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遗孤

王勉的手机接收不到火星的信息了。

下课后，他常常坐在教室里发呆。地下城里的氧气和原来地球表面浓度相差无二，但他总是感觉憋闷。无论生活区、学习区还是休闲区，什么都懒得做，说话都懒得张嘴。

对于与火星通讯的事，他没对任何人提过，导师、同学和寄养父母都没说。他也不是想掩盖火星孩子的身份。其实，也没人去歧视他的来路，不过自己心虚，好像占了地球多大便宜似得。

已经升到高级班的他，通过脑机连接获取了当代最先进的科学知识、自然知识和生活知识，上学只不过是提高动手能力和强化情商培养。所以，当然知道，启程逃逸时代的地球已经距离火星越来越远，越过了小行星带，接近了太阳系边缘，加之密集的太阳氦闪的影响，本来强大的通讯能力，已经变得微乎其微、断断续续，除了努力传输有关火星生态恢复的庞杂的数据，根本不会分出一丝一毫信号让你去婆婆妈妈互诉亲情。况且，地球地下城里的火星孩子只有区区两万人，还都是20岁以下的孩子，在联合政府没有一席之地，谁会去替他们申诉？就算可以申诉的话，联络亲情的理由，在地球生死存亡的关头，跟与虎谋皮有什么区别。

王勉并不是火星移民的后代。准确的说，他是地球派驻火星“太阳站”最后一批工作人员的后代。以往站上人员每二十年一换班，但是，在他们曾祖父那一代就停止了。他们和长辈们成了火星准移民。

火星移民在火星已经生活工作了五百多年。第一代火星移民只有一百人，来自世界各地不同的国家、种族。当时火星经过了长达二百的气候改造，基本适合人类居住生活。后来的移民，加之移民的后代的繁衍，火星人口稳定在三十万人左右。

王勉在火星出生、长大。以往，地球对于他们来说既熟悉又陌生，影像和资料让他对地球身临其境一般，但从未真正的踏上过地球一步。每年火星到地球都会有七八个航班，但其巨额的费用，政府怎么会为了平民孩子而承担。听长辈们讲，二百多年前火星政府与地球联合政府出现了诸多争端，航班压缩减成一个，地球火星长期处于冷战状态，这也是“太阳站”不再换班的原因。

至于争端的原因，主要还是运往地球的珍稀矿物定价，火星政府认为定价过低，连成本也不够，而地球联合政府认为，火星的前期开发联合政府投入巨大，就算火星珍稀矿物全部白送给地球，也不足以弥补当初投入的亿分之一。言下之意就是，你火星政府就是地球悉心养大的孩子，这会儿跟我讨价还价来了？你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行了，我不买你的了，看你卖给谁！结果是，火星不能生产的物资，地球那边也开始限量，科技等交流也几近停止。

直到火星政府知晓了“太阳站”的秘密，直到得到太阳将变为红巨星的结论，直到获悉“流浪地球”的计划。

其实，“太阳站”的设立远远早于火星移民的开启，他是一个地球观测研究太阳活动的机构。它历经了火星气候逐渐变暖，极地冰川和地下冰层的融化，蕨类植被生长，灌木和森林的茂盛，氧气浓度的增加，直到适合人类居住；一批一批移民的到来，火星城市的建设、火星政府的建立，“太阳站”却始终像一个行走于火星的独行侠，沉默却固执的接受地球联合政府管理，与火星政府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但是，却定期向火星政府通报他们对太阳的研究成果，以至让火星政府长期忽视了它的存在。不用供养还能享受“太阳站”科研成果，何乐而不为呢。所以，火星政府也没再设立有关太阳的科研机构，这让他们在“红巨星”问题上处于极为被动的局面，也万万没想到“太阳站”会按地球联合政府的指示，向火星政府长期隐瞒这一事实。

王勉的曾祖父母、祖父母和父母都是“太阳站”工作人员。祖父王正林是在任“太阳站”的站长，估计也是最后一任。正是他在经过长时间的思虑权衡后与“太阳站”全体工作人员达成一致，在他的前任把“红巨星”的结论通报地球联合政府二百多年后，不顾联合政府要对火星政府保密的警告，找到火星政府总理许文华，吞吞吐吐但详细说出了实情。

他这样做，一是出于地球人、火星人都是共同基因的人类情怀；二是来自对地球联合政府的埋怨。地球联合政府曾经承诺，一旦做出拯救地球的计划，就接他们回地球，逃出太阳系。直到“流浪地球”计划出炉，甚至开始实施，仍然推脱说，怕火星政府察觉后有所动作，增加计划的难度。现在地球的所有人力物力全部用于“流浪地球”计划的实施，如果火星政府要求将三十万人一起带走，如此的亿里迢迢，仅运载一项，几乎不可能实现。但是保证让“太阳站”全部接走，但要等恰当的时机。又十年过去了，一万六千台地球发动机，已经像森林一样耸立到地球表面，接人的行动还是没有。王正林能不着急吗，呆在火星绝对是在劫难逃。

火星政府总理许文华拍案而起，气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是真没想到，同种同根的地球人居然干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来！不就是贸易利益有些纠纷吗？至于在生死存亡面前，如此冷漠，撒手不管？良久，他平复了情绪，说：“谢谢王站长告诉我们这些，我代表火星全体居民向您致敬！说到底，虽然您不是火星政府的人，但实际上咱们已经站在一条战壕里了。这样，我召集全体议会成员，您也参加，咱们研究一下怎么面对，怎么样？”

“好！我也说说我的看法，这些年你们跟地球联合政府打交道少，知道的情况少，这方面，我熟悉。”王正林点点头，无奈的说。

火星政府议会大厅内，一百多名议员陆续到位。大家或相互招呼，或交头接耳，或对他们并不熟悉的王正林指指点点。只有徐文华总理满脸阴霾端坐在主席位置，沉默不语。

终于，开会铃声一响，大家安静了。

徐文华严肃的开口说：“我首先强调一点，今天的会议内容，无论结果如何，决不能向外界甚至家人朋友透露一丝半点，不然后果不堪收拾。切记，切记！”议员们听了这话，面色一下子冷下来，几十年了，许总理还真没这样严肃过。

“下面我向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先生。”说着，向坐在旁边的王正林点点头。

“王正林先生！地球驻火星太阳站负责人，就在刚才，这位富有正义感和同情心的先生，向我通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这个消息与我等生死攸关，关系到我们火星和火星人的未来。王先生麻烦您说说吧！”

王正林略有迟疑，便把二百年前太阳“红巨星”结论和地球“流浪地球”计划向大家一一叙述。最后他说：“许总理说的对，虽然太阳站不属于火星政府，但无疑现在我们同驾一辆战车，太阳站的命运和火星全体人民是捆绑在一起的。”

会场一片喧哗，议员们愤怒的、悲痛的、绝望的，也有沉默不语冷静思虑的。他们都是火星移民的后代，经过前辈上百年艰苦的奋斗，终于过上了平静富足梦想中的生活，甚至感恩前辈移民火星的伟大壮举，没想到灾难来了，还这样令人措手不及、无能为力。因为他们都明白，相对于地球来说，火星政府无论财力物力规模还是科技水平、制造能力都相去甚远，可以“流浪地球”，你能“流浪火星”吗？造宇宙飞船逃逸，一是宇宙飞船的运力有限，二是飞船的材质能与岩石地球相比，在上万年的飞行中安全抵达吗？就算能造出飞船，又怎么能在短时间内储备三十万人以及后代上万年中的生活物资，实现生态循环呢？再就是，地球找到一个恒星定居相对容易，而飞船找到一个宜居行星，那几乎不可能。

以上想法均在会议发言中体现，会议在偶尔争吵，偶尔沉默中进行了四五个小时。会议最终结果还是在王正林明示、暗示下，达成与地球谈判，为了火星人的生存，该低头就低头的决议。对于这个决议，火星政府议员们大多数是矛盾的。他们从最初的抵触，到无可奈何的认同，他们坚持了二百多年的尊严和倔强，在生死面前只能收回，像一只可怜的乞丐一样，可怜巴巴的伸手向地球讨要了。

王正林见大家一副沮丧的样子反而笑了。议员们包括许总理都对他的表现有些诧异，在这关头，你还能笑得出来？

王正林说：“你们以为谈判就可以获得拯救？低头就可以获得同情？”

议员们一脸诧异，那意思好像说：这就是底线了，还能咋样？

王正林暗笑，心说：这帮人在火星这样世外桃源生活久了，变得单纯天真，甚至有些痴傻了吧。于是，他接着说：“谈判需要资本，不是空口白牙就行的。”

听了这话，议员们都像泄了气的皮球，呆坐在椅子上不言语了。是啊！火星有珍稀矿藏，可是地球这么些年没要，这不也过来吗？其他的还有什么？

王正林说：“大家想想，地球别管流浪多少年，总归要到达一个壮年的恒星系统，找到一个合适的轨道定居下来，那下一步呢？”

“地球生态恢复！”一个议员喊出声。

“对！”王正林接着说，“虽然早期地球主持了火星生态恢复，但火星移民后，所有的生态恢复、生态改造资料全部在火星。这就是我们的谈判资本！”

会场一片哗然，有些人甚至兴奋的鼓起掌来。

许文华这时候挥手示意大家安静，说：“大家也不要太乐观，，地球人始终保持着生意人的思维，可以想见谈判任重而道远，我建议成立个谈判小组与地球联合政府沟通，大家研究一下人选吧。”

谈判小组成立了，徐文华任组长。意外的是王正林被徐文华提议任副组长，而且得到议员们一致通过。王正林张张嘴想推辞，又一想，这又不是做官，是做事。大家的心思他也明了，讨价还价还得是王正林这个地球人。另外还有三名议员和生态与环境部长、科技部长、人口与民生部长成为小组成员。

启动与地球联合政府的联络是王正林，正式对话是火星政府徐文华总理与地球联合政府张晓秘书长。徐文华首先从道义角度出发，阐述了地球人、火星人系同根同源、血脉相连等等，地球政府不能对火星人不管不顾等等。张晓秘书长对此很不以为然，敷衍了几句，便要求与王正林对话，而且还要秘密对话。徐文华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可也没办法，只好把对话权交给王正林，转入秘密对话模式。

张晓倒也没谴责王正林透露“红巨星”事，毕竟“流浪地球”计划这么大阵仗，你能瞒得住谁。张晓详细了解了“太阳站”及组员的情况，先对没能及时接人回地球表示抱歉，又说，地球联合政府绝对没有忘记，也绝对不会抛弃“太阳站”的。

王正林对张晓的言辞不感冒，说已经心灰意冷都不为过。因为它与地球联合政府的每一次联系，答复都几乎千篇一律。他没有废话，也不屑于说些冠冕堂皇你知我知的胡话，直接亮出了火星的底牌：用“太阳站”几百年恒星演变的物质资料和火星生态恢复的数据换取30万火星人的生命。

张晓愣住了。这个情况是他没想到，也是整个地球联合政府没想过的，或者想过，没往心里去。上百年来，大家都是想的怎么尽快逃出太阳系，以免被太阳吞噬。至于未来地球生态恢复，那是下一个课题了，或许是几千年，甚至几万年后的事了。

张晓想了想，觉得这事还得跟高层汇报，毕竟现成的生态恢复资料也是难得。

谈判暂告一段落，火星政府谈判组急切等待着地球的消息。

十天后，张晓通报徐文华，地球联合政府同意火星政府的意见。接人计划迅速启动。

火星政府欢呼雀跃。

但问题随之而来。已经启动“刹车时代”的地球，可起飞平台寥寥无几，可正常起飞的飞船只有五艘，每艘运力一千人，每次来回航程四个月，而距离“逃逸时代”只有不到一年时间了。三十万人逃离连想都别想。

王正林严重怀疑这是地球联合政府的阴谋，但他跟谁也没说。与张晓几经沟通无果，他甚至拒绝了张晓让“太阳站”成员搭乘第一个航班回到地球的建议。

火星议会在气氛沉闷中进行。因为经过多次演算，地球的五艘飞船加之火星自己的一艘小型飞船，在有限的时间内满打满算只能运往地球两万人。既然这两万人的结果不能改变，那么下面就是研究这两万人构成了。

精英构成被否决，随机构成被否决，只有孩子构成获得了大部分议员的赞同。谁是我们的未来？孩子呀！

排序结果，18周岁以下孩子与两万人的名额基本相符。

决议是悲壮的，也是让人心安理得的。当王正林在会上毫不犹豫的拒绝徐文华总理提出“让太阳站”全体撤离的建议，大家感动的眼眶湿润了。

王正林说：“我们太阳站就是火星人的一部分，不能有一点特殊。”

没想到的是，地球联合政府还居然提出了一个貌似人性化的建议，就是运人回程运送建设火星地下城的物资和设备，让不能撤离的火星人在火星地下城避难。

王正林明白，一旦“红巨星”形成，别说地下城了，连火星本身都会化为气体，这种猫哄耗子的表示只能骗骗火星普通居民而已。当然，火星地下城该建还得建，起码在一段时间内有稳定民心的作用。

王勉是火星组成员符合撤离条件的十个孩子中一个，也是两万个孩子中的一个。到达地球的两万名火星孩子被分别安置到上千个地下城里，跟地球孩子一样生活，并无两样。

已经两年多了，起初生活在地下城的火星孩子，还能经常与在火星的亲人联络，聊天、问好。了解到，火星地下城建成了、火星居民都搬进去了、地下城里面很好，跟在地面一样舒适等等。之后，信号逐渐变弱，断断续续，直到完全失去联系。

王勉认为自己是幸运的，他们又回到地球母亲的怀抱，与地球人一起命运与共，奔赴的未来。同时，又认为是不幸的，看着地球孩子与亲生父母生活在一起的温馨，难免心酸。

在起初的联系中，父母、祖父母曾多次劝慰王勉：孩子，离开我们千万不要难过，你只要记住一点，你就是我们生命的延续，你勇敢的生活下去，保护地球，建设地球，毕竟地球才是我们人类的根，我们的爱永远在你们身边，我们在火星祝福你们。

上课铃响了，王勉抬起头，他在教室影视墙上看到一段文字：我们的家园地球正在穿越“柯伊伯带”，这个过程大约需要2个小时，之后，我们就彻底离开太阳系，正式开始地球的流浪之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