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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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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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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娘

一条河横亘在村子和集镇之间,像一把大刀,把贺家滩一分为二。

贺家滩是云南高原上的一个小村,村庄住有五六百户人家。这里山川秀丽,群峰叠翠。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军师刘伯温曾游历至此感叹:“江南千条水,云贵万重山,五百年后看,云贵赛江南”,这里江河纵横,土地肥沃,珠江之源滋润大地;这里古老神奇,风情浓郁,几千年来讲述着生命文化的传说。这,就是贺家滩。

贺家滩分东西。河东称为东贺家滩,河西也叫西贺家滩。

村和镇之间隔着一条宽宽的大河,人要赶集或是进城办事,都得乘船而行,渡娘就是专门在贺家滩撑船的女人。

贺家滩大部分人都姓“贺”,渡娘没有姓,人们都叫她“荷花”,一朵盛开在贺家滩的美丽荷花。几十年过去,索性大伙就默认她姓“贺”。在贺家滩,我们都是亲切地称她为“荷花姨”。小时候,我每次放学都会跑到渡口坐在河边看着清澈透明的河水里欢快的游鱼发呆痴想,荷花姨瞧见了,就过来和我搭话,解开我心里的迷惑,拿糖给我吃。然后摸摸我的后脑勺,冲我甜蜜蜜的一笑,又起身摇橹划船载人过河了。

一河的水,静悄悄的,环着贺家滩流淌。山水通人性,贺家滩的河水亦是。晚上坐在渡口,思绪在空中漫游,听星星窃窃私语,和它们一起翱翔。

一对明亮的眸子,闪着银光,终日对着河水打发时光,与一条还算过得去的木船相依为命。有时,渡娘也换成翠姑,但绝大多数时间是荷花。荷花梳着刘海,柔顺的长发,河面上清风拂来,黑魆魆的头发就随着跌宕起伏。荷花姨人长得贼靓,白皙的皮肤,两颗小虎牙笑起来总是诱惑人,美丽极了。荷花爱笑,人漂亮干练,为人真诚良善,天大的事也难不倒她。荷花撑船总喜欢戴顶草帽,这草帽是贺家滩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编织的,心灵手巧。嗨!你别说,渡娘戴着草帽撑起船来有模有样。荷花姨撑船细心用心,来人了,她都要礼貌地问上一句:“上集啊大爹”。顿时让人心里暖洋洋的。碰上老人过河,背着重物,荷花姨都要帮着接下重物,安稳地置放在船上。

“大爹大妈, 船要开了,坐稳了啊。”

荷花姨为人和善、大气。

逢上街天,村民带着猪啊鸡啊鸭啊的上街,荷花姨是最忙的,来来回回一天要划四十多次船,从晨曦忙到日落,有时饭也忙不迭吃,荷花姨就带点烙饼,趁村民上船时简单吃一口。茶水是自己家种的家茶泡制的,一个大茶壶盛满甘甜的茶水。荷花姨每撑完一趟船,就要美美地喝一口茶,对于她来说,有事可做,就是最幸福的。船靠岸,赶集的人卖货的人上了岸,从一块跳板走过去,跳板的另一端搭在石阶上,一端搭在船帮上,跳板多是给年迈的老人预备的。灵活的年轻人抬腿就蹦过去了。

船上的人也是五花八门,一个老头身着一件破布衫,鞋子是妻子做的松紧鞋(一种黑布打帮,白底做的好穿的软鞋),嘴里含着一颗旱烟锅,旱烟点燃后,烟雾顺着鼻梁蜿蜒逶迤,飘散在河面。老头怀里紧紧地抱着一只猪崽,小猪不吵也不闹,很乖。看样子,是去集市卖猪的。一旁的小孩,趴在船沿,盯着水里的太阳看。碰上好看的姑娘,或者新媳妇,船上的男人也会打趣说:“又去找男人了。”姑娘脸一下子胀红起来,低着头,不说话了。渡娘回过头红着脸瞅一眼男人,男人不好意思,也暗自低下了头。

一条宽阔的大河,冬春异常清澈,河里的游鱼摇头摆尾,清晰可见。夏秋雨水充沛,水浑浊不堪,夏天撑船最危险,有时上游下暴雨,下游不下雨,上游涨水,流速快,船就顺着河冲跑了。记得我爹跟我说过,他有一年夏天去河边背柴,险些丧了命。背柴是幌子,实质就是去洗澡。人跳进河水里游玩,上游下了大雨,河水猛涨,下游当然是太阳当空,我爹依然不紧不慢地泡在河水里,一副悠悠然的样子。不料河水突然急了起来,推力把我爹冲走了,同游的几个人吓的脸铁青铁青的,我爹拼命倒腾,拍打着手脚,渴望抓住什么救命稻草。毕竟人在危难关头求生欲是极其强烈的。终于在遇上一个蜿蜒的岩石旁抓住一丛荆棘,慢慢爬上了岸,腿上青一块紫一块。也算是过了一趟鬼门关。自那以后,我爹就教育我,夏天不许去河水里洗澡。可我怎么会听他的呢?我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每日都偷偷溜去泡澡,清洗身子。

月亮爬上屋子,夜就黑透了。一条河上飞舞着密密麻麻的萤火虫,小小的身子闪着亮光,和着流水的声响,贺家滩人在自家屋子的平床上打着鼾声,做着恬静的梦。

渡娘在村子渡口处建了一间简易的屋子,沿着河岸种了一条长长的红花。屋子是木质吊脚楼,两层的,当夜晚亮起明晃晃的屋灯,灯光辉映出来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荷花姨也会温一壶深深的茶坐在二楼的屋檐下对着宁静的河面发呆痴想。大概这是一种宁静的深思,是贺家滩的人独有的一种与河相处的方式。他们似乎能听懂河水的心事与心声。

荷花姨撑船不要钱,她每日就这样工作,有人过河她就撑个船,无人过河她就打理小院,守着家,一个院子栽上许多花,一年四季花意盎然。

在渡口,每天能遇到各式各样的人,听到各式各样的事。荷花姨不去串门,就在这条河,这条船上即可知道村里的大事小情。这女人,很奇怪,她也不插嘴,不嚼舌根,就认真听着,一听而过,像耳畔滑过的清风。

我自幼是极敬佩荷花姨的。

荷花姨做的糖醋鱼最好吃,我无事常去蹭鱼吃。荷花姨是有丈夫的,听说在部队当兵,几十年,丈夫没怎么回过家。我听奶奶说,她的丈夫,叫志雄,志是志气的“志”,雄是雄伟的“雄”,一个粗壮实干的汉子。荷花姨刚嫁过来那天晚上,汉子就被部队带走了。往后的日子,荷花姨天天守在渡口,守着这个家,一个人过着清贫的日子。操持家庭,照顾老人。多少个日夜,荷花都是一个人守空房、睡空床。每天傍晚,她都要依在渡口的木栏上翘首以盼,她在等待她的夫君归来。一晃就是十多年。十多年如一日,无怨无悔。十多年来,渡娘孤身一人住在渡口的屋子里,夜籁人静时,风吹过,一扇破旧的木门开动,门轴和门臼摩擦,发出悠扬的吱呀声,她终日就是伴着这样的声响和流水的声响度夜的。

女人都是爱孩子的。荷花姨没有孩子,所以我大概理解为,荷花姨对我的好,是把自己对孩子的渴望寄盼在我身上。

二十年后的一个冬天,大雪漫天,白羽似的飞雪急匆匆地降落在贺家滩,渡口一片洁白,那些零碎的白雪落在河面上迅疾融化了。一个身着军装的男人威武地站在河对面,荷花姨一眼瞧出来,冒着大雪撑着船去迎接汉子。荷花姨眼角的皱纹凸了起来,几十年,改变了贺家滩,也改变了荷花姨。见了面,荷花姨站在船头伫立,汉子跳上船一把抱住荷花姨,两人紧紧相拥在一起,像两块粘糕。荷花姨哭了,汉子也哭了,哭得很大声。两个人都哽咽着,不说一句话。雪越下越大,汉子好大半天别出来一句话:“荷花,这些年,辛苦你了。”罢了,汉子用手帮荷花姨抹着眼角的泪痕。

“走,咱回家”。汉子说。

整个冬天,天地一片白。白雪热情,雪都是保持一个节奏落,屋檐,树梢,烟囱,河流,小路,都被赋予一层洁白的绒毛。有了男人的家,更有了温馨与温暖。冬天,贺家滩像是冬眠了,整个村子异常的静,睁开眼,眼前一片白。

冬天来的快,去得也快。冬去春来,春天沾染大地的时候,正值三月初,新芽萌生,万物复苏。门楣的喜鹊欢快的抱着咬着,门前的蚂蚁成双成对。这个春天,荷花姨怀孕了。即使怀着身孕,荷花姨依旧每天照常去渡口撑船。大年三十的晚上,荷花姨生下一个孩子,是个男孩。汉子说:“生了个放牛的”。在贺家滩,谁家生个儿子,都说放牛的;生女儿,都说洗衣做饭的。一年以后,汉子跟荷花姨商量,再要个孩子,荷花姨希望生个女儿,都说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可荷花姨由于年纪大,身体已经不行了。看了很多医生,吃了很多药,就是无济于事,荷花姨的肚子愣是没有一点动静。

儿子取名叫“报国”,源于汉子曾经的军人情结,他希望自己的儿子以后也一样报效国家。故而取名“报国”。

天上干净得看不见一朵闲散的白云,荷花姨一个人坐在渡口,眼神里露出凄凄的忧伤,她觉得老天爷怎么这么不公,总是在捉弄她,眼前这个女人,总是要饱经风霜。她想再要个孩子,这有错吗?荷花把一切的罪过都归结于天。荷花姨想要抱养个孩子,在贺家滩,每家每户都是三四个孩子,唯独荷花家,只有“报国”,荷花姨觉得孤单,报国更是,没有人与他玩耍嘞!

“实在不行,咱就抱养吧”,荷花姨与汉子说着,汉子不言不语,坐在渡口,一个劲抽着旱烟。当兵回来,男人学会了抽烟,世俗的日常生活,繁杂而琐碎。

生活中,人生一件一件的事推着你往前走,容不得你想过去,也不敢想未来。只是低着头一直奋进一直勇往直前。

雨下起来,天像漏了一样,雨珠挨挨挤挤细密地落着,整条贺家滩周围密密地环抱着浓绿的翠竹,雨珠打在竹叶上,继而滑入河滩。贺家滩房屋基本都是沿河而建,依竹而居。翠竹掩映在清河水里,河面更绿了。此时此刻,掌船在雨后的河面,山林分外幽静,偶然听到悦耳的鸟鸣,恍惚间领略到“鸟鸣山更幽”的诗情。

顿时不由得让人联想到四句诗:

远看山有色,静听水无声。

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

秋日晌午,日头像发透的面团吊挂碧透的空中,荷花姨像往常一样要去渡船,走到船口,一个胖嘟嘟的孩子平躺在船板上,荷花姨看了周围,没有人迹。孩子咬着小手,眼珠子四处打转,透着几分灵气。荷花姨看了心里暖洋洋的。走下渡口的木栏,荷花姨抱起小宝宝,轻盈地迈着步子,慢悠悠走上渡口,荷花姨很怕孩子一下子就要融化了。汉子看了,也开心坏了。

抱养的孩子,荷花姨当自己亲生的养育。给这孩子取了名字,那名儿好听,因是在河边捡的,故而取名“家河”。家河一天天长大,给荷花姨家带来许多欢乐许多温馨许多暖。抚慰了荷花姨的心。

这不得不让人联想和反思。真的。你日积月累的善和好都会化作一种福气,在往后某个日子里,应验在你身上。这也正应了那句谚语:“好人有好报”。荷花姨不能生孩子,但她为人良善,正直。在渡口撑了几十年船,专心致志。老天有眼,老天开眼,终让她再得一子。

二十年后,荷花姨的两个孩子渐长渐大,成了年,两个孩子争气,都考上了北方重点院校。两个孩子是贺家滩唯一的两个大学生。大学毕业那年,两个孩子没有忘记故土,毅然回到乡村,在乡村办起了养鸡场,鸡场建起来,村里很多村民都来打工,那些青年人不再背着背包外出打工了。后来又建了鸭场和兔子场,渡娘每天除了撑船,还要赶着一群白鸭去河滩放鸭子。一个很深切的场景是,荷花姨手持一根木棍在滩涂上甜腻腻地坐着看守鸭子,鸭子欢快地在河里戏水,不时,洁白的翅膀扇起水珠绽在荷花姨的衣服上。轻风吹拂着稻苗,一会儿低头,一会儿抬头,低和抬都只是一瞬间的事。贺家滩富起来了,鸡场、鸭肠、兔子场的建设带动了地方经济发展,贺家滩的村民腰包渐渐鼓起来了。

村子以前大多数青年人外出谋生,有的在异地安居乐业;有的在城市娶妻生子,更多人挤向了城市。农村慢慢成了名副其实的空村。这不得不让人担忧。荷花姨看到了这一点。

中国今天的农村,不光是贺家滩,更多的乡村亦是如此。越来越多的青年人外出打工,真正愿意在农村留守种地的多是老人,也就是七零后,部分八零后。九零后这一批人,基本不知道怎么种地,也不会种地,大多奔往城市讨生活。但是换过来想,人都往城里钻,城市能容纳得下这么多人吗?那农村是不是就要荒芜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国家应该倡导科学耕种,鼓励年轻人回乡耕田创业。这才是一个国家,一个地方和谐稳定健康发展的长久之计。

荷花姨老了,撑了一辈子船,尽心尽力,尽职尽责,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最近,荷花姨还是每天在渡口来回往返,送人来人往,听渡船的人说着村子里发生的繁杂与琐碎。依旧只是听,不去想,不去说。傍晚的时候,荷花姨坐在渡口的木板上,看着眼前被夕阳晒红的清河水,嘴里不停的念叨说:“日子好了,日子好喽!”话音刚落,荷花姨缓慢起身朝着木屋走去。

荷花姨头发花白了,船撑的也越来越慢了。

三月的一个黄昏,荷花姨偎依在船沿上,归了西,模样祥和。送荷花姨上山那天,全村老少皆来送行。我跟在棺材后面,低着头,默默走。显然,我心里是难过的。一个小人物,渺小的人,乡村的人,我们绝大多数人存活于这世间都是微乎其微的,是一粒绝小的量子,荷花姨的一生,荷花姨的家庭演变不就是我们千千万万个小家庭的模子吗?人的一生,不求大富大贵,只要身体康泰,儿孙正义,专心做好一件事就应该值得称颂,即使是日复一日地撑船。就像荷花姨,一辈子都与船相依为命,有半辈子的时间是过活在水上的,她的精神,她的一点一滴,关于生活,关于儿女,关于村庄,却从没有关于自己。

荷花姨,姨,我敬佩你。愿你在天堂无灾无痛,无灾无难。

今晚天空布满点点星子,我仰望星空,仔细找寻着,我在想,东南角最亮的那颗,就是你吧姨。是的,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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