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座教堂

我看见了阿莱夫。

——题记

门口的金铃清响。

“好久不见。”

秦七见来客是Tiger先生，站起来迎接：“稀客。”

“你这万事屋也不常开呀。”

“我正想卖了。”

Tiger先生摘下手套放在几上，打量四周，一字一句道：“一夜暴富。”

“我不想探讨财富守恒和资本积累的辩证关系。快说，Tiger先生有何委托？”

“在这之前……”

Tiger先生说着，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一个档案袋。

秦七毫不犹豫地拆开，拿出了一本小开本薄册。

“《九月清晨：深爱的人，飘散在》……可以可以……”

“你看作者。”

秦七的指尖停在作者署名上：博尔赫斯之徒。

“有时间你再看。这本书是我《九月清晨》的灵感来源，或许也可以反过来说。”

秦七闻言抬头，看了看Tiger先生明净的双眼：“深了。”扬扬手中的书，“谢了。现在，你的诉求是什么？”

Tiger先生又递过来一张便笺，上书：一百个教堂的钟声合力震碎漫天的鸽子。

“梦？我就喜欢有画面感的东西。我接了。”

他们现身在教堂区的中央。

没有光和风的指引，他们听天由命地向面前的街道走去。

“这个梦里，哪个意象最重要？”Tiger先生问了第一个问题。

“钟声。”

“是突破口吗？”

“不是。”

Tiger先生对这个看起来比自己年轻的女子的说话方式感到头疼：“不是突破口，何谈重要？你不是来解梦的吗？”

“你以前玩过那个游戏吗？”

“什么游戏？”

“智商测试：在下列N个词语中，哪个与其余不同。”

“所以呢？”

“教堂、钟声、鸽子——不如再加上一百和震碎。”

“愿闻其详。”

“你真的不知道？”

“我知不知道你不知道吗？”

“……我说就是了。教堂、鸽子、一百、震碎，无论如何都是视觉可以搞定的……”

“钟声是听觉。”

“你这不是很明白吗……”

“震碎还是触觉吧？”

“震是触觉，碎不是；就像钟是视觉，声不是，所以钟声不是。”

Tiger先生很是头疼，嘀咕道：“长这么好看，说什么都对。”

“你说什么？”秦七提高音调问。

“没什么。”真是个万能回答。

这些教堂显然各式各样，但又没什么不一样。教堂区的外围是滚滚浓雾。

他们沿着迷宫一样的道路绕了几圈后，秦七道：“九十九座教堂……”

“一百座。”

“你数了吗？”

“什么？”Tiger先生面露错愕。

“你没数。”秦七断然道，“你不可能在梦里数教堂的。人类的理性还没有达到能在梦里从一连续数到一百的水平。智商高的大概能数到……九？十？可是连续数这么多数而不改换场景，真不知道智商是高还是低。”

“那……”

“只要我的脚踩在地面上，这片大地的状况就在我的脑子里了——感知术，听说过吗？”

Tiger先生摇头，而后问：“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要绕这么多圈。”

“大概……感知术加上感官验证更加可信？”

“你自己也不明白吧。”

“是不太明白。你还想不想找第一百座了？”

Tiger先生将怀疑的表情摆在脸上：“我猜你已经找到了。”

“这是你最聪明的一次回答。”

Tiger先生等着她继续讲，她却沉默了许久。

他们绕过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街角。

一只完整的白鸽摊在角落。

“怎么，它没碎？”

“都碎了。‘碎’这个动作是可以囊括多个主体的——如果是‘震碎’就是客体。如果有一只漏网了，你一定会感觉到，那么你的梦就会围绕着这个特殊性继续展开了——然而并没有。不信你把它抱起来。”

Tiger先生将信将疑地照做了，这个白鸽在被他的手触碰到的一瞬间轰然粉碎，消失在角落。

“消失了？”

秦七点头：“嗯。”

“为什么？”

秦七耸肩：“如果一个人的梦里满是鸽子的尸体，你觉得他是什么人？”

“杀人犯。”Tiger先生毫不迟疑地说。

“或者单纯是个杀鸽犯。”

“……你开心就好。”Tiger先生还是忍不住说出这句话。

秦七不置可否地一笑。

“这些鸽子从哪里来？”Tiger先生问。

“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最容易想到的是和平鸽。但是它们已经葬身于无形了……我不信。”

“你说话也开始跳跃了，这是个好现象。”

“和平不能破碎。”

“为什么不能？这里是梦。”

“至少我不希望它破碎。”

“所以它不是和平。”

“那是什么？”

“随意什么都好。”秦七挑眉一笑，回答得似是而非。

“你知道和平鸽的象征意义是怎么来的吗？”

“不论你是问我还是考我，我都如实地回答你：据《旧约》记载，诺亚乘方舟逃脱洪水后，放出一只鸽子，探查洪水的情况。鸽子衔回了橄榄枝，表示洪水退尽。从此鸽子与橄榄枝二者便象征着和平和希望。”

“你是在背书吧。”

“我还paraphrase（改述）了一下呢。”

Tiger先生看向秦七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Tiger先生边走边在墙上画记号，甚至掏出一个灵感记录本，在上面写写画画。

“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但我还是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Tiger先生好不容易才将目光从记录本上拔出来，道：“地图。这里的地图，就像一座迷宫。”

“迷宫。”秦七很是赞同。

“九十九座。你说的没错。”

“没错。”秦七不住点头。

“你别重复我的话。”

“说正经的……”秦七开了个头，却不再往下说了。

Tiger先生毫不在意，入迷地摩挲着地图上教堂的记号。

“说正经的，”秦七说了下去，“传说神有九十九个名字。九十九是个具有魔力的数字。”

“我却记得是一百座。”

秦七没有理会Tiger先生对于教堂的执念：“我再背个你听听。哈西定教派认为，九十九是不完整的，认为神有第一百个名字，绝对名字。”

“这个名字叫做‘神’？”

秦七双手叉腰，挑了挑眉：“第一百座教堂是教堂？”

Tiger先生尴尬一笑。

“我是想说，你说的对。”

“啊？”Tiger先生为秦七的脑回路感到震惊。

“也不全对。还有，西方人认为神之所以有九十九个名字，是出于对偶数的恐惧。”

“还能不能更深入？比如，东方人对九十九怎么想？”

“东方人没有数到一百的习惯，九已经是至尊的象征了。”

Tiger先生低头看地图，似乎想从教堂的分布看出一个“九”字。

“下面的问题就更神奇了。”秦七说。

Tiger先生抬眼，等着下文。

“九十九座教堂是一百座教堂。这句话说明什么？”

“九十九座教堂的集合是教堂。”

“九十九座教堂是一百座教堂。这句话又说明什么？”

“……有区别吗？”

“别用那种看弱智的眼神看我。你还想不想听了？”

“想。”

秦七一把夺过Tiger先生的记录本，指尖点在一座座教堂标记上：“它们，每一座，任何一座，是教堂。它们没有任何本质差别，任何一个都可以是第一百座教堂。”

Tiger先生揉了揉眉心：“你是语言诡辩学家。”

“语言诡辩学，算是由我开创了。”秦七看起来洋洋得意。

二人正说着，突然感到重心不稳，地面震了起来。

“我只震碎了鸽子！这不是我做的！这不是我的梦？”Tiger先生不禁喊了起来。

秦七背对Tiger先生站着，如履平地：“现在，由我来掌控这个世界的规则了。”

“你别吓我。”

秦七未置可否，掌心向上，缓缓握起拳头。

随着拳头握紧的动作，教堂尖顶、街道上、半空中，虚无中聚合起鸽子的身影。它们在完整的瞬间活了起来。

“该醒了。”

Tiger先生一个激灵，从柔软的躺椅上睁开眼睛。

“还记得什么？”秦七的声音。

Tiger先生看向沙发椅中的秦七，不知为何而感到生气。

秦七笑得坦然无邪。

Tiger先生忍不住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秦七啜了一口气泡酒，呲啦啦的声音不绝于耳，随后摊手道：“不要告诉我你只记得最后一幕。”

“没忘。”Tiger先生仍然语气不善。

“那本来就是我建构的梦境，依据你的描述。”

“我为什么会做这个梦？一百座教堂到底有什么意义？”

秦七的唇角漾出一丝暧昧不明的笑意。

窗帘的缝隙中透进一缕属于九月清晨的阳光。尘埃一面暗晦，一面熹微。

“你看，那是宇宙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