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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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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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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雨(外三篇)

        记忆中,童年时雨水充沛。那会儿住在老屋,基本每隔几天就会下一场雨。夜雨是最让人喜欢的。下雨的晚上,人闲居于家,烹文煮茶,围炉夜话。晚上下雨,丝毫不耽误人干活。坐在火塘边,摆白之余,从窗户看出去,狂风阵阵,漆黑的天幕下伴着轰隆隆的雷声和五彩斑斓的紫电,密密麻麻的雨线织成一道雨帘。雨夜清凉,人躺在床上,枕着雨打瓦的清越声入睡;有时干脆坐起来,呆呆地看一会儿窗外的细雨,雨水顺着屋檐流下,打在檐下的泥地,激起一串串白色的泡泡。清幽的雨夜,雨让人的思绪放缓放慢,人可以尽情地轻快地静享雨带来的温柔,绵密的凉风钻窗而入抚摸着人的肌肤,清清爽爽,那是童年极美好的雨夜体验。

记忆中,每个季节,总要下很大的雨。每到春天,清明前后,老天都会下一场大雨。村里老人都说:清明前后,种瓜点豆。每年清明节前夕,父亲母亲都要忙活在田地,这是农村人点种庄稼的最佳时节。偶尔的一两年,雨水会推迟至清明,或者清明后的一周。但绝大多数年时,雨水是十分规律的。雨水按时来临,山野土地的草木庄稼就长势喜人。清明过后,天清地明,世界仿佛一下开阔了。山上的绿意一寸寸长出来,春天如山如河地荡开去。

上山祭祖,山上绿意盎然。沿路皆是郁郁葱葱的绿叶和红花。那些淹没在松林间的坟茕依旧长满了绿油油的荆棘杂草,小路也被绿草掩盖了。记性不好的人,要左看右看,左找右找,左寻右觅,才能在阔大的山野上从一片绿意中找到祖宗的住所。田地呢,玉米苗、瓜苗嫩盈盈地从大地挤出头,苗叶闪着透亮的绿光。洋芋苗呢,已及脚深。那些年雨水丰盈,村里很多人家栽烤烟。清明时节,烟苗胖嘟嘟地、绿油油的。但凡你上山,展眼及去,山野上绿意青青,草木葳蕤。小河里的澄澈河水,一年四季曳曳流淌、浩浩荡荡。山肚子的泉水,仿佛总也流不完。隔几天,老天又会下一场雨,隔几天,老天又会下一场雨。人们完全不用担忧干旱和用水问题。家门前的自来水,一年四季,白花花水流不断。春天,倘若你去石山放牛放羊,即使没有河流,也不用担心牛羊的饮水问题。因为前几天下的雨水装聚在山上的石盆,可供牛羊享用解渴。石盆是大自然巧夺天工自然形成的。一座山上会有几十个装水的石盆。这次饮用了,过几天,老天看石盆没水了,又会下一场雨。所以,童年的春天,最爱去石山放牧牛羊。牛羊在山野吹着山风安安静静地吃草,人找一处水盆,脱光衣服泡在水盆里享受日光浴。与人一同喜欢日光浴的还有农历三月出没石山的游蛇。农历三月三,麻蛇出山。这一季节,石山多蛇。尤其那些水盆附近,经常有蛇出没饮水,有时呢,蛇干脆光条地躺在水盆里洗浴。那蛇都是做出很享受的样子,自由地轻快地浮躺在石山的水盆。记忆里,山上的水沟,四季常流,从没有干旱断过。山上的石崖处,有流水经过,远远望去,总是形成一道洁白的水幕,这是童年的天然瀑布,终日可享眼福。

上山放牛的日子,将牛放在草地任凭它吃草。人嘛!优哉游哉地找一片视角开阔的山坡绿草地,轻轻悠悠地躺在绿毯,那一刻无忧无虑,心里一点儿念头也没有,只是自顾自地独享净洁的蓝天上浮游而过的洁白云朵和身子周遭漫溢的青草香。微风轻轻拂过脸颊,柔柔嫩嫩,嘴里砸一根甜茅草,有时哼着小曲儿,更远处是洁白的流水从石崖跌落打在潭子的击水声。山坡旁的矮松上不知名的鸟儿也来奏闲,它先是在人头上飞来飞去,见人不搭理它,干脆落在一旁松枝上同人一起静享春光打发时间。睡够了,躺够了,一纵起身,冲下坡,“扑通”便跃入潭水中洗澡。山上的牛渴了,也径直冲下坡,在潭水边一个急刹,稳住脚跟,“咕噜咕噜”地喝水。黑乎乎的水牛见这一潭清水,也便晃进去和着人一齐洗澡玩耍。童年时,我记忆中,永远不缺雨水。

“雨细风软花香溢,滋润禾苗茁壮美。”童年雨水丰沛时,村子里还有秧田,每逢春天,田里提前放满水,也是清明前后,人们就开始出动插秧了。一田绿苗,一天一个样,它们摆托在沟河两侧,待到盛夏时,眼目及去,即是一大片绿油油了。那山肚子里仿佛有一个水库,你在山的潮湿处挖洞,准保出水。一年四季,山里的水仿佛总也流淌不绝。

我如今最怀念春天时去田地播种,父亲犁铧,母亲点种,我负责施化肥。忽而地,天盖乌云,遮天蔽日,先是零星的雨滴,而后是稀稀疏疏的细雨,几秒后,急促的密密麻麻地雨滴挣脱而下,大雨倾盆是春种时常见的场景。我、父亲、母亲赶紧躲到牛车下,雨实在大时,我们就跑到土洞避雨。农村的山上,有庄稼地的地方都有土洞,专门挖置用来避雨。前些年,村里有些老人,专门挖土洞。时过境迁,挖土洞的老人也一个个走了,但那些土洞却仍然坚固如初。它们在雨水如注时充当雨伞,为庄户人家提供避雨的场所。

白天下大雨的时间,一群燕子在天空呢喃,它们扇着剪刀翅,飞来飞去。燕子成群结队飞舞在门前院地,天色渐黑,母亲说,得有大雨。母亲忙着收衣服,我们一群孩子却跟天际上舞动的燕子一样,在天空下蹦来蹦去,大雨来临前,仿佛幸福将要接近时,人是无比欢乐的。大雨来了,豆子样的雨滴打在地上,打在人的头上,我们欢快地蹦跳在雨中。雨大起来了,母亲已经忙着去关家里的窗户。我顶着母亲洗菜的红盆,高兴地跳跃在门前的院地。雨滴像断了线的珠子打在红盆,“邦邦”脆响。檐下的瓦盆,是母亲用来接雨水的,一小会儿,瓦盆就满了。雨水漫溢出来,顺着水沟流淌不停。水沟里的水吞吐不下,从水沟倒灌回来,雨水漫进屋子,一整个春天,或者夏天,屋子要十几次被水淹没侵蚀。

春天下雨多带雷声,仿如一个醉酒发疯的老汉,咆哮,呐喊,它仿佛有一股劲儿在憋着,过了劲儿,自然变得沉默老实了。雨后,屋前屋后,河沟坝塘,秧田水地,就连那些玉米地,也布满了青蛙和蛤蟆。待至夜间,蛙鸣声声声不断。

“他四奶奶,这雨下的好啊!”

“好,好,庄稼好了。”

清晨起来,空气清新,神清气爽。大人们喜出望外,说说笑笑,一边夸赞着雨,一边谈论着雨对庄稼带来的好。

雨脚初歇,我和三奎都会去小河里玩耍。雨后的小河,长满了黄橙橙、乌泱泱一汪水儿。水儿咕噜噜迫不及待往下流淌去。小鱼不时滑过脚踝,只觉得“跐溜”滑润一下,鱼儿翻个肚皮儿的功夫,我和三奎猛地一仆,我们试图抓住鱼。鱼自然没有抓住,鞋子却跟着鱼漂走了。垫着脚回到家,又挨了母亲一顿棍子吃。

小时候,为了出去玩耍,我们盼望雨水少一点,盼望雨停,可雨水总是繁复而至。长大后,为了解除干旱焦躁,我们盼望雨水多一点,盼望雨不要停,可雨水总是跟人捉迷藏,总也不下雨。

谁能想,有一天,雨水没有了,沟水干涸了,泉水失踪了,人竟然没水喝了。正如南老预言:人类终将为水而战。我在炎炎烈日下畅想着,回忆着,怀念着,那些年丰沛的充盈地雨水,却怎么也笑不出声来。

童年的丛林

我小时候是个山野小子,喜欢游逛丛林。因此我妈经常说:你一天“野马山丘(野马山丘。方言。指孩子顽皮,野性十足)”的。我童年时对“野马山丘”这个词格外喜爱,我甚至觉得这是我妈对我的一种褒扬。

童年对丛林的喜爱,胜过童年对零食的喜爱。我有时晚上做梦也是在丛林里穿行,经常在梦里遇到灰白相间的眼睛泛着蓝光的猫和从我身前一晃而过的山羊以及树枝上盯着人左看右看的斑鸠;亦或是脚跟下腾跳而起的青蛙。有时呢,我的梦里还出现绿滴滴的一片山草;一棵棵密似针剑的松树(我通常站在密如针海的丛林遥望蓝天,但只能看到一小片椭圆的天空,有时干脆爬到树顶,像一名侦查兵遥望林海里的敌情);一座座孤零零的坟茕;还有呢,山野上各式各样、应有尽有的果子,什么豆金娘(一种带刺荆棘上生长的红色小果,可食),老米醋(一种细条枝干生长的红紫小果,可食,可做染料),野杨梅,松果,梨,桃子,核桃等。我的丛林生活是无比快乐的。以梦为证。当然了,还有跟父亲一起去丛林拉烧柴的馨暖情景。

童年时喜欢跟随父亲上山拉烧柴。通常我们选择的都是一些雷电击中或自然干枯的柴木。父亲驾着牛车,我坐在牛车上,父亲吆喝着,我也吆喝着。牛儿优哉游哉迈着老态龙钟的步伐朝着山上走去。到了山上,父亲卸下牛车,把车放在一块宽敞平坦的草地。我要么放牛,要么找干枯的柴树让父亲砍。我通常选择后者。为什么呢?我小时候天天放牛,那是我的日常作业,有时候我甚至有点讨厌放牛了。父亲知道我的心思,所以每次去拉烧柴,父亲都会找一条粗绳,作用是拴牛。绳子稍长,一端绑在牛鼻子,一端绑在活的树木上。牛儿也可爱,有时吃饱肚子便围着树棚转圈圈,最后把自己绕进去了,动弹不得。我最初记忆里随父亲上山拉烧柴时对放牛是恐惧的。

因为一整座山林,仿佛只有自己和牛,像一座多年未住人的深不可测的浩瀚林屋,幽幽静静,唯独听得到鸟雀的歌唱和山风吹打林木枝条的簌簌声响,还有牛儿咀嚼山草的“欻欻”声。有时呢,会有一条红花蛇从身旁“滋溜”一下子钻进草丛,吓得我一身冷汗。牛儿倒是胆儿大,自顾自地吃草。我是极怕蛇的,所以童年时上山都爱爬到牛背上,这样蛇就咬不到我了。我为什么怕蛇呢?小时候听村里人说过一个事。不知道大人们口中说的是真是假(后来我长大成人,看过电影“狂蟒之灾”“蟒蛇之灾”,我发觉当年大人们说的那些情节跟这两部电影的情节高度吻合)。大人们为了不让我们上山乱跑乱洗澡,就告诉我们小孩子,说哪座山上有一条大蛇,粗如水鞋;说蛇身过处,荆棘皆断。大人们还说,这大蛇喜欢在水塘里盘旋洗澡,洗完又爬到山坡草皮上仰躺着晒太阳。临末,大人们还不忘补一句,说大蛇可以一口吃一个小孩。我当时听得入迷,因为大人们说的太形象了,充分激发了我的好奇心。我真想约上伙伴前去一探究竟,看看这大蛇长什么样?到底多大的蛇?我心里不止一次萌生这样的想法。但最后还是望而怯步了。因为怕被大蛇吞吃。

我记忆中,有一次跟母亲送粪去山地,走在一处陡坡时,一条膀子粗的大蛇从上方的山地里滑落翻滚掉下来。我吓得尿了裤子,脚一抖,人就连同背篓滚落到坡脚的田地了。那条大蛇令我有了阴影。第二天跟母亲去山上搂草,被倒挂刺(一种带刺的荆棘)钩住后衣,我吓得连忙大喊:“妈,妈,我被大蛇咬住了”。我妈被我的惊叫声吓到,急忙奔跑过来,一看,是根倒挂刺。我妈立马说了句:“天收、砍脑壳呢,这个哪点是大蛇。你挨老子黑(黑是方言,意为吓)死了。”我小的时候,我妈经常说这话,我妈说这话时,我才觉得这是我妈,我听到这话,我就心安和踏实。我觉得,我妈就在我身边,她是爱我的。

一个人在山林放牛,父亲去砍柴。我是恐惧的,恐惧的原因有二。一是巨大幽深的森林带给我的;一是害怕偷牛贼抢牛。当然了,相比放牛。我最喜欢的是给父亲找干枯的烧柴,我在前面找,父亲在后面用刀砍,每找到一棵,我都会充满无限的自豪感,父亲会夸我一番。我十分在意父亲的鼓励与夸赞。从小到大,我觉得父亲对我的夸赞认可和鼓励胜过一切荣誉了。

夕阳像醉酒红着脸时,烧柴也找够了,我与父亲赶着牛车拉着满满一车柴朝家走。这一路上,父亲走在前面赶牛车。我跟在车后行走,手里提溜一根木棍。天晚风寒,走一段,我会无意间打个寒颤,激灵一下,我总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跟着我,这种无形的东西总让我毛骨悚然,只要车一直在林海里穿行,我就一直充满恐惧。唯有车子走出林海,我才一下子觉得看到了光明,瞬间豁然开朗,充满了安全感。

丛林带给我的童年是美好的。我喜欢夏天穿行丛林。夏天去山野丛林放牛,遇上暴雨天,又没有带伞,我通常会找一个密厚的丛林蹲在林下避雨。雨实在大的时候,我会找一些叶密的绿物搭一个简易的小窝,可以起到很好的避雨效果。你见过或者感受过这样的情形吗?山野空无一人、寂静无声。天空下着巨大的暴雨或细雨,山雾空濛,雨水密如针剑,“哗哗”打在草皮或林木身上,一些响亮的带着恐惧的声响徐徐而来,嘶吼的风声,嗔怪的雨声,还有不知是什么野物发出的叹息声,怪吓人。牛在雨中保持肃立,静穆的丛林,一些蚂蚁虫儿躲缩在叶子下,枝头的鸟儿不时扇着淋湿的羽毛,人呢?静静地呆呆地觉察着丛林的一切声响。这时候,我是愈加恐惧的,因为整个丛林整个世界都被雨水编织了。一些语词会在这一刻突兀地从脑海冒出来。比如,平衡、理性、柔软、生命、宁静。所以,一场雨后,我好像体悟了很多道理。

童年的丛林给人带来美味。云南的大山给她的子民准备了丰厚的夏日礼物。夏日的清晨,窗外黑乎乎,伴着时隐时现的狗吠,人们就点着矿灯温柔地进入丛林了。童年时是白胆(孩子因为不懂事而胆大,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味)的。清晨天黑时,一个人在丛林里穿行,很少怕过。后来慢慢长大,人却愈加怕丛林了。尤其一个人走在浩瀚的林海,总觉身后跟着个什么东西,后背凉飕飕的。到了夏天,大人孩子都爱往丛林里钻,我们在绿油油的青草丛林里找寻菌子。菌子是云南大山的绝味,一到夏季,几场雨后,山野上便排满了人。在黑夜里穿行捡拾菌子,人是害怕的。尤其走到那些孤坟旁,总要朝着坟茕拜一拜,以求平安。有时身上的毛发全都竖起来了,因为身后出现了声响,转过头查看,是一只调皮的松鼠从一棵树跳跃到另一棵树,松鼠像跃轻功,弹跳力极好。我想,该是黑晨上山的人打搅了松鼠的美梦吧!

人在山里行走捡菌,多是一个人,一个人找寻一片山林。在山里转的时候,有时与伙伴搭几句话,但更多的是自己独行。偶尔遇到幽深丛林里出现一个人影,或迎面走来一个拾菌人,我会很害怕,想着远离或走开。我害怕迎面走来的人抢我箩筐里的菌子。那个迎面走来的人呢?也自然不言语,转悠一下,确认无菌便匆匆赶往下一块林地了。

莫言先生在《寻找灵感》一文开篇写到:“三十多年前,我初学写作时,为了寻找灵感,曾经多次深夜出门,沿着河堤,迎着月光,一直往前走,一直到金鸡报晓时才回家。”这段话对我的写作帮助很大。我爱上写作后,也喜欢一个人去丛林里行走,寻找灵感,有时坐在一棵树下盯着一棵小草看也能迸发灵感。有时是清晨天黑之时,有时是傍晚浓墨时分,明月当头,万籁俱寂,一个人默默行走在林海,可以倾听黑夜中月被下虫物酣眠的声音;可以倾听小草生长拔节的生命之音;可以倾听大地的喘息声;夏天还可以倾听菌子伸开菌帽的温柔声音;那些美好的声音,连同一些美好的想象一齐奔赴而来,成为我日后写作滔滔不绝的源泉。

童年时在密林里穿行,有时能遇到雪白的兔子,有时是野猪。现在当然没有了,连松鼠和花蛇也变得异常少见了。童年时白天上山,多是为了找寻兰花,我童年时痴迷兰花。常乐于一个人扛着挖具上山找兰草。好的兰花都生长在密林深处,沟崖腹地。我那时胆子大,即使一个人,也全然不怕。这也真是奇怪,人为了自己喜欢的东西,好像什么也无畏了。

那些深沟,是兰花生长的绝妙之地。人在寻找过程中,有时会遇到一个巨大的沟洞,我那时会陷入一种遐思,这洞里莫不是住着一只野猪或狼狗吧!后背一凉,紧忙找寻一根棍子塞进去一探究竟,胡搅半天,没有动静,棍子一丢,便继续前进了。有时在沟坡看到小土洞,我会误以为那是穿山甲的家了。山野上那些稀稀疏疏的洞穴多是穿山甲的杰作。事实上,洞里根本没有穿山甲。我童年时听村里的爷爷们说过穿山甲,说这小物一身鳞甲,打洞是一把绝世好手。

我爱做梦,梦见丛林,梦见家乡的密密麻麻的长满绿树山石的丛林;梦见丛林里生长的花草植物;梦见丛林里满山的菌子;梦见丛林里生活的小鸟、松鼠和蝴蝶;梦见丛林里那条欢快流淌的清澈小溪。我有时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我总爱沉浸其中,因为童年的丛林总是带给人一种温馨与滋润。就像我现在写下这篇文字,我极为开心。这一刻,我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了。童年的丛林是一剂抚慰心灵的甜药,它带给我欢快的泛着毛茸茸亮光的过往,让我在日后艰难的岁月里,只要一想起来,就会觉得舒润。

童年是我写作的宝藏。我在我的散文里经常会写到这样一些独特的感受,这些丛林常带给我独特的新奇感,哪怕到今天,我也依旧想再走一遍那些曾经黑夜或白天攀爬走过的丛林,去找寻一种童年的美好记忆。这样的经历常常令我激动,就像此刻,我在回忆这些温暖场景时,我甚至激动得想要流泪,但我忙不得流泪,我要坐下来,奋笔疾书,正如此刻。

我在回忆那些温暖的场景和写下这些温暖的文字时,内心充满了浸润感,我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我觉得这一刻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这种恬适的感觉,像儿时母亲把我揽在怀里哄我熟睡时的祥静;亦像儿时过年父亲母亲给我发压岁钱时的兴奋。我沉浸在这种氛围里无法自拔,我想把这种温情通过文字传达出来,让它给同样经历的读者以幸福和浸润。我想,这是写作者的责任和义务,也是文字存在的价值了。

童年的板栗

香甜、生脆或软糯,这是一枚来自金秋板栗的诱惑。鲜嫩的板栗在长满尖刺的壳衣包裹下,像一个青春萌动的少女,在盈盈地夏风中尽情生长,它们静享着夏日的甘霖,汲取夏天的日月之光,吮吸夏天的养分。当时令的步子渐入金黄九月,板栗们像毕业的孩子努力挣脱壳衣,继而远走高落,砸向地面。当壳衣由青变黄时,证明板栗成熟了。壳衣裂开一条深深浅浅地口子,借着白天和夜晚的秋风,板栗皮也由青变黄。找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选定吉时,板栗从刺壳脱落,滚到树脚的地上或石缝,有时呢,干脆滚到人的脚边,人们捡起来,塞进嘴里,“咔嚓”一声脆响,白生生的板栗果肉就尽享舌齿了。“咔嚓,咔嚓”几番咀嚼后,口齿回甘,舌液生津,令人回味无穷。年老的人呢,口齿不便,将硬生生的板栗煮熟,去除外壳,香甜软糯的板栗即可享用了。

每逢秋天,尤其临近中秋,闻到街上板栗的甜香,听到不绝于耳的叫卖声,我的思绪就会被牵引回久远的童年。心想,又是吃板栗的时节了,怀念以前在老家和玩伴一起香喷喷地吃板栗的时光。

每年九月,板栗渐次成熟,那阵子空气中到处洋溢着板栗的甜香。

关于板栗的美好记忆,要从童年说起。童年时每到秋天,山野金黄,玉米金黄。乡村到处洋溢着丰收的喜悦。我和三奎、二狗都要去板栗林偷摘板栗,然后捡拾柴火,将柴火燃尽,待柴火仅剩下一滩滚烫的灰烬时,三奎将带刺壳的板栗扔进火堆,几分钟,刺壳变黄变黑,炸开一条口子,壳里的板栗就退将出来,褪去外皮,烫烫呼呼地趁着热气吞进嘴里,好吃极了。

我从小就喜欢捡板栗。这是秋天小孩子放学后的乐趣。每到板栗成熟的时节,放学回来,书包一扔,我们一群小伙伴便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地以最快的速度钻进板栗林。那红彤彤、黄澄澄的板栗,在田埂上,在草丛中,在树叶下,泛着红光,板栗凸显的红润光泽特别诱人。一棵棵板栗树下,杂着一群捡板栗的小人儿,捡到板栗,仿佛就像捡到宝石一样满心欢喜。

每年暑期,那些馋嘴的孩子已经提前在板栗树下遥望,顽皮们自顾自地指认园子里哪棵板栗树是谁的?并在树干系上红线以做标记。有的干脆用指甲在树干划上大大的“王”字指甲印;有的搬块大石头压在树脚;有的选用砖头。一阵忙碌,满头大汗。孩子们不会觉得累,他们反而愿意去为自己选好的树植做标记,就像天底下的父母亲乐意为自己孩子奋斗一样,无怨无悔。

划分果树,等秋后偷摘,像是分并战利品,并且理直气壮地号召其他人不许偷摘自己认好的板栗树上的果子。虽然这些板栗树和这群孩子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为什么呢?这些树不是孩子们栽的,更不是这群孩子的父辈爷爷辈栽的。这个板栗园是姚村崔老汉的。

孩子认真起来,有着极强的约束力,说不偷摘别的伙伴认好的板栗树上的果实,打死也不愿违约。当然,孩子们此刻只是举着小脑袋细细打量,他们不敢采摘。还未成熟的板栗身子上裹着一层长长的栗刺,扎人生疼。孩子们自然聪明,不去碰。板栗最好的采摘法子,是捡(板栗自然熟透从尖锐的刺壳脱落掉地,人们只管提溜着篮子捡)。在乡村,孩子们掌握了一切吃食的法则。对于农村孩子来说,板栗是零食,可以在秋天打牙祭。农村老人常说,吃板栗,候天时,心急吃不了甜板栗。只有经过了夏天的生长和秋天的酝酿,板栗的表皮由淡绿渐至深绿转至鹅黄,最后变成诱人的金黄。板栗金黄时,说明果子熟透,九月中旬,山野成片的板栗,一股甜香的味儿成天充溢着,人浸润其中,心静神安。远看板栗,十足像一个个吊挂在树枝的小刺猬。刺猬一样的圆球外壳撑不住日渐丰盈的肚子时,选一个风清气爽、阳光明媚的良辰吉日,刺壳笑呵呵地炸裂开,里面香甜的板栗就圆溜溜地滚落在地,算是完成一个栗子的生育担子。

板栗落地,这是一个神圣而带有母性光辉的过程。每一次板栗的成熟脱落,都形同一次母亲的孕育生子。那些成熟的金黄板栗像怀胎十月的娃娃高兴欢喜地从壳皮里蹦出来。你去捡板栗,手里小心翼翼地握着一个个金黄的小子,像握着一个个皮实的新生的娃娃。内心自然也是欢快喜悦的。

季秋暖风吹动,板栗挣脱刺壳欢快地掉落下来。这段时间,板栗园每天围满了人儿。最多的就是小孩了,孩子们聚拢在树下使劲睁大眼睛辛辛苦苦地寻找,他们不放过任何遗漏的栗子。有时一阵风吹来,将熟未掉的栗子顺着风“噼啪”一声砸在大地的草皮,孩子们像惊飞的鸟儿,迅疾朝着栗子奔去。一天下来,篮子总是满满圆圆。捡得多的孩子,回家总要博得父母一顿好夸。

成熟的栗子外壳渐黄,熟透时外皮会裂开一道月牙形口子,透过弯弯的牙口即可看到黄皮包裹的栗肉。板栗有三层皮壳。第一层是最外围的刺壳;撕开刺壳,里面是一个个紧密挨着的果子,它们像石榴籽一样很团结。第二层是刺壳下的金黄硬壳;第三层是硬壳包裹下亲近栗肉的薄薄的蜡黄包衣。所以,想吃板栗相比其他果食也是不易的。有时树上的板栗已普遍炸裂,孩子们就会准备一根长长的竹竿,在崔爷爷的带领下爬到树上劈劈啪啪一阵敲打,那景儿,像是下栗子雨,嘻嘻哗哗,栗子散落一地。那满地堆积的栗子呀!让人开心欢悦、喜生自足。

著名作家汪曾祺在《栗子》一文中写到:“冬天,生一个铜火盆,丢几个栗子在通红的炭火里,一会儿,砰的一声,蹦出一个裂了壳的熟栗子,抓起来,在手里来回倒,连连吹气使冷,剥壳入口,香甜无比,是雪天的乐事。”

板栗的吃法极多,可煮,可炒,可烤,可生吃。生吃脆甜,愈加接近自然的原始甜香。炒出来的板栗又是另外一番风味。煮呢?使板栗变得更面糯。还有烤?捡一堆干柴烧起旺火,剩下炭灰时用热灰捂住方才捡到的板栗。一小会儿,栗香浮动,孩子们都憋着口水死死围在火塘,那个亲切呀!烤熟的板栗松软无比、香甜可口,如今遐想起来,实在是童年一抹甜蜜的回忆。

板栗亦是一剂良药。南宋诗人陆游晚年齿根松动,常吃栗子,曾在《夜食炒栗有感》中留下“齿根浮动叹吾衰,山栗炮燔疗夜饥;唤起少年京辇梦,和宁门外早朝来”的诗句。板栗味甜性温,含淀粉、蛋白质、脂肪、维生素等多种营养成分,有较好的食疗保健功能。秋天进补,板栗能补肾壮阳,活血化瘀、美容养颜。生食板栗有止血功效,可治吐血、便血等常见出血症。板栗叶、生板栗捣烂敷外伤医跌打损伤、瘀血肿痛。那些病后初愈,体质虚弱人员食用板栗鸡汤对身体大有裨益。板栗还具有提升胃肠免疫能力作用,预防高血压、冠心病、动脉硬化等心血管疾病,是抗衰老、延年益寿的滋补佳品。常吃板栗还可有效治疗日久难愈的小儿口舌生疮和成人口腔溃疡。

前不久,与友人去单位旁小山散步,忽见一片板栗园,我们都极为欣喜,金绿相衬的山林,那一棵棵板栗树上挂满毛茸茸的绿色小球,友人找来一根长竹棍,打下一个,剥了皮,一口嚼吃,嫩生生的甜。绿球浑身布满尖刺,如同刺猬一般,触摸扎手。友人拿石头轻轻砸开,掏出几粒白色的果子,放进嘴里吃起来嫩嫩甜甜的,口感滑爽。我告诉友人,这是板栗青果,还未完全熟透;等季秋下旬,栗子成熟的时候,果子颜色变黄,最后成为深红或深褐色,栗苞开裂,板栗自然往地下掉落。每年栗子丰收时节,板栗树下热闹沸腾。记忆中,打板栗是姚村的大事。村支书下了“打板栗”的命令,村里的男女老少便一齐拥挤着纷纷来到板栗树下,有的爬树摘栗;有的手拿长棍打栗子;有的壮汉干脆抱住栗树猛劲摇晃;女人孩子们不顾苞刺戳手,自顾自在树下捡栗,那个热闹的场面哟!至今仍荡漾在我的脑海。顽皮的孩子在栗树下跑来跑去,稍不留神,被下落的栗子打中,“哎呀”即刻哇哇大哭。

板栗采摘回家后,最为简单的食用方法是糖炒栗子,香甜无比。除此之外,栗子还可做板栗鸡、板栗烧牛肉、板栗红烧肉、板栗排骨煲汤等等让人百食不厌的大补菜系。对于久别家乡的游子,对板栗亦是情有独钟,总有着难以言说的眷念,是永远的儿时记忆和一辈子的浓浓家乡味儿,是秋天对人们的极佳犒劳。

小学时,我与母亲去集市卖过板栗。头天我们一家人忙活在板栗园,父亲在树梢举着长长的竹竿打板栗,我和母亲在树下拼命捡拾板栗。一些带刺壳的板栗一起捡回家。吃过晚饭,父亲母亲开始用特殊工具开始去壳工作。不去外壳,卖相不好。第二早天不亮,父亲就起床装好板栗,我与母亲背着板栗朝着集镇走去。到达集镇,母亲将板栗从口袋里盛出,供购买者筛选。每次去卖板栗,母亲都会在卖完板栗后经过回家路上的小卖部给我买一根玉米雪糕吃,那是我最开心的事情了。

一代人的栗子,那些鲜活的捡板栗的场景,至今仍在脑海流窜,这是一辈子的记忆,每年秋天,板栗成熟的时节,忽闻栗香,让人内心愈加亲切、充盈、笃定。

童年的菌子

现在是凌晨四点,窗外天空墨黑。我像一只轻巧的猫,从热乎乎的被子里欣喜地翻滚出来。我没有不情愿,为了拾菌,我已经激动了一整个晚上。凌晨风冷,穿上棉裤和毛衣,轻声细脚地走出卧屋。这一刻,我像一个偷东西的贼,生怕惊醒主人家。我从屋内轻轻拉开锁,走到门外,又用屋外插在门上的钥匙将门轻轻合上。父母亲在熟睡,我尽量不做出声响。干了一天活的他们,已经精疲力尽。

合上门,窗外一股冷气袭来,天仍然有点淡淡的黑。在我记忆里,云南的天永远黑不透,月光长明。远处山峦挂着一轮惨淡的月。凌晨的月亮显得无精打采、凄凉暗淡。不禁让人生出些许悲意。但这“悲意”是教科书式的说法了,小孩子是没有悲伤的。

穿上黝黑的水鞋,提上门前的小篮子和竹勾。篮子是用来装菌子的,竹勾拍打露水以及翻抓松毛草芥腐土寻觅菌菇。从家出发,拾菌之路算是真正踏上了。哦,装备还有矿灯。充了一整晚电,矿灯明亮。但此刻仍不用点灯,因为村里的闾巷都是我极为熟知的。毫不夸张,闭着眼睛也能走出去嘞!月灯辉照,我在月色里矗矗前行。我来到三娃家屋外,朝着三娃睡屋的后窗玻璃“铛铛铛”敲打三下。三娃猛地起身,掀开窗帘,与我眼神相会,随之三娃就出现在我身后了。三娃亦是,提溜一个青色的小竹篮,手拿一把竹勾,头上架着一盏破旧的矿灯。那矿灯是他爸曾在大田坝煤矿入煤井挖煤作业时用的,矿灯退休后就留在家里了。

三娃和我,现在要一同前去二狗家。二狗家在村头,临河而居。二狗的房卧靠河,我们不用敲门敲窗户,只需在河水里扔一个大石头,然后“呱儿呱儿呱儿”学几声蛙鸣。二狗闻声翻床而起。再想学清明鸟叫“清明,酒醉;清明,酒醉”时,二狗已在身后。他的拾菌工具跟三娃一样。这是普瓦村人拾菌的标配了。

出了村,天依旧黑黑沉沉。三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娃童迅疾地走着,朝着眼前的山林奔去。小河潺潺的流水声此刻更明晰了,像一首悠扬的曲子。路旁的一大片柳林,此刻是静止的,它们不摇晃,风也渐渐走远了,倒是寒气徐徐而来。兴许是我们走的太快,惊扰了一旁柳枝上栖息的乌鸦,它们嫌怨地拍拍翅膀,然后振翅高飞离开了。

在正式进入山林拾菌之前,我们首先达成一个协议:菌子要平分。三娃没有意见,二狗说:好。我当然暗自在心里甜笑了。

眼前的这座山林是离村最近的,也是坟山,但我们并不怕。为了拾菌子,鬼鬼神神的那些传说早已抛之脑后。一头扎进林子,第一件事即撕些青松毛置于竹篮底,这样菌子不易损坏。这个点儿,得开矿灯了。那些菌子正在荆棘青草腐物下冒头。这会儿要想捡拾菌子,必须得靠矿灯。旧是旧,可灯光一点儿也不比新的差。凌晨拾到的都是菌菇。要张开的菌伞需得中午十一点左右。我们都默默地寻觅着。兵分三路,从山脚起始,相约山顶平坦草坪处会合。大山安安静静,没有一丝声音。那些鸟雀和林虫此刻正在树梢或树叶下酣眠,我们尽量不扰醒小动物们,只是轻轻地拍击露水,露珠滴落,打在土地上,有的沾在人的裤管。三个小鬼小心翼翼地搜索着草丛下破土而出的菌菇。菌菇有的冒出地面,有的正要冒头,有的还埋在土里。土皮稍微隆起,用手轻轻扒开隆起的小土堆,定有一朵新鲜的菌菇躲藏在里面。父母经常打趣说:“这帮小鬼拾菌子那认真劲儿,仔细劲儿,要是用在学习上,成绩准好。”

菌子会跟人捉迷藏。它们躲在草丛深处,有的缩藏在腐土下,尤其黑天,不仔细翻找,是难以寻觅的。拾菌的人都得擦亮眼睛,在自己熟知的菌窝旁来回转悠。走路得快,但找寻菌子得慢。很多时候,拾菌能磨练人的心性,让人慢下来。那种慢,是发自内心的迟缓。因为快了,往往一无所获,空篮而归。空篮而归,对于童年的我们来说,是件害羞的事儿。

丛林会生对头菌。懂行的拾菌人都会在一个菌窝边来回反复寻觅。尤其在找到一颗菌子后,往往会提振拾菌人的信心。他们会在这颗菌子近旁或周围寻找下一朵对头菌。三娃经常拾到对头菌。为什么要叫“拾菌子”,而不是“捡菌子或刨菌子”。因为我们这地方,一到夏天,菌子实在多。二十分钟后,我们一齐到达山顶草坪处。互相看了看对方手里提溜的篮子,都盖住篮底了。一番自以为是的鼓励后,我们又开开心心地奔赴下一个拾菌地儿。

跨过一条大路,再爬个坡,就是菌山了。三娃今早运气好。行进的路边也能发现一朵青头菌菇呢。这菌菇边缘白白胖胖,顶心处青绿,有着肥粗的菌把,散着一股浓郁的菌香。我们都有了十足的信心。二狗小跑起来,我和三娃也紧跟其后,我们恨不得立马转完整座山,将篮子拾满。

晚上下雨,得到雨水的浸润,第二天菌子布满山林。大山云雾涤荡,人此刻行走在幽林深处,像在仙境里遨游。天色开始泛白,山林的鸟儿已经起床了。空气不再阴冷,倒变得清新明快了许多。雾气笼罩着村子,从山顶眺望去,村子似乎隐匿了。人眼看到的是一片阔大的云海。准确的说是雾海,他们前呼后拥,高翻低滚,像一面洁白的面纱拂在村子的顶空,让人内心空灵纯净。我们忙不迭抒情慨叹,低着头又开始寻菌子了。人低头向前行走,常能遇上林木间的蜘蛛网,那蛛网隐匿得很,有的雨珠或露珠挂在蜘蛛网上,像一面垂直的珠帘了。我经常被蜘蛛网拦截,拾完菌子,常弄得满头满身都是蛛网。爬到第二座山山顶,天彻底明亮了。矿灯此刻再派不上用场。借着明亮的晨光,更好捡拾菌子。

我们是早起的拾菌山客,是大山新一天的第一位客人。天刚亮,村里的其他拾菌人才刚要上山。等这些拾菌人上山,发现菌窝都被人翻腾过,才意识到有比自己更早的拾菌人。他们只能捡拾那些遗漏的菌子。一颗水珠滴落在脖颈,猛地一击,冰凉透心,发现不对劲,立马赶往下一座山林。山林是宽广的,每一块山林都会生长不同品类的菌子,而每一个拾菌的山客都有自己的秘密拾菌地儿。这地儿只有他一人知道。对于这样的秘密地儿,即使我们去的再早,也无济于事。

现在拾菌的速度要快了。因为其他山客已经进山,我们要赶在别人还没拾菌之前做第一批拾菌子的人。整座大山,松涛滚滚,除了人和动植物的呼吸声,流水的潺潺声,再听不到其他的声响了。那些拾菌子的人自然不会暴露自己的位置,他们安安静静,像幽灵一般出没在大山深处。即使在某处林口偶遇,彼此也只是两眼相会,绝不说一句话。二狗的竹篮快满了。三娃也不赖,拾了满满一篮子。三娃的菌子品相最好,肥肥壮壮,都是菌菇呢。我呢?才拾得半竹篮,相比三娃和二狗,我是落后的。

我很享受拾菌子的过程。什么也不用杂想,一门心思、专心致志地拾菌子。我看到松树上爬满了野葡萄,一下子会对着那些青涩的绿果产生怀想。我想,再过三个月,它们将会以紫红的大果挂于枝头供行人享用。我看到高高的松枝下倒挂着一窝密密匝匝的蜜蜂。它们飞出飞进,密密地蠕动着,不禁令人打了一个寒颤。但我转眼又想,那黑乎乎的蜂房里该有甜甜的蜂蜜吧!想着想着,口水就流溢出来了。我看到身旁有一只美丽的蝴蝶腾飞,另一只紧随其后,我想她们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吧!我看到树枝上嫩盈盈地新叶,忍不住摘一叶含在嘴里咀嚼。拾菌呢?我总是小心翼翼地拔起菌子,然后将菌子头顶的松毛杂草清理干净,又小心翼翼地装入竹篮。我很享受拔菌子的过程。这是一种小成功。能不断使拾菌人获得成就感。我总想着在不远处一定还有菌子,于是迟迟不愿离开,围着菌窝细细密密地找寻。

森林是薄荷味的。我喜欢亲近森林,走入森林,触摸森林。在巨大的森林,我是一个幻想家。我陷入一种美好的遐想,沉浸其中,不亦乐乎。

“菌香烟雨外,美味滇海闻”。菌子是大自然对人类的馈赠,算是夏天的特殊点心了。在云南生活,美着嘞!我们都该心怀感恩。菌子不仅解馋,拾菌子给我带来无穷的快乐。捡拾的菌子实在多,吃不完,我们会拿到集镇上卖钱。卖菌的钱又可以买水果,亦或在母亲生日时买双鞋子送予母亲,母亲会高兴一整年。那种由内而外萌发的成就感始终浸润着我。让我从小就觉得自己是有用的。

晨阳开始慢慢升起,沉寂的绿林开始有了生机,太阳光绵柔地肆意挥洒着,雾气开始升腾扩散。整个世界仿佛有了生机。菌子捡拾的差不多。我们该回家了。可刚要出发,肚子就“咕咕咕”地直叫。小孩子鬼主意多,永远不会让自己挨饿。我们从三个篮子里挑些小巧的青头菌菇,然后找些柴火——烤菌子吃。青头菌菇在烧柴燃尽后的炭木上倒置烘烤,烤至菌圈出汁水。一股独属于菌子的浓郁鲜香袭鼻而来。在家,也会烤菌子,都是选些品相好的菌菇。烤至菌帽卷曲发黄,散发一股鲜香时,菌菇就算烤熟了,趁热抹上点咸盐,其他佐料都不放。一嘴一颗菌菇,简直美味极了。

菌子吃不过瘾,再到附近洋芋地刨些洋芋烧,地埂找几个小瓜烤熟,鲜甜解渴。玉米呢?选取嫩的,可生吃,可柴火烧,连着壳衣烧包谷,怎一个绝字了得。连壳烧出来的包谷不会糊,撕开包衣,像水煮一样,白白净净。香气袭人,甜甜嫩嫩。吃饱喝足,时间还早呢,这会儿才九点。我们找了一片宽阔的草坪,将菌子全部倒出,接下来,我们要分菌子了。一片绿得发亮的草坪此刻全是菌子。三娃笑得前仰后翻,二狗抿着嘴皮笑,我在心里偷偷甜笑。菌子按顺时针方向选取。通过石头剪刀布裁决谁先选。三娃常是赢家,三娃选完,二狗选,最后才是我。分完菌子,每个人的篮子都装满满的。走过村子,一路受人夸,心里别提多自豪了。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呀!

今天的收获颇丰,我们拾到最多的是青头菌。其次还有见手青、葱菌、鸡油菌、草鸡枞(形似鸡枞,比鸡枞略小。为鸡枞的袖珍版)、奶浆菌、牛肝菌(分黄牛肝和黑牛肝,皆可食)、刷把菌,偶有几朵铜绿菌。奶浆菌可生吃,甜而不腻。好的奶浆菌饱含充足的洁白汁液。稍稍弄破一点,满手沾汁。其他类型的菌子,我们都归纳为毒菌子。为了这条小命,断然不敢捡拾。从小,我们就听大人说,隔壁村一个亲戚家的独儿子吃菌子中毒死了。说那年都考上大学了,刚拿到录取通知书不久,后来吃了有毒的红菌,没能抢救回来。每次上山拾菌,那些看起来五彩斑斓的菌子,我们都会远远绕开,不去触碰。因为生命只有一次,不敢开玩笑。

童年的菌子,带给我欢乐。还有二狗、三娃,是我一生的财富与惦念了。此刻,我仿佛又在三娃家后窗“铛铛铛”敲打玻璃,那片幽深的密林,潺潺流水声,嗡嗡地蜜蜂声,二狗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声,它们此起彼伏在我耳边响起。我承认我想他们了,我怀念童年那段凌晨上山拾菌的时光,怀念那些年胆战心惊偷洋芋偷玉米偷小瓜的美好时光了。可时光一去不复返,回不去了。人只能一路向前,在某个受触动的节点,回忆美好的童年时光,用它治愈青春和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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