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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文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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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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鳏夫大板牙

大板牙原名张金相。

当年棉三建厂时征用东关村的一块地儿,村支书提的条件是要一辆带挂斗的东方红拖拉机,拖拉机斗上还要装满化肥。然后,就蹲在大队部的凳子上抽了几口烟,皱着眉说:还有一个条件,咋想不起来呢?这脑袋瓜子,老糊涂了。

城关公社革委会刘主任和筹建棉三的王厂长紧紧盯着村支书的嘴,等着出声,结果,等了二十多分钟只见鼻子里冒烟,没见嘴里吐出个一个字。

刘主任就急了,说:征地建厂这是革命工作,也是革命任务,你这是想干啥?

村支书一听,赶紧从凳子上跳下来说:走,跟我去家里,我有个事跟您俩汇报一下。

等刘主任和王厂长进了支书家的里屋,发现炕桌上已经摆上了一盘猪头肉、一盘韭黄炒鸡蛋、一盘肉炒豆角、一盘花生米和两瓶沧州铁狮子白酒。

村支书热情的把刘主任和王厂长往炕上让,两人对视一眼,无奈,上炕。

两瓶酒快见底的时候,村支书招呼一声:“金相进来!”

然后张金相撩门帘进屋,站在炕下。

“这是我小儿子,15岁,让他去你们厂子上班,混个媳妇,行呗?”

我见到张金相的时候,已经十年以后了。他还没混上媳妇。

当初,他爹执意让他到棉三,主要还是考虑自家儿子长得不尽人意,而厂子女工众多。可惜大板牙实现理想的道路坎坷难行。

按说村支书的儿子娶个媳妇也不是什么难事,但大板牙认为自己是在工厂上班的合同工,执意不娶农村姑娘,要么是城市户口,最次也得跟他一样的合同工。

那是我第一天上班。已经进了腊月,天空还飘着似有似无的小雪花。

报了到,织造车间李主任领着我到车间门口,让我等在哪儿。

制造车间脏黑的绿帆布门帘,不时被出入的穿工装拎着工具的维修工、穿围裙套袖身上沾满线头的挡车工撩起、放下,每撩起一次,机器嘈杂的轰鸣就如开闸的水汹涌而来。

我正四下里张望,听李主任叫我,扭头,见他身旁站着个人,笑嘻嘻地看着我,登时心脏凉嗖嗖颤了一下。

这人瘦小枯干,身高超不过一米五,驼背45度,向上仰着脸,黑黄的面皮上是一双小却圆的眼睛,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尤其突出的是那暴露在外的黄呼呼的两颗门牙,让我的思维立马跟老鼠挂上钩,这也是大板牙外号的自然天生。

“这是张师傅!”李主任指着他,对我说:“以后让他带你,好好学昂!”

李主任说完走了。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有那么三四秒的功夫,谁也没说话。然后张金相像是沉不住气了,冲我勾勾手:“走!”把我带进了织布车间,带进了噪声的水库里。

大板牙负责六台织机,均是老式剑杆织机。其实织布挡车工的技术很简单,无非就是巡查布面、经纬线和换梭子、接线头,以及注意观察机器异常,简单到我用半个班就掌握了,剩下是熟能生巧精益求精。

从第二班开始,大板牙在岗上就呆不住了,把织机放手给我,然后东溜西串的找女工聊骚。一副贱兮兮的样子。

在织造车间聊骚不容易。那机器噪音,一个班下来,耳鸣24个小时。说个话要么贴着耳朵大声说,要么面对面大喊大叫还带用手比划,聊感情难以细腻表达。

对于像贴耳朵说两句热乎话的状况,我观察,每一个女工在五米以外就对大板牙拉上防线了。估计是无法接受大板牙龌龊的外形。

也有机会,比如停电。那时候停电属于家常便饭。

车间瞬间暗下来、静下来,落针可闻。随即大家把机器开关关闭,掏出梭道里的梭子,要么靠在布轴上发呆,要么凑到附近机位的好友说话。

又一次夜班停电时,我靠在织机上瞎想。大板牙则摸到临近机组与一位李姓女工聊天。先头我还能听见你一句我一句的聊天,随然听不清内容,但还属于正常聊天的状态。

约摸有几分钟后,我忽然听李女工压低声音但懊恼的警告:“你别他妈耍贱行不行?”

短暂的沉默,接着听到巴掌打在脸上的脆响,那声音足以传遍车间每个角落,接着是低沉和节奏混乱的响动,和女人因为愤怒和用力发出的吭哧吭哧的呼吸。

一切都是在黑暗中进行。也是因为黑暗和不明原由,并没人前来干涉。半个小时后来了电,我见已经回到机位的大板牙蹲靠在另一台织机的布轴旁,已然是鼻青脸肿。想站起来操作机器,趔趄了一下,险些栽倒。但看表情并无痛苦或不快的迹象。

我也纳闷,大板牙做了什么,得到如此残暴的殴打?伸手不见五指的状况下,那女工是如何做到拳拳到肉、掌掌到脸的呢?再者,殴打过程两人既不喊骂,也不嚎叫。尤其大板牙,那简直是无声的忍受啊!有诸多谜团待解。

我观察过那个李女工,三十多岁,已婚,模样一般,个子不高,黑瘦,却骨骼强劲。

后来才知道,大板牙像这样的挨女工打,已经习以为常,而且绝不还手,大家也似乎见怪不怪了。

有一次,他被一个刚来的小姑娘殴打,我看了个清清楚楚。

这次是白天,中午吃饭的时间。厂子里没有餐厅,打了饭后勤科室的人端回办公室吃,车间的就端到各自机位吃。

我看到,大板牙先是端着饭盒走到小姑娘身边,边吃边问这儿问哪儿,一副老职工关心新职工的样子。几分钟后画风就变了。我离得较远,听不清他说些什么。但看到小姑娘在他语言不断的加持下,先是脸红,后是恼怒。最终,大板牙用手迅速轻轻的敷衍了事的摸了小姑娘的屁股一下后,小姑娘暴怒了,动手了!小姑娘是农村来的,看着小巧,却是贴骨膘,很强壮,拳头巴掌招招到肉。

而挨打的大板牙先是蹲在地上,双手不是抱头,而是抱胸,紧闭着眼睛,微张着嘴,两颗突出的门牙卡住下嘴唇,面部表情传达的根本不是痛苦,而是享受!这一发现让我很是震惊,不能理解,当然,也没跟别的工友交流这个发现。

由于小姑娘连骂带喊,引来了诸多工友,殴打仅仅持续不到一分钟。而被打得躺在地上的大板牙,身体蜷曲着,不停的抽搐着,像是中风一样。工友们没人管他,多是劝解那位刚来厂子的小姑娘。

多年以后,我离开棉三的时候,大板牙还在挨打的路上痛并快乐着。

我了解到,大板牙一直单身,50岁办的病退。

51岁那年腊月初七中午,他侄子到了他家。他独自住个小院,三间破旧的砖房,大冬天连个煤炉子都不点。

侄子进了里屋,见他在床上和衣半眯着眼躺着,就说:叔!俺家捏饺子了,俺爹说让你别做饭了,叫你过去一起吃。

见他不应,走近推了推,身子已经硬了。

办丧事期间,大家议论,邻居大哥说,最后一次见他是前天,他去商店买了盒玉兰烟。

我抽过那烟,抽起来有股子玉兰花幽幽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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