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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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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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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塘》1:父老乡亲

   “当兵去部队吧,总不能待在家里种田垟做农民。”当初对我寄予厚望,希望跳出农门的祖母叹了口气对我说:“天无绝人之路,主耶稣保佑!”那一年,在县卫校毕业后,由于错失机遇,无缘工作。

     太阳犹如巨大的火球,炙烤着林家塘,使本就烦躁的我愈加抓狂不堪。整整一个夏天,我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夏天终于过去,紧接着秋收开始了,我不得不和父母亲一起,每天在田间劳作,接受太阳的暴晒。等外塘四亩水稻割了一半,秋收还没结束,征兵工作终于开始了。村里的广播传出公社女播音员一遍又一遍的征兵通知,叫得年轻人心里直痒痒,我也似乎在黑暗中看见了一丝明亮的光线。

      听到通知,祖母便托人带我去找公社书记。公社驻地在丁山脚,天还没擦黑,那人在我家吃过母亲做的六只荷包蛋大盆面,领着我匆匆地往公社方向走去。我低着头,跟在那人后面,紧紧地攥着黑塑料袋包着的香烟。

      见到公社书记,你就叫他阿叔,人要活络些。那人边走边交代。出门前,祖母在老屋嘱咐我叫那人娘姨。娘姨是生意人,听说家里很富裕,前年发大水,藏在屋里的金条被冲走了,从此家里步入困境。她的两个女儿住在我家,是祖母心生怜悯,安顿了她们。娘姨感激不尽,这次叫她帮忙找公社书记,便一口答应。公社毗邻电影院,不远处就是我曾经读过初中——三岩中学。这里我很熟悉,但当我走近公社时,我又感觉到和陌生。我被娘姨带进了公社书记办公室,我轻轻地叫了声“阿叔”,并将两条香烟递给了他:“我想当兵,请您帮帮忙。”公社书记是渔西人,是三岩公社最高领导了。从小,祖母便教育我,小佬人嘴巴要甜,年纪轻的叫阿叔阿婶,年纪老的叫阿公阿婆。在家里我一向很乖,在村里人眼里我也是一个忠厚老实、近乎木讷。公社书记抽了一口烟,“嗯”了一声,停下手里工作,拉了条长凳子,招呼我们坐下。看见我不言语,娘姨笑着对书记说:“外塘人这个小猢狲好用的,卫校毕业,想去部队锻炼锻炼,家里也没人头熟,你一定要帮忙。”书记用黝黑大大的手摸了摸我的头,捏了捏细小的胳膊,又抽了一口烟,过了一会儿,才蔫蔫地说:“想去部队是好事,但不知人家部队要不要。烟你拿回去。”

   不知不觉,中秋节快到了,公社丝毫没有一点消息,我再也坐不住了。母亲说,你再去一趟公社问问书记吧。父亲推来“鸳鸯”牌自行车,叫我骑着去,也好快点到公社。自行车是我读初中时父亲给我买的,足足花了一百多元钱,自从去县城读书,这辆车就给父亲讨小海用了。自行车被海水经常侵蚀,车轱辘和车把锈迹斑斑了,走起来依依呀呀,后座还绑着两个扁藤框,是父亲用来装鱼虾的。每天清晨天蒙蒙亮,父亲就骑着自行车到小湾渡头的滩涂,那里放着父亲的九龙网,每次都有收获,然后母亲把这些小海鲜拿到三沙洋街卖。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快到公社时,我在一家小卖部买了包“古松”香烟,揣在上衣的口袋里。忐忑不安地敲了敲公社书记办公室的门,没有反应,用手稍稍一推,门是锁着的。我心里“咯噔”一下,莫非今天白来一趟。我又不死心,便坐在公社的门口等。过了好长一会儿,只听见“嘀”的一声,一辆吉普车拐进了公社大门,我站了起来,果真是公社书记。随车下来的还有一位年轻的军官。我跑了过去,叫了声“阿叔”。公社书记见是我,一连笑容,接着对军官说:“刘排长,你看这小后生怎么样,念过卫校,有文化,还写得一手好字,人又老实。”那位刘排长就向我这边靠了靠问:“是卫校毕业吗?”我点了点头。军官通身打量了一下我,然后对我说:“你先回去吧,如果需要体检、填表格什么的,到时候会通知你们大队民兵连长的。”我欣喜地掏出香烟,笨拙地分给军官和书记,满脸端笑着:“谢谢首长,谢谢书记关照!”

      回来后没几天,转眼间就到了中秋节。这天早上,民兵连长江涛来到我家。江涛是前几年复员回家的退伍军人,人很热心。老民兵连长退了后,他就接了班,当上了我们大队的民兵连长。祖母见民兵连长来,连忙招呼母亲剥荔枝和龙眼。“指标下来了,我们大队只有一个名额,可桥头边的小建儿也想去。”民兵连长说着顺手递过一张入伍体检登记表:“你先把表格填上,大队和公社那边我帮你去说。”我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好,母亲端着满满的一碗鸡蛋荔枝龙眼茶边说边招呼民兵连长:“您快趁热吃,一定得帮我虎讲讲。”

   “我晓得的,老卓嫂,礼虎有文化、又忠厚老实,到部队肯定有出息,能给咱大队争光哩。”民兵连长吃完一碗鸡蛋荔枝龙眼茶,抽着父亲递过去的“古松”牌香烟,把高高卷起的裤腿放下,便朝着村里的石子路上走了。

      这天晚饭后,祖母觉得不对劲,说,去公社再看看吧。祖母把脸扭向母亲道:“这几只青蟹也不要卖了,晚上叫虎给书记送去。”父亲把六只肥肥的青蟹装在网篮里,我顺路在花眼三夫小卖店买了一包“牡丹”烟,又顺着那条石子路向公社走去。生怕熟人看见,我拐进了一条小路。

      依然是破旧的大门,两棵法国梧桐执拗地把树干伸出了围墙,枯黄的叶子飘落了一地,显得有些凄凉。我在公社门口徘徊着,分明听到了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来到公社书记的宿舍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书记很热情,叫着我的名字,拉我进了他宿舍。我诺诺地站在那里不敢动,“我知道,你是想去部队的。”书记说:“我也希望送出去的兵能有出息,给家乡争光,所以当兵一定要有文化才行。这样吧,你后天来体检就是了。”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独自一个人走在路上。天气有些转凉,四周的村庄没有一点灯光,偶尔传来几声狗叫。一阵风吹来,身子不由得激灵了一下。我尽量加快脚步,心里不由得哼起歌来。体检对于我来说,是一道形同虚设的门卡。卫校毕业后,我分别在镇医院和县医院实习过,体检医生都认识,所以毫无悬念地通过了。我果真被批准入了伍。临去部队的头三天,我便没有了在家吃饭的权力了。先是哲英姑妈把我拉到了她家里,给我烧了一碗大大的海鲜面。在老家,招待客人或有亲人外出,都要做一碗又大又鲜的面条,意思是往后的路顺顺溜溜,永远在外面干大事业,是村里人最高的期望。

      接着是双墩人姑妈,又是一碗大大的鸡蛋“弹胡”面,硬是撑得我连路都走不动。双墩人姑妈的面还没吃完,便接二连三地有人来叫,到另一家吃,屁股还没坐热,另一家的面条做好了。我只能这家吃一点,到那家再吃点,乡亲做了面条,吃得不多,但是要吃一点感谢乡亲的心意。

      终于,三天快过完时,大队会计小中给我送来一本淡绿色绒面笔记本,扉页写着“赠张林忠光荣参军”字样,落款是新塘村,时间是1990年12月14日,一枚圆圆的村印章戳着。会计小中说,晚上村请客送你,就在村支书家。“新塘村每年都会有兵送出去,但文化都不高,在部队几年就回村了。”村支书端起一碗黄酒说,在部队好好干,早点出息,也是咱新塘的光荣。这天夜里,我头一次喝这么多酒。

      第二天,北风呼呼地刮着。母亲早早起来,给我张罗早饭,我匆匆扒了几口,就不耐烦地出门站在家门口的马路边等村里的拖拉机来接我。不曾想,乡亲们早早地站在寒风里等我了。祖母塞给我两百元钱,还没拿过这么多钱出门,心里着实有些激动。祖母让我把钱塞到长裤的内口袋里,叮嘱我要小心,别把钱丢了,好好听部队领导的话。接着说,到楼上和你爷爷说一下。祖父患有慢性支气管炎,一到秋冬天就犯病,不停地咳嗽,身体日渐虚弱。我来到祖父床前,祖父还在睡觉,我没有叫醒他,掖了掖祖父的被角就下楼了。

      我听到了哲夏姑丈的声音。我回过头,哲夏姑丈说我送你。我想起去县城念书的时候,也是哲夏姑丈送我去的。期间,哲夏姑丈经常搭猪贩子去天台贩猪的拖拉机,抬着放有黄豆菜干等菜蔬的猪竹笼,在学校楼下喊我的名字。我又想起自己放假背着尿素袋子回家,乡亲们和我打招呼的情景。我终于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泪珠簌簌地流了一脸……

      光阴如白驹过隙,从戎五载后,我回到了林家塘探亲。多年没回来,村里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家家户户盖起了三层楼房,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家里也再不会为了一条香烟当回事。听说我回来,哲夏姑丈提着一大袋椪柑。我叫了声姑丈。姑丈摸了摸我肩头的硬牌牌,脸上顿时发出耀人的光彩。

      我当兵第二年,祖父就去世了。

      祖母为了使我安心服役,就一直没告诉我。祖父走时只留下一句话,“要是虎出息了,就到坟前来看看我。”我独自一人来到祖父的坟前。坟地是祖父生前自己选的,这里面朝大海,前面是大片的柑桔园,后靠青山。我不由得想起那一年为祖父造坟墓的事,他说,趁现在还走得动,我要看看自己的最终的归宿。如今,祖父躺在里面,再也看不见我了。我脱掉军帽,跪在坟前,向祖父磕了头。然后采了一束山花,放在祖父的坟头,轻风吹动着坟头的白草,窸窸窣窣的,我能清晰的感觉到祖父含笑地向我点着头,听到他轻轻地咳嗽。

      转业前几年,祖母的眼睛突然长出了两片翳,并慢慢地蔓延到瞳仁边缘。眼翳的根生在眼角,起先只有桔子花瓣大,后来越来越大了。面对祖母的眼疾,全家都建议去做手术,可祖母坚决不同意,说自己都七老八十了,也活不了几年了,做它干啥。后来,祖母不知道听谁说,用人的乳汁擦洗可以去掉眼翳。于是,母亲就到村里奶孩子的小媳妇讨点奶水,父亲用干净的棉签蘸着奶水,点在祖母的眼角。我也给祖母点过几回,我记得蘸了奶水,祖母靠在床头,睁大眼睛盯着我,那种渴望光明的眼神是我惊心动魄。但是奶水依然无法使那片小小的眼翳脱离,祖母眼睛看东西日渐模糊,逐渐几近失明。起初,父亲给祖母削了根拐杖,以免她走路时磕着碰着,可倔强的祖母宁可摸着墙壁走路也不肯拄拐。

      那是一个初冬的午后,阳光异常耀眼,祖母一个人坐在门口晒着太阳。父母亲用手拉车拉着稻谷去村里碾米,叮嘱祖母不要乱走。祖母不知道想到楼上寻什么,便扶着楼梯一个人上楼。前几年,家里翻盖了新房后,祖母就一直住在楼下,说住楼下方便。祖母下楼时,把楼梯台阶两格当成一格,连滚带碰,从楼梯转弯处直接摔到楼下,额头磕了一道长长的口子。祖母这么大年纪了,那经得起这么一摔呀,从此卧床不起。春节探亲回家,看见祖母这幅样子,我鼻子不由得一酸。转年夏天,在我外出时离我们而去,祖母去世时已经皮包骨头,人没咽气,嘴巴里面已经溃烂生疽,生死不得,痛苦万分。

     人以严肃的态度创作生活,生活却往往出人意料地以开玩笑的方式决定人的命运。当我告别父老乡亲,背着沉重的背囊,坐着绿皮车被拉到湘东、晋南和冀中平原时,我压根儿也没想到,在部队干了近十年的医,转业到地方后还是没有再当医生,却会是另外一种生活方式存在。我庆幸自己能用文字记录我的人生经历,记录我的父老乡亲给予我的关怀和爱。我不知道自己能用什么方式去报答他们,我能做的就是隔三差五地去看望父母。每年春节,我都会提前几天回到老家,给乡里乡亲写春联,乡亲们也常常在报纸上知道我的一些信息,对于我所做的极其微小的事情,他们大谈特谈,觉得无尚荣光。

      父老乡亲,如同故乡一样无法携带,但他们的气息已随我而来。从军十几年时间里,我都嗅着他们的气息而生活,抵御世俗对我的伤害。待到他们气息渐渐弱小时,我会再一次登上与他们邂逅的回程,一次又一次,直到我和他们一样扑到泥土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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