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秋意浓

我家新房门前长有一棵山楂树，年纪在我之下。每年三月打花，盛夏挂满青绿的果实，一颗颗绿珠子，像一个个精灵，暗自躲缩在枝叶间打颤。夜晚降临时，清风摇曳，枝叶和果实一齐晃着头。有些胆大的，干脆露出身子，在人面前耀武扬威。八月底，山楂就红了。一树的湛红，红的醉人，似晴天的晚霞；仔细看，又似红墨。给人一种喜庆、热闹、红火的仪式感。再加上蝉鸣声声，声声老气横秋，这时，我便知道秋天是来了。

母亲说，山楂飘红的时候，象征着日子红红火火。所以，这棵山楂树一直留存在院落，成了时节更替的标志物。

我刚来马龙的时候，满地新绿。二月的初春，风憋足劲儿的刮，那时候，看哪都是绿意盎然。时间真快，一眨眼，已经是秋天了。再次临看山峦田野，腹背已蒙上一层秋意，金黄的原野，金黄的稻田。人就是这样，猛然地一瞬间，对一个季节，突然有了触动。原来，人在走，时间也在走的。

九月初，田地里站立的玉米和稻子就开始叫嚷嚷地呼唤主人。似乎在说：“主人，该收我回家了”。主人们便忙碌在秋收的喜悦里。

在家乡，放眼望去，不是水稻，便是玉米。

秋晨，庄稼人都要早早去地里收玉米。清早雾露都大，我爹背上竹篮，篮子里放一把头天晚上磨好的锋利镰刀，置一壶新茶泡制的茶水。铿锵有力地便上了山。秋天的早晨，空气新。一大块黄灿灿的玉米林密不透风，刚走到地埂，一股似有若无的甜香随即沁鼻而来。侧身进去，看看玉米包大小，撕开一点儿玉米皮再看看，确实饱满了，父亲就挥舞着镰刀成片地连玉米秆一齐砍下，父亲砍玉米秆时，像是在跳一支欢快的舞。砍玉米秆得紧早，慢了，玉米秆连同玉米壳玉米枝叶就脆了。脆了一碰就碎，便做不了隆冬喂牛的草料。玉米秆平铺在红土地，待中午母亲去除壳。中午太阳正毒辣的时候，母亲赶着牛车，带着饭菜，准时在中午出现在玉米地。母亲干活利索，不多时，剃下许多玉米壳。去了包衣的玉米，裸着黄灿灿的身子，欢快地躺在土地上。我呢？我负责装玉米，或者放牛。有时把玉米秆拖到车上堆好，捆扎好，傍晚时分，我爹赶着牛车，高高兴兴，浩浩荡荡便回家了。

成熟的玉米，像是成了仙。这是一个神圣圣洁的过程。从幼小的嫩苗长成一棵庄稼，从青变黄，腰上撑着一个厚实的玉米包，只是短短的一季。玉米壳变黄，玉米须变干，我常会把干瘪的玉米须揪下来，吐点唾沫，黏在下巴上，提前做了一回老头儿，有时扮鬼去吓人。

晚上回家，吃过晚饭，把一天掰下的玉米堆满耳房墙角，玉米高几尺，我顿时觉得世界变得不一样了。玉米棒滑溜溜，两脚陷进玉米堆里，半天拔不出来。

白天，母亲给玉米去壳时，特意给壳儿留下两三片结实的白叶，好把两根玉米结在一起。从屋子的横梁上系一根结实的钢绳，绳子长长垂下，玉米一对一对挂上去。或者一串串地堆在墙沿上风干。那模样，像一串大金葡萄。一般情况是，我在楼板或者院落里编包谷（把两颗或者几颗玉米一齐缠绕打结在一起），父亲接过我递过来的玉米往上挂。屋檐左边挂一串，右边挂一串。围墙上也端方些许。村里家家户户挂满玉米，玉米金灿灿地，热烈而喜庆。秋天，你走进普瓦村，眼前全都是黄灿灿的玉米，一个村子的玉米甜香，准保你见了十分开心。
    玉米堆里，总有些特殊的，比如彩色玉米，比如红玉米。我总要把它们挂在显眼的位置。那些长势特别好，籽粒饱满的，母亲总要挑出来，留做种子，或者冬天时熬玉米粥、做玉米羹、玉米饼；或者蒸包谷饭（玉米饭）。碰上甜嫩的，我就拿起来吃，甜味浓浓，一口咬下去，姜汁四溅，满口的香，满口的甜。那些时候，我晚上睡觉总要选一个一天中最大最黄最好的玉米枕着入睡，那样睡香甜，梦里也是黄香的玉米嘞！

秋末冬初，玉米干透，农村人闲来无事，家家都会把玉米从墙檐或者钢绳上取下来脱粒。我们也叫“嚰包谷”（农村的土话，就是脱粒的意思）。那时节，若夜里去串门，总能碰到人家在抹玉米。一边聊天，一边看电视，一边抹玉米。若遇上下雪的天气，外面大雪纷纷，屋内玉米飘香。农村人是聪慧的。他们找到了一套更便捷的脱粒方法。把玉米单个取下，装进麻袋，封口，选一根溜光水滑的长杆，长杆米把长，找一片宽阔的空地，使劲敲打，卖力地锤。锤袋子的一般都是男人，这是男人的活儿。当然，有些女中豪杰也自己上手，一棒棒打在麻袋上，玉米粒一颗颗脱落在袋子里。再将其倒出，把把些将落未落的玉米再进行二次捶打，实在不掉的，只能手动脱粒了。玉米粒源源不断落下，如金黄的光阴落在两膝间的簸箕里，很快便有一大袋。两手深进去插到最深处，玉米表皮光滑细腻，肤如凝脂，像一个少女的肌肤，凉凉的。再把手抄起来，玉米粒一齐响着清脆悦耳的声掉落在竹盆。红彤彤的玉米棒，堆在柴房，过年的时候，用来烧火做饭煮猪食。玉米从种子，幼苗，生长，到粮食，最后脱下玉米棒，算是经历了一个脱胎换骨的生命历程。

   不容易呀！这也深深显示了农村人有多么的不易！每当我想起秋天收玉米的场景，傍晚赶着牛车载着一车重重的金灿灿玉米往家走的时候，我就特别亲切，仿佛，掰玉米就在昨天。这样的场景，让人感觉温润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