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春秋无道,却不知何以无道。
兴许某种程度上是因为时势逼走了老子。
一、世人皆知老子出世,却不知何以出世。
有个故事,说是甲乙二人打赌,甲把乙拦在门口,不让乙出来,说只要乙能从这个门出去,就算乙赢。乙一看甲身材魁梧,不敢硬闯,就灵机一动:“我虽然不知道怎么出门,但我知道如何进门。”甲上当了,让乙跨出门槛,来示范如何进门。这一刻,乙已经赢了。
说这个故事,是想表明,出世之出是一个行为动词,既然要出,必然是自内而外。事实也的确如此,世人以为老子消极避世,殊不知,老子入世之时,也做过周王朝的“守藏室之史”,也就是说,老子是为周王朝管理过藏书藏物的。周王朝衰落之后,往大了说,老子感到无力扭转时局,往小了说,老子觉得没有人能够理解他,这才西出函谷,去而出世。(当然,这都是传说了。)原来,老子知道“进门”的门道,才更明白“出门”的路途。
二、世人皆知出世无为,却不知何以无为。
老子在世留下的最珍贵的财富莫过于《道德经》。《史记·老子列传》里讲,老子西出函谷之前,曾应关令尹喜的请求,才写下了这部经典。那么,《道德经》究竟讲了些什么呢?
上面讲到了,老子是由入世,去而出世。从《道德经》里面,我们可以看到老子出世的一面,按照胡适在《中国哲学史大纲》里讲的,老子是个“革命家”,而《道德经》则是老子观察政治社会的状态,从而提出的一套极端放任的政治理想:
凡是主张无为的政治哲学,都是干涉政策的反动。因为政府用干涉政策,却又没干涉的本领,越干涉越弄糟了,故挑起一种反动,主张放任无为。(《中国哲学史大纲》)
老子主张的一切的“退”,都是因“进”而产生的。
——“无为而无不为”。
表面上看似什么都没有做,实际上却孕育了自然界的万事万物,这是只有“天道”才能达到的境界。同时,人的内心也是一个小世界,即“人道”,也遵循“无为而无不为”的“天道”。“心善渊”,只有沉静渊博的心,才能盛下世间万象。只是,这种超凡的“虚”境,却不是人人都能达到的。在佛家,这种状态就是“空”的境界,正因为空绝内心的杂绪,才能够“本自具足”,“大圆镜智性清浄”。简言之,无即有,空即满,一即全。而介于“天道”与“人道”之间的“世道”,自然也摆脱不了这项辩证。
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夫唯道,善贷且成。
当我初读《道德经》时,内心恍然产生一种想法:如果《道德经》阐述的辩证法是真正的“天道”,那么《道德经》自身也是辩证的。
这个想法很快就得到了验证,其中的一个证据也是极其简单的:老子极力主张“无为不争”,而这项主张正是为其政治理想所孕育。一如上文所示,老子是个革命家,是个无为的革命家。如果老子申述的“民不畏畏,则大畏将至”、“若民恒且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民之轻死也,以其求生之厚也,是以轻死”,这一切为民发声的论断,岂不是刻意而为之?
换言之,如果《道德经》的辩证与“天道”并非普遍存在,那么老子只消拒绝关令尹喜的请求,不去写下这五千余标榜后世的言论,就让道家脆弱的只言片语在春秋的浪潮里翻出几朵细小的浪花,而后便委身海底,如“朴”散去……这样,“天道”还在,只是我们不识。
而《道德经》却明明白白告诉世人:道恒无名,道就是它的名字。
故事里,老子就那么远离了世俗,不论其背后的原因是什么,或许,老子是其论述的直接践行者。他做到了“无为”,尽管不是一位统治者,却是后世思想的奠基者。当代流行一句场面话:抛砖引玉。老子扔了一块砖,这砖大名者“道”,小名者“无为”,捡起来一看,背面另有一名——无不为。拾砖之人不以为然,正要扔掉,忽地这砖又变成一个浑然的球体,一切大名小名都消失了——因为,“道恒无名”,能够表述的,便不是“天道”了。
纵观历史,自诸子百家起,一直到民国时期的浪漫主义的学术风气,就让历史见证了一轮又一轮的“无为而无不为”。
所以你说,这究竟是个有道之世还是无道之世?
三、世人皆知无为消极,却不知何以消极。
《道德经》被批判得最多的就是其中的“愚民”思想。
古之为治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
仔细想想,这里面是不是有辩证法存在呢?
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诗经·桧风·隰有苌楚》)
针对这首先秦汉族民歌,历代学者都有各自的论断,有的说是民间疾苦而叹草木无情,闻一多则说是“幸女之未字人”。无论是哪一种解读,无非都是感喟草木无忧无虑,我们知道这一点都足够了。胡适针对“乐子之无知”与老子“虚其心,食其腹”的“愚民”观念,作出评价,认为老子意在表明“知识愈高,欲望愈难满足,又眼见许多不合意的事,心生无限烦恼”,“莫为天下先”。“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春秋诸国如果也恢复到小国寡民的状态,那么百姓只需吃饱肚子,就能无忧无虑了。
这的的确确是一种理想国的状态。但是理想的产生是由于现实,如果现实不是过于残酷,道家学说也就不会如此理想。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也是最大的辩证法,在于,老子的所谓消极的“愚民”思想,却有着不可替代的积极的意义。
这里的“愚民”与我们现在说的愚民和欺民,并不完全等同。现世所批判的愚民和欺民,有时候是会让百姓暴露在危险中而不自知,这是极端不可取的。而老子强调了内“虚静”,外“无为”的重要性。
更值得深思的一点是,老子留下《道德经》,必然是抱着一线希望,有人能够读到他的见解。在《道德经》产生的过程中,老子是把自己放到了一个更高的层次上,一如人类之于草木。老子希望,百姓能够无忧无虑,实际上,老子自己已经忧虑了很久,想得很透彻了。他可以就此放下,独善其身。但他没有。他用自己的言行,为世人展示了一种可能性。
世人都说老子消极避世,那都是后来的事了。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横渠语录》)
这句耳熟能详的话,便是北宋关学鼻祖张载的“四为句”,是典型的儒家入世思想。
“四为句”的“野心”是怎么产生的呢?原来,张载的很多思想,都是受到了范仲淹的启发和影响。张载简直就成了范仲淹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处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写照。
说到这里,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道家劝人“莫为天下先”,到儒家主张“先天下”,这中间存在一个逻辑关系。
一如先前所说,老子是以“入世”“有为”之心,阐述“出世”“无为”的政治理想。老子本身就是“天下”的表率,他为天下计,计的内容是所谓消极的“愚民”。他的根本夙愿在于百姓能够自给自足,悠然自得,不起纷争。
对此,尚有世人争论,这样的“乌托邦”,对于经济发展是不利的。可是,我们发展经济是为了什么呢?为了生活得好。但是,如果百姓都能自给自足,悠然自得,不起纷争,难道不快乐吗?知足常乐,经济发展又有什么关系呢?
老子期冀着百姓的安乐,而自己却忧国忧民,难道不是范仲淹所讲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吗?只不过到了最后,老子因为自己的政治主张无法得以实现,才循着自己的理想而独善其身了。
所以总的来说,老子是先“兼济天下”而后“独善其身”,儒家则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为二者限定了条件,显得不那么写意了。至此你可以看到,尽管儒道信奉的逻辑不同,却都是为了“天下”而伸张,甚至可以说,包括孔子在内的诸多儒家弟子,实际上是误解了老子的见地。“兼济天下”何以定要做官入仕?很多事情是做官入仕所无法改变的,只要顺应自然,就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相反地,由做官入仕而“兼济天下”,则很容易会变成一种“控制欲”,这常常是会事倍功半、揠苗助长的。更有甚者,会让“控制欲”掺杂“私欲”,或者直接变成“私欲”,这样一来,原本“兼济天下”的政治理想就会腐化成华而不实、粉饰太平的空谈。
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道不同,不相为谋”,岂谓是邪?(《史记·老子列传》)
话说回来,春秋时代,是华夏大陆第一次大规模的“国际化”。这期间,国与国接触得多了,战火难以避免。时代愈加无道,思想领域就愈加彰显活跃。所以,就有了老子之“道”的提出。如果说,这种尴尬的状态,其实就是“天道”自然的结果,那么后世有些朝代独尊儒家,或者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则是对“天道”一词极大的辱没。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老子隐或不隐,“天道”就在那里。微观上来讲,世人所见的因为人的多欲而频起的纷争,的确是“有为”和“无道”引起的;而从宏观上来讲,不论是人力还是其他自然力,都不足以撼动一个“天道”。言尽于此。
春秋何以无道?假如你是个理科生,不懂任何看似诡辩的哲学,而你又一定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那么我可以告诉你——熵值太高。
再说个题外话,最近看到一篇小文,讲的是监考老师百无聊赖的考场工作,除去开头结尾的考卷整理工作,基本就是在拿眼睛扫视全场,而不能在考生身边逗留,更不能对考生进行任何干涉(当然,除非考生有作弊的嫌疑)。所以我说,监考老师真的是无为到极致了,而恰恰是这种无为,铺开了考场里的“道”场。你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