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我遥望远处的村庄,布满浓云的天空,我的村庄在远方伟岸如山。在漆黑的夜里,我伏在梦里,仔细聆听乡村的呼唤。我在梦里看到老牛,老牛的影子,在家乡的山岗上,它昂着头冲我“哞哞”地叫唤。
一
炽热或者冷淡都不如一头牛来的直接、让人充实。牛是我整个童年最忠实的伙伴,是我的朋友。牛能听懂我说话,我也能听懂牛的耳语,我和牛是互通的,心有灵犀,心心相印。童年的牛,像是我的一个伴侣,我的恋人。我高兴或者不高兴,都喜欢贴着牛的耳朵倾诉,让牛走进我的内心,替我分担疑难。
我现在晚上做梦还能经常梦见老牛,这是必然的,也是我内心所希冀的。我希望一辈子都有牛的陪伴,无论在梦里还是在现实生活。因为有牛在,故乡就在,童年就在,心就没有丢。
每次返回家乡,看到青绿绿高高耸起的山峦;看到绿油油长满矮松树的草皮;看到曾经供牛和人喝水的龙潭,我就不自觉的想起老牛,我甚至能看到老牛就在旁边尾随着车子奔跑,仿佛牛在车窗外对我说,阿茂,你下来,下来,咱们再好好聊聊天。
出生在农村的人,都要和牛打交道。打我来到这世上,我的使命就是放牛。在我们村,生儿子,都要说:“捡了个放牛的”。我刚出生,那会儿还不懂什么是“牛”,我爹抱我出去玩,遇上牛,常要说,儿啊!你以后就要放牛。我“咿咿呀呀”地向牛招着小手,好像在回应我爹刚才说的话。也是从那时开始,我和牛结下了缘分。是不解之缘。
二
我四岁时就学会了放牛,那时穷,我家没有牛,放的牛是二姐家的水牛。水牛性格温顺,价格便宜;但矫情,遇上天晴得火爆的日子,水牛就像刚过门的小媳妇,爱耍脾气,常溜去遮阴处避凉,或者逃到秧田水沟边和泥洗澡,一身黑乎乎的皮肉,常洗的红黄。水牛爱吃水草,放水牛,需得赶着牛去水田放牧。黄牛性格时而暴躁,时而温顺,性情不定,我家后面的日子养的多是黄牛。黄牛好养活,随便的赶到某座山上,任它吃喝,到了傍晚,牛儿肚子指定圆鼓鼓的。赶着黄牛回家,牛儿喜生自足,挺着大肚子,像个孕妇。主人也乐呵呵,那个得意。恨不得见人就说:“这牛是我放的”。
我二姐的公公,我叫大爹,至于为什么叫大爹,我至今没弄清楚,反正大人让这么叫,自己也就顺着喊了。每天有事没事,我都要奶声奶气地“大爹长、大爹短”的喊上一番。二姐不是我妈的女儿,是我妈的哥哥我舅舅家的二女儿,嫁在我们村,也就是我大爹家。亲上加亲,更亲了。虽然不是一个母亲生的,却胜似一家人。不光农活拉扯着干,有什么好吃的二姐都会送一份到我家。我家那会儿和二姐家共用一头水牛。夏天,牛基本是归我的。除去田地里有庄稼活儿,其余时间,我都是和水牛相依为伴。为了放牛,我妈给我打了一顶草帽,配备一把大黑伞,我常把伞栓根线挎在后背,像武侠电影里背剑的大侠,我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放牛了。骑在牛身子上,像架着一头战象,那个自豪呀!
每天十二点,我准时骑着牛,上山了。牛边走边吃,一路都在填肚子。身子慢慢摇晃着,我端坐在牛背上,哼着歌,那些歌都是没来由乱唱。只涂一时的心里高兴。
三
我放牛常去有水的山沟秧田,寂静的山,遮映着流水淙淙的沟,一块块秧田平铺在沟埂山间,秧田里长满各类水草青蛙,水草丰茂。水牛最喜欢去秧田了。
我们也叫“上沟”。因一条大水沟从山峦深处延伸出来,纵横在两山之间,像一只大脚。水沟在村子上方,常年清水流淌,故而得名“上沟”。是童年牧牛洗澡玩耍的好去处。
中午,明晃晃的太阳高昂着头钻出来,像一张硕大无比的网,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璀璨的五光十色的光芒中,村庄仿佛掩映在绿色的海洋里,举目望去,满目皆绿。到山上,牛是不用挂念的,赶到田地,任它吃喝。人嘛!要不爬到大山上来回奔跑,要么站在高高的大白石头上挥舞棍子。天气实在好的日子,就在崖下洗澡,一整天泡在水塘,看着波光粼粼的耀眼水面打发日子。
牛也不跑远。晚上天色渐暗,扯着嗓子使劲吆喝一声,牛就自己回来了。农村的牛能听懂人话呢!我还是一样,骑在水牛背上,悠哉游哉地慢悠悠晃回家。吃饱肚子的老牛走路缓慢,一摇一晃,慢慢悠悠。进了村口,叔伯婶姨看到都要美美的夸我一番。我儿时就是沉浸在这样美好的时光里慢慢长大的。
流云停驻,晚霞通红,下一秒,天就要黑了。老牛是不怕黑的,依旧不紧不慢,照惯例昂起头大喊几声。
老牛吼完,天真的黑了,像一团墨迹,一天的放牛生活也就结束了,我因放牛有功,总能获得一顿夸,还能享有一顿美滋滋的晚饭。
老黄牛
三年级时,父亲借钱买了第一头属于我家自己的老黄牛,这牛乖是乖,不过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刚买来,头上的毛就是白的。走起路来比水牛还慢。黄牛比水牛好放,我不再像以前一样,伙同一群小伙伴去“上沟”,我改变了放牛的场地,改去石山。石山也有水沟,涓涓细流,水流淌在山间,太阳光照映在水上,能发亮。石山的小路两边长满了茅草、蒿草、水芹、野荠菜、野薄荷、红蓼、菖蒲、鬼针草,都是老牛爱吃的。
老牛年纪大了,走起路来总是喘粗气,脸上不时洋溢着温情。是那种看破世态的样子。
老牛跟我渐渐熟了,像我的一位年迈的老爷爷。终于在三年后的一个街天,父亲把它典卖了。也是在那天,父亲重新买了一头青牛拉回家。
青牛
青牛身材魁梧,长势雄壮,刚拉来时,父亲不让我动,怕驾驭不住。一段时间后,父亲没有察觉青牛有什么不怀好意,便也慢慢让我靠近了。
年纪轻,走起路来“吭哧吭哧”地响,像是不会累。拉车、犁地都是一把好手。一开始,我是喜欢青牛的。像绝大多数青年人一样,如花的年纪是人生最好的了,惹人爱。可慢慢地,我发现青牛并不善意。有一次,我赶着青牛去上沟放,行至山上,蝇蚊叮咬,青牛肆意狂乱奔跑,我拉不住,任它溜。也不跑远,就在附近的地埂用角拐土。等它慢慢平息下来,我走上前拉住鼻子,想着赶牛回家,牛一下子性情大变,把角迎向我,要抵我,我吓得转身就跑,牛追着我跑。直到我跳下一条地埂,牛才仓皇止了步。父亲得知后,赶到山上把牛拉回家,狠狠给了牛一顿棍子吃。第二天,青牛就被父亲卖了。
黄牛
卖了青牛,田地里庄稼活等着牛干,犁田耙地必不可少。没有牛,农村人像断了一只手臂。逢上街天,父亲又买来一头黄牛。架子不大,主要乖顺。父亲看重的也是这一点。农村人选牛,跟小姑娘选夫婿一样。跟样貌无关,主要还是人品和性格。农村人拉车的牛,不必好看,不用高大。只要好使,乖巧即可。
黄牛在我们家一待就是十年,几乎陪伴了我的整个童年。每年暑假,还是和以往一样,放牛割草,终日与牛为伴。
那段日子,我与牛:
与牛为伴迎接晨曦。
与牛为伴迎接风雨太阳。
与牛为伴走过春夏秋冬。
与牛为伴欢娱黄昏。
与牛为伴抚慰良宵。
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快乐安闲的时光,我与牛,日日夜夜、简简单单,每个寒来暑往,我最可亲的是牛。
我十四岁那年,上初三,黄牛生了病,结果还是一样,被父亲卖给了一个生意人。我并没有难过,因为牛到头来宿命都是一个样。至少在我们家这十年间,我没有亏待过黄牛,我割的每一根青草都是土地上长出来最好的草;我终日把牛放的很饱。甚至,有时犁地太多,我会心疼牛,父亲更是把牛当宝贝。犁地回来,父亲总要第一时间给牛喂水,晚上吃过晚饭,父亲没有休息,端着一盆牛料给牛吃。他心疼牛勒!在农村,牲畜就是人的朋友和兄弟。包括牛。
小黄牛
这一次,父亲没有再去街上买牛,依农村的说法,应该在村子里买。街上外来的牛,不服养。父亲寻兒了许久,给同村一家想要外出打工的庄稼人家买来一个小黄牛,牛买来时小,今年回来再看,牛长大了许多。去年父亲又找一户人家买来一头小黄牛,两头牛关在一起,也不孤单。
我暑假回家,没再像以前一样赶着牛去山上放,只是从屋子过去的苞米地或者后山割些青草喂牛。小黄牛,估计是我们家养的最后一头牛,随着父母年纪的增大,牛慢慢的就要淡出视线了。
这一生,我们家拢共养过好几头牛,每一头牛都是一个过客,就像人生中出现的人,来来往往,熙熙攘攘,最终能留下陪在身边的,也就那么屈指可数的一二三个。
故乡有我童年最圣洁的欢乐和幸福。我透明的影子摇摇晃晃在一头牛与另一头之间。童年的牛,是我的兄弟和朋友,我因为有了牛,童年才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