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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文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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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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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料场杂事

商建武一个激灵醒过来。

刚才他还在一个阴湿绵长的梦境里疲倦的游荡。这个梦的奇怪之处在于与以往多次梦到同一个场景——自己一个人坐在一个形似木盆的东西,摇摇晃晃飘荡在墨黑色的水面上,四下笼罩着浓雾,一片寂静,看不到人,也看不到岸。他非常惊恐,害怕木盆会突然被什么东西打翻,想喊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睁开眼睛,感觉到浑身黏糊糊的冷汗。

宿舍里灯亮着,他发现老陈、小四、狗子正在慌慌张张手忙脚乱的穿衣、穿鞋。门外传来熟悉尖利的叫骂声。他马上意识到——接班晚了,抬手看看表,已然午夜2点10分,超十分钟。昨晚的酒喝的太多了。

“咣当!”边系裤带边跑到门口的小四,被丢落在地上的啤酒瓶子滑了个大马趴,重重摔在地上,脑袋把破烂不堪的宿舍门给顶开了。

车间主任马蛋站在门外,叉着腰,身体向上一纵一纵正骂街骂得渐入佳境,突然顶开的门把他吓了一跳,慌忙退后几步,一脚踩进宿舍前倾倒的垃圾堆里,险些滑倒。

这当口儿,老陈、狗子从小四身上跳过去,跑出宿舍门,也不看马蛋,匆匆消失在工厂宿舍的拐角处。小四也顾不得找嗑掉的一颗门牙,爬起来,满嘴是血连滚带爬,跑了。

商建武依旧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往身上套那身干活穿的破军装、破胶鞋。这身衣服是特意在集市上买的,已经黑脏破旧。

马蛋从垃圾里拔出脚,探头望了望宿舍里的商建武,用鼻子重重哼了一声,背着手弓着腰,掂着与50岁年龄不相符之轻快的步子走了。

上半夜的一场中雨未能祛除暑热,厂区到处湿漉漉潮黏黏。

木料场方向,粉碎机巨大震撼的轰鸣,在漆黑寂静的深夜里不知疲倦忽高忽低地吼叫着,张着变态的钢铁大嘴,贪婪吞噬着一根根来自太行山深处原始森林中的各种木材。

商建武在粉碎机那边也干过一阵儿,熟知其震耳欲聋尘土飞扬的工作场面。粉碎过的木片再吹送到料仓囤积,然后由传送带送进制版车间研磨成木浆,最后压制成各种板材。

这个厂子筹建立项时,听说是为了充分利用本地棉柴资源,但是建成之后才发现棉柴结构松散效率太低,全市的棉柴全收上来也用不了一个月,加之棉铃虫对各种农药已经免疫,棉花种植逐年减少,只能改用木材。

关于木材的用量,马蛋形容说,省道两边10里路的大杨树全砍下来,也不够用一天一夜。

商建武和老陈、小四、狗子、李军在木料场电锯班。任务是把不能塞进粉碎机的粗大木料破成大约五六公分厚二十来公分宽的板子,再送去粉碎。这活儿没定量,在料场算是轻松活儿。

生活在大平原的商建武对这些来自深山老林的树木一无所知,看着好端端的木料全部去粉碎觉得十分可惜,有暴殄天物的感觉。他跟运输木料的司机聊天,司机说随便一棵树都得几十年上百年树龄,几百年的都有。承包伐树的都是村干部,花个三两千包个村里的山头,花一万两万修一条简易山路,然后组织人马进山砍伐,一年差不多一个山头,都是原始森林,大小粗细一扫光,运下来论斤卖。说早些年去山里还常见到野猪、狍子、山羊、蟒蛇什么的,现在难得一见了。

十几分钟后,商建武在小山般的木垛之间转来转去溜达到四面敞开的电锯棚子。贼亮的灯光下,电锯刷刷啦啦的开着,没人干活。

狗子一个人蹲在一根足有半米直径的木头上东张西望,见商建武不紧不慢的走过来,从木垛上跳下,问:“武哥!马蛋没骂你?”狗子是个秃头,马蛋的细瘦却坚硬的巴掌经常光顾他的脑袋,不过最近上面还长了些疙疙瘩瘩,马蛋不敢伸手了。

商建武眯着睡眼摇摇脑袋鼻子里哼哼了两声,一屁股坐在一个大木墩上,去兜里掏烟。他的烟瘾比原来大了一倍,一天两包,尤其在干活的时候,几乎一支接一支。

“武哥!要不是我踹你一脚,非让马蛋摁在被窝里不可。”狗子凑过来说。

“劲大了!”商建武叼着烟,用半个嘴说。

“你说什么?”狗子没听清。

商建武突然“腾”地站起来,大声说:“你他妈踹得劲大了!”

狗子被吓了一跳,悻悻地转身躲到一边。

“疼,疼,疼,他妈疼!”在水龙头哪儿撅着屁股漱口的小四捂着腮帮子走过来。

“我操马蛋他祖宗!把咱们折腾起来,他睡了。这老兔崽子怎么也不死,死了就清净了。天天跟他妈野狗似的叫唤,真要了亲命了。”小四疼得站不住脚,来回溜达,脚不停嘴也不停。“武哥,你原来跟马蛋一个厂,你说说,他是不是靠女人让人给过一刀?凭这老小子的德行,还有娘们靠,哎呀!不定是什么傻娘们呢!武哥!你们原来那厂是不是娘们特别多,你当着科长,肯定一伸手一大把,没少弄吧?”小四忽闪着两片大嘴唇,豁哧着牙窟窿晃到了商建武眼前。

他长得精瘦,一双小眯缝眼,满脸青春痘,一头港式长发又脏又乱散发着催吐的怪味。他和狗子都是十七八岁的年龄,正值青春躁动期。

商建武眯着眼说了句:“你浪懵了你?浪懵了,快找个地方抹管(手淫)去!”

小四嘿嘿一笑,接着说:“你当然不用抹管啦!回家可以找嫂子泻火,厂子里也有娘们儿摸。俺们就不行啦!武哥!你说说,昨儿傍黑儿喝了酒你跟陈美凤出去是不是又放了一火?你可注意点,那小凤儿一看就是浪货,别让她把你抽干了!嘿嘿嘿!”说着又转脸向狗子:“狗子!说!你一天抹几回管?”

狗子一愣,结结巴巴回答:“没,没,一回也没有!”

“我就不信!你小子一天准来两回,那玩艺儿有记号,脱了裤子我检查检查,一看就知道。”小四说着冲狗子走过去。狗子赶紧两手捂住裆部,跳到另一个木垛上。

“行啦行啦!别哨了。没点蛋事儿就知道哨!你那嘴要不说话就成了屁股眼儿呀?”老陈从不远处一个木垛后转出来,嘴里叼着烟,手里系着腰带,满脑袋瓜子汗。老陈四十五六岁岁,在这儿年龄最大,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许多。瘦高,有点驼背,皮肤黑中带黄,满脸褶子,一双眼睛却是又大又圆。他是电锯班的班长,负责操作电锯。

“嘿!老陈!再拉屎走远点不行嘛!你爱闻屎味别人不爱闻。拉这么半天,是不是又拉硬巴巴?欠该憋死你!”

“你个小兔崽子!没大没小的,越来越不像话了,我来替你爹教训教训你。”老陈举起巴掌冲小四比划了比划,小四闪身躲开。小四和老陈是一个村,他爹和老陈是拜把子兄弟,有点交情。

“干活!”老陈下命令。尽管工作没定量,但明早马蛋来扫一眼就知道干了多少活。糊弄的结果肯定是马蛋跳着脚大骂,当然也仅仅是大骂,没别的什么严重后果,可谁愿意挨骂呀。

“李军没来。”小四说。

电锯班5个人,老陈操作,两个人上木头,两个人接板。上锯的木头都是潮湿粗重的大家伙,少一个没法干。李军是厂子附近李村的,不住宿舍,在家住。

“先凑合着干吧!”老陈说。

“没法凑合!”小四跟李军负责上木头,一个人不是吃力的问题,是根本没法干。

老陈调度:“狗子先过来!”

狗子跟商建武搭伴接板。狗子答应着往前面走,商建武不言语,悄悄把脚一伸把狗子绊了趔趄。老陈看在眼里,一肚子的闷气。本来他对商建武与自己二闺女的事就窝火,今天见他阴了吧唧的德行更来气。

狗子别看有点缺心眼,但有把子傻力气,商建武平常撒懒耍滑有狗子顶着。这一绊,狗子就知道了他武哥的意思,有点犹豫。

老陈是个好脾气,挺能将就人,今天有点恼,沉着脸命令狗子:“过来!快点。”

狗子望望商建武,磨磨蹭蹭去到小四那边。

接木头活儿虽然轻点,但频率高,锯一块,接一块。上木头虽然费劲,但上了就没事了。

第一锯过去,还好,块不大。商建武拎起来,扔在一边,第二块就大了,足有百十斤。商建武也不言语,故意不紧不慢,放下一头,再去放另一头,然后抬起一头,一寸一寸的往外挪。老陈只好给狗子使眼色,狗子马上明白,跑过去帮着抬。结果形成狗子两边跑的态势。小四抱着胳膊抖着腿,嘴不闲着:“老陈!你看狗子多能干!你家美凤不是还没婆家吗?招了女婿儿吧!小几岁怕什么,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

“玩蛋去!别找挨揍!”老陈骂道。

“嘿!老陈,你要是看狗子不行,给我说说吧!你跟俺爹这么好,再来个好上加好,多好。你不是说过让我管你叫爹吗?这下正好了。爹!你看行不行?”

老陈给气笑了:“你娘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玩意儿?我要是你爹,一生下来就摁在尿盆里淹死你,省得整天腻歪人。”

老陈也知道累,折腾了一个多小时,看看干得活能遮眼,把机器一关,说:歇一会儿。

老陈有老陈的算计,电锯班也是三班倒,这礼拜轮班是半夜2点到早10点,这会儿不歇歇,早上厂子上正常班的人一到就没法歇了。况且他听着粉碎机那边也没了响动,估计不是机器有毛病就是供料充足,也歇着呢。

夏天天亮得早,这会儿东边的天有了鱼肚白,正是困的时候。老陈一说歇,大家都哈欠连天的倒在木垛上。

商建武刚闭上眼,狗子凑过来小声问:“武哥,你说的咱料场闹女鬼的事是真的吗?”

“嗯——是。”

狗子不言语了。

商建武和马蛋原是市国营纺织厂的同事,但工作中少有交集,也不大熟。他是省农牧学校中专毕业,干部身份,分配到工厂6年,积极勤勉混到了生产科副科长。马蛋则是个农民合同工,在纺织厂当过木工班长,到这个厂却是建厂时正式调过来的。没料想,到了这儿有个独特才能得到了充分挖掘和施展,就是:骂。因为骂得嘴溜,骂得花样丰富,骂得恰到好处,对付木料场这帮子粗俗的农村临时工手到擒来,很快提拔成木料场车间主任。

在原来厂子,马蛋给商建武的印象是木工手艺精湛,性情淡定,态度平和,绝无脏口作风。不仅能对付机器设备上的木件,工厂用的办公用桌椅板凳橱柜什么的都能做得相当漂亮。商建武知道,已经走向市场的国营厂大多沦陷,企业改制的步伐已经像闪电过后的滚雷迫在眉睫,当时连自己也按耐不住蠢蠢欲动的内心,想脱离体制大显一番身手。马蛋你何苦挣这百十元的工资?辞职自己干肯定能赚大钱,可惜了这手艺。

与马蛋少有的一次正面接触,是生产科需要个文件橱。他向办公室打了报告,办公室主任说我跟马蛋说好了,要什么样儿的自己跟他讲吧。

在木工班小车间找到马蛋,见他在春日温和的阳光下,站在车间门口抱着胳膊发呆,别的工人在里面闹闹哄哄打扑克。马蛋见了他轻轻点点头,客气的称呼了一声商科长。商建武把橱子的尺寸样子比比划划说了说,马蛋咳嗽一声说行了。商建武不放心:“你不记记?”意思是用笔记记。马蛋笑笑:“不用不用,三天给你送过去。”三天后,两个木工吭哧吭哧把橱子抬进生产科,商建武一看,嘿,还真是自己想象的样子,不由不佩服马蛋的水平。至于后来马蛋成为每天站在墙头或木垛,冲着一群农村大小爷们破口大骂,或学周扒皮半夜鸡叫催工人干活是谁谁都始料未及的。大约桔生淮南淮北的意思,时势需要,而他确有潜能,于是乎顺势而生,成为一个满嘴喷粪的管理者。

商建武本来混得也算顺风顺水,事出意外是一次向厂长请示工作,厂长室开着门,人不在。也是事情急迫也是糊涂,竟然推开厂长室套间望了一眼。结果看到厂长跟一个青年女工坐在床沿上谈心,尽管没看到两人动手动脚也没脱衣干些什么,尽管他嘴风很严没去跟别人说什么,但厂长认定后来的风言风语源自于他,他也百口难辨。再后来,禁不住厂长的长期故意刁难,动了肝火,开着开着会,见厂长的矛头又无端转到他身上,吵了两句,一时火起抬脚将厂长办公桌踹翻,落下个“停止工作,停发工资,在家做出深刻检查”的处分。

在家呆的那俩月,他发誓要筚路蓝缕独立创业。经过苦思冥想反复筹划,最终发现自己的一腔雄心勃勃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干自己学得专业?种庄稼?养牲口?那还不被笑掉了大牙!做生意,哪来本钱?老婆把这几年积攒的几千块钱当命根子攥在手里,怎么舍得让你去折腾?总不能去街边摆摊吧!去深圳去海南!别说老婆连讽带刺的拦着,就算真去了,你又能做什么?

总算认清自己虚弱渺小狗屁不是的商建武,实在受不了老婆碎嘴的折磨,只好央求一个在板厂当副厂长的亲戚到了板厂。那边儿厂子叫着劲,调动手续不给办,无可奈何之下,还得遵循“来人先基层锻炼”的原则,忍着满肚子的郁闷到最累最苦的木料场干活。

到马蛋的宿舍兼车间办公室报到的时候,四目相对,两人同时惊讶了一下。

商建武倍感混得不如人的惭愧,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好在那位跟进来的副厂长亲戚说了番要马蛋照顾的话,让彼此才不太尴尬。马蛋估计商科长屈尊来他手下,大概也是个过渡,日常也有所顾忌,对商建武的不满大多用指桑骂槐来表达,商建武亦装聋作哑。拉车拉了两个月,成立电锯班,还是马蛋关照他到劳动强度小一点的电锯班。

一个被停止工作停发工资的副科长与拉板车的其实也没多远距离,一点点虚荣逐渐在辛苦劳作中消磨殆尽,如同珍馐美味经过了牙齿切割、胃酸腐蚀、大肠消磨,有半天的时间就变成一坨臭屎,食用时的美妙恐怕也没了感觉。有时静下来回顾过往种种,环顾眼前困顿,想想渺茫将来,还是感到虐心的卑微,也不愿见原来的朋友了。收入倒是让人惊喜,比原来固定的70元高出四五倍,300左右。老婆在承包了的商场当售货员,并不在乎他是不是狗屁科长,既满意他的收入,又满意他逐渐强壮的体格。

商建武的无奈无聊无望通过一些虚张声势来表达,在工厂用胡扯、用烟酒、用陈美凤占用自己的时间和精力;业余时间耗在麻将牌桌上。他忽然厌倦了报纸和广播电视,原来关心的那些国家大事、市情动态跟自己有个屁的关系呢?顶多算是扯淡和炫耀见识的作料。他跟工友们说起前两年以美国为首的多国部队发动解放科威特的“沙漠风暴”打击伊拉克的行动。说这是迄今为止人类战争史上现代化程度最高、使用先进武器最多、投入军费最高的战争。尤其精确制导技术指哪儿打哪儿,那简直堪比科幻小说。伊拉克人望风而逃,也把中国人吓了一跳,国家领导人、军事专家和将军们惊叹:原来战争可以这样打呀!冲锋枪呀大炮呀全不管用了,这才离自卫反击战和苏联入侵阿富汗几年呀!听得大家一愣一愣的。他说年初的邓小平南巡讲话,大家不感兴趣;他把道听途说城里温州理发馆的女人、香港黄色录像等讲出来,让小四、狗子崇拜的五体投地,加之讲得绘声绘色桃色生香,听得哈喇子流一地。刚来木料场拉小车就跟狗子搭伴,商建武干活慢,还弄得不是这儿碰肿就是哪儿划伤,活儿多半让狗子干了。拉车的时候狗子负责拉,他负责推,狗子实在太健壮了,莫说推,你不用手拽着点怕是要被甩下。但狗子非常乐意,只要边干活边听他胡扯就高兴。

小四说狗子:“你是商建武的狗啊!”

狗子就在哪儿呵呵呵傻笑。

迷糊到早上七点,老陈把大家梦中叫醒,带锯班开始热火朝天干活。马蛋果然于7点半出现在不远处的破墙头上,往这边望了望然后扭头走了。老陈说:吃饭。大家放下手里的活去食堂。吃饭时间是半个小时,10点下班。

吃饭也简单,仨馒头、一碗玉米面粥,一碟咸菜或几块腐乳。原来商建武早晨基本不吃饭,日常也就是一个馒头,现在不知不觉仨馒头进了肚子。吃完,点着一只烟慢慢往木料场走。上正常班的人们开始陆续进了工厂大门。

“武哥!武哥!”

木料场车间统计、老陈的二闺女陈美凤从厂门口方向颠颠颠跑过来。胸前两个丰满的乳房波涛汹涌上下窜动十分惹眼。

陈美凤长得不错,有一双灵灵的大眼水,看人却喜欢眯着,目光里仿佛随时伸出一只手来抓你的什么。她身材苗条,不像别的姑娘那样穿个长裤或者裙子,而是穿了件在90年代初在这里来说非常另类的牛仔裤衩,两条农村里少见的亮白长腿格外刺眼。

“哎呀凤儿!昨儿傍黑儿不是跟你说了嘛!我不认识那个什么刘常在!你以为我住城里,城里人就全认识?那也是十来万人呢。”商建武没停步,扭着头对陈美凤说。所说刘常在是别人给陈美凤介绍的对象,说是在化工厂当司机,陈美凤托他打听打听。

“看,看,是不是,烦了,烦了。不认识就不认识呗!干嘛那不耐烦的德行!你给我站住!站住。”陈美凤伸手死死拽住了商建武的胳膊。

商建武只好站住,他用力甩脱陈美凤的手,眼睛还紧张的四下里扫了扫:“我得赶紧到班上去!你还不知道马蛋那不要脸的玩意儿?说叫唤就叫唤,昨晚上你爹也挨骂了,不信你去问问,你有话快说。”

“瞧你!马蛋还能吃了你呀?嘿嘿嘿!说!是不是吃醋啦?”陈美凤笑嘻嘻嘻双手叉腰拦在他前面。

“切!”商建武一脸不屑:“我有什么醋好吃?就算吃,那也得有个盐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是不是?”

“人家给我介绍对象,你吃醋呗!”陈美凤意味深长地眯着眼看着他。

“拉倒吧你!我盼星星盼月亮,盼着你赶紧找个对象,赶紧结婚。省得闲着没事祸害我们这些社会主义好青年。”

“缺德不要脸!好!那我就祸害祸害你!”陈美凤说着上前动手拧商建武的胳膊。商建武没提防给掐在小臂上,疼得直咧嘴,一边躲一边喊:“行啦行啦!你要是没事我得上班去,扯淡那也得看时候是不是。”

“嚯嚯!装什么正经呀!你那如狼似虎的劲头呢?”陈美凤目光暧昧的盯着他。

“看看,你……。”商建武扭头想走,又被陈美凤死死拽住了胳膊。

“听我说,武哥,告诉你个事,其实呢,马蛋怵你的劲。”

“瞎说八道。他怵我的劲?他恨不得吃了我。”

“真的,有一回他跟制版车间的王主任喝酒喝多了,说我推怵那小子的劲。王主任问谁呀,马蛋说是你,武哥你。”

“不信,我不信,你亲耳听见的?”

“嗯。”陈美凤点点头。

“你怎么听见的?还亲耳?人家喝酒你又去当三陪了吧?看我告诉你爹。”商建武说。

“你才三陪,呸呸呸!难听。瞧你那酸样儿!”

“得得得!你爱几陪就几陪吧!”商建武说完拔腿就走。

“你缺德你!”望着商建武背影,陈美凤使劲跺了跺脚。那个刘常在只不过是别人顺嘴提了提,自己是借题跟他没话找话说几句话,结果他心不在肝上。真是个薄情郎啊,自己还是个大闺女的身份,虽然不是处女吧,跟他这个有妇之夫也有了那种关系,居然装得跟没事人儿一样,怕是把自己当成破鞋了。活脱脱又一个“陈亚鹏”,好在自己不会像“唤弟”那么傻。

工厂建在远离市区十几公里的旷野中,如漂浮在庄稼海洋里的一个小岛。北墙外不远是从太行深处曲折蜿蜒而来最终通往渤海湾的大清河。大清河也曾经波光粼粼鱼虾游弋船帆穿梭,留下些古今文人墨客的诗句,成为本地一景。后来雨量减少,加之上游建水库,基本断流。当初工厂选址就考虑往大清河排污方便,如今河底淤积的只有黑臭的污水。这里离最近的村庄也有七八里地,也没有道路相通。河岸两侧有密密匝匝一抱粗的大柳树,河坡上是密不透风的杂草和野树棵子,如果忽略污水刺鼻味道的话,这里简直就是世外的桃源,野情乱性的天堂。

商建武来了三四个月后的一场酒,把他带到了大清河边。

那天早晨10点下了班,大家也不急着回家,凑在宿舍里喝酒解乏。菜是从厂门口小卖部买得一堆乱七八糟的袋装熟食,酒是三瓶二锅头,统统散摊在床板上。电锯班的人有坐床上的,有在床下坐木敦子的,闹闹嚷嚷的安排喝酒,老陈却只顾收拾东西。

大家说老陈你不许走。

老陈说:“我哪能跟你们小年轻的一样吃凉不管酸,家里有事。”

“有个屁事!你就是躲酒。”李军说。

“真有事,得回家下地干农活,不然老婆不高兴。”老陈说。

大家说这大热天大晌午,你下地干活?你抽疯吧你!拉着老陈不让走。最后老陈只好自罚一杯,不管不顾骑自行车撒丫子跑了。

一杯酒下肚小四兴奋了,眼珠子通红,青春痘熠熠闪光,说:“别听老陈扯淡,他老婆不愿意?他还有老婆吗?美凤他娘是天津知青,早落实政策回城了,他想去人家不要他,还说跟他离婚呢,他死乞白赖不离。小凤儿估计也快去了,就剩下他自个儿打光棍,还他妈老婆长老婆短跟真事似的,纯粹是自个哄着自个欢喜。切!”停顿了一下,又说:“这老兔崽子着急回去,八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嗯——?别是有相好的吧?不行,晚上来了得审审他,让他老实交代。”

“早上我见陈美凤上班来找老陈嘀咕了几句,八成是有事。你平常什么时候见陈美凤搭理过他爹?”商建武说。

李军问:“也是哦!我说四儿,你说老陈老婆是天津知青,知青怎么会嫁给老陈这倒霉德行的?”

“嗨!想当初他老婆长得漂亮风流,听说让村支书、村民兵连长都干过,后来干得怀了孕,只好便宜了老陈。所以,老陈的俩闺女一个赛一个的漂亮,虽说给老陈叫爹,肯定不是老陈的种,嘿嘿嘿!”

商建武皱眉:“在谁屁股底下听来的?造谣生事。你不是还想讨陈美凤当媳妇吗?”

陈美凤虽与他天天厮混无所不谈,却很少提自己家里事,但从态度上看出她很讨厌她娘和她姐,瞧不起老陈,嫌他窝囊。但是有一次马蛋对老陈跳着脚破口大骂,让路过的陈美凤听到了,她眼珠子一瞪,弯腰抄起地上一根木棍子狠狠砸在马蛋脊梁上,马蛋疼得大叫一声,回身看是她,想骂没骂出口,扭身气哼哼的走了。

小四答道:“武哥!我也就那么说说,都快让你用坏了,白给我也不要。不过,你这有媳妇的还勾引人家大闺女,那可是手榴弹擦屁股——危险哦!”

“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操什么心?有能耐你也试试!就你这一无是处的德行,我看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陈美凤就算给我当二房也不可能跟你!”商建武说。

小四心说:我一无是处?你他妈堂堂科长现在混成现在这德行还有脸说我。小凤儿就是个破鞋,你还当天仙呢!白给我也不要。不过话说回来,要是真白给,那当然是不要白不要。

刚来厂子那会儿小四也想在陈美凤哪儿揩点油,费尽了心思嚼烂了口舌,可人家冷眼相待,根本不尿他这一壶。某天,喝了点酒,酒壮怂人胆鼓足了勇气摸了陈美凤手一下,让陈美凤举着棍子连打带骂绕厂一圈,狼狈不堪脸面丢尽。

“我就纳闷呀武哥!你有什么诀窍让她那么稀罕你?”小四说。

“这个得保密。”商建武洋洋得意。

“你教我几手管用的,我指定连请你10顿,永远叫你老师。”小四拍着胸脯发誓。

“听你说这话就是外行。这玩意儿是能教的吗?这得靠悟性,懂吗?悟性。不过呢!看在你的诚意上,我点拨你一下,把五个字的泡妞真经传授给你,请我10顿就算了,估计也落实不了,咱现来现的,我说出一个字,你喝一杯酒行不行。”

听商建武这么说,小四直嘬牙花,五个字就五杯酒啊!一杯一两,五杯就是半斤呀。再说他的所谓五个字真经,怕是忽悠人吧?不见的管用。小四犹豫,其他人紧着怂恿。最后小四拿出不在乎的架势:“好吧!不就五杯酒吗!我豁出去了!”

“听好了啊!这五字真经第一个,就是权。喝酒吧!”

“什么我就喝酒呀!你给我解释解释这个‘权’,有道理我一准儿喝。”小四说。

“看看你这智力,相当于小学一年级。好吧!再说明白点,权,就是权力。就是当官的,什么市长、局长、厂长,车间主任、班组长都是官,都有权。有权,管事、管人、管钱、管物,谁不上赶着巴结,会缺女人吗?一挥手,女人哗啦哗啦往上靠。对吧?”

小四觉得似乎有道理,但跟自己不贴边,跟泡妞也没什么关系呀!但架不住大家起哄,一杯酒喝得不大情愿。

“第二字是‘钱’。人民币,有钱什么不能卖?买房子、买地、买官、买车,买什么不得用钱?手里有大把大把的钱,那女人还不像狗似得跟着跑?”

小四主动端起酒杯,说:“我说武哥,你说的这是道理,不是招式,这个不实用,说说跟我贴点边的吧。”

“别着急,越来越跟你贴边,喝酒!”

小四一仰脖,一杯酒又进了肚子。

“第三个字是‘貌’,貌是什么?长相啊!长得帅,长得跟武大郎似的指定不行,长得好,嘴儿再好使点,女人还不手到擒来,男的喜欢美女,女的也喜欢帅哥呀,对不对?”

小四认真点点头,不过喝酒有点犹豫,这哪儿是什么泡妞真经呀!这杯酒是李军端起来硬倒进他嘴里的。

“第四个是‘才’,这个才是什么?才华,有能耐有知识有技术,那也行也将就,佳人爱才子嘛!那些科学家、工程师、诗人、老师有打光棍的吗?”

“这还是跟我不贴边啊!”小四疑问。

“这最后一个字你指定用得着,不过你得先喝酒。”

“好!我喝。”

“这最后一个字至关重要,对于我们这些生活在底层,没权、没钱、长得不好,又没才华的人来说,比如说你小四儿,这个字就是救命稻草了。”

“唉!你就快说吧!别扯别的啦!”小四着急。

“这最后一个字是‘缠’。”

这会儿大家注意力都转移到商建武这儿来,听到这个‘缠’字,有些疑惑不解。

商建武嘿嘿一笑:“缠,缠是什么?纠缠,缠磨,舔着脸死乞白赖,说透了就是耍贱,巴掌打在脸上也得笑得跟花似得,脚踢在屁股上还要乖乖学几声哈巴狗叫。还要有舍生忘死的自虐精神,关键时刻要自己扇自己耳刮子,要下得去手,最好扇肿了;脑袋往墙上撞,要撞出血来,以获得女人同情,并长期坚持不懈滴水穿石,或许有心软的女人架不住委身与你,将就着让你解解馋。”

大家听完都忍不住噗噗笑出声。小四则愣在那儿,被酒精迷糊的脑袋若有所思,认真地说:“想想还真是道理啊!怪不得你武哥弄女人如鱼得水,有理论支持着,小词儿一套一套的,我呢,肯定最后一招了——缠。”

李军接话:“你呀?我看耍贱都不见的管用。”

小四夸张的叹口气:“唉!还真是,我都贱到这程度全不顶用,看来这辈子没指望了。”

商建武说:“这就不对了!刚刚出师不利就气馁,有什么前途?谁也不能保证对每个女人你耍耍贱,就百分之百管用!这玩儿是个概率问题,杀敌一万自伤三千。你要在失败中总结经验反思得失找准目标,然后再接再厉的耍贱。唉!说到底,你主要问题是还没有贱出高度、贱出水平、贱出境界,没有全身心的投入到耍贱的实际行动中去,还有那么一点点要脸、一点点害臊,这怎么行哪!三个字:不要脸!五个字:坚决不要脸!只有这样,我相信你一定会在耍贱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最终抱得美人归。”

大家哈哈大笑。

小四已经喝多了,但有五字真经的鼓舞兴奋异常。

为了提高喝酒的积极性公平性,大家采用猜火柴棍的方法。四根火柴棍,坐庄的拿到手,随便攥几根儿,转圈猜,谁猜对了谁喝,谁喝了谁坐庄。此法实行立马见效,气氛格外热烈,也不用劝酒了,猜对的自觉往下灌,谁耍赖,大家七手八脚摁着脑袋往脖子里灌。

等到中午工厂食堂开饭的点儿,四个人已经喝疯了。

商建武那天刚刚煽了一通从小说里看来的五字真经,兴高采烈非常得意,喝酒也冲,也是猜火柴棍邪了门,连坐6庄,一口气喝了足六两,加一起将近一斤。等到尿急上厕所,已经双腿麻软走路打晃,看什么都模糊不清了。好在厕所不远,踉踉跄跄方便完闭,刚晃出来,被一声惊叫吓了一跳。

事有凑巧,陈美凤刚从女厕出来,适时发出了那一声惊叫。

她站在商建武面前的树影里,瞪大眼睛,用中指一下一下指点商建武的裆部。

商建武低头一看,原来撒完尿裤门没关,小弟弟还哪儿探头探脑若隐若现,赶紧手忙脚乱慌忙关门。

陈美凤也不走,在那里看着他嘻嘻嘻笑得花枝乱颤。

本来商建武也是个比较矜持的人,起码表面上对女人不那么露骨。

木料场雄性气息太浓,全车间60多人只有陈美凤一个女性,万绿从中一点红。俗话说:监狱关三年,母猪赛貂蝉。这里的单调枯燥乏味艰苦与监狱劳改也差不多,况且陈美凤长得也出众。总归是商建武与这帮子乡巴佬有区别,有文化管过事有见识,长得也行。几个月熬下来,体格比原来健壮了,精神愈加空虚,如同一只到了发情期的狗,得空儿就到料场边上的统计室找陈美凤黏糊、练嘴皮子,而且他看出这陈美凤是个有点二二乎乎没什么心机的姑娘,于是越练越深入,话题没了界限,间或也动手动脚。他知道陈美凤是老陈的闺女后,有点不好意思有点怵劲。但逐渐发现老陈生气归生气,但对闺女没招儿,这才胆子大起来。

陈美凤属于眼高心远荷尔蒙分泌过多的女人。在这个荒郊野外的厂子,在工厂这个偏僻的角落,守着这么一帮粗俗肮脏没品位的农村男人们,她无聊不甘她脾气暴躁,整天对谁都没个好脸色。没想到居然来了商建武这么个鹤立鸡群的高档货,立马阴天转晴温柔妩媚了。商建武找她胡扯、调戏,她也巴不得,很快打得火热。有时候还专门跑到料场,给商建武送个苹果送个梨什么的。两人这么起腻,惹得其他工友眼红嫉妒,跟马蛋多次反映,马蛋居然睁一眼闭一眼。骂道:你他妈闲的蛋疼啊!有能耐自己施展,没能耐自个忍着,该干嘛干嘛去!

今天在这儿照面,商建武朦胧模糊的眼光里,陈美凤光彩照人美艳了百倍。他借着酒劲上去就把陈美凤搂在了怀里,嘴里嘟囔着:“我干干你,我干干你。”

吓得陈美凤赶紧把他推开,想跑,结果又被抱住,她挣脱不开,可也不喊叫,看实在没法了,小声在商建武耳边说:“一会儿上厂子北边河堤上,行呗?”商建武点点头松开了胳膊,陈美凤一溜烟跑了。

商建武想也没想陈美凤是不是糊弄他,也不回宿舍喝酒了,晃晃荡荡奔了木料场,忽忽悠悠爬上高高的木垛,顺着木垛跨上墙头,随即站立不稳从墙头滚了下去,幸好外面是松软的玉米地。

玉米已经长了一米多高,在中午炽热的阳光折磨下,跟醉酒的商建武一样有点蔫头蔫脑。

他从地上爬起来,踢了两脚被砸倒的玉米棵子。抬头四下一望,发现不远处是河坡上由远而近浩浩荡荡而来又蜿蜒远去的大柳树趟子,一字长蛇气势磅礴,排在田野里就像一个巨大的绿色屏风。

他深一脚浅一脚走了过去,松软土地让他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白生生的阳光像打碎的银子在眼前飞散。

走到河坡跟前,他看到那条传说中的大清河,已经沦落为一条流淌着涓涓污水的河沟。他跌坐在一棵大柳树下的树荫里,背靠着大树坐下,眼皮没抬,头一耷拉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他发觉陈美凤就坐在他旁边,抱着他的胳膊,闭着眼睛头枕在他肩上。

嗅着陈美凤让人迷醉的青春气息,感觉着陈美凤诱惑的肉体,醉眼里陈美凤如此贴近如此艳丽的脸庞,商建武春心勃发。如果说在厕所外的爱语是酒精作怪的话,此时此刻的他是真想得到她,进入她。

他把她压在了茂密的杂草地上……

大概醉酒断片的原因,商建武对那天的事情记忆模糊,甚至怀疑其真实性,别是南柯一梦吧?但是过后陈美凤的话里话外和暧昧的表情告诉他,事情的的确确发生过。他有些后悔、后怕,怕陈美凤跟他没完没了纠缠不休。这女人虽说是轻易让他上了,恐怕不会轻易的饶过他,自己可是有妻有女的人哪!这要闹起来可如何收场。那段时间心里忐忑不安,见了老陈都觉得惭愧,老远看见陈美凤就躲。过了几天,他发现陈美凤除了言谈举止更显亲昵以外,一切正常,跟没事人一样,丝毫没有要挟的意思,心里才踏实点,笑自己庸人自扰。陈美凤什么人哪!不定跟多少人睡过,会在乎这个?你商建武太拿自己当回事了吧!她又不是“唤弟”。

他来工厂不久就听说了那则“唤弟”的故事,来自多人片言碎语,主要还是陈美凤讲得多,关键她还是目击“唤弟显魂儿”者之一。

唤弟是陈美凤这个岗位的上一任,跟她同村,好像还表姐表妹的沾点亲戚关系,但两人关系生疏,原因是陈美凤嫉妒唤弟长得漂亮、性情温和、人缘好。不但如此,唤弟还和工厂唯一一个大学生陈亚鹏好上了,让陈美凤后悔自己下手晚,嫉妒的要死,没少给造谣生事。

陈亚鹏是石家庄人,小伙子长得帅,大学企业管理专业毕业,等着分配工作,也是好奇,也是无聊,也是消解在大学失恋带来的痛苦,心血来潮求职到了这个偏远的工厂。

90年代初大学生自己求职也是新鲜事。王厂长也上过几个企业管理短训班,课堂上听专家教授讲课心潮澎湃激情万丈,恨不能立马回工厂大展宏图创建一番事业,等真回到工厂联系实际,发现学得那些东西百无一用,他认为是自己水平低所致。陈亚鹏一来,夸夸其谈什么美国迈克尔·哈默博士的企业再造理论、罗伯特·奥波莱的管理智慧等等,一下子找到了知音,高高兴兴就聘用了,还因人设职,搞了个企业管理科,任命为科长。

虽然陈亚鹏整天手抄裤袋满厂子乱转无所事事,开会研究工作哩哩啰啰说一堆谁也听不懂的管理理论和方法,但厂长听得津津有味,似乎听出了什么妙处,已经心灵相通。大家反映这些方法在管理上一点用不上。王厂长却说,你也别说没用,那书画挂墙上有什么用?能辟邪还是能当吃喝?不能。但为什么有档次的人都挂上一幅两幅?为什么?告诉你这是层次、品位,具有重要长远的象征意义。还在开全厂大会振振有词:有大学生到我们这儿求职来了,说明什么?我们厂子有魅力!有吸引力!能够让高层人才在我们这个平台上展翅高飞。他还把聘用大学生的事上报市工业局,工业局以简报的形式夸奖纤维板厂筑巢引凤、广纳群贤、唯才是举、人尽其才、才尽其用。市委书记、市长大会小会没少表扬王厂长慧眼识珠,是全市各单位学习的榜样,把个王厂长美得够呛,更把陈亚鹏当宝贝看了。

陈亚鹏不管别人怎么看他,每天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跟车间工人们混得很熟,喝酒抽烟玩扑克打成一片,丝毫没有大学生和科长的架子。终于有一天,他发现了唤弟,这偏远荒僻的地方,居然有如此仙女一般美貌的女子,顿时意乱情迷。

他在大学是泡妞高手,略施手段就让唤弟陷入了情网。因为群众基础好,大概除了陈美凤,其他人都认为是郎才女貌很般配。但陈亚鹏只是抱着游戏的态度,只想给自己苍白的青春留下一个美丽的记忆。但这个美丽记忆中的女主角唤弟却是认真的。

在一个春意浓浓西天铺满绚丽彩霞的傍晚,唤弟跑到陈亚鹏的办公室羞涩慌张的告诉他,她怀孕了。他惊异、慌乱。他喜欢清纯美丽的唤弟,但认为没有婚姻的爱情才最美,从没想过和这个乡下姑娘共结连理生活一生,一旦柴米油盐一过日子,多美的爱情也会破灭。于是,以详谈为由,许诺了一个约会后连夜逃走,从此杳无音信。

那夜,唤弟在木料场东南角一个木垛下赴约。月光皎洁,感觉像是沐浴着月光之水,幸福而又惬意。可她等到天亮也没等到陈亚鹏。第二天,姐妹们告诉她陈亚鹏跑了,她不信,第二天夜里又去等,第三天又去。痴情的唤弟在第五个夜晚赴约时,一场罕见的大火把木料厂烧得一片狼藉,唤弟也香消玉殒。

陈美凤忿忿地说:“我就不信那火一下子就能烧死她,想跑的话准能跑出来,木头又不是汽油,轰一下子就烧起来?她肯定是没了陈亚鹏觉得活着没劲,自个想死。你就不掂量掂量自个儿几斤几两,人家陈亚鹏是什么人?大城市的人!大学生!怎么会要你个乡下丫头!再说天下的男人有的是,何必认这个死理。哼!活该。唉!这个傻唤弟啊!”

商建武也同意唤弟找死的看法,心里却被唤弟的痴情所感动。

陈美凤说:“后来有好几人都说,晚上在她死的地方能见到她,显魂儿了,我也不信。有一回晚上没回家,我去看了。你猜怎么样?还真看见了,跟真人一样,有鼻子有眼,在木头上坐着,还冲我笑呢!好悬没吓死我,好几天晚上睡不着觉。跟你说,后来我还去那儿给她烧过纸呢。”陈美凤说着还用手抚着胸口,好像事情刚刚发生。

商建武当然不信她的话:“我在这儿上班三个多月了,怎么没见过?”

“哼!像你这种心灵龌龊的人当然看不到,唤弟也不让你看到,怕你脏了她的魂儿。”陈美凤撇嘴。

“嚯——!我肮脏,那就是说你心灵纯净了?我呸!”

“那是当然,起码比你干净。谁像你!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花花肠子,你老婆嫁跟着你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我老婆愿意!你管得着吗?你是不是想跟我试试?看看我这花花肠子有几斤几两?”

“美得你。”

那会儿商建武还没跟陈美凤发生“关系”,处于勾勾搭搭的阶段。他也确实没想跟陈美凤发生那种“关系”,他觉得暧昧的引诱,或引而不发比真发生什么更有趣味,当然主要是怕把事情搞得复杂化不好收拾,谁想一场醉酒让事情发生了质的变化。

商建武不大信唤弟显魂儿的事,这也不是说坚信唯物主义什么的,农村里这类玄乎事多了去了,什么得“撞客”,什么让狐仙架走什么的,每个人都说亲眼目睹亲身经历,实际上却经不住推敲,多是精神高度紧张产生的幻觉吧。但他向别人讲起来,却直眉瞪眼信誓旦旦,说确有此事,讲起来有鼻子有眼头头是道,再加上故事性加工,更是神乎其神活灵活现。

商建武读过本地编辑的民间故事集《三套集成》,里面鬼怪故事不少,夜班休息,商建武就挑两个讲讲。狗子胆小,听讲此类故事往往浑身汗毛乍起,一边听一边紧张的向四下黑暗里张望,好像有个鬼怪立马要冲过来似的。

有一次,商建武讲得时候眼睛死死盯着狗子。狗子浑身起鸡皮疙瘩,说:“武哥,你别看着我行呗?”商建武说:“行。我看着你后边吧!”狗子吓得一个高蹦起来连连摇手。

听商建武讲唤弟的事,狗子也想去唤弟显魂儿的地方一探究竟,但他不敢,想跟着去商建武去看看,商建武不要他。

商建武有时会在夜班休息的时候去哪儿转转,让自己包裹着茧皮儿的心瘫软一会儿,算是凭吊一下那个痴情的女子吧!

偌大的木料厂足有百亩,像小山一样的木垛一个连一个,中间留下曲曲弯弯的通路,也仅能通过一辆小拉车,不熟悉的人走在里面如入迷宫。地上满是木屑、树枝,一不小心会被绊个跟头或被划伤。

在料场东南角离围墙不远的地方,也不知道是工人们疏忽或有意,那块传说中唤弟殉情的地方,也唯有那块地方,还保留着那年焚烧的痕迹,木料场再拥挤,工人们费力把别的木垛码得高高的,也不往这个地方堆放。

在远处照来昏黄的灯影里,这个十多平米的空地,野草、野花葱茏丛生,露珠闪烁,草虫时隐时现的鸣唱,几根烧得焦黑的山柞木半隐半现躺在花草之中……

商建武往往点燃一支烟叼在嘴里,背靠旁边的木垛,直愣愣看着眼前的一切,眼前仿佛映现出唤弟纯洁美丽的身影,她那样的坐立不安,眼巴巴望着木垛间曲折的通路,耳朵越过虫鸣及工厂各种机器的轰鸣,倾听着远处的脚步声,心里闪现着以往的甜蜜和对未来的憧憬……或许在大火袭来的时候,她更多想到的是她所爱的人会突然出现,像一个勇士一样冲过来,俯下身用有力的臂膀抱起她,而她依偎在他的怀里,倾听着他砰砰的心跳,与他一起冲出火海,让这段刻骨铭心的激情经历,滋润她们一生的幸福生活……

商建武往往会留下一声叹息,然后离开。

老陈果然出事了。

那天老陈拒绝喝酒匆匆回家,是因为老婆宋红霞和大闺女、也就是美凤的娘和姐从天津回来了,这是一去天津六年第一次回家。老陈曾写信想去天津看看她们母女,被拒绝了。对此老陈没多想,也不敢多想。回家的路上老陈把自行车骑得飞快,满心欢喜憧憬着与老婆、闺女喜相逢的美好场面,顾不得乡间小路的坑坑洼洼把屁股颠的生疼。

老陈28岁那年娶得宋红霞,这以前已经断了娶媳妇的念头。他是独子,两个老人病病歪歪,家里穷得叮当响,生产队里挣得工分吃饭都困难,人长得还磕碜,谁会嫁给他。

忽然一天大队支书亲自上门提亲,说是在村里的知青宋红霞决心扎根农村闹革命,一定要嫁个贫农最好是雇农出身的才好,选来选去选中他老陈。老陈知道这个叫宋红霞的天津知青,长得大眼双皮爱说爱笑,也听说过她的一些风流韵事,但他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他想的不是她的美貌,也没考虑她的风流,更多想得是娶上个媳妇组成个完整的家,将来有个一男半女,把自己这一辈子凑合过去。等结了婚,他才知道宋红霞已经怀孕,他忍了,正正经经没毛病的女人谁嫁给咱哪!婚后,宋红霞对他视同陌路不跟他同床,他也忍了。宋红霞为了争取回城指标继续与村干部厮混,他也忍了,想等宋红霞年龄大一些总归会收心。也确实如他所望,几年过去,没有回城的知青都被安排了工作,宋红霞也安排在镇供销社上班。她回城无望,见老陈拿她当事,对两个女儿也真心疼,渐渐认可这个家,对老陈也好了些,锅碗瓢盆家长里短像了个过日子的样子。老陈也看到生活的曙光,日子有了盼头。没想到又过了几年,国家落实知青政策,宋红霞带着大女儿去了天津,老陈刚刚踏实的心又提起来,日子在惴惴不安中度过。

老陈满头大汗进了村,老远望见家门口停着一辆半新不旧的蓝色双排货车,也没多想。下了自行车进了院门,却见一个40多岁的男人在院子里大槐树下的板凳上坐着,那男人一身西服,翘着二郎腿,手里掐着一支烟,见老陈进来也不言语,站起身走出院子上了双排汽车,然后把车门“咣”的关上。这时候一身时尚打扮的大女儿陈美欣快步从屋里走出来,见了老陈,面无表情的叫了爹。老陈想跟她说点什么,陈美欣头也不回已经走到院门外也上了汽车。

老陈满腹狐疑进到屋里,见宋红霞半坐在炕沿上盯着对面的黑漆漆的墙壁发呆。老陈满心欢喜的说:“红霞!你回来啦?”

宋红霞扭头冲他勉强笑了一下,那转瞬即逝的一丝笑容对老陈来说仿佛是一束冬日里的阳光,心里顿时暖洋洋融化了一般。他站在屋子中间满脸笑容:“你们什么时候到的家?这不快晌午了,想吃点什么?我去做。”

面对老陈眼巴巴的样子,宋红霞躲开他的目光,语气低沉的说:“老陈!你说咱们这样过日子有意思吗?”

老陈明显感到气氛不对,这是说的什么话呢?

“老陈!咱们离婚吧!”宋红霞说:“我觉得这样过下去对你对我都是折磨……”。说着把手里攥着的一张写满字的纸和一只圆珠笔放在老陈眼前的炕沿上。炕沿是青砖的,历经多年磕碰已经缺损,那张纸和笔没有放稳滚落到地上,地是土的,但是干干净净。

老陈呆楞在那里,这是他想象过却不愿相信的场景。

“我知道这样对你不公平,可这么些年这样的日子对我公平吗?我这半辈子过得是什么日子啊?我卑贱,我无耻,我是天生的吗?……老陈!我对不起你!你饶了我吧!求你让我过几天人过的日子吧!”宋红霞说着眼泪流下来,双手捂着脸,啜泣声像刀尖划过老陈的心头。

老陈呆呆站着,脑袋浑浊的像一锅粥,涨得要裂开一般。

“我求求你了!”宋红霞忽然身子向下一滑膝盖一弯跪在地上,一双满是泪水的眼睛哀求的望着老陈。

老陈的心一下子凉透了,身子仿佛抽去了骨头,软得恨不能马上瘫倒。他已经听不见宋红霞接下来诸多歉疚的话,也没看跪在地上的宋红霞一眼。他弯下腰,用微微颤抖的手拾起那张纸和笔,把纸铺展开轻轻放在炕沿上,弯下腰用圆珠笔在那张离婚协议书上歪歪扭扭但一笔不少清晰的写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放下笔,不易觉察的叹口气,转身走出了屋子,走出了家门,走出了村子。在灼热的阳光下,沿着走了几十年熟悉的田间土路,不知不觉走进了自家的责任田,一屁股跌坐在庄稼深处的田垄上,先是发呆,后是啜泣,最后放声嚎啕大哭。

这个普通的像田里数不清的玉米一样的庄稼汉子,没能耐,没本事,多少年来用自己的脊梁汗水扛着这个家,用心尽力呵护着珍爱着妻女。他忍受着老婆红杏出墙的耻辱,不在乎村里人背后的指指点点和当面的调笑。他知道两个闺女不是自己亲生,可从小抱着哄着看着长大,疼爱赛过亲骨肉,闺女只要出门他就惦记得吃不香睡不着怕有个什么闪失。他不怕苦不怕累,甚至认真想过让汽车把自己撞死能赔偿多少钱,被工厂的巨型粉碎机吞噬了能赔偿多少钱,好让老婆孩子生活的更好一点。他最高的理想是像他人一样有个像模像样的家,让妻女和别人一样正常的生活,让自己可以终老一生……可到头来一切成了泡影。

陈美凤找到了他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他蜷曲着身子脑袋昏昏沉沉似梦似醒躺倒在干燥的水垄里,似乎麻木的神经还能感觉到土地的温热,感觉到玉米叶随着微风不停的轻轻扫过他的肩膀,感觉到小飞虫钻进他的衣服、落在他的脸上……

天渐渐暗下来,暗影朦胧中老陈像放在水垄里的一截木头,一动不动。

陈美凤站在旁边狠狠踢了他屁股一脚,气汹汹地说:“我打下了班就找你,找遍了整个村子,你怎么跑这儿呆着?快急死我了,赶紧回家!”

老陈闷声答道:“你别管我,你走吧!”

“快回家吧!你死在这儿有什么用?”陈美凤的话恶声恶气。

“回家?”老陈的脸抽搐出一丝苦笑:“我哪儿还有家呀?你走吧,别管我,我死就死了,死了就清净了,用不着你们管。你快跟你娘走吧!享你们的福去吧!”

“胡说!你这是说什么屁话呢!我享什么福呀我!她们叫我去,我才不去呢,你当我跟她们一样不要脸不是人?我早让她们滚蛋了!别在咱家呆着腻歪人,告诉你说吧!以后我就没这个不要脸的娘!也没这个不要脸的姐!她们也别再想进咱们家门一步!”

躺在地上的老陈扭转头,在慢慢围拢来夜色中怔怔的看着陈美凤。

“回家吧!爹!她们走,我不走,我跟你过。你放心吧,等你老了我伺候你,准让你过上好日子,行了呗?”陈美凤说,声音温和了一些,还蹲下身用手轻轻拍了拍老陈的背。

老陈忽然发现陈美凤的眼里闪现着泪花,又听了这话,顿时一股酸楚冲上来,抱住自己的脑袋又大哭起来。

在陈美凤用力拉拽下,老陈站起了身。

晚上,老陈没有像以往一样提前到厂在宿舍里睡觉,而是到2点接班才骑自行车到厂子,一个班都是面无表情沉默着,只发出简单的工作指令。大家已经从小四嘴里知道了点消息,都没了废话,陪着他沉默。

对于陈美凤留下来跟老陈过日子,商建武不大理解。或许是已经习惯了累年朝夕相处的父女生活,与远在天津的母亲和姐姐生疏的原因?或是老陈对闺女们的从小的疼爱结下的善果?

家里的变故对陈美凤好像没什么影响,起码表面上一如既往。但商建武还是觉出了点变化。一次两人在大清河边上的树棵子里缠绵厮混,陈美凤搂着商建武的脖子娇媚地说:“武哥!你给我找个婆家呗!”

商建武一怔:“怎么?不稀罕哥我啦?”

陈美凤鼻子一皱,哼了一声:“稀罕你,我一辈子稀罕你。除了俺武哥,我谁也不稀罕了。可我再稀罕你,你能把我娶了吗?你能跟我过一辈子吗?”

“你什么意思?”商建武有点警觉。

“瞧你哪德行!别胆小,我不让你离婚。你要真想娶我,我还不见得乐意呢!”

“嚯——!挺牛呀!瞧不起我,倒也是,我商建武现在混得是有点不如人哪!所谓下山猛虎不如狗,落了配的凤凰不如鸡呀!”调侃是调侃,但陈美凤的话让他的心疼了一下。

“哎呦呵!你什么时候是过老虎呀!本来就是狗、是鸡。”

“原来在你眼里我如此不堪!好好好!我是狗是鸡,你呢?天天跟我这鸡狗混在一块儿?岂不是也……”

“唉!”陈美凤叹口气,神情萎顿。

“行行行,不瞎扯了,你跟哥说说那你想嫁什么样的?”

“我吧……我就想找个有钱的,丑八怪也行,只要有钱。”陈美凤抿着嘴唇,眼睛眯起来,表情坚定。

“拜金女!贪图富贵。”商建武用手指点着陈美凤的脑门。

“就是啊!喜欢钱有什么不对?谁不想有钱呀!有钱多好,吃好的穿好的住好的,还特别有面子,有钱就不用在这破地方上班啦!你也别假装清高,你就不喜欢钱?别自欺欺人啦。这个世界上其实人人都爱钱,只是有的会装,比如你,就特别会提起裤子来装好人,而我不爱装而已。”

“说什么这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这靠嫁人发家致富算是有道吗?人家都讲究勤劳致富。”

“呸!虚伪!有你这样的正人君子吗?”陈美凤身子往后一躲,有意把抓在商建武手掌里肥硕的乳房拽了出来。

商建武老脸一红倍感惭愧。

陈美凤看出了商建武的窘态,又把身子凑过来,小嘴儿在商建武脸上亲了一口:“其实呢!我找个有钱的,还真不是为了自己享受。”

“我记得你原来可说小伙子要长得帅。”

“还得加一条,不花心。”

“对对!你是这么说的。”商建武是故意漏掉这一条,心虚。

“可我现在不这样想啦!帅有屁的用!不当吃不当喝,花心呢?花心就花心,我不管,只要有钱就行!”

“好家伙!豁出去了。要钱不为享受?那你要钱做什么?没事数钱玩?”

陈美凤苦笑:“武哥!我家的事不乐意提,其实你也知道的不少吧?”

“知道点,小四常叨咕。”

“就他那破嘴!嗯——,我也不瞒你,跟你说说我为什么非要找个有钱的。我娘跟我爹离婚你肯定知道了,知道为什么离吗?”

“那还要用问,你娘瞧不上你爹呗!你娘是知青,长得俊,现在又是天津人。”

“那只是一方面,瞧不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打她当初嫁给我爹就瞧不上。我也知道我跟我姐都不是我爹亲生的,可是后来我娘明白让那些王八蛋糊弄了,也没了别的想法,看我爹对我们是真拿着当事,她也认了,想跟我爹好好过下辈子。谁想到半道她又去了天津,走的时候还跟我爹说,去到哪儿也记得有这个家,等混得好一些,接我们父女去城里,要不就回村里来过日子。结果,唉——!”

“北京有句俗话,登上脚蹬板立刻变心眼,此一时彼一时。到了天津那样的大城市,受城里人影响,再觉得那些年在乡下过得委屈,不变才怪呢。你娘在城里八成有人了吧?”

“嗯。来离婚的时候还开车跟着来了呢。”

“什么人哪?这么大脸。就不怕你爹揍他!按说你娘去的时候也快40了吧?还那个……有人惦记着?”

“你真没见过,我娘长得是俊,比我俊,再捯饬捯饬不显岁数。当初我娘刚到城里也不好混,我姐上学,她在工厂上班,比在咱们这儿供销社还累,我姥姥我舅日子也紧,帮不上什么忙。过了2年,她遇到一个已经自己开公司做生意的男同学,就是跟我娘回来的那一个。两人上学时属于哪个什么初恋,老套吧?人家叫她去一起干,她去了,结果混到一块儿了,还把人家搅和离了婚,你说我这是什么娘呀?我姐更不要脸,跟我说人家贼有钱,自个儿都想嫁给人家。你说,就我娘我姐这路人,我跟她们在一起都丢不起那个人!”

商建武嘿嘿嘿笑起来:“你姐这人儿真幽默,思路独特想法大胆。你姐长得怎么样?”

“不要脸。”陈美凤呸了商建武一口。

“所以,你也受了启发?找个有钱的?”

“我吧就是想找个有钱的,比他们还有钱,赛过他们,让我这窝囊了半辈子不争气的爹活得体体面面,出一口气!将来买个小轿车拉上俺爹去天津,当面气气她们!”陈美凤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有点恶狠狠。

商建武虽然觉得她这种想法幼稚,却暗暗生出了些敬佩。按他原来的看法,这陈美凤一准儿跟着娘去天津,不搭理又穷又苦没血缘关系的爹,没想到她居然留下来陪着老陈,还坚定的站成一条战线替老陈着想,跟她娘对立,占领了道德高地,不简单呐!

“好!是个有志气的好孩子!我留神给你划拉划拉。”商建武说着拍了拍陈美凤的脸蛋。

嘴上说划拉,但商建武并没有付诸行动,这倒不是故意拖延,而是现在自己几乎不与朋友联络,这事只能走着瞧,找机会。陈美凤倒也不催他,虽然不是天津户籍,可当初户口是随她娘是非农业城镇户口,是工厂为数不多的几个正式工,不过这跟找个有钱人也没关系,她的优势是长得好,敢于奉献自己。

七、

进了10月份,李军辞工去跟叔叔买卖貂皮。皮草也是本市的一个特色产业,从养殖、硝染、加工到成衣制作,从业者甚多。商建武在家“做深刻检查”那段时间,中学同学刘丰收曾经招呼他一起干,他没答应。一是没资金,二是不懂行,三是弄皮子这事他觉得给赌博差不多,押准了赚一大笔,押不准儿赔个惨,说到底还是勇气不够。

刘丰收28岁,是与商建武关系较好的同学之一,独子,父母很早就做小买卖,卖过水果、服装,后来买卖皮草。刘丰收最早是乡镇土地所上班,后来觉得没劲,也跟着父母做起了皮草生意。

最近刘丰收去找他喝酒,得知他这两年的皮草生意风生水起,而且得到个特别的信息:刘丰收离婚了。离婚原因是老婆红杏出墙跟别人有一腿,留下个5岁的儿子。他马上想到了陈美凤的出嫁意向,当时并没跟刘丰收透露这个意思,要先征求一下陈美凤的意见。

到厂里把事儿一说,陈美凤自然愿意,高兴的什么似得。皮老板那可是有钱人的象征啊!有个孩子算什么,再说人家才28岁。

“瞧把你美的,赶紧把自己嫁出去你就这么高兴?说,怎么谢谢我?”

陈美凤没理会商建武的挪揄,认真打听了打听刘丰收的家庭背景房屋几间等等。最后两人又认真磋商了怎样自然顺路完美的与刘丰收勾搭上。

研究的过程中,商建武内心剧烈冲突,倍觉自己龌龊不堪。变着法子把小情人嫁出去就够不要脸了,人家刘丰收刚刚除消家里一粒出墙红杏,你却琢磨着又给人家续上一粒已经在墙外边的,这也太操蛋了吧!心理挣扎归心理挣扎,为了让陈美凤实现让老陈长脸的崇高理想,计划还得进行。

商建武的工作没有周日,但每周倒班能错着歇一天,于是定在那一天。

那天,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商建武事先电话约好请刘丰收吃饭,本来刘丰收没时间,但听说是老同学请教买卖貂皮的事儿便爽快的答应了,他是真想帮帮这个沦落到当临时工拉小车的哥们,起码做做工作解放一下他的思想。

说好11点在市第一百货门口打齐。刘丰收问为什么非在哪儿?商建武说天天扛长活,老长时间没逛过商场了,看看热闹,感受繁荣,冲淡一下对国家申办2000年奥运会失败的阴影。刘丰收说你可真能拽。

第一百货附近是市区最繁华所在,大街两边各式商店琳琅满目,人行道上也挤满了卖水果卖小百货的摊位。

商建武在百货大楼里转了一圈,看看表快到11点就走出来,见刘丰收站在街边手抄裤袋漫无目的地望着街上的人流车流,身边支着一辆半新的雅马哈100摩托。

见了面寒暄几句,然后商量去哪儿吃饭。

这儿功夫,陈美凤推着辆二六自行车袅袅婷婷从人群里走过来,老远就喊:“商师傅!商师傅!”

商建武假装意外:“嗯?这不是美凤吗?你这是去哪儿呀?今儿歇班?”

“嗯,今儿歇班。去百货转转。你怎么这样闲在呀!”陈美凤站在两人面前笑盈盈地说。

她下身穿了条牛仔裤,上身穿了件浅绿的薄毛衣。商建武注意到她今天特意画了淡妆,满面春风娇媚含情,瞬间心里有点发酸发疼不舍。用余光扫描刘丰收,发现这小子果然眼放贼光目不转睛的打量着陈美凤,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是头驴也得让打打滚不是。来,我介绍一下,这是我同学刘丰收。这位姑娘是厂子的同事,叫陈美凤。比我强,是正式工。”

“你好!”陈美凤学着电影里的样子大方的向刘丰收伸出手,刘丰收赶忙伸手去轻轻握了一下。

“你还没吃饭吧?走!一起吃点吧!”商建武冲陈美凤说。

“不了,我一会儿随便吃点就行了,你们有事就去忙吧!我就不打搅了。”陈美凤赶忙推让做出要走的样子。

“嗨!我们的事就是吃饭!人是铁饭是钢,你说吃饭这事重不重要?再说你大老远来了,我得尽地主之谊不是。”

“对对对!”刘丰收点头附和:“你没什么要紧的事就一起坐坐吧!”。

“嗯……”陈美凤假装沉吟一下说:“好吧!商师傅在厂子里是出名的铁公鸡,今天我倒是吃吃铁公鸡请的饭什么味道。”

“我是铁公鸡?那儿的话,纯粹造谣污蔑。”

“怎么会呢!我哥不是那样的人。”刘丰收插话。又说:“咱去怡和饭店吧!哪儿的小笼蒸包好吃。”

“走着!”商建武故意潇洒的扬扬手,一起步行前往。陈美凤故意走在刘丰收一侧,隔着刘丰收和商建武东一句西一句扯着工厂的事,淡淡的香水味时有时无的飘散过来,让刘丰收不由得心旌摇动,不时的插话都有点没铆靠了。

走了20来米,商建武提醒说:“你摩托呢?”刘丰收这才一拍脑瓜:“可不,忘啦!”说完往回跑,三两分钟骑摩托赶上来,说:“你们慢慢走,我先去订桌点菜。”说完一轰油门潇洒前去,有了点街头小混混的猛浪劲儿。

商建武那天吃饭吃得挺别扭,刘丰收忘了给他讲买卖皮草的事儿,也忘了给他解放思想,更顾不得吃饭顾不得喝酒,和陈美凤你一柔声我一细语,你一个眼神我一个秋波的起腻。

商建武在旁边孤单影只,看这个一眼看那个一眼醋意大发,然后低头一口菜一口酒吃得味同嚼蜡,不知不觉中干掉了一整瓶北京醇。撅在饭店的简易厕所里哇哇往外吐,眼泪鼻涕的一起流,那叫一个难受。洗手的时候,对着镜子看着自己惨白的脸涨红的眼珠子,想想自己堕落变态的所作所为,抬手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八、

老陈很快从和老婆离婚的阴霾中走了出来,主要还是陈美凤的懂事让他感到安慰,觉得自己半生的付出没有白费,感谢命运没把自己赶尽杀绝,恨不能天天给老天爷烧香磕头。

商建武与陈美凤那点苟且之事,老陈看在眼里也只能生闷气,他跟邪脾气的闺女没什么招儿。现在听说商建武张罗着给闺女介绍对象,还是个有钱的老板,竟然一下子转变了对他的看法,不胜感激之余还对商建武高看一眼,觉得他有文化会管理,甚至想跟他换换岗位,让他当班长,自己抬板子,甚至把这个想法还真跟马蛋说了。

那是在马蛋的主任办公室,说是主任办公室,其实就是宿舍东头的一间空房子,一张看不清颜色的旧办公桌,连把椅子都没有,写字就猫腰撅着写,一张木床还算新,兼当椅子,床头放着团铺盖卷。除了睡觉马蛋基本不在这儿呆着,门上连把锁也没有。

马蛋叼只烟卷斜靠铺盖卷上,听完老陈颠三倒四的要求,笑了,气笑的:“我说老陈,你可真豁得出去呀!”

“我是真这么想的,他比我有能耐,他要干准比我干得好。”老陈眨巴着眼跟真事似的说。

“得了吧你!你那点小心眼我还不知道。我对那小子比你清楚,别看他煽乎行,你的活儿他干不了。”马蛋停下话抽口烟,嘟嘟囔囔地说:“我的活儿他许行……行啦行啦老陈!别瞎琢磨啦!去干活吧!”

老陈转身出来,向木料厂走着走着忽然咂摸出马蛋那句“我的活儿他许行”的味道来,难道商建武要替了马蛋?这样想着,心里居然有了自己人要上位的欣喜。

两个月后,在陈美凤与刘丰收频频约会如胶似漆的当口儿,发生了四件事。一是商建武提拔,就任因陈亚鹏逃跑空缺近两年的企业管理科科长;二是老陈在操作电锯时被滑飞出的锯条缠在了脖子上割断动脉,死了;三是小四对某女工强奸未遂,被刑拘;四是上任科长没半月的商建武参加完老陈的葬礼后辞职,不久加入刘丰收的公司,做起了皮草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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