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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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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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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进的算计

拨了父亲的电话,一直憋在胸口的那口气这才喷薄而出,打在面前的窗玻璃上,起了雾,视线就被模糊了。听着电话里连线音响起,眼前被雾化的窗户玻璃慢慢变得明亮起来,景柔的心思这才跟着发生变化,她想,“难道真是降温了吗?”

今天一起床就感觉到温度有些低了,但降温的消息还是二进告诉她的。那时听到两声信息铃音接连响起的时候,二进一边往窗前来,一边就猜是信息台天气预报的定时发送来了。那时也就是在景柔现在所站的位置上,二进看到了信息,也看到街上出行的人们俨然一副入秋的打扮。隔着一整间客厅的距离,二近似乎听到卧室里景柔拿起衣服时的摩擦声,正当他要提醒景柔加厚衣服时,那个陌生的电话打在了他的手机上。

父亲的电话响着,迟迟没有接听……

要说那时二进接到的陌生电话,其实也算不上完全陌生,只不过是一位在老家住得不远,又几乎没有任何来往的同乡,突然就用一个陌生号码打到了自己的手机上。等到在电话里接上头,二进还在一阵突兀中调整自己的思路准备接话时,那位名叫家远的老乡就像老熟人一样犹自说了起来,“还是住城里好,你看这一路下来,稍有耽搁就误了车。”

等到二进这边稍稍理清头绪,缓了缓神才接上话,“你不是在外地打工吗?怎么回来啦?”

“家里说谋个地方要搬家,趁着厂里不太忙就回来看看。你看这一折腾,事没办成,还误了回去的车。”

二进“哦”了一声,又不知该往下说些什么了,好像是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感觉到,自己与电话里这个人并不熟,不熟到他连个过场话也要好好地想上一想。

“这下好了,改明天的票,好好一张卧铺也成了站票。”家远继续在电话里说着,夹杂在听筒里一同传来的还有人来人往的声音,想必家远就是在车站里打来的电话,二进这才恍然大悟似的,觉得是该请这位老乡来家里的,这时家远却抢先一步说话了,“再说你要结婚这么大的事,要不是我回趟家,肯定要到年底才知道。”

家远的话让二进有些发懵,他心里的那句“你说什么?”还没有问出去,家远的声音又在电话里传了过来,“所以我就想来讨杯喜前酒喝,也好沾沾你们的喜气。”

一阵心慌涌来,让二进有些猝不及防,向着卧室的方向,他看见景柔整个头都被她那件淡青色的毛衣套住了,正张扬着两只胳膊着去找袖子。他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往窗边靠了一步,声音低了一道,问家远,“老家那边……什么情况?”

电话里那阵人来人往的声音似乎消失了,家远的声音一清二楚地直往二进耳朵里灌,卧室里,已经将毛衣穿好的景柔坐在了床边那把椅子上,那一副苗条干练的身材,一只脚蹬在地上,弯了腰正要去穿袜子,又用一个专业瑜珈练习者才能做到的姿势,让另一只脚奇迹般地蹬在床沿上——就是眼前这个女子,二进想,算下来,他们相恋已有十二年了。十二年,想想都有一种难以置信的感觉。

“偷看我穿鞋?”景柔向这边望了一眼,回过头去将鞋子的拉锁拉好。

电话不知是什么时候挂掉的,二进恍恍惚惚地在往卧室里去了,到了门边身子一歪,倚在门框上一副懒懒的样子,“我爹他们在家整房子呢。”

“好好的为什么要整房子?”

“你爹他们也是。”

“嗯?”景柔准备穿鞋子了,她懒得打开鞋子旁边的拉锁,试了几下,鞋子没穿进去,也不急着去穿,坐直身子来无心地反问一句,“也是什么?”

二进不说话了,一双眼睛望着这边,捉摸不定地,像是在卖关子,又像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整个人倚在门边仍旧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景柔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他这种拖泥带水的行事风格,她感到一阵厌烦,于是,她那只只穿了袜子的脚在地板上一甩,发出一声闷响。

“恐怕……他们这是要逼婚呀。”

“逼婚?”从二进木木的眼睛里,景柔看不出更多的表情,她追着他的眼睛不放,既是要跟他确认他刚才所过的话,也是要提醒他要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

“就算是吧。我也想不出更好的说法了。”

景柔意识到自己的眉头皱了起来,便强打起精神将眉头展平开来。既然是逼婚,她便在第一时间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然而令她气恼的是,这时她脑子里满满都是母亲叶芝兰的影子。终究,她的眉头再次拧在了一起,脑海里母亲那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始终挥之不去,她俯下身去拉鞋子旁边的拉锁,感觉血在往头上涌,不久便头晕起来。不远处,地上有个影子微微晃动着靠近。

“哼!这回,他们又是给你找上了哪家的姑娘?还逼婚?”看到二进在自己面前蹲下,她马上直起身子来,带着一丝眩晕,直盯盯地任由眼前几个重影合成一个默不作声的后脑勺。等到她稍稍稳住那阵头晕的时候,她那只没有穿好鞋子的右腿已经被二进夹到了腋下,腿被摆成一个前蹬的姿势,二进将鞋子套到她脚上,拉着鞋帮稍一用力,鞋便穿上了。

“还能是谁?当然是你们景家,你这位景大姑娘呀。”二进轻描淡写地说着……

父亲的电话一直没人接听。景柔回过头去,看到二进坐在卧室床边的那把椅子上,正把自己换下的拖鞋在面前细心地排排好。父亲的电话因为无人接听自行断线了。

草草吃过早饭,刘跃山和江淑珍拎着礼物出门了,到达许家的时候,隔着院子就能听见屋里有人在说笑。

“缓一缓再进屋吧。”刘跃山微喘着,一只脚踏在院子边的台阶上,想先休息一下再进屋,这时屋里有人探出头来与他们打上了照面。

“哎哟,来客人啦。”一位与江淑珍年纪相仿的妇人从屋里出来,向这边寒暄着,远远地眼角斜下,瞄一眼两人手里拎着的东西,已经在把刘跃山和江淑珍往屋里迎了。

屋里五六个人分坐在大门两侧,和刘跃山两人互相打着招呼。趁着两位客人背过身去,许家那位年轻的长孙矾溪便向旁边自己的媳妇轻声耳语起来,“是村子中头刘家伯伯。你该认得吧。”

女人微微笑着,就像没有听到一样。矾溪似乎有些不放心,再要说什么,母亲已经招呼着往别的屋去。隔了大半个堂屋,上首正中是一套八仙桌,桌子上方的这一排楼板被拿空了,成了所谓的“望楼”,坐在桌前一抬头就能看到屋顶的瓦片。青瓦里间隔安放着几片亮瓦,一道道清光从亮瓦照下来。许先生端坐在桌旁养神。

等到许家人只有这位年轻女人留下来以后,她便朝刘跃山两人微笑着招呼过来,声音轻得两人刚好能听见,“您两位是来找我家爷爷的吧?”

刘跃山记得许家这年轻媳妇,这是隔壁村董家的姑娘,刚嫁到许家不到半年,叫做秀枝。两人应着话,声音也不敢高了。

“是哪家贵人,还惦记着,我这个瞎老头子呀?”有声音颤颤微微地从八仙桌那边过来,许先生在发问了。

“是村子中头,刘家两位长辈来啦。”秀枝声音高了一道,一边招呼两位客人往八仙桌前去,一边向两人客人解释说,“我一个小辈不敢直呼两位长辈的名号,还请您自己……”

秀枝不往下说了,对两位客人微微只笑,刘跃山便接过话头,声音也高了几成,向着许先生的方向发声,“许老先生您吉祥。我是刘跃山哪。”

说着话,一行人已经到了许先生近前,刘跃山将手里的东西往八仙桌上放着,一边报着名样,“两斤上好的烟叶,专门留给您许老先生的。

“两斤散酒,好不好也是逼着人家从二十多年的老窖里放出来的。

“一只腊猪蹄,专用栗树烟熏出来的。不成敬意。”

秀枝给两位客人让了座,自己出了堂屋去给客人准备茶了。这时许先生发话了,显然是在问刘跃山,“你屋里那位,是叫淑珍吧?一起来的?”

听见许先生说到自己,江淑珍便自己答了话。不多时秀枝已经端着茶盘进来了,到座边来给客人让茶,客气道,“还带这么多东西来,真是让您破费。”茶送到客人面前,茶盘空了出来,秀枝将桌上的东西收进茶盘端着出去了。

江淑珍一双眼追着秀枝出了堂屋,直到秀枝拐出门去不见了人影,她才意识到刘跃山东和许先生已经说上话了。只听许先生在问,“你们,为二进的婚事来的?”

“您老是不是也算到,我们二进的姻缘到啦?”刘跃山精神一振,说着话,感觉脚上有东西压过来,扭头去看,江淑珍一双白眼早已等在了那里。

江淑珍总是看不惯刘跃山死认命理的那一套,觉得在这方面,刘跃山简直比妇人还妇人。至于二进迟迟结不了婚这件事,江淑珍觉得二进都是耽误在了景柔那里,要不然什么样的找不到?关于景柔的说法,刘跃山倒也同意,但他还是愿意相信,二进的姻缘上就有这么一道梗。不久前柳文琴突然串门到家里来,才刚刚给他心里堵上一道梗。

那天柳文琴是从新置下的房产那边回来,天下着小雨,汽车到站后,柳文琴等着雨停,串门到刘跃山家。那天刘跃山在一边抽闷烟,柳文琴的话像风一样直往耳朵里灌,“你看我们文赢啊,一过去就跟邻近一位姑娘好上了。要说这风水好呀,总归是有说头的。”

“这才几天呀,就好上啦?是不是太随便了点儿?”江淑珍不无担心地说。

“咦。看你说的。这就叫缘分。不是常说,千里姻缘一线牵?”

“只怕你们新搬去的地方,离这也不到一千里吧!”江淑珍纠正说。

“我就说那个意思。”柳文琴说,“这也是命。连许先生也说文赢姻缘命壮,原来是这么个壮法。”

那天柳文琴硬生生地把他刘家的晚饭捱迟了一个多小时,也把一杯茶捱成了两碗饭,话说了一大筐,刘跃山只觉得关于许先生的那几句话还有点儿意思。按照柳文琴的说法,刘跃山该是早就认定二进的姻缘运是不壮的,老早他就想来请教许先生,二进姻缘上的这道梗现在也该梗过来了吧。

“二进嘛,不小啦,姻缘呢,早该到啦。”听着许先生的话,刘跃山趁机朝江淑珍回瞪了一眼,听见许先生又在问了,“是哪家姑娘啊?”

“隔壁村景家,叫景柔的姑娘。”

“哦,到底还是景家呀。”

许先生的话让刘跃山和江淑珍感到一阵不自在。两人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都没有接话,直到听见许先生在要两人的生辰了,江淑珍赶紧就将二进和景柔的生辰报过去。接着,许先生复述起来两人的生辰来,慢悠悠地几乎一字一断句,刘跃山和江淑珍便在许先生颤颤微微的声音后跟着,许先生断句的时间一长,两人心里微微悬起,正要提醒,许先生那边又冒出一个字来。

确定好两人的生辰八字,江淑珍早已等不急了,“您看两个孩子的事已经定下,平时村子里冷清冷清的,等过年人都回来了,您看有没有相宜的日子。”

许先生微微点头,“嗯”一声,掐指沉吟起来。两人坐得离许先生不远,许先生那边一阵念叨却是听不清的,刘跃山要去喝茶,手触到杯子,感觉到微微有些烫。

“二进,”顿了好久,许先生才说,“今年三十啦。”

许先生像是在发问,又像是自言自语。刘跃山心想有了生辰,难道这半天许先生也只是算出个岁数来。又听许先生的语气透着一番意外,像是在许先生的印象中,二进本来应该是要小好几岁的样子。怕不是连许先生也会认为,二进这大年纪还没有着落,实在是……

“景柔那丫头啊,也三十呢。”江淑珍在一旁斩钉截铁地说。

许先生掐着手指又是一番沉吟。刘跃山再去端茶杯,感觉不再烫了,端起来正准备喝,听见许先生凭空喊了一声矾溪。

不久,旁边屋里冒出个人影,正是许先生的长孙矾溪。矾溪手上拿着纸笔,进屋来一边和客人打招呼,一边径直到了八仙桌的另一边,将纸笔铺开。

“你记。”许先生吩咐道。

许先生念了一个日子,甲乙丙丁子丑寅卯几几几,刘跃山和江淑珍认真听着,那边矾溪记得也从容。一个吉期记录在案,许先生又念一个。矾溪将两个吉期录完,刘跃山和江淑珍早已将两个日子记下,接过矾溪记着吉期的那张纸,两行隽秀的字迹,有阵阵墨香泛来,正高兴着,又听许先生在说,“有几句话,你们听好。”

日子天天有,

处处是玄机。

不可借别人,

切忌又切忌。

不等刘跃山夫妇二人反应过来,干净利落的四句话已经说完,许先生又是一副静坐的神态。刘跃山和江淑珍脸上的笑凝了下来,满腹狐疑地要去请教矾溪,矾溪已经一脸和气地摆出一个儒雅手势指向边门的方向,“茶都凉了,请到这边喝点热茶吧。”

很久没有早起坐车,这种运营在县市之间的中巴客气,一上车,车内那股疲于奔波的怪味便是那么的熟悉和厌恶。景柔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把车窗打开来透气。一丝晨风吹进车窗,有些冷。没过多久,有工作人员上车来清点人数,“八、九、十、十一……”这是位大约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矮胖的身材,脸上的肉把一对眼睛挤得眯成了一条线,一套紧巴巴的制服里,一堆衣领胡乱地裹住了肉脖子,亮出的右手食指一点一点的,像是小鸡啄米,到了“十一”这里就卡住了。

景柔发现这个眯着的眼睛正望向自己,那根点出来的手指就像隔空按在了自己头上一样,景柔微微皱眉,把脸转向一边。旁边的座位上,二进窝在座位里补觉。

“十一……十二”点数继续往下。

清点完人数,那位矮胖的工作人员下车了。汽车启动,出了站再慢慢加速,风大起来,景柔关了窗。这时整条街还都是慢慢苏醒的样子,有穿工装大褂的中年男人还没有完全将卷闸门收起,车已经开了过去。东边的天空有了几丝晨光。

景柔靠躺到座位上,想小睡一会儿补补觉,一闭眼,满脑子又都是这趟不知该怎么定义的回家之旅。想想真是前途未卜。要说这逼婚的说法实在奇怪,但就像二进说的,除了逼婚也实在没有更好的说法了。在刚刚听到老家那边在为他们准备婚礼的消息,并且是在确定那将会是她和二进的婚礼后,她实在是没有理想相信这是真的,电话打过去,父亲一直没接,一鼓作气地再打母亲的电话,接线音刚一响起,她便发现自己心里特别没底。

在这种突发情况下,一直反对她和二进交往的母亲只能是更不确定的因素。但是和父亲不一样的是,她的电话刚打过去,母亲那边马上就接听了电话,好像母亲一直守着电话,只等她自投罗网一样。而更让她意想不到的是,母亲竟然没有表现出她所想像到的那种无精打采,也没有她所能想象到的画面感丰满的那一句,“这不就是你一直想要的吗?”总之从她收到消息,说是父母们在家为她和二进筹备婚礼,而且是没有对他们进行任何知会,不得不说成是在进行一场逼婚的情况下,从那时候开始,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开始让她猝不及防。

于是,在电话的猝然接通让她来不及整理思绪的时候,母亲那咄咄逼人的气势便已一泄千里,“我宁愿让你嫁不到省城嫁不到市里也绝不能让你像翠芸一样当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来给我丢脸。”

那天母亲的话都是这样的长句,她想找个标点符号的位置塞进自己的话都难。后来父亲的电话再打回来,温温和和地,对于婚礼的事也是供认不讳。面对父亲的温和,她竟然没话了。电话里静默着。静了好久,她感觉到了一丝尴尬,想说点儿什么,冷不丁地就开了口,就像是平常打电话回去问候一般,“你们在家都还好吧?”。

“好。好得很。只要你好,我们什么时候都好。”

挂了电话,前前后后再一想,景柔怎么想怎么觉得对于所谓的逼婚,父母是早有预谋,又有点软硬兼施的意味了。也许对于他们来说,她把这看成是逼婚也好,说成是圈套也罢,他们都不在乎了。

“还是回家看看吧,也不知道具体什么情况。”景柔把这一星期来所有边边角角都想到了,确定这几乎就是二进对这逼婚事件的全部表态。

从市里回乡下老家算不得远,但也得像他们那样起个大早,紧赶慢赶,车船辗转好几趟,到家仍然是下午两三点的光景。二进和景柔两家分住在两个村子,村子不大,两家隔得也不远,顺路回去先是要到二进家。中巴车左圈右绕地在山路上一路颠簸,二进脖子上散了力,微张着嘴,头松松软软地枕在靠背上。

以前景柔倒是往二进家去过好几次,她回想着,最后一次去二进家是在他们念高中的时候。她去二进家写作业,复习,吃饭。每次去二进的父母都客气得恰到好处,似乎在二进父母的意识里,她和二进这样的往来,并没有让他们往孩子的早恋问题上想,总之在二进家,一切都很自然,没有让她感觉不到一丝的拘谨。只是有个比二进小两岁的妹妹三梅跟着,弄得二进和景柔一点儿私人空间也没有。然而等到二进到她家来,那也是唯一一次,在二进被认为是被母亲叶芝兰赶出家门后,她家似乎就成了二进的禁地。从此,就像是礼尚往来,无往而不来,她也就没再去过二进家。

一路的胡思乱想,自然也是没有想出个头绪来。等回过神来,景柔才发现时间过得好像比往常要快一些,眼看着汽车已经驶进了村子。

二进家离车站不远,自从对二进家禁足以后,每次从这里路过,景柔都觉得像是有一块什么东西贴在眼皮上一样,总是隐隐约约地晃着她的眼。来来去去这么多年,总算也是习惯了,现在突然要到二进家去,不免又要让人紧张起来。她好好地深挖着记忆中二进家的样子,这时旁边的座位上,二进还是那副在补觉的样子,一阵细微的鼾声隐隐地传了过来,景柔心里顿时无比地烦闷起来。一股火气上涌,让她觉得手指发劲,向着二进的胳膊就去了。手还没触到二进的胳膊,突然又僵住了。车窗外不远处,是二进家的房子,明晃晃地已经粉刷一新了。

趁着叶芝兰去洗杯子,刘跃山悄声去问抽着闷烟的景世行,“景老弟,你说呢?”

吃过早饭,泡壶茶,装袋烟,碗筷也不急着收拾,景世行和叶芝兰怎么也想不到,刘跃山突然就拎着一包烟酒到了家里。这会儿面对刘跃山的发问,景世行还没有完全理清头绪,便也不着急回他,他猛抽一口烟斗,随着一口长叹喷出一大口烟,烟气缭绕中,他脑海里浮现出二进那次到家里来的样子。那时二进和景柔还在念高中,二进脸上几分稚气将脱未脱,夹杂在景柔和叶芝兰的一番别扭里,一副焦虑无助的样子。

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刘跃山还在桌子另一边引颈等他的回话。

又是一口猛烟,景世行将一声叹息换作烟气吐出来,感到肺里一梗,一阵咳嗽要往外蹿,被他忍住了,接着,话便出来了,“我这闺女眼看都三十啦,你们二进耗得起,她一个姑娘家怎么耗得起呀。

刘跃山一腔委屈无处倾诉似的,勾起食指敲着桌面,“你看看二进他们这辈人,孩子都上小学了,怎么叫耗得起?再说二进他这也不算是没着落,但就是落实不下来。”

“现在,我们家姑娘可是嚷着不结婚了。”

“我们家那位小祖宗哦。不也是天天这么叫唤,听了像是拿刀扎心一样。”

景世行乜斜着眼去看刘跃山,就像是重新要把刘跃山认识一遍似的。从刘跃山突然来到家里的那一刻起,他心里就有一股说不出的别扭,似乎那个一直嚷着二进什么样的女人娶不到,为什么非要娶个拖着两个老人要养活的独生女的,那才是他刘跃山。这时,反倒是他刘跃山在用一种商量的眼神又带着一丝质问的神情在追讨他了。景世行便也直盯盯地盯回去,不依不饶地直把刘跃山再盯回到椅子上去本本分分地坐好,他自己也缓了神情。

过了一会儿,还是景世行开口了,“可……就算他们是在赌气,但是都这么长时间了,虽然她妈一天到晚省里市里地就想找个那样的女婿,但话说回来,哪怕再有阻力,也没见二进到家里来走动走动啊。”

景世行的话刚让刘跃山心里一暖,叶芝兰已经拿着一只洗过的杯子进来了。到了桌子边,叶芝兰仍旧是黑着一张脸。景世行和刘跃山安静地分坐在桌子两边。叶芝兰开始倒茶。茶水打进杯子里,声音清晰而顺畅。

“我们景柔好好一个姑娘,到头来,可别落得翠芸一样下场。”景世行语气哀叹地说。

屋子里静下来,叶芝兰拿着水壶的手顿在了半空。

刘跃山拎了两斤酒去许家,到了院子里,一见到秀枝就说,“上次的酒喝完了吧,我再送两斤过来。”

秀枝一脸微笑地招呼过来,“承蒙您有心,您上次带来的酒,爷爷每天三顿都要酌上一杯。”

“老先生生对这酒还满意?”

“每顿一小杯,爷爷都是喝得红光满面,还说这是回头酒,想必是这酒很称爷爷的味口。”

“哦。哦。”刘跃山若有所思地想着秀枝的话,秀枝已经在往屋里请他。等到两人到了许先生座前,秀枝拿了酒走了,马上又送过茶来。顺着秀枝的背影,矾溪从旁边房间的门里露了个头,浅浅地打过招呼后又隐了身去。这边刘跃山已经向许先生问过安,在一边陪坐着嘘长问短。不期然间,许先生已经把话题引到了刘跃山想说的事上来。

“听说啊,你们两边,原本都不赞成这婚事啊?”

“老先生您开明。要说还是他们景家嫌弃我们在先。他们一心让姑娘嫁到城里去,我们又何必犯着下贱去迁就呢。说我们嫌弃他们家是独生女,将来怕老人成为拖累,也只是我们一个说法罢了。”

“都说,凡事不要强求。”

“老先生您开明。要说强求,要不是眼见着孩子的年岁大了,恐怕我们还在执迷不悟啊。”

“哼哼”许先生冷笑两声,问,“那你们哪,这是想通啦?还是将就啦?”

许先生的话让刘跃山心里打顿,一时接不上话来。他觉得许先生像是说中了一个很明显的问题,却是他以前不曾细想过的,现在突然被提及,他一时又理不清头绪,他嘴里便喃喃着,尽量不让许先生体会到他的尴尬,“还是老先生您开明……”

“我哪里开明?”许先生贸然打断刘跃山,语气却是一如继往地平和,“村里有人看得起我,就听我说些平常话。可也有人说我装神弄鬼,榨取地方。实在是,我也只是朽木一块呀。”

不温不火的几句话让刘跃山心里紧起来,连带着整个人都绷紧了身子坐直,他便嗫嗫嚅嚅地回着,“这话可不敢说啊。”

许先生轻笑几声,没再接话了,屋子里静了一会儿,刘跃山再想找个过场话说,又觉得说什么都是贸然,干脆就不说了。他把脸转向屋外,想打发打发时间,也期望着许先生能再起个话头。屋外院子里,秀枝坐在椅子上织毛衣,手里的线针也跳得欢快。太阳从身后照过来,照得她一脸从容,看那身形,像是有了身孕。

“喝茶,喝茶。”许先生突然发话了。

刘跃山谢过许先生,端起杯子小口啜饮起来。

“这是今年的明前茶,放到现在,怕也陈了。”

刘跃山吞尽口里的茶,回道,“许家人做事仔细,这茶存得好啊。”

“怎么我听说,你们是瞒着,把事情定下的?”

“瞒?”刘跃山暗想着这个瞒字来。

在决定为两个孩子举办婚礼的时候,他固然是临时起意,却也不是头脑一热,贸然做下的决定。要知道,这么多年来,二进和景柔的事他和江淑珍时时就拿在嘴边念。二进和景柔的事不仅是他们挂念,村里人也都在帮着操心似的,两年前村里有人传说,说是二进和景柔这么多年,其实早就偷偷去民政局办了手续。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他便捶胸顿足地斥责那些漫语空言之徒。但是不管他怎么痛恨,那些声音却只涨不消,事情也就越说越玄,他怕是也被这些传闻气昏了头,慢慢地竟也越听越真,自己也就信了几分。这时他心里总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的不甘,犹犹疑疑地,他和江淑珍便专门为此去打听,后来却证实果真就是人们看戏不怕台高,一种受人奚弄的愤恨立马就在胸内积存了下来。

等到刘路山冷静下来,他又还是头脑清醒的。他明白,其实哪怕二进他们真是办了手续又能怎样?法律才看手续,在人情事故里,看的都是动静。在人情世故里,婚礼才是动静。一想到婚礼,刘跃山便灵感乍现,而且一发不可收拾,等到他们不声不响地就为二进和景柔准备起婚礼时,刘跃山便也是下了铁铸一般的决心,与其让别人乱说,倒不如让自己真做。

对于刘跃山的突发奇想,江淑珍既没说支持也不表示反对,只是一个劲儿地叹气,“要不是二进年纪大了,我们又何必去屈就一家嫌弃咱们的人呢。”

到了这时候,说什么都晚了。

“但是你这变得也太……太快了吧。像是在打自己的脸。”

打脸总比丢脸强吧。

“但无论怎么说,还是该和二进商量商量吧。”

商量?要说商量,以前安排相亲,也并不是硬拉着要二进去结婚,只是见个面,吃顿饭,沟通沟通。这难道不算商量?再说二进,和景柔在一起十几年,也没见二进说过一句硬气的话。你没看商量是商量不出结果的。要的就是当机立断……

再说,亲家那边也是这个意思。

既然如此,哪怕是“瞒”,刘跃觉得,在许先生面前也就没有必要再去解释什么,这时再想许先生所说的“想通”和“将就”,刘跃山心里像是有了结论。

“老先生啊,您刚才问我是想通了,还是将就了,我觉得,明白道理的就想通了,想不通的,也就只能将就了。可我就怕二进他自己不上进,再耗下去,有的主就必须由我们来做。”

“倒也真是,难为了,你们当父母的。”

刘跃山从许先生的话里听出一份同情,像是受到鼓励似的接着说,“要是您说将就,那我们是什么都可将就。这世上好多人不都是将就着来的?再说我们当家长的,为了儿女又有什么不可将就的。就说这场婚礼,景家那边有什么要求,我们能答应的就答应,答应不了的就商量。商量得和和气气,两家人就都想通了,不也挺好?”

“想通了就好。需要将就的,也就将就将就吧。”

“要说将说。”刘跃山略一沉吟,“您看,比方说吧,现在两个孩子都是在市里工作,干脆就让他们去市里,咱们就谁也别说上了谁家的门。”

“嗯”许先生点点头,说,“依我看,这还是你们想通了。你们还是,不想成为孩子的负担。”

一丝不安掠过心头,刘跃山想,不管怎么说,二进早该结婚了。

“我看你这次来,也不只是为了陪我话闲吧?”

刘跃山再念一声“老先生开明”,接着说“说了这么多,都说到了这一步,我们凡事都可将就了,可您也知道,我们家三梅是外嫁,现在两家都是一个孩子,到了二进和景柔这里,这场婚礼也就不分嫁娶,两边都想当成主家来办。”屋顶的亮瓦投下的光柱离许先生不到一米的距离,像一架显微镜,照出来满满都是细小的飞絮物,许先生隐在暗处,刘跃山想去捕捉许先生脸上的表情,却看不分明,稍过一刻,见许先生也不接话,他便补充说,“这也是景家最基本的要求。不可将就啊。”

“两边都办才好啊,热热闹闹,挺好的嘛。”

“但是对于您上次的嘱咐,我们是不敢有半点儿怠慢,所以才来搅扰。”

“我嘛,向来爱说几句平常话。”

“因为您之前刻意交待过。”刘跃山想是怕许先生忘了之前那番交待,就把上次许先生如佛家偈语一样的四句话背了一遍。他话音刚落,许先生那就忽然就大笑起来,那声音雄浑得根本不像是一位平时说话发颤的老人发出来的。刘跃山一时不知所谓,有些张惶的脸不自觉地转向了院子。院子里,秀枝仍然端坐着在院子里织毛衣,旁边的屋子里也没有人探出头来。

“人嘛,专心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你回去尽管摆酒,想怎么摆,就怎么摆。我老朽了,怕是不能,前去讨杯喜酒喝。矾溪会去的。

刘跃山心里仍有狐疑。

“不要庸人自扰啊。”说完,许先生又在闭目养神了。

多年以后再次去景家,二进心里仍然是不断打鼓。那么多年以来,他就进过一次景家的门,那还是高中的时候,小孩子一个。但是后来想想,那时叶芝兰可没有把他当小孩子看。也许从那时起,叶芝兰就把他看成是在她要把景柔嫁往省城之路上的一块绊脚石,虽然那时的二进还是个高中生,虽然几年以后叶芝兰仍然还是把他界定为一个愣傻小子,但那时候的二进已然能够听话听音。直到现在,二进仍然认定那次他是被叶芝兰撵出景家的,所以在以后的日子里,每次要去景家,这几乎成了他推脱时所用的坚定而唯一的理由。

“你没看天都快黑了,我们家可没那么多地方让人住。”二进复述着叶芝兰当年说过的话,尖着声音连语气也要学得像。

“那天我不也是向着你跟我妈大吵一架的。”景柔总是如此辩驳,让二进分不清景柔到底是承认那天他是被撵出了景家,还是已经将问题引到了另外一个方向上,就像她们母女俩吵架的的那天傍晚,一吵起来,矛盾就都转到了景柔和母亲之间,他被晾在一边,就像问题的本质彻底发生转变,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似的。

对于这次所谓的逼婚,景柔和母亲在电话里已经小吵过一架,再次去到景家,面对面的时候怕是会有更多的不确定因素。要是在平时,景柔和母亲也总是有些磕磕碰碰的时候。这些时候,景柔拿着电话在客厅窗前徘徊,眼睛望着窗外,好像和她拌嘴的并不是电话里的母亲,而是隔着一条马路的对面楼里的人。久而久之,这样的小别扭二进倒也习惯,毕竟激烈程度相对较小,这时的景柔除了像是在误伤对面楼里的人以外,也就只能算是她的一场独角戏。而且这样的磕磕碰碰似乎对景柔也产生不了任何影响,每每一挂电话,景柔就会很轻松地耸耸肩,像是耗去了不少力气,又收获了一个不错的结果。

二进最怕的还是有叶芝兰在场的时候,就像上次在景家,面对两人的争吵,他即不好插话,又局促不安。所幸的是,这样的机会不多。在那以后他不上景家去,多少也有点儿惹不起还躲得起的意思。可屋漏偏逢连阴雨,本是在市里偏安一隅安静地过着小日子,有一天景柔突然就宣布消息,说叶芝兰要来市里。

叶芝兰来市里的那次,人还没到,二进似乎就已经看到一场暴风雨的必将来临。他想既然叶芝兰要来,他自然就要到外面去住宾馆。

“想躲?”景柔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我们名正言顺地恋爱,对她还要遮遮掩掩吗?你以为她不知道我们早就住到了一起?”

果然,叶芝兰来了,见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诶?我说你怎么还没走?”

二进又想,哪怕是在景柔和叶芝兰闹起别扭的时候,最怕的可能还不是她们吵架。二进觉得,严格说来,单纯是景柔她们母女之间的这种吵架,无非也就是让她们从电话两端来到了现场。而到了现场一看,其实她们那些所谓的吵架也就不像是吵架了,更像是两个刻薄女人之间的正常交流。

“这还是我亲生的吗?我回去倒要问问二姨婆,看她接生的时候是不是把我那亲生女儿给人换了,换回个仇人来。”

往往又是二进下班一回家,在门外就听到景柔高着嗓门的声音。这时二进心里便想,“一看就是亲生的。”进门来,看她们正在较着劲,向他们打招呼,都当他不存在似的。叶芝兰黑着一张脸像座塔一样镇在厨房门口。马上就到饭点,厨房里却仍旧是冷锅冷灶。

二进不敢去厨房,干脆就到卧室里去。屋外虽是一时安静了,氛围却免不了仍是紧张的。比起这种暴风雨前的宁静,其实那两人真吵起来感觉反而会好一点儿,二进的一颗心始终是悬着的,去看书,但是心根本就不在书上,一双耳朵还要留意屋外,要不然,他怕突如其来的状况涉及到自己,到时候他又跟不上她们的节奏。虽然他一直小心翼翼,可也总有疏漏的时候。

“你去给我把包找来。我走。给你们腾地方。”又是一阵小吵过后,叶芝兰到了客厅里,声音高起来,像是之次一直还算是隐忍,现在总算是忍无可忍。二进在卧室里听得惊心动魄。

“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呀。你一来,我们连班都不加了来陪你。不高兴了就想走,也没那么容易。”景柔双脚盘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时尚芭莎的杂志,不吵架的时候就去看杂志。

“不加班了来陪我是吧?陪我吵架是吧?你还愣着干什么?我的包。”这时候二进才知道,原来叶芝兰这句话里的“你”说的是他,于是他忍不住就想去给叶芝兰收拾行李,但他知道是不能去的。

“说你呢。”见他不动,叶芝兰一声怒吓过来。于是二进就乖乖地去找她的包了。

“看吧,我说什么来着,你们就巴不得我早点儿走。”

于是二进又站住了。

“不是你自己说要走吗?我们又不留你。”二进站着的地方虽然看不见景柔,但景柔的声音却听得真切,“快去给她收拾呀,还愣。”

于是二进呆立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你给评评理,啊,哪还有个当女儿的样儿,最起码的尊敬都没有了。”

也难怪二进跟不上她们的节奏,实在是她们的节奏转换得太快。这理二进自然也是不好评的,便继续呆立在那里,进退不得,恍惚间突然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二进想,要是他和景柔结了婚,景柔会不会也和婆婆这样闹个没完。要真是有那么一天,二进发狠地想,婆媳俩像这天这样闹到要他评理的地步,也许他会毫不犹豫地就对母亲嚷,“都是你,一天天就知道吵,好像就是专门为了让邻居来瞄我们家门缝,你以为这样就光荣呢。”

那天要不是刘跃山的电话打进来,二进还真不知道该如何脱身。电话一响,他如获重释地舒了口气,打声招呼就往外蹿。

“那疯婆子去你们那里了吧?”二进一口气跑到了院子里,听见电话里刘跃山正说得起劲,“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你难道就忘了她们当初是怎么把你赶出家门的。村里人又是怎么议论咱们的,到现在我还觉得脸上无光呢。这次你必须听我的,趁着这回她又闹上了,你赶紧跟她们家断了所有关系。媳妇嘛,回头你找个什么样的都行。”

也正是父亲那通电话,让当晚睡在客厅沙发上的二进失了眠。在电话里,父亲把他说成是没骨气,他心里一直愤愤不平。再一想叶芝兰那副蛮横的做派,想着天亮了她要还是老样子,他就不会再忍。第二天一早,他睡得正香,迷迷糊糊地感觉在被人推搡,一眼睁,看见叶芝兰一张冷脸,他马上就清醒了过来。

“还睡呢?打了一夜鼾,搅得我睡不好,你自己睡得倒清静。”二进看看时间,平时他们上班这个点儿还没有起床。

二进想,还是住外面去好。

“不许去。这一去还得了,那不就等于认输。可不准你来给我丢脸。”

就这样叶芝兰住了两天,凡事都要依着她的来,于是关个门择个菜都要闹点儿小别扭出来。二进终究还是二进,不可避免地在叶芝兰的蛮横之下过活。景柔也终究还是景柔,同样是在叶芝兰的蛮横之下,也不管亲妈不亲妈,不等叶芝兰把话说话,回她一句“你以为这是在你家呢,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那算是客气了。

“那你以为这就是你家。租人家的房,每月还交着租。还真把自己当有钱人了。”这次,景柔算是慢了一拍,不等她接上话,叶芝兰冷不丁又加了句,“连个窝都没有就想讨老婆?哪有这么美的事。”

二进正在厨房里默默地择菜,叶芝兰的话像一盆冷水泼过来,声音在脑海里回旋着,一股气涌上心头,整个人便像是被人推着一样,菜随手一摔,起身径直出门去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那天二进是被景柔定义成了离家出走。那天二进的离家出走也是突发的,也是小规模的离家出走,到了小区门口,他便已经感觉到自己冷静了下来,这时他也发现手机没有带在身上,而身后也不见景柔跟出来的身影。一股失落感油然而生。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到,景柔和叶芝兰以前的那些吵闹都无关痛痒,如今景柔可能是被母亲戳中了要害,便也认了母亲的理。原本稍稍平缓的心境波澜再起,他毅然出了小区。直到很晚,心绪平静到他足以往回走了,他犹犹疑疑地回家,一开门,看见景柔站在门口,抱着双臂,一丝带着担心的喜悦正从她脸上强忍下去,接着又是不依不饶的那张脸。二进四处侦察,没有看到叶芝兰的身影。

“睡了。好好吵了一架,打发她明天走了。”

二进心里松了一口气,又是满腹怀疑。第二天一早他还没有起,迷迷糊糊地听见一阵窸窣的出门声,叶芝兰真就回家去了。

似乎叶芝兰的这次到来一直让二进心有余悸。现在再到景家去,他就为自己即将到来的遭遇忐忑不安,就像是汽车一路的颠簸,正当他鼓足了劲儿下定了某个决心,一个突如其来的转弯就让他对自己好不容易做下的决定产生了怀疑。慢慢地,这种怀疑似乎也养成了一种惯性,直到一年多以后,他和景柔顺应父母们的逼迫结了婚都快一年了,他仍然时不时地就要怀疑自己当时所做的决定是不是正确的。

从结婚算起,将近一年的时间过去了,这天,二进好不容易才从景柔那里拿到一百块钱往菜场去了,这时景柔在家里也是心事重重,首先她是想,以前都是她在买菜,哪家的菜比哪家的便宜一毛钱,哪家的水份少,她都是一清二楚,二进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去买菜了,怕是要吃亏啊。她想给二进打电话,这才想起二进和她的手机正并排在窗前放好。换了房子,他们将手机放在窗前的规矩仍旧保持了下来。

决定要从之前租住的那套大房子里搬出来的时候,他们从市里往外找房,一路看下来,要么是太贵,要么是无法平衡两人上班的路线。除了这些因素之外,最主要的恐怕还是房租的问题。最后竟是越走越偏。最终找到了这套小居室的时候,洗手间脏得就像是长久没有打扫的公共厕所,目之所及,便有一股恶臭传来。厨房里黑黄的墙面不说,整个地面也都像是蒙了一层油垢似的,人一站进去,便能感觉到脚底发粘,像是踩在了粘蝇纸上。看过房里的情况后,景柔苦着一张脸对房东报怨,“怎么这么脏呀?!”

“嘿嘿,就这样。”房东是一位四十来岁发了福的中年男人,对着景柔温和地笑笑。也许他终究也是觉得房子的现状太过难堪,总之租金要得也低,六百一月,交半年,比市里同等条件的房子要整整低了一倍。

于是第二天他们就搬了过来。经过一个双休整整两天的打扫,景柔站在收拾一新的新家里,洗手间干净了,厨房不仅干净,其实还挺宽敞。与他们之前住的那套房子相比,新房子最明显的地方就是客厅小了,自然也就没了以前客厅里那套贵气的大沙发,但是房租不到之前的四成呀,这时再回头一想,就心疼起这些年竟然是白白花了那么多冤枉钱。

也就是搬到这里以后,景柔似乎顺理成章地就在厨房里操持了起来。因为已经结婚,每月就给二进五百块的零花钱,二进再也没有进过厨房似乎也是顺理成章。所以在这样过了一段日子后,有天晚上做饭,景柔突然就把饭菜的份量加大,同时宣布,“从现在起,每天的午饭也要自己带。”她用上了不容置疑的语气似乎也就顺理成章。但对二进来说,他本来就是清汤寡水地熬着这些日子过,就靠午餐在外面来补充点味口,景柔顺理成章也好,不容置疑也罢,他一时顺不下这个理。但又能怎样呢,最终他也只能等平淡的婚后生活慢慢磨平内心的不快。

今天也是因为家里要来客人,估计也是怕她买的菜像他说的太不像样儿,所以二进才拿了钱自己去买菜。既然是有客人来,景柔便也没有让他为难,很审慎地给了他一百块钱就让他出门去了。别人来家里吃顿饭景柔是欢迎的,可二进答应人家来家里借宿,景柔不免就要怪二进没有提前和她商量,就这么一套小居室,该让客人睡在哪里呢?她甚至有些犯愁了。

二进说客人来了可以睡在客厅那张木条长椅上。这话二进说得轻描谈写,景柔听得却是心惊肉跳。这时她就坐在那张木条长椅上,她使劲往下蹲了蹲身子。一股毫不温柔的感觉传来,她心里一沉,试着躺下身去。木椅里面低,一躺下去身子就往里滚,隔着布垫,生硬的木条仍然硌得身子疼。

景柔心里没有着落地起身,想着要来借宿的这位名叫家魁的客人。二进说那人与他家住得不远,结婚的时候家魁还来婚礼上听过差。景柔想来想去,脑海里就是没有关于这人的任何印象。结婚之前两家人一直反对他们来往,两人也都不到对方家里去,二进家那边的情况自然也是了解的不多。景柔将二进家那边认得的人挨个地在心里过了一遍,也没有对上一个叫做家魁的人。直到晚餐前门被敲响,开了门景柔才发现,那人一头想要梳顺又像是永远也不可能梳顺的蓬头乱发,一架近乎臃肿的身躯,简直就像个两头草草扎起的大棉包,顺着棉包往上是若隐若现的一道脖子,就像是棉包被随意捆了一道,如此一来,他脸上的肉似乎更加虚浮了,也不匀称,随便一想,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挤压的结果。景柔只朝这张脸上多盯了两眼就不免担心,假如那只无形的大手一松,他脸上的浮肉肯定就会跌下去打上两颤。

这时晚餐已经备好。二进买回来的菜,到了餐桌上果然也还算丰盛。那时二进拎着东西进门的时候,景柔一双眼就盯着那大包小包的东西合计起来,还没合计出个结果,二进已经轻推着把她哄进厨房忙开了。

家魁为人很是随和。从景柔开门的那一刻,家魁便没有表现出一点儿上门做客的拘束,到了餐桌上,酒也喝得畅快,景柔在一旁陪着,却是不喝酒的。于是,景柔在一边安静地吃着饭,不时记得招呼一番客人,将远处的菜往客人面前换。两个男人边喝边聊,多是些叙旧的话,一时间,两个男人似乎也忘了要照顾她的存在。所以景柔的默不作声也就像知趣似的。二进和家魁你来我往,话题和酒杯一直都没闲着。等到两人聊起工作,家魁的话更多了,连劝二进喝酒的事也顾不上,一边给二进介绍自己的工作,一边独酌自饮。无论是日常在工厂里,还是下班后做起的兼职,家魁的收入一笔叠着一笔,不止是二进,就连在一旁默默吃饭的景柔心里也早已有了一本账。

“既然你每年也能挣下这么多钱,那你也该找个媳妇了。”家魁谈兴正浓,趁着他歇下来喝酒的空当,二进说话了,还把景柔也牵扯进来,要她做个见证似的,“景柔你说,我们是不是高二的时候好上的?”

这时景柔心里仍然还有一道回音在久久地环响,震颤着她的心。她怎么也想不到,当她以一个村里鲜见的大学生的身份到市里来工作后,一股自发的优越感让她在村人获得一种体面的时候,她用那种在这份体面里化出的悯人之心来关怀那些背井离乡的打工人时,原来人家却能以一份远高于自己的收入残暴地将自己这份所谓的体面置于一个尴尬的境地。幸好这时二进带着酒气的问话让她的思绪发生了偏转。于是她对二进笑笑,又对客人笑笑,笑得很应酬,接着她对二进嗔怪道,“哎呀,喝你的酒吧,哪那么多话。”

“景柔你说,你是不是我们班的班花?”二进的酒劲上来了,便追着景柔不放。

“哎呀,还好啦。”景柔讪讪地应着,看到酒桌另一边,家魁沉默了,像是有了几分醉意。

晚餐收场,半桌子菜还没有吃完。景柔收拾了餐桌,安排客人洗漱,自己还来不及去厨房收拾,就要为客人收拾住处了。一收拾才发现,木椅的坐垫上已经蒙了一层发光的污垢,有的污垢上又叠着一些圆珠笔笔迹,除了一些看不清的乱涂乱画之外,隐约还能找到一些被九九乘法表收纳的算式。家里没有坐垫可换,景柔想将坐垫撤掉,一想反正是要铺褥子的,便拿褥子,铺了一层,又铺一层,想着要是能铺到与两边的扶手齐高,客人就不用蜷着身子睡了。正收拾着,家魁洗漱完回来,在她身后不远站着。

感觉到背后有一双眼盯着,景柔便利索起来。床单还没有铺好,家魁也不说点儿什么来打破一下屋子里的沉默,床单被褥的折动声越发地清晰可闻,不久,景柔感觉到有些尴尬,于是手上便快了起来,等到床位铺好,厚厚地像是一张简易席梦思床垫。但终究还是寒碜。景柔便为怠慢客人感到抱歉,不免又感觉起来,“这房子实在太小,等新房下来,再来住就没这么憋屈了。”

景柔所说的新房,是结婚以后他们在市里买的一套期房。

婚礼结束后,二进和景柔要回市里上班了,这时结成亲家的两家人聚在刘家开了一次家庭会。那时关于买房的事,叶芝兰先前已经跟她打过招呼。给二进定下每月五百块钱的零用标准也是那时定下的,只是二进一直还被蒙在鼓里。但是当叶芝兰把一只小背包交到她手上的时候,她才知道母亲说过要为他们凑钱买房的话是真的,这时她也才知道,那钱竟然是从两场婚礼上收到的礼金。她拿着那些钱的时候,心里五味杂陈,就好像她和母亲之间真就积怨已深,到了这一刻突然又要冰释前嫌似的。她从来没有听到母亲的语气像当时那般柔软过,那时叶芝兰几乎是含着泪,声情并茂地说,“再怎么说,也不能让人笑话,说咱们家闺女结婚,连个像样的房子也没有吧。”

安排好客人,景柔去厨房收拾完,等到洗漱完要去睡觉了,二进已经小睡了一觉。闭了灯,景柔一时没有睡意,不知怎么的,满脑子想着的竟然都是之前租住的那套大房子。

当初去看那套大房子时,他们刚刚参加工作不久,那时景柔的工作是在一间不大不小的私营商贸公司里处理公司的一众杂务,是一份介乎于客服与文员之间的工作。那时的二进就是在保险公司内勤,而且一直做到现在。在当时,在应届毕业生里,能找到工作,收入也算比较理想,算是幸运了。于是他们便想把自己的生活质量稍稍提高一些。他们去看那套大房子的时候,第一感觉就是那套房子特别大,特别是客厅,就连那位中介先生也不得不承认这客厅足够大,要说客厅再小点儿,倒也说得过去,但少去的就是气派,更是少去了方便。对于这少去的方便究竟是什么,面对中介先生的连珠炮,二进和景柔也插不进话去,那时候他们还在清醒地意识到房子的租金太贵,贵到远远超过了他们浪费的标准。但是他们最终还是把房子租了下来,而且一住就是这些年,浪费似乎也浪费得心安理得。二进常常也想这没有必要的浪费,说到底还是因为在那位中介先生的引导下,景柔的注意力发生了偏转。当中介先生不知道是从哪里准确地找到卖点,再次将景柔的注意力引到那套沙发上时,便注定他们要租下这套房子了。宽大,气派,有脚榻,有欧式古典美人靠,这才是景柔喜欢的洛可可风格。也就是在那套大房子里,有客人来借宿,女客就和她一起住,二进就被安排在那张沙发上住。男客来了直接就被安顿在沙发上,那时的她一点儿也不觉得是在怠慢客人。

林成栋。脑海里蹦出的这三个字让景柔有些不安。她刻意地转了个身,想要打断自己的思绪。但是之前那套房子的景象却追着她不放。也就是在那套房子里,趁着一个二进出差的机会,她执意要把那个叫林成栋的男人带回了家。

她烦燥地再次转过身去,向着窗户的方向。窗帘是房东或前任租客留下的,薄薄的一层布,遮起光来并不密实,因为是完好的,也就没想再换新的。月光透过帘布,柔和地铺了一层到屋子里来。

“我算个账你听啊。”二进突然说话了。

林成栋梳着短中分,戴一副圆框金丝眼镜,总是穿一件白里泛灰的衬衣,领子处已经洗得发皱。景柔第一眼见他,除了觉得这人有几分复古气之外,也没觉得他有什么特别之外,或许至始至终,在景柔看来,林成栋总是缺点远远多于优点的一个人。但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为什么母亲会不惜亲自跑到市里来非逼她去相亲呢?

那时母亲在家里越闹越凶,正好二进的出走为她找了个台阶,说是她完全是为了二进,为了不让母亲继续在他们那里胡搅蛮缠,她才答应母亲安排下的这场相亲的。约好见面相亲的那天,她忘了是星期几了,只知道她白天是在公司上班,也不知道是正常班还是加班,总之她下班后告诉二进说是要去做头发的,后来一想要是原模原样的回去,二进肯定又要怀疑,于是就想早早地结束见面,然后真就去把头发做一做。从公司楼上下来的电梯里,通过电梯壁面的反光她便开始打量自己,想着要做什么发型好。她记得,等她到了约定的茶馆时,刚好是他们约定见面的时间,她便刻意在附近商场逛了二十分钟,那时的气候已经入秋,虽然穿了外衣,从商场出来还是感觉到一丝凉意。正当她心灰意冷地想还是不要去见面了,这时手机响了,景柔以为是二进,心里先是一惊,看了手机发现竟是叶芝兰发来的短信,在问她到了没有,她心里顿时火起,回了母亲的短信,便到约定的茶馆去了。

在那间名叫“怡坐怡饮”的古风茶馆里,迎宾小姐笑脸迎上来,正要引位,景柔谢让了,远远看到那张约好的茶桌前坐着的男人已经点了茶点独自吃着,不期然间朝她这边望过来,目光便停了一下。他扶了扶眼镜,就像是之前他们便已熟识似的,接着他似乎根本就没想过要跟她确认身份,也没再更多地打量她一眼,似笑非笑的脸上几乎还轻蔑地“哼”了一声,在旁桌都是压低声音交谈的茶室里放声说话了,俨然一副质问的口气,“怎么这么晚才到?”

“嫌我到得晚,那就回去吧。”景柔隔空回过话去,也全然忘了该把音量压低一些,两人的高声话语将茶室里其他客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在场所有的客人和服务员,十多人的目光一齐聚到了景柔这边,景柔窘得低下头去,心想这下可好,母亲那边总算可以交差了,就这么不绅士的一个人,以后不要是个人就拉着让相亲。

于是,景柔转身要走。那边的林成栋却是连身都没起,一边还在不紧不慢地给空着的对座倒茶,一边仍是高声在说,“把外套脱了。坐。”

那天景柔已经往茶馆外走了两步,林成栋的高声招呼过来,她忍不住回头,看见林成栋又在闲饮,一双从杯子顶上漫扫过来的眼睛里,一股散漫的目光辐射到景柔这边,一副胸有成竹,确定她会过去的样子。对面的茶位上,茶杯里热气袅绕,也在召唤她过去……

一旁的二进嘴里念念有声,扳起手指算起了账,就像要把家魁的那些账算清,就必须如家魁那样扳起指头一笔一笔地来捋。关于家魁这个人,村里人都说他与他爹不同,家魁他爹田云山凡事都讲究利害,自己是从不吃亏的。家魁却是出了名的实诚人,性格温和不爱计较,自然也是不爱自吹自擂,所以人们都说家魁是有一说一,有二才会说二的一个人,所以二进也相信家魁所说的话也是可信的。当时家魁在餐桌上如此这般地把十个手指都派齐了,便又派着一根根手指往下放,每天几点上班,几点开始就算是下班,下了班再干话就要算加班费了。有一次他在去菜场买菜的途中碰巧遇到了一个力气活,从此就长期在那家货场做起了兼职,等等等等,这一路算下来,二进将几个手指头都捋得热乎乎地,最后得出结论,“原来我俩的工资加起来,竟然还没有家魁一个人挣得多。”

说是算账,倒更像是在念经,二进嘤嘤嗡嗡的声音传过来,倒是催人入眠,慢慢地,屋子里有了点儿睡眠的样子,但久未翻动的身体要翻动了,又像是睡眠到来时下重了脚步,整个人又被踩得清醒过来。

翻了个身,思维也跟着翻了一篇似的,二进买菜的事在景柔脑海里一划而过。但林成栋的影子却抢先一步跟了过来。

让景柔没有想到的是,和林成栋的见面竟然有了第二次,然后第三次很快也就来了。景柔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也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越陷越深,但林成栋的存在似乎让她有些无法自拔了。她嘱咐林成栋,“千万要记住,你不能联系我,只能我联系你。”那是在宾馆床上,林成栋躺在一边,景柔知道他还没有睡着。看着林成栋那精瘦倔强的脖子,景柔忽然发现,她甚至连他的这种爱搭不理都是喜欢的,或者说,她甚至就是喜欢他的这种爱搭不理。从这以后,林成栋真就没有主动找过她。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景柔终于等到了一个二进出差的机会,她便约了林成栋,执意要把他带到家里来……

当景柔再次感觉到整个人慵懒起来时,一声呼啸突然斜刺过来,扎得人立时清醒了过来。而这时在床的另一边,二进早就已经注意到了家魁的鼾声。起初那些鼾声还很平稳,后来那鼾声大起来,就像是有人在敲门。二进的思绪也被打乱了。

景柔平躺过来,听着那些鼾声,觉得家魁应该睡踏实了,自己心里也就踏实了许多,便侧了身子,躺得更舒服了。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一阵鼾声变着调地又过来了。

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了,再不睡明天早上起不来,上班该迟到了。景柔心里有些急。越是急便越是没法睡去。过了大约半个小时,那鼾声仍然无忧无虑地时断时续着。景柔急过了,也烦燥过了,竟也能慢慢地耐下心来了。于是收拾一下心情,应着鼾声的调子,在心里默数起来。

一声、两声……

然而那鼾声响得并不均匀,偶尔一个长长的间隔,那第三声迟迟接应不上。鼾声的间隙里,屋子里是静的,景柔的默数已经各就各位,就像是短跑运动员听到了“预备”的口令蹬起了后腿,一双双眼睛已经盯着裁判手里的发令枪,却迟迟不见有烟冒出来。

等了好久,那鼾声仍然没再响起。难道是在自己的这阵默数中,那阵鼾声已经被制服了?景柔翻了身躺好,犹犹疑疑地正要入睡,那第三声这才姗姗来迟。于是,又眼睁睁地听了一阵儿鼾声,又重新开始数:一声,两声,三声……

“喂?”二进在一边叫她。

“嗯。”过了好久,景柔懒懒地回过去,声音夹杂在门外的鼾声里。

“你听到过我打鼾吗?”

“我呢?有没有听到过?”

“没有。”

“那我也没有。”

鼾声停了。应该只是暂停。景柔一卷被子侧向一边。二进追着被子,发现将被子卷过去的景柔并没有盖好,而侧在一边的竟是这么消瘦的一个身影。他心里一颤。发现那竟是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终于,他心里一阵波涛翻滚,在昏暗不明的卧室里,他定了定神,他确定刚刚是把这个身影认成了方颐。他有些懊恼地想,是不是今天酒喝多了,这会儿酒劲还没有散去。

“你老实交待,你今天是不是私扣了买菜的钱?”

屋里静着,那鼾声长久没有响起。

“哪有啊?”愣了好久,二进才反应过来,语气里带着惊讶,伸手去轻柔地为景柔把被子盖好,“就你给的那点儿钱,我还有倒贴呢。”

景柔顺着二进盖来的被子自己掖好,正要说话,屋外鼾声再次响起,便没再说了。

“经常都是你买菜,那些菜要花多少钱,你应该一眼就能算出来。”二进有些无奈,也有些灰心。面对景柔的多疑,他想要解释,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起,就像那次叶芝兰从市里回去后,不久父亲再打电话过来,一说话便是数落,“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让你早点儿跟景家断吧。现在倒好,你又被人家撵出家门了吧?丢人哪!”

听着电话他感到纳闷,想想准是自己离家出走的那一会儿竟被说成是被人撵出家门。也就是在父亲的这通电话里,他才知道叶芝兰这次突然跑到市里来,原来是要逼着景柔去相亲。那天接到父亲这样一通电话后,他便开始设想多种与景柔对质的情形,晚上下班,他在景柔之前到家,在家做起了对质的预演,可他偏偏没有想到,在他的质问下,景柔丝毫也不讳认自己相亲的事实,因为那是为了应付母亲的胡闹,对他秘而不宣则是怕他多心。

“果然你就多心了。”他正要开口的时候,景柔一脸带着委屈的不快,不紧不慢地抢了先。

二进便也不再说话。他把景柔的那些话当做是解释,而且也很好地得到了他的理解。然后他想自己不再提这件事,这事就该过去了。哪知景柔却在乘胜追击,“你这么不信我,要不然你每天跟着我?要不要把手机也给你,看有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二进其实是想看看景柔手机的,但他知道是不能看的,就像叶芝兰让他拿包给她收拾回乡的行李一样。所以任何事情要是去跟景柔辩说,多半他是说不过的。最理想的结果可能也就是现在这样,景柔安静地躺着,跟睡着了没什么两样。

但是那天,偏偏景柔继续在说,“我敢一直把手机放在这里让你看,你敢吗?”顿时,他便感觉到像是被她反将了一军。

一阵鼾声响过,他如梦方醒地打了一个激灵,他感觉到了异常的冷静,觉得不该再想起方颐来,不该再想起那个他已经努力忘得就像是不曾存在过的姑娘。他努力泯灭心头那个长发及腰的瘦弱影像,在一阵鼾声中慢慢悠悠地往床下去,“我去弄醒家魁,你趁空睡吧。”

“哎哎哎。”景柔赶紧坐起身子把他叫住了。

这会儿屋子里倒是静了,两人都没有说话,都像是在等着那鼾声再起似的。果然那鼾声马上就过来了,越发的响亮。

“毕竟是客人呀。”景柔语气惨淡,懒懒地让身子摔回到床上。过了一会儿,他见二进仍旧站在原地,便知道他是不会出门去了,于是一阵失落蒙上心来,她再次转身,有些无助地抱起被子,换个心情,呢喃着,“房子下来了就好,都是房子太小闹的。”

“房子下来还要装修,又是要钱。”二进果然是在往回走了。

“哼,所以我的手得紧着点儿。”

到了枕柜边,二进摸索着找到纸巾,把纸巾捏成长条,又将一端捏了团。

“再说了,省下钱来不也是为了这个家?”

二进将纸团塞到耳朵里,来回晃动着脑袋试了试,感觉能够隔音,便又做了两个拿着上床去,摸索着要往景柔耳朵里塞。

这样一副耳塞似乎起点儿作用,那鼾声听着小了,但总感觉像是被人在轻轻地揪着耳朵,也总有一股嗡嗡声在耳朵里回响。景柔伸手摸了摸这副耳塞,摸到一截纸巾挂在耳外,心里想着自己戴着这样一副耳塞的样子应该很滑稽,又去想二进戴着这样一副耳塞的样子。这时她已经感觉不到丝毫睡意了,平躺在床上眼睁睁地望向夜光里的天花板,过了一会儿,那些鼾声又明亮起来,她眼前就像是有一道鞭子,隔一会儿就会往天花板上狠狠地抽上一响。一声,两声,三声……

“我知道你发现了我的小动作,我以后再也不敢了。”迷迷糊糊中,景柔听见二进在轻声说话。她清醒过来,意识到那两只长耳朵还长在自己耳边,便去摘了想要确定二进刚刚说了什么。二进却没有再说话了,只有一个鼾声拖着长长的尾音划破屋里的宁静。然后是二进发现他撑起了身子,便问她,“怎么啦?”

直到屋外鼾声再起,景柔恨恨地重新将两只长耳朵戴上,躺到一边继续准备入睡,不久,二进的声音懒懒地跟了过来,“我现在终于知道,家魁为什么一大把年纪还找不到媳妇,肯定是没人受得了他这鼾声。”

二进像是在自言自语,这次景柔确实是把二进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了。她也开始觉得这副耳塞其实是一点儿用也没有,心里一阵烦闷,正要去摘掉那两只没用的长耳朵,感觉一只手搭了过来,正在轻轻地扳动她的肩膀。

“既然他吵得我们睡不着,干脆,我们也吵得不让他好睡。”景柔任由二进把她扳得平躺过来,任由二进把那些长耳朵全都摘掉,任由她自己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让二进上到自己身上来,不由分说地一阵颠狂后,二进气喘吁吁地再往屋外去听,门上已经安静了,屋外更是如圣地般静得虔诚。

一直到春节这天,二进和景柔才从市里赶回老家来。根据两家人之前的商定,两个孩子要轮流在两家过年,由于顺路,这年的春节大团圆就安排在了刘家。

知道那两人要回来了,看见汽车一进村子,江淑珍就在院子里候着,看到两人往家来的身影,江淑珍便一个劲儿地打量起景柔来。景柔发现婆婆在看自己,也撩起双手来自我打量一番,“妈你看什么呢?我好像是胖了?”

江淑珍迎上来,媚眼笑着问,“是不是怀上啦?”

景柔这才反应过来,泄气一般地说,“咳呀,早着呢。”

进了屋景柔就往洗澡间去了,江淑珍追到了洗澡间门口,“怎么就早啦?你们结婚眼看都一年了,肚子里还没个动静儿?”

“哎呀,妈呀。”景柔被缠得有些不耐烦,“现在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哪还有钱养孩子呀。”

江淑珍木着一张脸不说话了。

看见婆婆一副委屈的样子,景柔后悔起自己的莽撞来,便安慰婆婆,“您放心,等我们存点儿钱以后,我保证给您生个大胖孙子。噢?”

江淑珍木着的脸慢慢松软,看着景柔又要进洗澡间,便夹着她的胳膊一起进去,神神秘秘地又回头张望着关了洗澡间的门。景柔心里微微发紧,悄声问,“什么事呀?妈。”

江淑珍溺爱似的瞪了景柔一眼,脸上难掩一丝阴笑,嗔怪道,“你们也没说小点儿声儿。家魁一回来就什么都传开啦。”

景柔一怔,等到明白过来江淑珍的话,脸上便已发起烫来,不久整个脸盘被烫透了,便有一股热流往下走,直把背上逼出一层细汗来,手上也有一股狠劲在猛冲,她拉开洗澡间的门,猛地就嚷,“刘二进,你给我过来。刘二进。”

大年初一到景柔娘家那边去拜年了,叶芝兰也是候在院子前等着两人,眼睛盯着景柔的肚子直看,还不等景柔上前,一阵叫嚷便先声夺人地过来了,“有什么好看的。贼眉鼠眼那样。没怀就是没怀。”

叶芝兰灰脸愣眼,嘴微张着说不出话来,眼睁睁看着景柔没事人一样地往屋里闯。二进战战兢兢地往过靠,看见叶芝兰整个脸由灰变红,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在景柔娘家这边住了两天,二进悬着的一颗心始终放不下来。这两天以来,哪怕外面是一片新年的祥和气氛,二进总觉得景家的气氛压抑得让他喘不过气来。两天里,叶芝兰的态度始终都是不温不火,二进平时就尽量不要去招惹她,平时他就和景世行相处,倒是很融洽。

这时二进这还是以女婿的名份头一次来拜年,是结了婚立了门户的,晚辈们拜年也要单独拜到自己名下,这时一张张诡谲的笑脸往面前一亮,几句吉祥话一说,哪怕是连大人教下的吉祥话还背不利索,该给的压岁钱也是一分都不能少。压岁钱是景柔事先一份一份封在红包里交给二进的。拜年的小辈们一拨一拨来,二进手里的红包不多不少,刚好够用。这两天里,景柔倒像是没心没肺似的,虽然一回来就与母亲生了恶,她自己却住得很坦然,好像完全融入了新年的喜庆里。二进觉得,景柔更像是在住了三十年的娘家里待着更安心似的,无论他怎么明说暗示,景柔都没有要回婆家的意思。还好三梅回来拜年,正好给他找了个借口,赶紧就带着景柔回了这边来。

三梅嫁到省城,平时难得有机会回家。以往每年和丈夫一起回来,婆家那边也是总有应酬,往往就是前脚来后脚就要走。三梅这次干脆就只带着儿子回来,要等吃过一场寿酒后再回去。景柔听说有人要摆寿酒,便好奇起来。这一年以来,虽然她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市里,但她也觉得自己已经是把二进家这边的人都认得差不多了,但是她还没有听谁说这段时间是要过寿的。

“还能是谁呀?就是田家魁他爹娘。”江淑珍拖着长长的腔调说。

景柔心里顿时一沉,黑着一张脸不说话了。

“‘十五’前还有好几处要走动的,咱家的人情还有得还呢。”刘跃山将晾干的烟叶截短,在膝盖上铺开三四层,卷起了烟卷儿。

家魁要给父母摆寿酒的事,刘跃山和江淑珍怕是最先知道消息的,那天两人刚吃过晚饭,家魁拿着两本农历到家里来了,江淑珍给家魁让座倒茶,忍不住就夸起家魁来,“你刚回来就想着置办家用,连农历这么小的事都能想到,可见真是个孝顺孩子。”

“您误会了。”家魁赶紧解释说,他是要为父母合办寿礼。原本两位老人的寿日都不是在这时节,但自从村子里的人流行起出门打工以来,为父母祝寿而改期也就成了常事。家魁知道二进的婚期是在许先生那里求来的,便想来问问,在许先生那里求的日子是不是跟农历上的吉日能合上。如此一来草率是草率了点,但是他有着自己的打算,“我下午才到的家,眼看又要过年,还要挨家挨户去请客,好多事要筹备,怕是没有时间去许先生那里求吉期了。”

家魁是有备而来,这时在那本新年农历上已经圈出了三个吉期,他知道许先生给人勘定吉期也是要给出几个备选,但他只记得二进和景柔结婚的日子,另一个吉期他也要了解一下,如此便可参照一下许先生的选期思路,他好从圈定的吉期里挑出一个来。

家魁的一番话说得江淑珍和刘跃山目瞪口呆,他们万万想不到,一向严谨的家魁也可以如此草率。江淑珍再回想起当时拿给许先生的那些孝敬,有烟有酒,到了婚礼那天再送一只大红包过去,按说已经够份量了,可刘跃山偏偏还要加上那只猪蹄,心里仍旧是耿耿于怀,再看家魁如此行事,心里一时也拿不准是好是坏,但也不免有些犯酸,便对家魁说,“哼,你这样倒省时省力,还省了给许先生孝敬。”

这时江淑珍和刘跃山也都只记得二进的婚期了,另一个日子像是记得,又拿不准,江淑珍便去里屋找了矾溪写下吉期的那张纸笺来。纸笺整整齐齐叠着,远远泛着纸香,展开来是两行清秀的笔迹。家魁拿上农历和纸笺两相对比起来,刘跃山心里突然一梗,想起许先生当初那偈语般的四句话,背上已经沁出一层冷汗来。

十一

到了二进和景柔结婚纪念日这天,一家人想聚在一起吃顿饭庆祝一下。二进打电话给景世行。景世行说家里有客人在。二进听电话里也真是一片热闹,便不再多请,景世行代表他和叶芝兰在电话里说下几句祝福话,便在家招待客亲了。于是,两人的结婚纪念就只有这边一家人聚在一起吃这顿饭。席间江淑珍好几次要发话,希望今年可以抱上孙子,一想起大年初一那天,叶芝兰一通电话打过来,刚一接通便向她这位亲家母诉起苦来,“你说,我什么时候被人说成是贼眉鼠眼过。这就是我那亲女儿,你那亲儿媳呀。”

江淑珍有话欲吐不快,硬生生地就着几口饭潦草地把话咽回去。刘跃山也是蔫蔫地吃着饭。好在三梅前前后后地闹出点儿气氛来,结婚纪念日就这么过了。

到了本该回市里上班的时候了,田家要祝寿,接着柳文琴一家又要搬家,都是有着人情要还的,二进想,这些场合要是自己不去,就该父亲去,于是二进就请了几天假,也让景柔向公司请假晚回去几天。景柔不情愿,特别是去家魁家给田云山祝寿,景柔发誓不会去,看见二进一副毫不在意,又丝毫不听自己意见的样子,心里便有了火气,也不让二进去。但是架不住婆婆和三梅的一阵哄,景柔终究还是请了假。

等到田家摆寿酒的这天,一早二进就去田云山家听差了。为了办这场寿礼,田家的房子也是粉刷一新。二进到的时候,院子里已经聚起不少人,都是些邻居和亲戚来听差的。就连两家素有隔阂的堂兄家远也在。这样的场面,请下的司仪先生都是些德高望重的人物。厨房里已经忙开了。司仪先生组织前来听差的人应付场面上的一众杂事。很快田家的院子里搭起了防雨雪的大棚,火也生了起来。司仪先生正和家魁商定着各种差事的人选。闲下来的人便聚在一起闲聊。有人说,把这天的场面一看,算下来,田云山家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经过事了。之前田云山父亲去世,安埋老人的责任归到了两个儿子中的田云山名下,这便成了田云山家最近的一场事,还是白事。红事嘛?有人扳起指头算起来,怕是要算到家魁出生的时候。那可是整整三十四个年头啊。

村里人都是将三十六岁当成大寿来办,不知什么原因,田云山夫妇的三十六大寿很低调地过去了。十年前田云山夫妇都是五十岁,家魁原本也要为他们操办一次。那时的家魁处了对象,眼看就到谈婚论嫁的地步,田云山夫妇怕自己过寿冲淡了儿子婚礼的人气,就想把人气先攒下来。然而让田云山夫妇没有想到的是,因为父母的赡养与安埋问题,田云山与大哥田云水起了争执,原本与家魁相处的女方竟以田云山一家不通人情为由,硬生生地与家魁断了关系。这次六十大寿,本来谁也没有想过要办,是家魁回来后突然说起,当时田云山一听,劈头盖脸就给家魁一顿训,“你也知道我六十啦,那你也该知道你三十好几啦?光棍一个,你让我满天下地去请人到家里来看笑话?”

家魁一口气堵在胸口,吐不出咽不下,半天说不出话来。这时母亲刘礼芳倒是在往另一个方向上想,“要我说,家魁说得也对。要说现在家魁也能挣到钱了,这姑娘老不上门,你看咱家这冷清的。你们说是不是因为咱家缺点儿喜气儿?”

刘礼芳的话回绕在田云山的耳边,久久不能散去,他身子后仰在椅背上,喉咙里深排出一口气来,感觉身上轻松了许多,他眼前是被煤烟柴火熏过的墙壁和天花板;一只瘪了的水壶坐在炉子上有气没力地呜咽着,像是哭丧。他小心翼翼地回问刘礼芳,“你是说要冲冲喜?”而当他将目光转向另一边的家魁时,眼前那丛蓬头乱发看着就让他心生厌烦。

“试试吧。也许行呢。”另一边,刘礼芳极力地鼓励他说。

等到司仪先生和家魁商量着把差事排出来,二进领到的差使是在席间打大盘,就是到了宴席开始的时候,在厨房和席间传菜。虽是流水席,这份差事终究只是忙在席间那一会儿,也算轻松。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二进看到家里还只有三梅带着侄儿致彬来,便趁着宴席还差一会儿先回一趟家,进了屋,江淑珍就过来在他背上拍打了起来,埋怨他说,“看你,在哪蹭的这一身灰。”

二进脱了衣服,看见后背上白扑扑一片,想到是在田家墙面上蹭的,便感慨起来,“家魁家墙上一蹭就掉灰,不去碰它自己还往下掉。”

“能不掉灰吗?夜赶夜刷上去的。”刘跃山在一旁冷言冷语。

二进让他们去吃席。江淑珍说是要去的,刘跃山闷在炉火边没有作答,另一边,景柔的注意力始终在手机的连续剧上,二进跟他攀话她也不理,几个回合下来,二进是越来越温顺地在哄,景柔却是越来越端架子,上脾气。这让一边的江淑珍看出了端倪,想是小两口闹起了别扭,便在一旁关注着事态的发展。

发现母亲在盯着自己,二进有些心烦,也不劝景柔去吃席了,想着也该回田家去帮忙了,忽然又想起该给田家那边上礼金,就让景柔给他拿钱。

那天刚说起家魁要给父母祝寿的事,礼金问题就被提到过。睡前的休闲时光里,一家人围炉而坐,刘跃山翻看着二进和景柔结婚时的礼单,被自己抽出来的一斗烟气熏着,越发老眼昏花起来。二进便接过礼单,一页一页翻着找田云山的名字。礼单前几页记着的都是些直系亲属的账目,记在第一位的便是岳父景世行的大名,记下的是八万元。谁都清楚,这八万元是空账,是装点门面用的,景世行家也有同样一个账本,头一页便也给刘跃山记下了八万元。二进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查过去,发现那些无亲无故的乡亲中,礼金是以两百元居多,确定这便是现今最基本的礼金行情了,礼单看得他一时有些忘形,直到将整个礼单翻完,他也没有找到田云山的名字,便回过头来再找。这时他便既找田云山的名字,也留意田家魁的名字。最后找到了,终究还是田云山几个字,名下记着的果然也是两百元。这时二进早也留意到礼单上有些名字下是划了勾的,另有父亲的批注,某年某月某日,因何事随了回礼。

景柔一边看着手机,一边去屋里拿了两百元给二进,仍旧是一句话也没说。这时二进听见田家那边有鞭炮声响起,知道是要开席了,自己身负着差使,便先往田家去了。赶到田家,宴席已开,还好同着差事的都是熟人和同学,便也没有计较他的晚到。三张桌子的流水席,十五轮过去,已是下午两点的光景。毕了宴席,二进打听账房的位置,要去交礼金了。路过一间以前是当卧室的屋子,他看见一群人支了桌子在掷骰子,气氛很是热闹,便进了屋去看热闹了。

屋里一张一米二的方桌四周挤满了人,二进挤过去,两边便挤出空位来给他,这时紧挨在他右边的是他的同学李东勤,他手上握着一把钞票,双目炯炯地注视着即将开启的骰盅,根本没有在意他的到来。不久骰盅开了,东勤欢呼一声,收了两百元到手里。

“二进,你也押单双呀?”赢了钱的东勤心情一片大好,这才跟二进打起招呼来,二进瞥一瞥他手里的那沓钱,有两千往上的样子。

“今天你赢了吧?”

“都是赢来的。”东勤挥着手里钱,毫不客气地炫耀着。牌桌上,六颗从旧瓷碗上裁下的瓷块,一公分宽的六角形,像药片一样,分着黑白两面,被一只大碗扣在一本硬皮书上当成骰盅,庄家摇起骰盅来,清脆的瓷片碰撞声像是勾魂的魔音,二进也凝神让这声音像是在脑海里拨动着一根琴弦,一副副骰盅开来的画面便活生生地浮现出来。三局过后,东勤押中了两局,二进早已记不得刚才自己在暗地里押得对不对了,心里燃起的一堆火早已燎得他热血沸腾起来,口袋里两张百元大钞不知不觉也已捏在了手里。但是他仍旧没有下注。又看了几局,他发现东勤五局里只能押准一局,便想运气怕是不在东勤那边了,便跟着东勤,他反着将两百块钱押上去。

骰盅开了,果然赢回两百来。二进精神爽朗起来,只觉得有一种心安的幸福感。他毫不犹豫地继续下押了,仍旧是东勤押什么他就反着押。过一会儿,看东勤那边的运气慢慢旺起来,他再顺着东勤来押。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局,东勤手里那沓钱已然薄下去不少。而这段时间里,运气好的时候,二进那原本的两百元翻过了十几倍去,这会儿,却只剩下一张皱巴巴的百元大钞孤零零地蜷在手里。之前那股爽朗劲没有了,还有些懊恼,后悔当初就该适可而止。这时礼金也不够了。干脆心里一横,在那张仅剩下的百元大钞上吹口气,求着菩萨保佑,想着再赢回一百,够本就走。这时的他早已不再去管东勤怎么下押,他自己选了双就押下了。骰盅在庄家手里晃起来,显得很诡异,瓷片磕响的声音清脆入耳,真怕突然间这骰片就会碎掉似的。

声音骤然停下,像是有人大喊一声,“开!”

单。

输了钱,二进心里反而是坦然了,至少没了之前等着开盅时的那份紧张。这时旁边的东勤也在往外赔钱,二进无奈地笑笑,想到自己丢了礼金,再看东勤手里的钱还有一小沓百元大钞,便找东勤借。东勤倒是爽快,随即抽了两百给他。二进悻悻地出了屋,去账房交了礼金,账房先生慢声慢气地记录着名字和金额,一副好不从容的样子,竟看得二进心里急躁起来,终究还是要想起之前的一番折腾,便越发后悔当初不该赌钱。

这时的院子里,矾溪也来田家祝寿了,在堂屋里送了恭贺,就往院子里那座煤火边去了。看见矾溪过来,早已有人让出位置来。还不等矾溪落座,便有人在问候许先生了。矾溪客套一番,回着问候礼,就听有个声音在问,“听说云山这日子不是许先生给勘的?”

矾溪轻描淡写地给予了确认。

于是有人请教起矾溪来,“那你看他田云山自己选的这个期,还好?”

“还不错。”

人们注意观察砚溪的每个细节,矾溪的眉头微微一挑,语气仍旧是平和的。可既然是“还不错!”那言下之意怕是“还有更不错”的意思,问得最紧的那人推敲着矾溪的话,又去请教矾溪,“那如果是他田云山求到了许先生门下,许先生该给个什么日子好?”

“没有人去爷爷那里问期,爷爷从来不会透露消息。我也是不敢去问的。”

在场的人都知道矾溪虽是许家的长孙,却没在许先生座前从师学艺,听矾溪这般说,便知再想从矾溪那里挖到信息怕是难了,好奇的人们便带着几分意犹未尽暗自琢磨去了。

寿宴摆到晚上,前来捧场的人更多了。二进应付过自己份内的事务,遇到一些杂事,便一起出力帮着解决,一想起下午输钱的事,便在心里说服自己,只当是买了教训,心意却久久难以平静。闲下来的时候,他便围着炉火去听别人闲谈。听见有人在低声议论家魁那位没有回来祝寿的姐姐家菊。不知道这次祝寿,家魁有没有给家菊那边送过消息去。有人说家菊都被田云山赶出家门十多年了,怕是得了消息也不会回来。又有人说子女不言父母之过,毕竟是骨肉血亲,趁着这日子赶回来,父女间恩怨也许就解了。

其实要说家菊是被田云山赶出家门,还真是有失偏颇,只因家菊没有顺着田云山的意思在城里找户人家嫁了,反而是出去打工几年,跟一位比自己家还穷的穷小子结了婚,而且不声不响一嫁就是千里之外,等到家菊再回来拜年,连着好几年,田云山都没让家菊进门,家菊这才与这边没了往来。众人你言我语,话题也是不停地转变,谁都有话题可以抛出来。在这些闲谈里,除了这些乡间故事,二进时而也就听见有人说今天这场面真够热闹,真不愧是他田云山辛辛苦苦攒了三十多年攒下的人气。这话说得似乎有些刻薄,其间却也不乏有人感叹,说这些年好多人打工挣到了钱,都急着跳出这个穷山沟,要不然这场面恐怕会更热闹。也是在这一片闲谈里,忙完了差事的二进也是感到一身轻松,那些闲谈正听得入迷,有人过来打听家魁的下落了,这时二进才注意到,先前司仪先生也是好几遍地向自己打听过家魁。他便有些好奇,难道好久不见家魁了吗?同样感到好奇的远远不止他一人,然而还不等别人主动发问,前来打听家魁下落的人便已透露出消息,说是家魁已经失踪好长时间啦。

十二

田云山气急败坏地托请人去找家魁了。二进和另外一些帮忙听差的人把场面上的事务应付过去,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家。三梅第二天就要赶回省城去应酬家里的客人,一早回来睡下了。二进远远看见家里还亮着灯,开门进来,屋子里却一个人也没有,只有炉火上坐着水壶在浅浅地发着声响。

洗漱后进了卧室,二进摸黑到窗前将手机放好。再往床边去的时候,眼睛适应了屋子里的光线,便对着那个被夜色包裹起来的背影轻唤着景柔的名字。景柔那边没有回应,他小心翼翼地爬到床上,轻轻去扳她的腰身。刚刚扳过来一点儿,那身子一扭,继续向着另一边倔强地躺着,二进便在自己这边安静地躺下,想了一会儿家魁失踪的事,只是觉得好奇,慢慢地也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一家人早起去送三梅。二进将那些三梅要带回省城的东西正往她车上搬的时候,三梅拿着一只红包交到了江淑珍手里。还隔着老远,江淑珍便客气起来了,一翻推脱,红包终于是拿在了江淑珍手上。不久,江淑珍觉得手里有些发飘,又不好去拆了红包来看,便在暗地里掂一掂,只觉得红包不像往年那般厚实,那些说到一半的客套话便被堵在嘴里发不出声来。

送完三梅,二进直接去了田家,这时田家院子四周已经散聚起了不少人,家魁竟然也在。

家魁在去镇上为摆寿酒操办伙食时理了发,顶着一颗留了寸长头发的圆脑袋回来时,一张脸更显大了,眼睛却是更眯了。他眯着一双眼看见二进的时候,原本脸上像是硬挤出来的一丝讪笑骤然一凝,有些张惶地匆匆看过一眼,正好也让二进更好地目赌到他脸上那两道骇人的伤。二进越走越近,家魁却避开他到了院子的另一边,从周围人的说话里,二进觉察到那些话都是与家魁脸上的伤有关。

“家魁呀,你有什么话就跟翠芸好好说呗,有什么事是不能商量的,被人家挠了两爪子破了相,你得让她负责。”

二进顺着这些线索去听,大致听出个头绪,又听见有人说,“文胜刚刚还说他看过期,今天正好宜婚嫁,宜搬迁。家魁你要不去给翠芸好好说说,这打也打了,抓也抓了,趁大家都在,你们今天把事儿给办了,也省得我们再忙一场。”

家魁一手拿着烟盒,另一只手上总拿着一支烟,看见哪位抽烟的人嘴上停下来,便递上一根让他们续上,他在一旁一脸陪笑的样子,牵动着脸上的两道伤渗出一股血腥般的残暴,在别人的一片打趣声中,他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看着家魁这副样子,二进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脑海晃动着不久前家魁在他家借宿时的样子。就像是在做梦一样,二进觉得,那天在市里的家魁才是真实的,而如今两人四目相对,家魁赶紧就将目光转向一边,带着一股惊恐和心慌。慢慢地,他发现家魁对他似乎比对别人更加地回避,他觉得这可能跟别人总是在对他说笑有关。但马上他又想到,也许是他常年在市里生活,长时间脱离了乡邻生活的缘故吧,在这种时候,别人的这种说笑和打趣也许才是对那些尴尬最好的稀释,但这时他的心里却沉着一块石头一样,既然他打不起精神来与那些说笑打成一片,他便混迹于这片说笑中,埋头苦干地帮忙处理起寿礼的善后事宜来。

在田家帮忙收拾完,一帮人又要到文胜家去帮忙准备搬家了。这天在文胜家要将需要搬走的物什收拾好,只等第二天有车来运走。一帮人忙到太阳下山好久,晚饭还没有做好。一群人就收拾桌子掷起了骰子。二进没有参与赌局。再说身上分文没有,欠着东勤的两百块钱还时不时地让他不得安心。于是他便远远地在一旁歇着。终于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文胜一家抱歉晚饭准备得太晚。大家正要入席,突然有人急匆匆地在往这边跑来,一边跑一边就喊,“快去看呀,田云山在家闹上了,要把家魁赶出家门不再认他这个儿子。”

十三

关了灯的卧室里,只有小片亮光从床上散发开来,景柔拨弄着手机,听见院子里有了动静,然后是有人开门进屋的声音。

二进进到屋里来,屋里只有父亲一个人守在火炉边抽烟。

“我妈睡下啦?”到火炉边坐下,二进感觉到炉子不是太热,拎起水壶来看,发现炉膛里火已经不旺了。

“害头疼病了。”捱了好久,刘云山才说。

“好好的怎么害起头疼病啦?”

“说是早起受了风寒。”

“吃药没有?”

“躺躺就好。”

一段时间以来,刘跃山总是一副有气没力的样子。二进拿块材扔进炉子里,一边就想,一年前他还那么能折腾,竟然能不声不响地来逼他的婚,如今的刘跃山一下子就像是老了十几岁似的,难道那点儿精气神全耗在了之前那番折腾上?

炉膛里有火烧起来的声音。二进想到刚才所想,觉得自己有些刻薄了。

这天从早上起来,景柔就被手机缠住不得安宁,无论是发消息还是打电话,娘家那边的一众亲友几乎都是在打听家魁和翠芸的事,这令景柔感到无比的厌烦。对于翠芸,她从母亲的那些念叨里固然是不陌生的。在刘跃山牵头发起那场所谓的逼婚之前,叶芝兰对她的教导也是有着明确方针的,久而久之,叶芝兰的那番说教似乎也就有了一套固定的模式。如果说叶芝兰是将三梅这样嫁往省城的姑娘当成了正面教材,那这位翠芸无疑就是被树立成最典型的反面教材来时刻对她进行着敲打。虽然总是在听母亲说着翠芸,翠芸本人她却是没见过几次,印象也不深。在她的脑海里,翠芸总归是一个美丽内敛的形象,冷若冰霜的面庞里隐着一丝孤傲,当你准备上去和她搭话时,隔着好远她就把你瞪回去。

总之,翠芸的存在似乎就是一个谜。这时,她又想起了家魁,又想起那天她收拾那张长椅来给家魁当床铺时的情景,那时家魁就在她身后不远处站着,她回头看他,发现了他那副丑而纯洁的样子,呆呆地立在那里。还有他那扰人的鼾声,搅扰得别人难以安宁,他自己却睡得很香……她胡思乱想着,任由这些回想的头绪在脑海里乱蹦,想到哪里就是哪里。这时卧室门上有了动静,她做出一副已经睡着的样子,突然又发现手机还在手边,便赶紧将手机收进枕头下,同时装作是翻身的样子,身子向里侧了过去。这时二进已经摸黑到窗前把手机放好。回到床边来,景柔却突然说话了,让他有些猝不及防,就连景柔自己也感到有些意外了,“家魁的事你都知道啦?”

“当然知道,今天都在说这事呢。”二进愣在床边,等景柔继续往下说。

“明天我回去了。”景柔心里一阵窝火,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话。之前那段沉寂下来的时间里,她其实一直是在等二进继续往下说。然而二进那边,景柔的话让他大感意外。这时眼睛已经适应了屋里的暗光,他可以看到景柔的行李箱已经收拾在了衣柜前。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嘴里哩哩啰啰地,像是犹豫不决,终于,他像是在对她突然做出的决定表示不满,“假都请好了……”

不等他把话说完,景柔已经裹了被子睡向一边。

二进坐在床的另一边,望着那个要与自己划清界线的身影,心里有些发狠。转念一想,景柔脾气大,耍点儿小性子也是正常,反正是请了假才多留几天的,别人要是问起来,随便说一句因为工作需要提前回去,也大可搪塞过去吧。更有可能是,他觉得明早起来景柔的气就消了,一切问题也都烟消云散。这么一想,心里便也慢慢平静下来。进到被窝里,便要去抱身边那个瘦小的身影。伸出去的手快要接触到那个瘦小的躯体时,却突然顿住了。这时他脑海里突然像是接触不良的电路划出了一道电光,一个模糊的身影在她脑海里闪过——方颐——他差点儿叫出声来,因为他惊奇地发现,这会儿近在枕边的这个躯体上,他没有看出半点儿方颐的影子了。

阵阵失落感蒙上心头。一阵疲惫中,二进慢慢睡去了。

直到二进那边有轻微的鼾声响起,景柔这边却是半点儿睡意也没有。在暗夜里睁眼发了一会儿呆,仔细捕捉了一会儿二进的鼾声,她确定二进已经睡熟,便去枕头底下摸索到了手机,钻进被子里,去通讯录里找到“客服部林经理”,摸索着戴上耳机,犹豫了一下,毅然拨了电话。等到电话里空号的提示音响起,她闭了眼,脑海里满满都是与林成栋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要说林成栋这个人,从那天在茶馆里的初次见面算起,她相信林成栋这样一个人给任何的感觉都不会好。总之是林成栋相貌并不出众,即不富也不贵,说话直板得冲人,似乎在任何时候,他骨子里总是透着一份冷漠,而他不经意间的嘴角一挑,一种毫无由来的高傲便常挂在脸上。就这样一个人,如果说母亲是看中他那城里人的身份,可就他家那三间房住四口人的格局来看,真不知母亲对于自己乘龙快婿的标准模糊到了什么程度。

而偏偏就是这样一个林成栋,母亲竟还独独为他跑到市里来逼她去相亲。可也偏偏就是这样一个林成栋,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搞的,自己偏偏就有点儿喜欢上了。

“要知道,我是不可能与你结婚的。”想起在与林成栋开始约会之初,自己和他便有言在先。

“你告诉跟我妈联系的那人,就说我们不合适,早就没联系了。”后来他们的约会继续,慢慢地,两人之间的密会竟让她有了一种类似恋爱的感觉。虽然她曾告诉过林成栋不要主动联系她,但她还是想突然某个时候又有他的消息来。有时候她是想主动给林成栋发消息,就像平常闲聊一样。以前她在上班的时候就总给他发消息,总是一些日常的闲聊,而他多半也是不回的。有一天,她竟然奇妙地发现,她很享受这种体验。就是在这种未收到回复的状态中,她开始犹豫着要不要给他发消息的时候,她的手机突然响起,是母亲的电话打来了,瞬间,一种心灰意冷的感觉猛然袭上心头,她伫立窗前,心生彷徨,看着对面楼的阳台上,一位穿着睡衣,蓬着头发的大约三十多岁的主妇正在晾晒衣物,而她这边,电话铃音像是知道主人就在旁边一样,响铃越发地急促。慢慢地,她想,是该结束与林成栋的这段关系了,接着便是一阵莫名的悲伤在心头漫生开来,随着一阵无力感袭遍全身,一阵委屈紧接着漫上了心头。她想,这么多年来,当父母们都阻止她和二进交往时,都是她在母亲那里像个随时都会倒下的冲锋队员一样在往前冲。二进呢?她有些轻蔑地想,在她和二进之间,也许二进永远都只会尖着嗓子学着母亲的样子来诉说自己的委屈,而当着她母亲的面,他却只是一味地妥协,好像只要不吵闹,日子这么将就着过下去,他——便——已——经——很——知——足——了……

所以,她毅然决然地确定,林成栋的存在是合理的,而且是必需的——必须有一个林成栋出现,介入到她与那样一个二进的生活中来,就像是要为她的这种委屈做个见证似的。

但是,马上她又会冷静下来,她不免就想快点儿结束与林成栋的这段关系。而正当她还在有些犹豫的时候,她和林成栋之间的关系就算是要嘎然而止了,而且这种结束的速度之快,快得让她喘不过气来。

当她的回忆再次触及和林成栋的最后一次通话时,当时的情景就像是仇人一样红着眼地朝她追杀过来——电话里,林成栋痞气十足的语气里带足了厌倦,像是刻意要让这场关系画上一个生硬的句号似的,他说,“我是不会上你家去的。出来玩可以,而且一切开销都要算你的。”

顿时,一股烙印般的羞辱感痛刺着她的心,一番痛彻心扉之后,她像是在冰天雪地里被泼了一盆冷水,她一边打着冷战一边强颜欢笑地让自己冷静下来。

景柔揉着眼睛,毅然决然地把亮在屏幕上的这个联系人删掉了,她的心情顿时舒畅起来。不久睡意渐浓,一夜长眠,再次醒来,天色已经放亮,这时二进已经起身,站在打开窗户的窗前,正在捕捉远处传来的一片吵闹声。

十四

二进循着吵架声往柳文琴家去了,路过田云山家,看到他家的大门开着,屋里没人,屋外扫拢的鞭炮纸在院子前堆了厚厚一堆,已经点火沤了一天,仍旧有一股青烟袅袅升起,灰白不一的墙面早已成了一面面花墙。

二进赶到柳文琴家时,柳文琴家的院子里已经围上了不少人。二进附到人群上踮起脚尖往里望,看见文胜在这边拉着母亲柳文琴,田云山在另一边被人纠缠着,那人脸上带伤,尽露狰狞,二进方才知道是家魁。不久二进身后又围上来一层人,他又被挤得往里进了一层,脚也踮得酸了,正好挤到了东勤旁边。这时家魁半匍着身子扑在地上,求住田云山一条腿,一副哭腔跟了过来,“哎呀,我的亲爹呀。你就行行好吧。你这样谁还敢上我们家的门儿呀?你不记得十年前的事啦?我都三十好几的人啦。”

离家魁不远的地上,刘礼芳歪坐着举起一双手,带动着身子从肩前扑到大腿上,“我的老天爷啊。我这是造了什么薛呀?”旁边几位妇人想把她从地上扶起来。这时围观的人群里,有人正在传看一份礼单,听着身边的议论,二进知道这场纠纷是因为礼金。

“你个狗秧子,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丢脸的东西。”田云山呼呼喘气,收纳气力后,另一只脚往家魁胳膊上踢。另一边,趁着田云山和家魁纠缠,柳文琴退到一边向围观的人们大诉着委屈。

“又不是我去招惹他,我大清早一开门,这老东西就蹲在门口抽烟。”

“哎呀,你也少说两句吧。”文胜正在给人散烟,伸出去的手上本来夹着两只烟,扭头来数落着母亲,再回头,烟已经被人接去了,只剩下两根空着的手指还做着捏住的姿势。这边田云山踢在家魁身上的力道渐弱,气喘中带出长长的咳嗽,两行隐隐的老泪顺着皱纹往下蜿蜒。

“哎哟,今天田云山要真是能从文胜家拿到钱,那我也可以和文胜算算,我也能拿回四百块钱来。”礼单传到了不远处,不久便传到了东勤手上。

“也是啊,谁能想到人家这一搬走,其实还有这么一出账可以算呢。”东勤直夸田云山聪明。

“干脆就把账本拿出来对质呗。”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

“你们就知道看戏不怕台高是吧?”柳文琴双手叉腰,朝这声音骂起来,“我这一大家子搬下来,几本破账,谁还专门找人去保管?”

不等柳文琴说完,文胜的骂声先过去了,人紧跟着恨不能早点儿去堵柳文琴的嘴。人群里嘤嘤嗡嗡起来。东勤“哼”了一声,说,“你们听听。啊?这要换作是我,别说五百,今天不给我五千他柳文琴休想走人。”

等到二进拿过账本,才知道这是田云山夫妇六十大寿的礼单,在翻开的那一页上,文胜的名下记着一百元,早已被人抹得泛起黑垢来。再看看被人围住的家魁,他那副狼狈样让二进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时有人从他手里拿走了账本,他回过神来,又想起还欠东勤两百块钱的事。他想着该从哪里弄到钱来还给东勤。这时三梅已经回了婆家,景柔那边……

二进这才想起景柔说过今天是要回市里的。他赶紧去摸口袋,准备去找手机,同时从人群里往外挤。等到他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他才发现手机没有带在身上。他有些心慌,急急地就要往回走,这时的前路上,一个女人的身影正在慢慢远去。

他认得,那是翠芸的身影。二进立在原地,打量着这个默默远去的身影。这时在他卧室的窗前,他的手机上有了三个未接来电,都是母亲江淑珍打来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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