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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澹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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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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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糊伯乐

“第一季第四版”,回车。

老四的长篇小说在迎来第四版文件存档的同时,也迎来了尘封。

老四是个孤独的小说作者,也不算太孤独,至少还有几个共同奋战的伙伴。伙伴们有个聊天群,每每有稿件,他们就会互相批阅,有理论指导,也有无情吐槽。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不知多久,只知道,他们相识的那年,是老四结束高考,升入大一的一年。最开始,他们所在的网络写作社团有百十来号人,来自天南海北,可是时过境迁,最后留下的不过寥寥数人。

他们自称为,邪道。

十二月,刚刚开过的一场语音会议,让老四陷入了沉默。

这是一部写了整整一年的长篇小说。又或许应该这么说,这是一部老四在大一大二勉强完成的小说;研究生期间以同样的故事背景,从一个新的切入点开始讲述;上班的第二年,在此基础上重写了整个故事。如果有谁以为这是“第四版”的含义,那就大错特错了。那些顶多算得上黑历史。

在这个废糊的十二月里,老四将最近的稿件读了又读,改了又改,虽然最后还是一部黑历史,不过终于勉强称得上“第一季”了。

西狗痛心疾首地说,老四,你的文,老毛病没改,又添了新毛病,不过这样也好,知道问题所在,也就知道朝哪个方向努力。

西狗是邪道的老大,换句话说,就是群主。他在邪道年纪最长,但这并非他是老大的缘由,真正的原因在于他的实力。老四每次被他指导和吐槽就会由衷地暴躁,但这并不影响老四是西狗的第一粉丝。不过归根究底,邪道尚未有一个人正式出道。西狗也从未在各类媒体上发表有稿费的文章。这也是邪道最邪的一点。邪道伙伴认识了多久,就至少写了多久。尤其是西狗,因为暂时没有固定活计,所以更是专注写作。老四不知道世界上是否还有相似的“邪道”,但就他所知,一件事坚持了十年而没有成果,却还没放弃,正是邪道存在的意义。

老四的文被西狗教训得体无完肤。老四倔强地认为这只是西狗太严厉。没错,西狗看任何文章,只要十行里,甚至三行里,没有吸引他的地方,他就会狠狠地关掉。他看了老四的几万字,虽说不到全文的三分之一,但也是相当努力了。老四想感谢他,但又实在感谢不出口。老四被失败的阴影笼罩,玻璃心是碎了又拼,拼了又碎,就这么爬过了十年。

老四决定自闭。

但在此之前,他还有想要做的事情。老四问西狗,要不要把稿子给我们社看一看,或许能得到一些专业编辑的反馈。西狗说不必,他打算发网文。

老四是一家小型出版社的文字编辑。相对于策划编辑来说,文字编辑,顾名思义,就是编辑加工文字的编辑。所以他非常引以为傲的其实是文字功底。这也是他的一个毛病。

老四被西狗拒绝,但是辗转反侧,还是决定将西狗那部充满思辩意味的玄幻小说的样章拿给编辑室主任品评。编辑室主任是个温柔安静的女老师,她说可以将选题提交到选题会,听听领导的看法。普通员工是没有资格列席选题会的,老四焦急地等待着选题会的结果。

几天后,主任将选题未通过的结果告知老四,老四心中五味杂陈。领导说,选题方向不符,选题不予通过。的确,今年书号紧缩,这个结果也是意料之中。但是老四知道,这意味着西狗的书无法出版,意味着无法以这种方式出道。

老四是难过的。他从小有个愿望,就是当个编辑,当一个伯乐,去发现和帮助作者。不过这也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如今的他已是自顾不暇。

老四回到家,整个人松弛了下来,终于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时间。过去的一年里,他每晚都在与小说奋战,如今已改到第四版的他,再也没有力气打开布满方块字的文档。他感觉每一个字,每一个笔画都在嘲笑自己。

自闭的老四还是打开了聊天群。

西狗说,即使我这么苛刻,你也不要气馁,去网站上发一发,看一看读者的反馈。我们的意见只是极小的一部分,投稿才能检验自己的成果。老叶也说,老四,你去投稿吧。

这一天,老四和老叶吐槽了很多。老叶是老四的树洞,也是十年前的老四看中的千里马。直到后来,老四才发觉,这根本不是什么伯乐和千里马,这一切都只是缘分使然。他是在一家网文站点发现了老叶。他喜欢老叶古风的文字,所以邀请她加入了社团。后来,老叶开始写一部科幻小说,只是卡在了五万字上,长久以来,由于攻读博士学位等原因而中断,再难捡起来。不过老四知道,老叶的脑海时不时还会浮现出那个废土世界。

这一天过后,老叶的消息,老四便没有回复了,聊天群里,也消失了老四的身影。

老四作了一个计划。

老四在一家大型网文站点连载自己的小说,规定不超过全文的三分之一,六个大章节;同时在自媒体平台连载,不超过五个大章节。

连载结束,自媒体平台率先败下阵来,说到底根本就没有多少粉丝,加之不蹭热点,不标题党,总而言之是以零数据下线的。更惨的却是网文站点。“前几章别那么眼花缭乱,视角锁定在主角身上……”尽管在“卖萌打滚求拍砖”的行动下,老四获得了寥寥几条有效评论,然而整体造型却始终维持在没有野生读者的水准。

老四删除了网文站点上全部的章节,自媒体平台则删除了两个章节。他开始收集出版机构的投稿信息,有的在官网上就能查到投稿邮箱,而有的则需要打电话咨询。

在受到几度冷遇之后,有一家出版机构令人印象深刻。老四打电话过去,对方是位热情的女士。女士不仅告知了投稿邮箱,还语重心长地嘱咐老四可以写一封投稿信,阐明投稿的基本情况和相关想法。女士询问老四的小说题材。老四跟对前面几家一样说,穿越类型的。女士坦言说本机构尽管幻想类型的作品较少,但还是为老四推荐了一二相关作品以供参考。老四在乍暖还寒的初春进行了这样一次对话,难忘十分。

就在老四忙得四脚朝天的时候,夜雪的长篇小说也完结了。西狗和老叶为此开了个非语音群会议,老四也昙花一现地出席了会议。

夜雪从纯文学转型到都市科幻,仍然充满了纯文学的语感,但就西狗来说,夜雪讲故事的能力在这部长篇中获得了相当的提升,终于不是纯文学的freestyle。评价到这里便面临一个转折。西狗指出,文章趋于平淡,明明是个出色的脑洞,却搭配了一个不太出彩的表达方式,云云。老四和老叶也有类似的感觉。受到诸多吐槽的夜雪一如既往地嬉皮笑脸,完全没有受到打击的样子。他的这种状态似乎跟他的现实生活有着紧密的联系。他是一个普遍意义上的人生赢家,九零后公务员,有房有车有对象,财务、税务、法务逢考必过……无论他的状态还是人生赢家的现实,老四是真的羡慕。

会后,老四怂恿夜雪一起投稿,并且将各个出版机构的投稿方式分享到群文件。

夜雪指着一家传统出版社中的佼佼者,问老四,这个你投了吗?

老四说,投了,他们要求打印三分之一的样章寄送,但是一个月默退,我已经失败了,你投吧。

夜雪说,什么年代了还要纸稿?

老四说,或许面谈会好一些,要不你来京城,直接约编辑面谈?

夜雪在津,距离京城不过是半个小时的城际车程。但是,出于害羞以及见老四探路未果而生怂的缘故,他直到最后也没有亲自前往该出版社,也没有投递纸质稿件。

不过夜雪也没闲着,他写了一个大纲发到群里。那大纲当真是峰回路转,将主题、主线和核心脑洞讲得得体生动不说,还恰如其分地设下了悬念。西狗道,夜雪,你的正文要是写得和大纲一样就好了!夜雪仍旧嬉皮笑脸,在老四看来,或许是某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也说不定。

之后,夜雪便消失了。他并非像老四一样自闭,而是跑去备考各种职业资格考试。所以他的长篇便以雷声大雨点小的形式告一段落。没过多久,便传来他考取在职研究生的消息。

天气转热,似乎是受到躁动气氛的感染,邪道突然开始养猫的养猫,养鸟的养鸟。老四本就备受打击颓废不振,见聊天群里的风向不对,一怒之下问道,还码字吗?西狗说,码字码字。

老四本不想理会,一心只想自闭,可后来还是将长篇被拒的状况报告给邪道。

基本都没有回复,尤其是要求投递纸稿的和热心姐姐接电话的两家,令人失望,老四说。

那么就是没有反馈,不过,这也是一种反馈,西狗说。

老四不想问怎么办,于是只发了个哭天抢地的表情。

西狗说,就目前来看,还是先写短篇吧,用短篇解决长篇存在的问题,顺便试水。

老四说,我没有选题,我没有脑洞,所有的脑洞都被累积在长篇里。

西狗说,那就想!

老四怕再说下去就要吵起来。尽管老四不喜欢吵架,但是当问题涉及到写作,且对方还比较强势的时候,他没法抑制住自己的情绪。

老四挣扎了许久,实际上并没有几天时间,至多一两个礼拜。但对他来讲,这时间足够长了,足够他焦虑,足够他因奔走生计对时间精力的占用深感抓狂。

老四开启了正式的自闭。

京城的夏天,老四背水一战,几乎每个月都出一篇短篇。只不过,选题策划还是没有脱出长篇的世界观,他针对刻画人物的弱项,为三位主要角色写了传记。他边写边投稿,还将从前写过的短篇和千字文投递了出去,投递的对象是一家会给反馈意见的杂志社。老四从前并不太了解杂志投稿的状况,但就长篇投稿各个出版机构的状况作对比,该杂志社能够对投稿有所反馈着实难能可贵。

老四每写一篇都觉得自己离出道更近了一步。他甚至觉得自己的伯乐就在这家杂志社,但事实上却并非如他所愿。

老四的旧稿与新篇无一例外地被退回。反馈意见众说纷纭,当然大部分都有的放矢。有的说人物形象没有立住,有的说情节不够跌宕起伏,有的说文笔虽好,却没有恰当的情节支撑……虽然一部分问题是西狗、老叶乃至夜雪提醒过他的,然而大家却认为对方所给的反馈都是模版意见,没有什么参考价值,并给出了更加准确的建议。不论如何,老四承认,短篇的确会将长篇的问题集中而清晰地暴露出来。

老四什么都知道,可是他终究是没能出道了。尽管西狗和老叶都说,短篇的风险成本更低,就算被拒也有修改的余地,甚至直接废掉也不会太过心疼。他们知道,老四的长篇二十万字完结、修改以后,却投稿无门,这种感觉,他们知道。老四也是这么觉得,可是他的脑海仍旧难以脱离长篇的世界观。那是一个关于穿越的偌大的世界观,是“有生之年”系列。尽管亲朋皆劝他,既然是有生之年的作品,不一定要立刻面世。老四对此的回答是,18岁写的故事,废掉了,28岁重新再来,论重写,他不是没有勇气。但是,他的年龄一直在攀升,而主角始终是那个长不大的少年。他想跟他的少年一起成长,一起出道,一起对世界发声。而现在,那个从小陪伴他长大的影子却早已跟不上他老去的步伐。他真想他。

老四决意停止短篇投稿,与此同时,他将先前完成的一部分短篇发到一家权威文学网站上。那里是没有稿费的,每天投稿的文章却很多,编辑审核或许根本不会仔细看内容,只是将不符合出版要求的稿件退回,因此大部分现实类型的稿件都能够登载。

如此,老四的文章终于迎来了转机。

那是一篇他在长达一年的长篇写作的间隙,灵感突现而创作的一篇两千字的短篇小说。小说的主题在于解梦。这原本不是什么人物形象丰满、情节跌宕起伏的作品。它更接近于纯文学作品,但主角之一是他长篇穿越小说的主角。在解梦的过程中,主角涉及了哲学领域的思辩,但与西狗的思辩不同的是,西狗的思辩架构在跌宕起伏的情节里,而老四的思辩,则是纯粹思辩。

在众多的文章中,老四偶然而又必然地发现自己的这篇文章被编辑推送到频道推荐栏目。

老四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到激动得发抖,再到“这算出道么?”的怀疑,其间过程不超过三分钟。他想到西狗,感到终于可以在他面前扬眉吐气;又想到老叶,她一定会鼓励自己。但这件事实际上却一点“含金量”都没有,当然也不能将出道跟有无稿费完全挂钩,毕竟这是一个权威文学网站。可是西狗和老叶一定会说,虽是权威网站,但门槛太低,算不得出道。的确,编辑只是动动手指,将老四的文章安排在频道推荐栏目而已,他无法确定编辑审阅了文章。当然他的这种怀疑是毫无根据的,这种级别的网站文学编辑如果对稿件如此不负责任,那么挨骂的一定是他们。

大概是内心膨胀,加之命运使然,一家网站正在举办长篇征文大赛,老四毅然决然地冲了上去。他没办法抛弃自己精心打磨的,尽管无法登台的第一季。巧的是,大赛设置了时段内更新字数榜单,这也令老四坚定了参赛的想法。老四的第一季早已完结,可以说是无疑会上榜的状况。于是,在观察了一个时段的参赛者更新情况后,老四确定了以何种更新速度能够上榜,并稳步更新。

依照惯例,老四没有跟邪道和其他亲朋请求拉票,更何况还在自闭中。

然而,临近大赛结束,还有一个大章节便可完结的时候,老四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这并不是光彩的事情,但也无法谈论对错。这一天,老四收到了编辑的私信,与此同时,他的长篇连载被迫下架,编辑给出的理由是违反规定,规定在于须未经网络平台发表过。

老四一下子蒙了。

理性告诉他,原因在于自媒体平台的数据,他还有三个大章节没有删除,也不想删除。

老四打开搜索引擎,查找自己小说的关键词,可是,一无所获。

老四勉强抑制住心跳之剧,联系编辑申述,将搜索引擎查不到自己的作品这一情况反映过去。

不久便得到了高冷的回复,依旧是那句违反规定。

老四不能接受这样的回答,且在等待回复的同时仔细查阅了相关材料,发现后台一项人性化的功能,即关联自媒体平台,以免去自媒体与该网站文章发布的版权冲突。换言之,在该网站发布的文章,亦可在自媒体平台发布,而并未强调独家或首发。老四就此状况继续联系编辑,并要求对方给予相关证据。

谁料,编辑确实找到了“证据”,却完全出乎老四的意料。编辑高冷地发来一个网址,余话皆无。网址十分奇怪,不点开看,老四还以为是一个病毒网址。点开看了,老四却更加迷惑。

这不是自媒体平台的网页,却盗版了自媒体平台的数据,证据是和平台上一模一样的标题,带有分类标识的标题。可是,作者却非平台署名,而是老四账户关联的第三方数据。

结果显而易见,这家盗版网站以某种数据迁移的方式盗取了老四的文章。

老四甚至咨询了在信息技术领域工作的校友,尽管校友不清楚具体的盗版方式,但也没有否认老四作出的推测。

老四义愤填膺。他当然知道这与自己没有删除自媒体平台的文章脱不开关系,但又无法接受被盗版网站和逻辑冲突的规定拖入下架的深渊这一现实。

这一次,他实实在在体会了一把功败垂成。

尽管有理亏之处,老四依然无法原谅该网站的做法。老四写了最后一封邮件。他说,抛开盗版一事不说,这是他第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将长篇小说全文发布在一个网站上。不论是网文站点还是自媒体平台,有无读者暂且不论,单就发布章节来看,先前都未超过全文的三分之一。他认为,全文发布的事实彰显了他对征文大赛的态度。最后就盗版论,发布在该网站的章节自然也有被盗的风险,那么届时他们必然也无话可说。

老四安慰自己,这不是什么大事,毕竟发布的章节也没有野生读者,多的是互访的作者,全是无效反馈。

老四满怀委屈的邮件没有得到回复,正合他意。有意思的是,两个月后,这个网站举办了又一个征文大赛。大赛规定中写道,在自媒体平台发布过的文章可以参赛,但是在入围签约之后须删除相关内容。老四只能一笑而过,他不再打算向这家网站投稿了。

也许有些可怕,老四的心态开始动摇,并非写不写的动摇,而是如何出道的动摇。

老四开始想要另辟蹊径。他试想过以邪道为基础开工作室,做自媒体,但被西狗无情否决。西狗说,写作是一个人的事情,别人帮不了。老叶说,这很容易出现经济纠纷,并且举出了前车之鉴。老四还想过做网络歌手出道,毕竟西狗说老四的嗓音有独特之处,而后再学习一下词曲创作,此事就连西狗都想亲自上阵。然而,诸如此类的“曲线救国”实在是太耗精力,也即作罢。

他于是念起在出版社上班过程中结识的一位记者朋友。这位记者朋友正在老四投过稿的权威文学网站工作,但实际上并不能帮他什么,他的投稿也都是匿名投递。老四从来不是个善于交际的人,也不愿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太过功利。他更想跟对方做真正的朋友。当年他给记者送去本社出版的几本图书,当晚记者说请他吃顿烤鱼,他推辞不掉,心中对于不知与对方聊些什么感到惶恐不安,最终战战兢兢地接受了。席间,记者确实地鼓励他写下去。

这让他想起投稿的其中一家出版机构的编辑。老四是在一次书展上联系到他的,当时只是因为编辑忙于现场活动准备,于是匆匆与老四互留联系方式。后来,老四问起投稿的时候,这位编辑也曾确实地鼓励他写下去。老四将自媒体平台的文章分享给编辑。编辑表示感谢,但是作品递交到选题会,见是新人的作品,首先就不会通过。编辑说,文学这条路很难,正因为很难,所以更需要坚持。老四对着信息苦笑。坚持,坚持了十年算不算坚持,而早在邪道成立之前,他已坚持了数年,为何依旧是“新人”。他该坚持到何种地步,才能从量变产生质变?

老四无法再想下去,只是一直念着能回请那位记者朋友一顿好吃的烤鱼。

一年一度的出版专业技术人员培训在这个夏末秋初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老四作为编辑,参与到这一洪流当中。

老四被逼无奈地报名了九月的面授培训。之所以说是被逼无奈,因为老四是怀揣着一颗辞职的心,从硕士毕业便进入这家出版社,一待就是三年。就算老四为了辞职,给单位挑了无数刺,但归根结底是出于想要当一名职业作者的动机,至少也要能专注写作。而且,尽管出版行业跟小说创作密不可分,但这就好比商人和工匠的差别,不可同日而语。老四想做一名工匠,而不是产品经理。

最开始上班,老四还打算省吃俭用多攒点工资,以便辞职后能有缓冲的余地,不至于捉襟见肘。老四抱着这样的希望上着朝九晚五的班,将回家的时间供给小说创作。一年过去了,小说被邪道否定,老四心里也否定了自己。只是这样一来,他便无法辞职了。之所以没能立刻辞职,也许是老四内心深处十分清楚,只有出道才能辞职,不出道而辞职的行为是极端不合理的。他没办法像西狗一样辞职在家跟比较理解自己的老母亲和平共处,他的家人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老四依旧省吃俭用地攒着工资,只是在失去了第一季出道的机会之后,他无法再像那一年一样日复一日笔耕不辍。他的能量终究是耗尽了。

他耗尽了能量,所以当西狗耳提面命地建议他开脑洞、组选题、写短篇的时候,老四无可奈何,所开的脑洞也基本围绕着长篇小说的世界观。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却是这次面授培训,给了他一个前所未有的脑洞。

培训课程可谓令人昏昏欲睡。老四是个对未知事物有着强烈好奇心的人,前提是未知事物。在老四的思想体系里,一切显而易见的事物,比如上网可以查到的生活常识,他基本处于青少年水平,多年来根本一点长进也没有。相反地,他以偏文的哲学和偏理的宇宙学为两大核心正在逐步建立自己的思想体系。换句话说,他是一个为了精神食粮而无限降低物质追求的人。既然有了如此的思想体系雏形,他对人生意义的规划则是立言于世。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闷热的百人教室里,话筒里不时传出刺耳的电鸣。讲师终于从乏味的幻灯片中脱离出来,也许是他自己也感到乏味。他试图说些幻灯片上没有的题外话,但效果并不理想,一分钟后,他又回到了幻灯片主题上。

而就是在这短暂的一分钟里,老四的天线意外而准确地接受到了对方的信号,并在高温、电磁波和此起彼伏的二氧化碳中,瞬间催化了一个科幻脑洞。

当晚,老四开始头脑风暴,画乱了一张纸。许久没有动笔的老四恢复了每晚的写作。开始,上篇的进度十分缓慢,直到某个周末,老四才全情投入,一气呵成了下篇,照例投给杂志社。

坚持自闭的老四默默关注着邪道。西狗的长篇草稿暂时告一段落,为了缓解审美疲劳,他策划了一个短篇,成稿后却因兄弟的评价而自断经脉。老四不声不响地将西狗的短篇打印出来,试图用编辑的视角审读,最后除了文字差错以外,只觉核心设定和某个情节点需要点明,修改起来不算麻烦,而精益求精的西狗却在投稿之前便将其作废。与此同时,懒癌晚期的老叶,开了不错的脑洞却始终停留在大纲阶段。尽管老四数次催稿,二人也不时进行一些讨论,可却始终没能看到老叶的进展。老四深深地感到,今年的邪道似乎陷入了瓶颈——又或许是自古已有而未曾脱出的瓶颈。

一个月后,杂志社退回了老四的科幻短篇。老四虽然已对退稿有些麻木,可终究还是深受打击。这个脑洞的价值在于其独特的视角,也可说是创新性。老四终于忍不住爆发,打算在自闭的状态中以邪道经纪人的身份暂时出关。老四说不想再写,要当经纪人,结果被西狗骂了个狗血淋头。老四不想辩驳,也许他的心底始终无法浇灭绝望中的那一丝希望。但他的确是累了。

老叶树洞上线,劝老四另投。老四别扭着,说不想再“自取其辱”。经过几天的挣扎,老四的暴躁缓解稍许,将稿件投递给一家颇有威望的科幻杂志社。

又是数日等待,老四在大绝望和小希望中煎熬着。他等来了退稿信。退稿信十分诚恳,告知老四的设定有趣,但阐述设定的形式显得简单粗暴。老四面对意料之中的结果,却意料之外地爆发了。

面对受挫的老四,老叶说,既然这样厉害的杂志社都说老四你的设定有趣,其实文章有修改的价值。

老四感到太阳穴在疯狂跳动,修改,那和重写有什么区别,我已经重写了太多次……老四被附身一般重复着自己的悲惨遭遇。

老四对这次的文章期待太高,可就是不愿修改,他隐约能够预见,如果阐述设定的形式出了问题,通俗来说就是故事出了问题,这种情况下的修改说是重写也不为过。他对重写产生了万般恐惧。恐惧的种子或许早已种下,直到此刻才结成恶魔果实。

于是,上班还要上班,培训还要培训,除了面授培训,还有远程培训。老四选了一门文学编辑的课程,这多少是对现单位极少出版文学作品的自我补偿。

讲师是一家专门的文学出版社编辑,讲课不免要顺便为自己的单位作宣传。当提到该社致力于培养文学新人的时候,老四无法淡定,他产生了要给该社投稿的想法。这样是不对的,对于一个绝望的自闭者来说。但当课程进行下去,老四的想法便被扼杀了,因为,无论是哪一张幻灯片、哪一个案例,无一不是已经有过发表经历的作者被该社约稿、培养。这就是所谓的新人。

老四无法接受这样的说法。就像西狗从来不说自己是新人,尽管多年没有出道,没有发表经历,而日复一日的磨炼,谁又能说自己是新人。原来他们所谓的新人是经过“市场检验”的潜力股。这与老四的观点背道而驰。无论是最初邀请老叶加入邪道,还是后来邪道互相看稿互相吐槽,老四认为这才是对新人的培养。老四不禁要自诩为伯乐,同时他认识到,邪道是一个伯乐群。作为老大的西狗,逢稿必怼,无疑是种锤炼;懒癌老叶,也有勤奋之处,其在于看稿,提出了许多珍贵的建议;消失的夜雪,他被西狗锤炼得最狠,也最有韧性。而老四,老四是个“新人”,却失去了新人的初心。老四分明意识到这一点,多年来为出道所作出的努力、付出的心血、失过的眠、生过的病,都一刀一刀血淋淋地割在心上。心不复初。

荒诞侵袭,挥之不去。

老四开启了破罐子破摔的模式。他已经半年多没有碰过长篇,有点想它。老四很久以前就为有生之年的穿越小说策划了一个长篇前传,并且列好了简略的表格提纲。

经过一个多月的自闭式写作,老四拿出了开篇的三万字,预备投给杂志社,犹豫是否先发给邪道批评。他害怕,怕西狗的急风骤雨,甚至连老叶的意见都怕。可他还是给西狗和老叶发了过去。

老四依旧有所期待,他的两位伯乐会在此点石成金。他想起不久前的家人聚餐,那是一些以物质给过他力量的家人,可是却从未给他的心理带来任何能量。老四一心想要辞职专注写作,受到家人的猛烈抨击,早已司空见惯。

老四讲到邪道的大家是互为伯乐。

家人反驳道,这不是伯乐。

那谁是伯乐,老四问。

家人道,你的领导是伯乐。

老四不能理解,伯乐理应是发掘有潜力的作者,帮助他们。任谁也没想到对方接下来的话给他造成了多大的冲击。

谁能决定出书?领导决定。你发掘了作者,可是你出不了书,出书只有领导说了算。

老四倔强反驳,却师出无名。毕竟,他们所说正是残酷的现实。

接下来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一段埋藏已久的记忆被悄然唤醒。他不知道的是,他仿佛患了逆行性遗忘症一般,因为那段深藏的记忆,会在每个低谷到来的时刻,将他从高处不胜寒的悬崖唤回。而他却总是感到一种许久未见的亲切。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初中,那位即将退休的语文老师,在一张简陋的纸上写下一字千金的赠言,给他。

十几年过去了,老四想起这位老师总是不自觉地陷入她已驾鹤西去的假设情境。他不是在诅咒自己的老师,而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总感到深深的恐慌。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岁月沧桑,千锤百炼而不成器,他将如何在老师的有生之年以“发光的金子”报答于她,还有他们的教导之恩。

他们是真正的伯乐。

他们无需“市场检验”而对每一块璞玉付出心血。

老四从回忆中抽身,忐忑不安地迎来了西狗的反馈。他在三万字中看了一千字就开始不再想读下去了。

为何,老四问。

这个人物,他的行为和他的身份之间极其别扭,西狗说。

哪里别扭,老四问。

身居高位,冲动易怒,又没有铺垫,西狗说。

老四和西狗就人物形象进行了激烈的争论。老叶则与西狗达成了共识,正因如此,老四更加爆炸,轰鸣连成一片。

西狗说,老四,这么多文章看下来,包括之前的短篇番外,你知道自己的问题所在吗?表述不当,就是故事的表述没有恰当地传达主旨,人物的表述没有恰当地饱满形象……但是你知道根本问题所在吗?就是你没有将社会常识和现实逻辑提炼出来,说白了就是没有常识,没有逻辑,再加上表述不当,处处充斥着格格不入的感觉,你不被拒就怪了……

西狗说了许多有建设性的意见,几乎每一句都一针见血,但每一句都如利刃扎在老四的心里。

这部前传是老四为了出道所策划的最“稳妥”,也即最套路的选题。平常不屑于套路的他,未料最终却败给常识和逻辑,或许在他的潜意识里,常识和逻辑也是一种套路,一种束缚了人类自由的套路。就像加缪所说的,如果为自己的生活想象出一种目的,人就必须服从达到目的之要求,成为自身自由的奴隶;相反地,荒诞自由这种精神跳跃,骨子里是逃脱意识。老四说不清楚,谁也说不清楚。他向往自由,却又厌恶荒诞,他格格不入。

老四的念头无法全然说与西狗和老叶。他的脑海充斥着焦躁的火焰,火焰丝毫没有放过濒临荒芜的心灵,将其烧得一干二净。

老四失去了理智。

你写得好,还不是一样被毙,他对西狗说。

西狗茫然,不明就里。

老四说,你的长篇,我报了选题,被毙了。

始料未及的西狗变成了一颗炸弹,你简直自作多情,我记得我说过完结之前不透露任何信息,你这么做……

老四说,也是该你被毙了。

老四本想接一句“这么多年都是你毙我的稿子”,但最终却没有发送。

老叶见苗头不对,赶忙打圆场。西狗是领老叶的情的,而且多年来他吐槽老叶也是最温柔的,这或多或少是因为老叶是个温柔的妹子。

老四需要冷静,西狗也需要冷静。

接下来的事情或许是真正的命运。如果仔细回想,老叶一定会觉察到这一点。可是,她不知道老四已不复平常的老四,她不知道老四的心火奄奄一息,她不知道,所以……

老叶带着一番好意,私信老四说,我们都能理解你的心情,可是这次你说得太过分了,老四。

老四不语,他觉得说什么都不对,说什么都是错。

老叶继续道,当然我知道你是好意给西狗的文报选题,但是好意也要一个好的表达方式。

这下子老四有话可说了,表达方式,“表述”是吗?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好意,所以无所谓表述。

老四攥紧了拳头,他感到此时的自己只有恨。

如此一来,一向好脾气的老叶都被他气得无话可说。老叶不愿因此与老四发生争执,白脸让西狗唱就够了,这才想到让老四冷静冷静。

老四无法冷静。

他起了无数个头都没有将闪着光标的文字发送出去。

终于,他关闭对话框,打开文档,勉勉强强地从与西狗的争执开始梳理凌乱不堪的思路。

夜深,老四面对布满文字的文档,沉默。沉默过后,发给老叶。

文字写道,尽管他不喜欢这份活计,但他毕竟是个编辑。可是为何,他连为邪道共同奋战的伙伴出书都做不到。即使老叶和夜雪的作品尚未完善,但西狗的小说却是当之无愧的优质作品。他这个伯乐当得是不是很“废糊”,又废又糊。而他所坚信的,互为伯乐的邪道的伙伴,岂不是一群废糊伯乐。那么,当他的小说尚未达到西狗的水准,如此向出版机构和杂志社投稿,且不说会有多大几率碰到伯乐,只万一这伯乐也很废糊,他的领导坚决退稿,不容置喙,那该怎么办。

还真是荒诞。一切都是徒劳无用——不,“无用”是个多义词,他不愿使“无用”与“徒劳”并列,“无用”终究还可以指代消弥功利的状态,这是他所欣赏的状态。看,表述是多么重要。

但“无用”亦可指代一事无成的状态。一事无成是老四给自己的标签,长久以来未被提及,却在此时兀然跃入脑海。否定,全部否定。就像他从未得到过家人的赞扬,他的文章也无一例外地成为废稿。

一刻也不想再与他人产生任何联系,老四写了一封格式化的辞呈发给领导,然后将稿件文件夹格式化。

老叶的头像沉寂着。老四打开聊天群,反反复复看着退出的选项犹豫不决,最后也没忍心点下去,只是将群备注昵称改成了“一事无成”,后来又加上“坚决自闭”四个字。

废糊伯乐,归根结底是废糊。

西狗曾说,邪道是一群赌徒,以时间下了最大的赌注,赌出道,赌奇赢,赌涤净末法,赌一个崭新世界。

老四想到出道的目标,突感荒诞。

退稿、冷漠、行业规则、市场检验,是西西弗之山;出道、奇赢、涤净末法、崭新世界,是重复下落的巨石。西西弗每一次的推石上山,锻炼了体魄,就像作者每一次的写作有所进步。可是,这一切在荒诞面前微不足道:时移世异,原本的他,只是疲于应对落下的巨石,后来才发现,即便摆脱巨石,徒步攀登,已足使他筋疲力竭,望眼欲穿。西西弗之山,荒诞之山。

有感而发,他再度打开空荡荡的文件夹,创建文档。

“人之所以痛苦,是因为认识到自己是荒诞的,却与之保持着距离,无法完全接受,也就无法合为一体。与之相反的是,人与荒诞融为一体,成为荒诞,便不觉荒诞,所以荒诞。……

“我终究是无法成为一个荒诞人,所以痛苦到无以复加。越是这样,越是自由地奔向目标,越是被目标左右,越是逃离,越是陷入荒诞之山的诅咒。蓦然回首,荒诞伏在背后,如影随形,又无知无觉。荒诞在每个人的背后,或干脆说,荒诞是每个人的后背。人们中的绝大多数,终其一生而无法得见。现在,我看见了它,看见了永恒,看见了消亡,看见了——它的永恒,和我的消亡。”

老四决定自闭。

平安夜,考研结束的小洛出关。

夏天,她与老四一起“自闭”,并约好平安夜一起出关。

小洛发消息给老四,却一直没有收到回复。西狗、老叶和夜雪原本沉浸在平安夜的气氛里,小洛突然出现问老四何在,大家一下子炸了锅,纷纷“艾特”老四。一排排“一事无成,坚决自闭”出现在对话框里。老叶说自上次回复了老四的留言后,老四就再也没有出现,后来只觉不便打扰,也就作罢。

就在这时,四人各自收到了系统提示,老四更新了状态。

四份“出关声明”,而每份的内容却不尽相同。

相同的只有发送时间:零点零分零秒。

2019.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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