成为一名优秀的煤矿电工。现如今看电视耍手机,看到好的诗词对联,父亲都会摘抄下来,赞不绝口。父亲痴迷于《易经》和《黄帝内经》,他对风水和针灸穴位略懂一二。我每次出远门,或者办什么人生大事,父亲总要给我算上一卦,看个好日子,你别说,挺准的。我大学生病时,父亲钻研《黄帝内经》,教我按身体穴位,以减轻疼痛。闲暇时,父亲爱看书,那种对书籍的痴迷,让我不禁感叹,要是父亲当时得以上完高中,准是一名高材生。父亲有姊妹五个,那个年代穷困,家里没有良好经济来源,父亲读到高二时便辍学了。父亲是老大,家里缺乏劳动力,爷爷无法同时供应几个孩子读书,所以就叫父亲回来帮衬家里,犁田耙地,挣钱供弟弟妹妹念书。

父亲总说:人在低落时颓丧时不得志时不顺风顺水时一定要多看书,多学习,沉淀自己。正所谓:穷则独善其身。所谓的“善其身”,就是通过静心学习不断提升修炼自己。我敬佩父亲,这种对知识的执迷,学习的良好习惯。父亲爱学新鲜的技艺,他总说:农村人,技多不压身。我写出文字,发表的,或未发表的,每次都会第一时间发予父亲阅读,父亲是最好的读者。阅读后,父亲都会将读后感写成信息发于我。他总鼓励我认真感知,鼓励我勤于写作。他总说:热爱文学的人是幸福的。

04

大舅有四个孩子。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二姐离我家最近,与我们同村,离我家直线距离500来米。记事起,二姐一直与我家要好。那些年,农村田地的活两家人全合在一起干。田地春种,施肥,割麦,秋收。二姐没一样落下。闲暇,母亲也去二姐家耍玩。我记忆最深刻的是每年暑假放二姐家的水牛。那时家里穷,买不起牛,两家人共用一头牛,就是我暑假常放牧的水牛。水牛性格乖巧温和。我每天都骑在水牛身上,像一个放牛娃。四年级的暑假,我放牛有功,一天放牛回去,二姐拿出十元钱奖励我。要知道,十元,在二零零三年,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那是一笔大钱了。记忆尤新,我家村东有一块麦子地,紧挨住户。这地每年都种小麦。割麦的季节,二姐都会来帮忙。那时,二姐和母亲割麦,我穿梭在金黄的麦地里寻找鸡蛋鸭蛋。麦地旁是住户,养了很多鸡鸭,这鸡鸭每天都来麦地寻觅食物,找掉落的麦子吃,找虫子吃。久而久之,这麦地也成为他们下蛋的主阵地。每次巡转麦地,都有很多寡鸡蛋,但也能收获一箩筐热气腾腾的鲜鸡蛋鲜鸭蛋。我捡拾回来,总会拿到二姐和母亲面前一阵炫耀。二姐总会对我夸上一番。这么多年,二姐已如我的亲姐姐,家里有什么大事小情,田间的春种秋收,二姐和哥哥总是冲在最前边帮忙。

05

我有两个姨妈,也就是母亲的两个姐姐。二姨妈嫁在离外婆家不远的村子。二姨爹年轻时在煤矿挖煤。还是一名出色的乡村兽医。二姨爹不光会给牲口看病,也能给人看病,小的头疼脑热,二姨爹都能看。姨爹姨妈的两个孩子争气。女儿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一个小女生凭自己的打拼在省城昆明开广告公司,自己买了车房。哥哥在烟草公司工作。说起来,姨妈姨爹脸上总有光。

大姨妈与母亲嫁在同村,住我家后面。

上次打电话,姨妈说:她年前买的一头黑猪,秋天时突然死了。

姨妈陷入无尽的沉思和愁苦中。毋庸置疑,一切的沉思必定是忧郁的。一切的愁苦必定是熬人的。

姨妈气了大半个月,整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身体日渐消瘦。实在急人。去镇上医院查了三四次,大夫也说不上是什么病。只嘱咐说,要保持愉快心情、多喝水。远在外省打工的表哥听说后,急忙打电话回来劝姨妈,让姨妈看开点,说那只是一头“猪”。电话那头,表哥振振有词,话说的有理有据。可任表哥怎么劝说,姨妈就是转不过弯。沉浸在悲伤里无法自拔。

先说这“黑猪”吧。姨妈听人说,黑猪肉香,好卖且价钱高。第二早,姨妈就用去年卖猪的钱买了两头昂贵的小黑猪崽。死去的就是其中的一头。这“猪”离世时,已经是第二年秋天,足足三百多斤。难怪姨妈伤心难过。起早贪黑、辛辛苦苦养了大半年的猪,一朝不慎,猪就突然死了。这对于一个极普通的农村家庭是一场巨大的灾难。灾难来的猝不及防。在姨妈眼里,这又何止是一头猪。实话说,这猪更像她的娃娃,终日陪伴着姨妈。姨妈与猪有了感情。猪的悲惨的命运像极了人的命。一场车祸、一场病难都会要了人的命。写到这里,我开始心疼这头死去的猪。命如纸薄,命如微尘,名如草芥,物犹如此,人亦如此,说的,就是这个理儿了。物力维艰的时期,一头猪的离世对于一个贫穷的农村家庭而言,打击巨大,它等同于一个人的离世了。要知道,这两头猪,姨妈是舍不得自己吃的。过年时家家杀年猪,姨妈家不杀。这么说吧!两头猪都是用来售卖的。卖猪的钱,是一个农村家庭一年的总的收入了。在农村,农人们把自己一年的全部家当都压在“猪”或者其他牲口身上,这是他们唯一的活物家当。因此,农人往往把“猪”的命看得比自己的命金贵。命运之神在降临灾难时从不会提前打招呼,甚至他们更多地是瞅准那些弱势人群攻击。

黑猪刚买回来时,灵活极了,它们总是摇着轻快的尾巴在庭院活蹦乱跑,这里嗅嗅那里吻吻。逗得姨妈满心欢喜。养了一年,姨妈和猪有了深厚的感情。姨妈像养了两个儿女,宝贝心肝似的,每天早中晚各去看三次。猪的吃食呢,也是顶配。姨妈每天早起煮猪食、搅面糊喂养黑猪。用农村的土话说:猪的膘力很好!这样的吃食,猪也享受呢。好吃好喝伺候,膘力不肥,天理难容。猪食是姨妈头天特意去玉米地割找的绿藤。姨妈专挑长势肥硕的绿藤猪草割。那猪草经过猪草机打磨竟然会流汁呢。姨妈说:这猪草嫩!面糊呢?是玉米磨成面后加水温热搅成的。前些年,玉米面糊是人吃的食儿。总之,在姨妈家,姨妈完全没亏待两头黑猪,姨妈像照顾自己儿女一样细心仔细地照管着两头小黑猪。

几许月光泻在屋顶,草丛里,秋虫仍在鸣叫。天空滑过几只乌鸦,它们像蹲伏在天海旁的青蛙,不时“呱儿——呱儿”地叫喊着。秋晚天气凉,再加上乌鸦的凄惨喊叫,气氛显得更加悲凉了。姨妈头上围裹着一块淡粉的头巾,头巾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夜风拂过,头巾轻轻飘逸起来。此刻,她又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情不自禁地抹起眼泪。

姨妈近几年总淌眼泪。岁月凿刻的枯褐脸庞已经流出两条泪痕。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一个艰难辛劳了大半辈子的农村人,到古稀这年纪,能活着已经不错了。作为农村的独守老人,姨妈实在快乐不起来。姨妈今年七十二了。姨爹呢?七十三。身体当然不好,三天一大病,两天一小病。可无论大病小病,姨爹姨妈都吃药强忍着。他们又怎会告知儿女呢。实在疼,就吃止疼药。儿女来电话,姨妈就说好,好,一切好。儿女们忙于生计,顾自己的小家,自然以为“一切好”就是真的好了。古稀,在农村,这确实是个凄惨的年龄了。用土话说,老人是最“造孽(可怜)”的。姨妈总说,土埋半截的人了,过一天算一天,熬一年算一年。姨妈说这话时,看起来很轻快。但细瞧她的眼里,似乎又不是。

蒿草在姨妈住房的墙缝里顽强地生长,一些幼小的蒿草正在不动声色地顶破墙土,呈现出锐不可当的韧劲和气势。晚风一亲吻,蒿草就长一截;雨水再亲吻,蒿草又长一截。不知不觉间,蒿草已经在墙缝变得绿草如茵了。这世间,连小草都在夹缝中求生存,生命的挺拔,从不会因为阻挡而弯腰。草亦如此,姨妈亦如此。世间的一切不都如此吗?

06

姨妈辛苦了一辈子,最大的成就是育有三儿一女。大哥在江苏、浙江流转打工。生活当然不易。临近春节才回来石岩村。过了七天年,又出去谋生计了。平时就是电话或视频问候姨妈。大哥前几年在煤矿,干的是下煤井放炮的活儿。十年前的一个中午,大哥下煤井放炮炸煤,不料班长在炮眼旁拉屎,轰隆一声巨响,炸死了值班班长。从那以后,大哥再也不敢上煤矿了。他现在会手抖心慌,估计就是那会儿落下的。

大哥有两个孩子,老大如今念大学了。女子读初一。姨妈最欣慰的就是两个孩子了。大哥大嫂外出打工,两个孩子就是姨妈代管,说白了,全是她一手拉扯大的。她并不觉得拖累,反而觉得有两个孩子陪着,才有生机,才像个家呢。现在两个孩子都出去上学,家一下子空了。姨妈看姨爹,姨爹看姨妈。看来看去,都是那张老脸。姨妈说,看一辈子了,看够了。姨妈说,下辈子,不想再遇到姨爹了。姨爹说,下辈子,不想做人了。

07

“你二哥今年都四十三了,婚也还没接。”说起二哥时,姨妈显出了焦急和愤怒。多少有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思。是啊!人怎么能四十三岁还不结婚呢。在石岩村,过了二十,男人女人们就该谈婚论嫁了。在姨妈的观念里,人到四十,那是大龄剩男剩女了。姨妈并不知道“剩男剩女”这个词。但她深信,人到了一定年纪就该结婚。姨妈说:“这世间的万物都要循着自己的规律行走呢。你到了该结婚的年纪你就结婚,到了立业的年纪你就立业,到了该生子的年纪你就生子。你六十岁再结婚生子,现实吗?”姨妈说的在理呢。至少“话丑理正”。

二哥好几年不回来过年。前年过年回来,闲聊起,他突兀地说了一句——到底先成家还是先立业?这是个形而上的哲学问题。我没做回答。虽然我在一些书上看到说:遇良人,你就先成家;遇贵人,你就先立业。但到底先成家还是先立业,还得看个人而言。

二哥在工地干活,带了几个人做混泥土浇灌。那年外婆没了。大哥二哥三哥全回来。二哥兴许是经常熬夜,视力急剧下降。那次回来戴了一副黑色眼镜。三哥讽刺说:“你狗日呢还戴个烂眼镜,装球读书人哟!”二哥没恼怒,只是斜着眼睛低声说了句:“耶,看不见们不戴。”

在农村,眼镜是不能乱戴的,读书人戴眼镜,那是天经地义。没读书的人戴眼镜多少有点儿“猪鼻子插大葱——装象”的嫌疑。

二哥没管那么多,该戴他还戴。精瘦的身子,矮小的个头,戴上眼镜,哪里像工地上做混泥土浇灌的。三哥劝他,说:“该转行转行了,做球这个行业没前景。”二哥沉默着,不说话。

二哥的婚姻,一直是姨妈的一块心病。姨妈常说:“我老了老了,还要为他操心,我总有操不完的心呐!”姨妈说这话时,充满了无奈和忧愁。

08

春天种下的包谷,此刻已经青枝熠熠。泛着甜香的玉米包圆鼓鼓地挂在玉米杆仿佛要喷出浆汁,土地的全新面貌又展现在眼前。这是独有的仲夏的景象。人勤地新。农村人,只要勤快,吃饱饭是不成问题的。旁边,姨妈栽种的辣椒已经呈现出强劲的势头。今年夏天,卖了好价钱。

“我今年栽了三亩辣子,一亩魔芋,看给可以多卖点钱,你三哥这哈又关在里头,屋头的开支都是我担着,都要指望这点辣子魔芋。”姨妈口中的“三哥”就是她的三儿子。我叫三哥。姨妈的三个儿子里,我和三哥关系最亲近熟络。该是性格相似,志趣相投吧。姨妈除了栽辣椒,还种玉米。也算是多产业发展了。

矮小的猪圈里关着一头三百来斤的大黑猪。这猪最近也是茶不思饭不想,像有心事似的。问及姨妈,姨妈说,前几天死了一头。这猪近期食欲不振,剩它一头,估计孤单呢。姨妈说起自己种的庄稼物和自己养的牲口时,心里欢喜。但提及死去的黑猪时,脸一下子阴沉下来。对于农村人来说,自己种的庄稼长势好,这也是一种成就呢。我问,三哥呢?姨妈眉目紧锁,眼神黯然,脸色沉黑。

秋日的阳光,光线不再强烈,甚至有些微清冷。

远处的山坡上开始泛着星星点点、密密匝匝的黄。夏日的葳蕤繁茂,全然不见了影踪。

姨妈缓了一分钟。

“你三哥上个月被抓了。”

“被抓?”

“他脑壳被猪蹄了,这个“天收砍脑壳呢”(农村方言,骂人话)会想着克拉客到缅甸。他拉客克缅甸,被那边的边防武警抓到。说是犯了偷渡罪,要判刑。”姨妈说着眼眶就湿润了。

姨妈气急败坏,怒其不争,话语里又满含着心疼。

我大致理解了,三哥暑假零首付贷款买了一张荣威轿车。为了挣那两块熬人金贵的要命的艰难的钱。他拉客偷渡去缅甸,结果还没到缅甸,人就被边防武警抓起来了。听说,要移交法院起诉判刑。

“我们一家人一辈子都是好人,没有谁干过违法乱纪的事,就你三哥,脑壳搭铁了。”

三个月没见三哥了。姨妈满含担忧。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牵挂和惦念是情理之中的。

后来几次,我每打电话给姨妈。说到三哥,姨妈都在电话那头哭泣。他难过,这一生,养了三个儿子,一个都不成器。三嫂呢,是缅甸人。因为疫情,过不来中国。姨妈说,三哥和三嫂在缅甸生了个小儿子。大女儿11岁了,今年三年级。2岁时就留在老家让姨妈带。有个小孩陪伴,仿佛三哥三嫂就在身边了。

三哥今年三十六,与他同岁的人儿。孩子都已经上初中了。家里盖起了楼房,买了车。日子都过得美着呢。至少比三哥过得好。在农村,也算成功了。三哥焦急。焦急什么呢?三十六了,马上奔四。房子房子没有,车子车子没有,妻儿远在缅甸,越想他越头疼,甚至心疼。能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人生。

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迥异的。有的人命好,有的人命丑。命丑的人要历经千难万劫,受尽人间磨难,有时甚至有命丧黄泉的风险。命好的人,自然不用说了。但凡比自己过得好的,在自己眼里都属于“命好的”。

人在焦急缺钱时,就会冒险。铤而走险,早晚出问题。俗语常说,久走夜路必碰鬼。三哥为了“钱”,明知拉客去缅甸是违法犯罪。可他还是去做了。因为价钱高。于他而言,被抓是偶然,也是必然。

偷渡,协助他人偷渡,疫情偷渡,网络诈骗偷渡。近几年,因缅甸网络诈骗兴盛,对我国造成极大的不良影响。又加上疫情。三哥此番行径,要判一年刑。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违法了,犯错了,就该受惩罚。我要嘱咐他在里面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宽大处理。”姨妈说。

我想,三哥这场人生的行走,苦了自己,更苦了姨妈和孩子。

姨妈始终坚信一个理儿,姨妈把这个理儿当成座右铭经常念叨。

大致为:“人为善,福虽未至,祸已远离。人为恶,祸虽未至,福已远离。”

后来,我脑海经常泛起姨妈这句经典的话。似乎,它也成了我的人生哲言和信条。

时令已到寒暑,天气转凉。“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在云南,寒暑意味着深秋的到来。一降雨,像冬天似的,冷飕飕。

姨妈担忧说。

“不知道你三哥现在怎么样了。”

夏天就被抓了,到现在已经过去几个月。一直没有任何消息。打电话寻问边防办案民警,那边只是说:快了,快了。

姨妈说:“哎,想不动了,操心不动了,累了。”

09

姨妈有一个女儿。是姨爹和姨妈超生的。姐姐前些年出去打拼,谈了一个外地男朋友。姨妈和家里人都嫌太远,觉得不靠谱,硬是逼迫分开了。姐姐后来经人介绍嫁了一个镇上的男人。婚后两人经常吵架,日子过得一地鸡毛。婚后一直没有孩子。姐姐说是姐夫的问题,姐夫说是姐姐的问题。两人都不愿承认是自己的问题。那两年上海北京到处去看医生。吃了无数的中药西药偏方。也不知是哪一味药生效,第三年终于怀上了。姐姐共生了六胎。第一胎是女儿,第二胎是女儿,第三胎还是女儿。连续的生女儿。姐姐在婆家彻底没有地位和底气了。在农村,“重男轻女”的鄙俗思想依旧存在。实际上,生儿生女,这不是女人能决定的,依科学说,这是男人的那个虫虫决定的。一个秋天,姐姐怀了第四胎,初期托关系通过仪器检查,还是女儿。姐夫和婆家一致要求要打掉。就这样,第四胎就悄无声息完结了。第二年秋天,又怀上了,还是女儿。姐姐极力要生下来。孩子后来送人了。据说是送给外地一户不能生育的夫妇。现在估计孩子四五岁大了吧!

在农村,女人的悲哀和可怜,女人的辛难和不幸往往是从结婚开始的。一个女人结了婚,一半受了男人和家庭的控制,这本身就是悲哀的。如果再遇不到良人,那简直就是人间疾苦了。

姐姐总是心有不甘。婆婆想要一个男孩,丈夫想要一个男孩。农村的封建思想真的可以杀死人。“重男轻女”的思想在中国是一个痼疾了。尤其农村,没有男孩,好像就不能传宗接代了。好像就没有子嗣了。

“上辈子是造什么孽了。这辈子要这么折磨我。”一个秋日的黄昏,姐姐咬咬牙,一个人坐在石阶上自言自语。这样一看,一个女人的辛酸无奈展现的淋漓尽致了。姐夫这几年常喝闷酒。家庭孩子全然不管。这不,这会儿还在屋里醉着呢。

姐姐说:“最后再怀一次,要再是女儿,我也死心了。”

“你那肚子不争气。没用的。”

“没怀,你怎么知道不行。”

......

三个月后,到医院检查,是男孩。

姐夫高兴地哭起来。姐姐也抱着姐夫大哭。这几年的辛酸和悲苦仿佛水库泄洪般一下子倾泻而下。

10

姨爹用手不停地比划着,姨妈看不懂,他把想说的话写在泛黄的纸张上,姨妈让三哥家念三年级的大女儿磕磕绊绊地读给她听。“猪不吃......饭,是不是......病了”。念三年级的孩子认字还不全,话说得结结巴巴。实际上姨爹写的是“猪不吃食,是不是生病了”。姨爹不会说话,是哑巴。

姨爹的哑不是先天的,是一次去个旧挖锡矿。下井时姨爹被人用石块砸中后脑勺,从此再不会说话了。最近,姨爹又被疱疹折磨,两次疱疹缠身,神经性的疼痛白天黑夜席卷折磨,姨爹日渐消瘦。姨妈绝望地说:过一天算一天吧!

人跟人,缘分迥异。你跟这个人结善缘,这个人在你面前展现了良好的一面,你们关系和谐,相处融洽;可能别人跟这个人结的是恶缘,那他们展现的状态就是隔阂争吵嫌怨嫌隙。有的人生前半段结恶缘,后半段结善缘;反之亦然。有时候人与人的缘分是相互吸引相互欣赏;有时候呢?人与人的缘分是愈走愈远。譬如婚姻,缘分相聚的,会白头到老;缘分离隔的,会吵闹离婚。

芸芸众生,心酸各异,苦难各异。人活着是为了什么?人活着就是受苦受难。人生不死,苦难便源源不断袭来。这是姨妈平凡朴素又真实凄凉的一生,也是母亲苦难的一生,这是农村妇女的生活倔强,这是中国农村万千家庭的真实写照,这轻描淡写的笔墨间隐藏着多少辛酸和泪水。心疼姨妈,心疼母亲,心疼人间。一个村庄里普普通通老百姓的一生,一生磕磕碰碰,一生艰难,一生质朴,一生跪在黄土地摸爬滚打。姨妈、母亲同样伟大,无论作为一位母亲还是妻子,她都尽到了该尽的义务。一个农村妇女还需怎样呢?

正如母亲所说:生活总会好起来的。所以,无论历经什么?我们一定要坚信:生活坏到一定程度就会好起来,因为它无法更坏。努力过后,才知道许多事情,坚持坚持,就过来了。当你熬过那些苦日子,再回首时,你依然可以云淡风轻地说:熬过了,好像也没什么。

写完我的家族简史,正值黄橙橙的秋天。

秋天的早晨,云雾蒸腾弥漫,斜月沉沉,早起的人披星戴月,猛一抬头,东边朝阳西边月。日月同辉之景,使人惊叹,惹人遐思。触摸迎面而来的秋风,使人沉醉。风过,如人酒醒。风过,似乎一切随风飘逝,酒醒,醒来又是一片崭新的天地,人也坦然释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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