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故事发生在明朝洪武年间。
那时,河北大部为北直隶省,在其所辖的迁安县内有一京东重镇,名曰建昌营。建昌营北有冷口关隘,山势极其险峻,早在秦代就已构筑长城,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镇里有回、蒙、满等7个少数民族与汉族,生活习惯各自不同。镇里有轩辕庙、关帝庙、鲁班庙、玉皇庙等数座寺庙,每年的庙会都吸引邻省和京津地区的香客前来。镇里商铺林立,生意兴旺,有“拉不完的建昌营”一说。镇里西大街有两大户,一家姓任,一家姓梁。“仁义胡同”的典故亦从任梁两家而起。
1
县衙里贴出了告示,三个月后,朝廷即将在礼部贡院举行会试,选拔人才。任先成的公子任文章从小饱读诗书,在去年的乡试里已经获得举人,此时更是加倍用功,力争金榜题名。任老夫人隔几日便到庙里烧香,渴望娇儿能光宗耀祖。
这日清晨,任先成头戴瓦楞帽,身穿团花长袍,足蹬黑布靴,来到书房前掀开布帘,见儿子正潜心研读,满意地笑了笑,穿过正厅,沿着青石板铺就的走廊,来到门楼外,手里摇着纸扇,直奔街口的市场。
两旁的店铺一家挨一家,小贩们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任先成正走着,一个灰布长衫上缀着补丁的人站在他的面前,双手抱拳,深深地给他鞠了一躬。任先成拱手还礼。那人的脸色格外苍白,细声细语地给他问好。任先成说,刘秀才,你去忙什么?
刘秀才的眼角露着笑意,一字一句地说,任老爷,前街马掌柜的药铺要开业,嘱咐我去写副对联。
任先成点点头,说,先生满腹经纶,令人佩服。
刘秀才脸上的皱纹挤了挤,额头有了汗,说,任老爷过奖,贵府公子的文才卓而不凡,不久必能高中状元,成就大业呀。
任先成手抚长须,喜笑颜开地说,多谢吉言,你既有事在身,且忙去吧。
刘秀才又冲任先成拱了拱手,低着头,贴着路边,匆匆地向前边去了。
这时,满身油污的马屠户扛着一扇猪肉大步向这边走来,嘴里叫着,闪开,闪开,休要挡了俺的路!
前面的行人都躲到一边。任先成侧了一下身子,手里不紧不慢地摇动纸扇。马屠户猛地抬起头,眼眉刚要立起又垂了下去,叫了声,任掌柜的······
任先成手里摇着纸扇,微笑向他示意。马屠户到了自己的摊位前,一猫腰把肉放好,仔细瞅了瞅旁边,喝道,你占了我的地了,还不挪一下!那人听了,脸色有些难堪,却听话地把案子向旁边用力拽了一下。马屠户坐下来,解开长褂衣襟,狠命地扇着风,见任先成到了跟前,又挤出一张笑脸,说,任掌柜的,给府上割些肉去吧?
任先成说,行,就拣些精细的,不要肥腻。
马屠户嘿嘿地笑着说,任掌柜,待会儿我就给您送去。
入夜,月色皎洁。任文章吃过晚饭,立即学习去了。任先成坐在院内的葡萄架下,在石桌上摆了一壶茶,自斟自饮。这时,他看见邻居有人摇摇晃晃爬上了房顶。仔细看时,竟是梁家的公子梁振业。
梁振业手里拎着酒壶,骑在瓦脊上,已是醉眼朦胧,嘴里念道,好酒,好酒啊。
梁振业的父亲梁唤匆匆地跑出厅堂,气喘吁吁地指着儿子叫,快下来,小心摔着。梁夫人也站在身边,急的直搓手。
梁振业根本不理会,一仰头又喝了一口酒,呵呵地笑了起来,说,谁说我腹中无才?我也能酒后诗百篇哪!
梁唤气的直揪胡子,叫道,你这逆子,休要胡言。
梁振业喊道,爹,我给你背一首诗听听。说着,他扬起长长的衣袖,对着皓月吟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边,任先成怕是邻家的热闹搅扰了儿子,就站在台阶上冲梁唤拱了拱手,说,梁兄,快叫贤侄下来,小心摔着。
梁唤也冲任先成拱了拱手,无奈地说,没办法,没办法呀。
任先成回身又看了看儿子的书房,十分着急,陪着笑说,文章就要赴京赶考,正在用功之际啊。
梁唤长叹一声,冲房顶上喊,振业,你可不要误了任状元读书。
梁振业听了,仰天大笑,又喝了一口酒,愈发放大了声音说,管他什么狗屁,我只想当我的酒官,谁也管不着!
此时,不远处传来马蹄之声。不一会儿,来了一个年轻人,头戴武巾,腰系丝绦,斜挎着宝剑,腾腾地走进任家。任先成定睛一看,是外甥赵青云来了。赵青云见了舅父,赶忙跪地施大礼。任先成扶起外甥,依旧在唉声叹气。赵青云问,舅父为何叹息?任先成指了指邻居的屋顶,又指了指儿子的书房。
赵青云说,这有何难?我去把那小子拉下来,免得耽误了表弟学习。说完就要攀墙。这空儿,门开了,任文章一手拿着书卷,一手冲这边挥了挥。任先成和赵青云随着走了进去。
表兄,你要干什么?任文章问。
我想帮他解酒,免得在上面喧哗。
任文章笑了笑,说,邻里应该和睦相处,怎么能随便动肝火呢?其实,只要心中有静地,又何必在乎外面的世界?
2
大考的日子就要到了。
任文章在下人的陪同下,带着行李和书卷上路。任先成和亲戚朋友一起为儿子送行。刘秀才因为文章小时曾教过他两个月的《三字经》,也在此列。今天,刘秀才特意穿了一件圆领的长袍,洗的干干净净,上面只有一块补丁。他跟在文章的身后,步子比以前矫健了许多。走了一段,任文章请他回去歇息。他说,难得有今天这样的好心情,再送一程。
到了十里长亭,任先成和儿子告别,嘱咐他一路小心。任文章庄重地给父亲行了礼,请他多多保重,便大步朝前走了。
刘秀才望着文章远去的身影,眼里挤出了几滴泪来,说,可惜我老了,再不能去求取功名。
任先成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世间路有千条,先生不必对此耿耿于怀。
刘秀才连连点头,眼里又挤出一滴浊泪。
送走儿子,任先成来到了镇里的正街。那里有他经营了半辈子的汇丰粮庄的总店,外地还有几家分号。总店规模是迁安北部最大的,前有五间门市,后有宽敞的仓房和硕大的粮囤。
看见东家过来,管事急忙走出柜台,给任先成施礼。一个小伙计泡了壶新茶,恭恭敬敬地端了过来。任先成坐在主座上,面色平静,询问了最近的销售情况。管事站在对面,微微地猫着腰,一五一十地汇报。
任先成皱着眉,仔细的听着,不时地指出些策略。管事连连点头。
此刻,一个伙计跑了进来,见了掌柜的,先行了礼,又站在一边,表情有点难看。
任先成问,怎么了?
伙计看看管事,脸红了。
任先成轻轻地地拍了一下桌子,道,快说。
伙计的腿一软,跪了下去,回道,小的刚从官道上回来,咱的运谷粮车还不见影子。
任先成扭过头,看了一眼管事,说,都去了半个月了,怎么还不回来?
管事也跪了下去,说,前几日我已经派人去远处接应了,应该快到了。
任先成问,仓里的谷子还够卖吗?
管事掏出帕子一边擦汗一边说,照以往的销量,还能维持两天。
任先成嗖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说,看看你办的好事,要是耽误了买卖,你这个月的赏银还要不要?
这时,门外出现了一老一少的和尚。任先成瞅了瞅,低声叫管事再去叫人打探粮车,然后笑吟吟地迎了出去。外面的老和尚身穿灰色的僧袍,手里捻着一串佛珠,正是镇里广德寺的主持慧明。他见了任先成,弯下身子,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任施主一项可好?
任先成赶忙冲老和尚深施一礼,说,好,今日老友来访,更是好上加好,快快请进。说话间,任先成把老和尚师徒二人带进了内厅,请慧明落座,亲自端茶倒水。
任先成问,大师,今日怎么有空来此?
老和尚道,灵山庙会行将开始,我的师弟约我前去讲法,路过这里,特地来看看施主。
任先成说,来得正好,我最近手心发痒,必是想和大师切磋棋艺了。
老和尚微微一笑,手抚长须道,师弟催得急,贫僧实在不敢久留,有空还请施主到寺里赏光。
任先成还想留他们多歇片刻。老和尚站起身来,双手合十道,即已见过,各自心安,我们就此别过。任先成从柜台里拿出些银两递过去。小和尚看看师父,然后收下。老和尚称了谢,带着徒弟去了。
任先成站在门口,望着老友离去的身影,心中一片怅然。
黄昏的时候,运粮车终于到了。任先成盯着伙计们把谷子装进了货仓,才算踏实。他嘱咐伙计把门关好,然后走出粮庄准备回家。这时,一个人拦住了他的去路。仔细看时,此人身穿锦衣,油头粉面,却是梁家的公子梁振业。
梁振业给任先成深深鞠了一躬,说,任掌柜的,我要去前街买些物品,竟忘了拿银子,请借些一用。
任先成一惊,这个梁公子今天为何如此客气?他犹豫了一下,问,多少?
梁振业说了个数目,用眼角瞟任先成。
任先成说,这,是不是多了点?
梁振业说,任掌柜请放宽心,改日我定当奉还。
任先成掏出些银两给了他。梁振业顾不上道谢,匆匆地跑了。
任先成想了想,突然后悔了,这小子不会是背着他的父亲去干什么坏事吧?
3
一个深夜,冷口外五指山上下来一伙贼寇,顺着崎岖山路潜入了建昌营镇。他们拿着利刃,在主街上连抢了几家商铺。汇丰粮庄的门被撬开,贼人将一个看家的伙计绑在木桩前,有人持刀看着。伙计哪见过这阵势,直吓得尿了裤子。不一阵,粮庄丢了足有几千斤的好粮。
早晨,任先成刚刚起来,正在院子里活动,有一个手下跑来报信。任先成听了大惊失色,撒腿就往粮庄跑。到了那里,屋外围了一群看客。管事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口迎他。那个看家的伙计跪在里面,身上还在发抖。
任先成在门市和库房里来回转了一圈,脸色铁青,大声喊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究竟丢了多少?
管事拿着账本统计一下,报出了数字。
任先成冷静下来,坐在椅子上,吩咐倒一杯茶。伙计把水端过来,他慢腾腾地喝了几口,对那个受了惊吓的伙计说,你先回家去吧。
那个伙计立即哭出声来,说,掌柜的,你可千万别把我辞了呀,我们家还靠我养活呢。
任先成说,世道不太平,我怎么能怪你呢,你回家养几天神,工钱照发,等缓过来了再回来。
那个伙计听了,感激地给东家磕了几个响头,去了。
管事走到他的身边,问,东家,咱要不要报官?
任先成长叹一口气,说,那帮贼子都是口外的胡人,官家总不能越过关隘去抓他们吧?说完,他站起身走到外面,冲看客们拱了拱手,说,多谢各位相邻关心,请到店里喝茶。
看客们不好意思再站在那里,纷纷离去了。
刘秀才从街里匆匆地来了,给任先成作了个揖,说,任老爷,不必在意,所谓财去人安哪。
任先成微微一笑,说,是啊,是啊。
刘秀才凑到任先成跟前,小声地说,镇上好几家商铺都被抢了,梁唤的绸缎庄损失也不小啊。
是嘛?任先成又吃了一惊。
刘秀才忽然蔫了下来,不言语了。
原是梁唤来了。他的发髻一片蓬松,银簪歪着,脸色腊黄,冲任先成拱了拱手说,任兄,朝廷的税收我们一年不落,官家却不能保我们的太平,我们得找县太爷说说去。
这时,又几家被抢的商户也来了,纷纷叫任先成拿主意。
任先成捻着胡须,思索半刻,说,这事是得找找县令,多派些兵卒来镇上长期驻守,以防不测。
刘秀才一直没有走,听了大伙的议论,凑过来,弓着身子说,各位掌柜的如需写个状子,本人愿意效劳,赏银看着给吧。
去,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梁唤阴下脸,甩着长袖子驱赶他。
刘秀才羞得满脸通红,小声地说,我,我好心好意的,你怎么能口语伤人呢?
梁唤的眼睛瞪了起来,怒道,你好歹一个斯文人,再凑热闹就拉你一起见官。
刘秀才可怜巴巴地看了他一眼,低下了头,双手抱住肩膀,沿着路边嗖嗖地消失了。
几个人坐上轿子,直奔官道。
到了县衙,他们见到了县令李学,在堂前跪了一地,把被抢的事说了,恳请大老爷做主。李县令坐在案后,眯着眼睛盯着这伙富商看了一会儿,干咳几声走出来,亲自扶起大家,拍着胸脯说,各位放心好了,维护治安,本官义不容辞!
不久,冷口关又加派了兵卒守卫,到了深夜,也会有一队人马带着武器沿街巡逻。
4
京城传来喜报:任文章经过太祖皇帝的殿试,中了头名状元。
任先成得知消息,立刻协同夫人到广德寺,烧香拜佛。
广德寺位于建昌营的三圣街西,坐北朝南,正门高大威武,旁边有一副对联:广济群生开觉路,德修片念共慈航。大雄宝殿位于中央,踏上五级高的台阶走入里面,殿内供着佛祖如来,东面是文殊,西面是善贤。大殿外左右的耳房里还有四大天王的塑像,令人望而生畏。
任先成和夫人在正殿里虔诚地跪下,给佛祖叩了头,然后给了很多香火钱。慧明主持表示感谢,并祝贺文章高中金榜,还领他们到后边歇息。院内有两棵几百年的响杨树,足有三人合抱之粗,树下有一张棋盘。任先成指了指棋盘,说,主持,我们下几盘如何?
慧明主持立刻应允,俩人坐在石凳上,恣意地下了起来。任先成心情很好,思维敏捷,棋式步步逼人。慧明主持一边摆着棋子,一边笑着说,任施主,得饶人处且饶人哪。任先成哈哈大笑,下棋的招式渐渐柔了下来。
过了些日,任文章被皇上封了官,坐着官轿,铜锣开道,衙役前呼后拥地荣归故里。
任家立刻热闹起来。乡邻、亲戚、本地富绅纷纷来道贺。任文章头戴乌纱帽,身穿圆领窄袖长袍,胸前胸后都缀着补子,足蹬官靴,好不威风。
刘秀才见任文章的轿子落地,第一个抢身过去,跪倒在地,磕了几个响头。任文章掀开轿帘见是他,赶忙扶起。
任先成见了儿子激动地落下泪。一家人欢欢喜喜地进了家府。任文章换下官服,穿上便装,又将父母扶上正坐,大礼参拜。
门外传来一声高音,状元郎在哪里?状元郎在哪里?
说话间,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闯进院,穿了一身油污的长衫,卷着袖子,发髻蓬乱,竟是马屠户。厅外站了几个衙役,见了此人,立刻阴下脸,怒目圆睁起来。马屠户见这阵势,身子立刻矮了半分,步子斯文起来,到了任文章面前马上跪倒行礼。任文章冲他拱拱手,请他坐下。
马屠户嘿嘿地笑着,说,有状元郎在,那里有我的位子?
任文章说,这是在家里,都是乡邻,不必客气。
马屠户越发紧张起来,双手垂下去,脚都不知放哪儿了,只待了一会儿就拱手告退了。到了门外,他伸出大手,使劲擦了擦脑门子的汗,小声叫道,我的娘呀,状元郎的身上有瘆人毛啊。
这时,一个衙役进了厅内禀报,大人,迁安县令李学前来贺喜,已经到了镇里。
任文章立刻换了官服,和父亲一起迎了出去。
几个衙役开道,一顶轿子在街口停了下来。李县令满脸堆笑地走出,与任文章拱手相见。
状元郎好精神啊!李县令伸着大拇指说。
任文章摆摆手,说,大人过奖,请。
李县令牵着任文章的手往前走。
一群布衣跪在屋外给县令见礼。李县令一摆手,说,都起来吧。说完和文章进了任家的大门。几个衙役把在门口,摆手叫大家散去。刘秀才一边往回走,一边回头张望。他的腰肢更加佝偻,眼里有了泪,长吁短叹着去了。
人群里唯独没有梁家。
梁唤坐在厅堂内的椅子上,指着醉酒的儿子小声地斥骂,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看看任文章,真的考了一个状元回来,你呢?除了喝酒还会干什么?老梁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梁振业躺在床上,用力睁开通红的眼睛,说,这怨我吗?还是你的种不行。
你这个混蛋!梁唤举起鸡毛掸子朝他身上抽。梁振业疼得嗷嗷直叫。梁夫人夺过鸡毛掸子,说,热闹啥?你们不怕人家笑话呀。
梁唤坐在椅子上呼呼直喘。梁振业一边揉着屁股,一边哭丧着脸溜了。
几天以后,梁振业在酒楼里遇见了任文章的表兄赵青云。梁振业当着赵青云的面,说任文章的坏话。赵青云听了,怒气冲天,把梁振业打了一顿。梁振业上来了牛脾气,居然跑到县衙击鼓喊冤。李县令生了堂,问明原委,叫人看了梁振业的伤情,有些为难,差人去禀告任文章。
任文章正和一群文友在镇里的鼓楼上吟诗作对,听了差人的话,立刻叫来表兄问明事情原委。赵青云说,梁振业伤得不重,瞎咋呼呢。任文章拉下脸,说,如今我刚刚为官,你就做了这样的事,大伙岂不说你仗势欺人?
赵青云说,那你就看着办吧。
任文章叫人绑了表兄带到县衙。梁唤听说此事急忙去了,把振业痛骂一顿,表示是儿子挑的头,不再追究赵青云。
5
任文章告别家人,直奔山东赴任。
此时正是夏季。任文章及随从刚出迁安地界,天上就下起了瓢泼大雨。轿子被水浸透,加上道路泥泞,根本抬不动。任文章心疼手下,干脆和大家一起步行。途中遇到一个破庙,任文章招呼众人,匆匆跑进去躲避。
衙役在里面找了几把稻草铺好,请大人歇息。任文章坐在那儿,疲惫顿时席卷而来,渐渐地睡着了。手下人也都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
等他们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上都被绳索捆住了。一伙强盗已经把值钱的东西装进了自己的口袋,正要离去。
任文章喝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掠夺朝廷命官。
一个络腮胡须的强人听了,拎着大刀走过来,架在了任文章的脖子上,叫道,什么鸟人俺们都敢抢,当官的又怎样?
任文章道,你们眼里还有王法吗?
络腮胡须听了,叫道,王法算个屁,再言语,老子送你上西天!说完,手里的刀扬了起来。旁边的几个衙役顿时傻了眼。
这时,外面传来了马蹄声和脚步声。一群强盗紧张起来。络腮胡须也愣住了。
庙门大开,一个身穿战袍的将军领着士兵涌了进来,见此情景,立刻命令强盗放下武器。络腮胡须情急之中,举刀要砍任文章。将军手一抬,一枚精短的利器嗖地击中络腮胡须,他往后一仰,倒在了地上不动了。
士兵们解开了任文章等人身上的绳索,把剩下的强盗都捆上了。任文章向将军拱手致谢。通过攀谈,任文章得知将军叫沈云天,是南方人,上峰命令他前往冷口关监修长城并负责防卫。任文章说,我家就在冷口关下。沈云天听了很惊讶,说,太巧了。
天黑了,外面的雨还没有停。任文章和沈云天越谈越投机。沈云天说,今日相见,实属缘分,我们结拜为兄弟如何?任文章听了心中大喜,说,我正求之不得。于是,两人跪在地上,面对佛像海誓山盟,从此结为弟兄。
破庙里点起篝火。任文章和沈云天紧坐在一起,早已没了睡意,一直聊到天亮。告别之际,任文章取出笔,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告诉家人和沈将军结拜的经过,嘱咐父亲一定要好好款待义兄,然后交给了沈将军。两人就此别过,各奔前程。
沈云天到冷口关和驻地的兵马汇合,在教场沟附近安了营。他不敢怠慢,立刻指挥手下构筑城墙,严防外敌来犯。一日,一小股胡人前来骚扰。他带领兵卒将其痛击一顿。冷口关恢复了安宁。
闲暇时,他叫来贴身士兵陈林,写了一封拜帖连同任文章的信件,吩咐他先去任府一趟,过几日自己再亲自登门拜访。
陈林到了建昌营,一路打听到了镇西头。迎面碰见一位年轻人,陈林上前一拱手说,有劳公子,请问,任先成的府邸可在附近?
梁振业见一位身穿对襟战衣,打着绑腿的兵卒打听任家的住址,心中不悦,说,我是远处的,对这儿不熟。然后快步走了。陈林正站在路口犹豫,一个头戴网巾,身穿灰色旧袍的人走了过来,立刻又上前询问。来人是刘秀才,他一听是找任家的,脸上堆满了笑容,牵住陈林的手,说,官家请跟我来。
不一会儿,刘秀才把陈林领进了任家大门。刘秀才冲里头扬高了嗓门,叫道,任老爷,来客人了。任先成迎了出来。刘秀才说,这就是任老爷。陈林听了,立刻深鞠一躬,拱手问好。任先成把他带到客厅,让了坐。陈林把拜帖等递了过去。任先成看完,非常高兴,留陈林吃饭。陈林谢过任老爷,聊了一阵,转身告辞。
三天后,沈云天骑着大马,顶盔披甲地来了。陈林在前面引路,两个士兵抬着厚重的礼物。
任先成早早地迎候在街口,眼睛笑成了一条线。沈云天的人马一出现,街上的行人纷纷张望过来。到了跟前,陈林先作了介绍。沈云天跳下马来,疾走几步,行了大礼。任先成挽着沈云天的手朝家里走。人群里发出了不少惊叹之声。
梁唤正和儿子打此经过,见了这个场面,他的脸色苍白,用手点着儿子说,你看看老任家多威风啊,可叹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梁振业的脸抽搐了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怨我吗?梁唤左右看看,喝道,你再说一句。梁振业垂下头,不言语了。
马屠户刚从集市回来,见了这个阵势,说,将军是使刀的,我也是使刀的,呵呵,也算半个同行啊。旁边有人听了,笑出声来。马屠户立刻黑了脸,抓住那人的衣襟把他的身子拎了起来,吼道,你笑啥呢?那人一下子浑身哆嗦起来,小声地说,大爷啊,就当我放了个屁,行不?
小样,瞧你这胆子。马屠户放下此人,拍着他的肩膀笑道,逗你玩呢。
任先成把沈云天领回家入了上座,令府里所有的人都来见礼。下人端上了一品的茶和水果。两人聊到将近中午,任先成又约了几位乡绅前来陪客,一起到镇上最好的酒店去了。
6
任文章及随身衙役来到了他即将任职的山东邹县地界。眼前是一处官家的驿站,早有手下的县丞帅领一班人在此迎候。任文章的轿子刚刚落地,县丞就紧走几步,带着众人跪迎新县令大驾光临。一衙役掀开轿帘,任文章头戴乌纱帽,身穿圆领绿色补子官服,仪态严整地走了出来,冲大伙拱拱手,道,各位请起。
县丞和主簿等衙内官员先做了介绍,然后由县丞带路,几个人进了驿站。在厅堂落座后,下人端上了茶水和果品。任文章稍作休息。过了会儿,几个富商被人引着又过来行礼,在一旁落了座。其他的人则拉开距离,都站在了两旁。
过了一阵,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奔了衙门。
邹县县衙位于县城的中心,门楼高大,顶上蓝瓦兽脊,下方悬挂着六盏大红的灯笼,两侧竖着威武的石狮。十余个衙役正侯在哪里,见了新县令,纷纷跪倒拜礼。
任文章下得轿来,抿住嘴唇,不禁热血澎湃。
进了衙门,任文章见院子里摆满了大小的箱子,心生疑惑,问县丞,这是怎么回事?
县丞微微一笑,回道,这是本地乡绅送给您的。
任文章的脸色顿时露出不悦,袖子一弹,说,岂有此理。
县丞说,小人已做了三任县丞,每位新县令上任,都要走这个过场。
这时,几个富商也跟了过来,皆满脸堆笑地说,这是小的们应该孝敬的。
任文章二目圆睁,把主簿叫到身边,说,你立刻把这些东西登记在册,是谁的谁拿回去,不然按行贿论处!
此话一出,送礼的人纷纷冒出冷汗。没一阵,院内的礼物全被搬走了。任文章冲大伙一抱拳,说,各位请多多谅解,本官到此,是为全县百姓办事的,不是来发财的。
任文章上任之后,立刻查阅衙内所有的积案,逐一处理。他还常常带领手下深入民间,倾听百姓的呼声,制定了一些利于本地发展的条约。
邹县内外立即传开了:县衙里来了一个清官大老爷。
不久,任文章受到了上边的嘉奖。
一年后,任文章前往知府衙门办事,恰巧遇见了巡抚大人下来检查。巡抚马怀生见他一表人才,有意将小女许配给他。知府主动请缨做媒。
恰逢本地庙会,知府约任文章一同观灯。任文章把公务交由县丞代理,前往相陪。夜里,各种灯盏挂满了大街小巷,各种花样,格外耀眼。知府悄悄让人带来巡抚小姐与任文章相会。巡抚小姐不但端庄秀丽,而且知书达理。她与任文章一见钟情,互赠了信物。
几日后,任文章给家里写了封信,说明了自己的心迹,请二老做主。
任先成接到儿子的来信,高兴的一宿都没睡觉,立刻给儿子回信表示应允。亲事订成后,他特意办了几桌酒席,请来沈云天和众亲友。众人纷纷祝贺。任先成的脸上乐开了花。
沈云天举起酒杯对众人说,这是天大的喜事,诸位一定要多喝几杯!
任先成说,是啊,今日不醉不归。
消息立刻传了出去。建昌营镇里顿时沸腾了。人们皆露出羡慕之情。梁唤正在街上闲逛,听说此事,脸色顿时暗淡下来,自言自语道,唉,任家真是走好运哪。
一边,马屠户听见了,嘿嘿一笑说,梁掌柜的,你啥时候走好运啊?
梁唤瞪了马屠户一眼,说,我的运气很不好吗?你这个屠户,嘴里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
马屠户说,梁掌柜的眼眶如此高,我倒有个主意,李知县正打算娶二房呢,你就把自己的女儿许过去吧。
梁唤气得满脸通红,要去撕扯马屠户。
马屠户站在案边,手一用力,刀稳稳地落砍在猪肉上,瞪圆了眼睛吼道,你要干什么?平日你从不照顾我的生意,与任家差之千里,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哼!
梁唤见了马屠户的威风,一下子蔫了下去,硬挺着朝地上啐了一口吐沫,走了。
酒楼里,任先成和众人还在喝酒。刘秀才满头大汗地跑上楼来,朝任先成深鞠一躬,说,给任老爷道喜了。任先成叫小二搬来椅子,唤他过来喝酒。刘秀才惊慌地看了一眼沈云天,往后退了一步,说,各位老爷在此,小人不敢坐。沈云天上前拉住刘秀才的手说,先生不必拘禁,请坐。
刘秀才浑身一颤,腿软了下去,跪在地上给将军叩了个头。
沈云天一把拽起他,从桌子上抓起一个杯子,倒满了酒,说,来,喝了它。
刘秀才接过去,道了声谢,弯下身用袖子挡住杯子,将里面的酒慢慢饮尽,轻轻地咳嗽几声,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夸道,好酒,好酒。随后,他就坐到了墙角的桌子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7
农历四月十八是建昌营的庙会。
清晨,任先成早早地起来,先到粮庄绕了一圈,嘱咐管事一番。这时,街两边又多出了很多小摊,摆上了各种商品。各种表演纷纷登场,有扭秧歌的,有舞狮子的,有耍旱船的,有玩杂技的,热闹非凡。行人渐渐多起来,很多都是陌生的外地客。任先成摇着纸扇,身后跟着一个随从,慢悠悠地走。耳边不时传来小贩的吆喝声和观看表演的叫好声。他面带微笑,不慌不急,对于眼前的一切早已熟悉。
此刻,有人大叫,抬杆的过来了。
远远地,传来唢呐之声。行人顿时如潮水涌动。随从赶忙扶着任先成到了一家店铺的门口,请他站在台阶上观看。店铺的东家和任先成很熟,立刻叫伙计搬出一把椅子请他坐下,还叫人把台阶上其他的看客驱走。任先成说,没事,就留他们在这里吧。店铺的东家陪着笑说,怎么能让这些人和您在一块挤呢,万一伤了您我可担待不起。任先成没办法,只好随他了。
抬杆的队伍越来越近。十六个汉子抬着一丈多宽的木架,上面有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头上罩着一顶罗形伞,脚踩一朵莲花的模型,正在乐声中翩翩起舞。女孩的两边固定了一对青瓷胆瓶,身后是一面刻花雕框的坐镜。情景煞是好看。
任先成连连点头,说,不错,不错。
这时,刘秀才从人堆里挤出来,给任先成作了个揖,说,任老爷好。
任先成冲刘秀才拱了拱手。刘秀才从身后拽出一个女人,说,快来见过任老爷。那个女人穿了件青色的长袍,上面缝了一两块补丁,头发挽了髻,没有半点饰物,眉眼却还算漂亮。被男人推到前面,她的脸上现出羞涩,却痛快地给任先成施了个大礼。任先成见状,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谦和地还了礼。
刘秀才从背后的包里取出一幅字画,恭恭敬敬递过来,细声细语地说,任老爷,这幅字画是我新作的,本想在庙会里换些小钱,正好遇见您,索性就赠给您吧。
任先成说,先生的墨宝闻名乡里,我岂能白白索取?
刘秀才说,任老爷太客气了,您这么多年对我照顾有加,送给您也是应该的。
任先成叫随从把字幅收了,从口袋里拿出些碎银子递过去。
这,我如何能收呢?刘秀才嘴里说着,往后退了一步,眼睛依旧停在任先成的手上。
任先成把银子塞到刘秀才的手里。刘秀才眨眨眼睛,手里掂着银子有些发抖,脸上冒出汗来。
快收下吧,不必客气。任先成说。
刘秀才犹豫了一会儿,刚要把银子装起来。他身后的娘子猛地咳嗽一声,把银子抢了过去,又给任先成作了个揖,说,任老爷,我家秀才既说相送,怎么能收银子呢?说完,把银子又递过来,再次作了个揖。
刘秀才尴尬地笑笑,和娘子钻进了人群。
店铺的东家站在任先成的身后,说道,刘秀才的腰那么软,没成想,他的女人却有些骨子。
任先成赞许地点点头。
过了一阵,任先成又去了一趟轩辕庙。轩辕庙位于建昌营西南位置,占地八亩,四周被高大的围墙环绕着,门楼前竖着四根旗杆,两旁塑有两尊金刚罗汉,院里的大殿内供奉着轩辕黄帝,后面有一座七层佛塔和数间僧房,香火旺盛,游客如织。
任先成交了香火钱,前往大殿,虔诚地磕了几个头,方才走了出去。
庙门外,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衣衫褴褛,头发蓬乱,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拿着家什,向来往的人们讨要着。任先成掏出几贯钱给了她。女人连连致谢。任先成转身刚要离去,又有几个衣不遮体的孩子围了过来。随从正欲驱赶,被任先成拦下,掏出钱来给他们分了,然后长叹一声往回返。
身后一片喧哗。一个本地的公子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叫道,任老爷,救命。说完,抱住任先成不放,看时,他已鼻青脸肿。任先成正要问他原委,马屠户跟了过来,揪住公子的衣襟,举手就打。任先成拉住他的袖子,问,你为何打人?马屠户赶忙松了手,说,任老爷,您还是让我先打了他再说。
任先成阴下脸,说,光天化日,你岂能随便打人?
马屠户叹了口气,说,任老爷,你有所不知,这个混猴方才竟敢调戏民女,我看着不公,才要教训他一把。
任先成问公子,可有此事?
公子支吾半晌,没有答上话来。
这时,一个卖艺的老者和一个年轻的女孩也匆匆跑过来。老者冲马屠户拱手求道,好汉,不要打坏了他,我们爷俩可吃不起官司啊。
任先成顿时明白,推开了公子,斥道,你怎么能这样?
马屠户举手又要打。公子吓得哆嗦成一团。任先成摆摆手,说,既已给了他教训,再打出人命就不值了。卖艺的爷俩也给马屠户跪了下去,求他不要打坏了人家。马屠户踹了公子一脚,说,日后再做伤天害理的事,我饶不了你。公子连连许诺,仓皇地跑了。
卖艺的爷俩又谢过任先成,也去了。
任先成拉住马屠户的手,说,今日,我请你到酒楼好好饮上几杯。
马屠户哈哈大笑,叫道,任老爷太给面子了,喝就喝。
8
这年春节,任文章离开官邸,回归建昌营探亲。
院宅中前前后后都挂满了灯笼,门楼贴上了大红的对联。任文章回到家,立即请父母上座,磕头问好。正厅里的桌子摆满了瓜果,一家人围在一起亲亲热热地聊着。
任先成问了儿子与巡抚千金的婚事。任文章说,大婚日期还等二老定夺。任先成心中高兴,次日就带着两人的生辰八字去了广德寺,找慧明主持选了一个吉日。之后,任文章给巡抚大人写了一封书信,差人送了出去。
任文章思念义兄,让随从带着礼物,一行人去了教场沟。
教场沟离冷口关不远,四周地势险峻,山顶上修筑着雄伟的长城。
任文章来到军营外,立即有士兵去禀报。不一会儿,山门大开,沈云天身穿盔甲,足踏战靴,快步迎了出来,一把将任文章抱住,说,义弟,真想你呀。
片刻,俩人手拉着手进了大营。任文章望着山上的城墙,还有遍山的松树和杂草,叹道,好个险峻之地呀。沈云天哈哈大笑,和他进入帐内坐下。贴身护卫陈林端上茶来。任文章还认得此人,冲他点了点头。陈林跪在地上,给任文章行了大礼。
兄弟二人聊了很久。沈云天问到了文章的婚期。任文章告诉了他。沈云天拍着大腿连连叫好。到了中午,士兵端上酒菜。两人一顿畅饮,直至黄昏。
撤了酒席,陈林又端上茶来,给两位爷倒上,却紧锁着眉不肯下去。
沈云天问,你还有事吗?
陈林从怀里掏出一块白布,又给任文章跪了下去,说,我想请状元郎为我写个字。
沈云天假装生气地说,你胆子不小啊。
任文章笑了笑,说,这有何难?拿笔来。
沈云天不再说什么,命士兵端上笔砚。陈林高兴地站到案前把墨研了。任文章提起笔,问他,写什么字?陈林听了,怯怯地看了一眼将军,说,家。沈云天在一旁皱了皱眉。任文章说,好啊。说完,笔走龙蛇,转瞬间,一个潇潇洒洒的“家”字落在了白布上。
陈林满脸通红地道了谢,恭恭敬敬地用手托着布,退下了。
沈云天叹了口气,说,陈林和我是同乡,来这么久,必是想家了。
任文章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天色已晚。任文章要回建昌营。沈云天打算让他住下。任文章说,兄长有军务在身,我实在不便久留。沈云天嘱咐陈林带几个兵卒把任大人安全送回府中。两人在山门外依依惜别。这样,任文章在兵卒的护卫下,平安而归。
任先成告诉文章,本县县令李学差人来约他到县衙相聚。任文章看了拜帖,决定去会会父母官。任先成说,广德寺慧明主持想托你转交给李知县一封请示。任文章问,何事?任先成拿出了慧明主持的信,上面写了广德寺一侧殿倒塌,请县令予以拨款重修的内容。任文章问,可否属实?任先成说,我亲眼所见,千真万确。任文章这才答应。
次日,任文章坐着轿子,前呼后拥去了迁安县衙。李知县早在门外迎候,两人谈笑着进了衙门。落座后,俩人寒暄了一阵。任文章想起父亲所托之事,立刻将慧明和尚的文书呈给了李知县。李知县列举了本县很多需要急办的财务之事,然后一拍桌案道,既然任兄出面,一切好办。任文章说,我只负责转交,请李大人派人前往调查,如属实可办,如不属实,即可秉公而断,绝不可徇半点私情。
中午,李县令留任文章吃了饭。
任文章在家里住了几日,去拜访了一些亲朋。他还去见了刘秀才,给了些银子周济,还买了几包点心送他。刘秀才送走了任文章,顿时精神了很多。他手里拿着半包点心,走街串巷,一边走一边吃着,逢人必说,这是任大人给的,这是任大人给的。
马屠户看了他,说,秀才,拿点心换肉否?
刘秀才连连摇头,说,这是任大人给的,糗肉岂可相比?
马屠户假装生气追他,说,你好大胆,敢说我的是糗肉,我打你个糗肉样。
刘秀才吓得拔腿就跑。后面留下一串的笑声。
9
军营里有几位老兵回乡探亲。陈林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们从南方带几棵茶树苗来。几位老兵答应了。陈林在教场沟外送走了他们,偷偷地抹了抹眼泪。
这时,梁振业正打此路过,见了此景,笑道,小卒子,想媳妇了吧?
陈林瞪了他一眼,没言语,回军营了。
梁振业在背后哈哈一下,摇头晃脑地返回了建昌营。
路过街里醉仙楼酒家门口时,梁振业正在东张西望,忽然被人撞了一下,顿时打了个趔趄。定睛一看,对方身穿一件褪色的长袍,脚下的靴子有个指甲盖大的洞被缝合着。梁振业见是刘秀才,立刻破口大骂道,臭秀才,你瞎了狗眼!
刘秀才见了他,脸色被吓得苍白,赶忙拱手作揖道,梁公子,请多多见谅,穷秀才给你赔礼了。
梁振业的怒气还没消,斥道,你把我的衣服都弄脏了,快赔银子来。说完,伸手去抓刘秀才。
刘秀才被他唬的额头冒汗,继续作揖央告。
梁振业依旧不依不饶,狠狠地推了刘秀才一把。刘秀才蹬蹬地倒退几步,差点跌倒。这时,马屠户正好赶来,伸手拦住梁振业,叫道,小子,又在欺负人不成?梁振业见是马屠户,知道他胳膊粗力气大不好惹,只得作罢,用手点了点刘秀才,道,穷酸,这回且放过你。
马屠户不屑地看了看梁振业,说,亏你和任状元住在隔壁,脾气却有天地之差,今日,任状元在酒楼宴请乡邻好友,连我和刘秀才都被下了请帖,要是你中了状元,眼睛还不长到天上去。
梁振业大吃一惊,说,任文章在这里请客?
任状元没请你吗?马屠户笑说着,招呼刘秀才进了醉仙楼。
谁稀罕哪。梁振业嘴里这样说,心里酸溜溜的。
回到家里,父亲梁唤正要出门,见了他说,任家下了贴,要在醉仙楼宴请众近居,我还有事,你去吧。
梁振业说,我不去。
梁唤骂道,任家下了贴是给咱的面子,总得去个人吧。
梁振业还想说什么。父亲瞪了他一眼,叫道,别啰嗦了,你一定要去,邻里住着,你和文章差距如此之大,唉······说完,坐上轿子,绕开去醉仙楼的路,去别处了。
过了半晌,梁振业经不住母亲的唠叨,只好出了门,却去了另一家酒楼,找了几个友人狂喝了一顿。
回家的路上,他寻思半晌,又去了醉仙楼。楼上,任文章和父亲正在招呼乡邻。梁振业站在楼梯口,左右看了看,心里越发窝火,呼呼地喘气。
任文章看见了他,笑着走过来,先冲他拱了拱手,说,梁兄如何来迟了?快来喝酒。
梁振业本来也要还礼,怎奈双手不听使唤,只是在半空划拉了一下,说,你如今做官,怎么还瞧得起乡邻?
任文章诧异道,梁兄此话怎讲?
梁振业哼了一声,道,既已下了帖子,为何不等客人到齐,就已推杯换盏,是何道理?
任文章说,我差人去了贵府,说你早已出来,却不见影子,只好先开了席面,请多见谅。
梁振业说,分明是在小视我们梁家。
任文章差人叫来酒店东家,吩咐再开一席,他要和梁公子一桌。又叫人搬来椅子,请梁振业坐下歇息,稍后用饭。可是梁振业并不买账,借着酒劲,啪地拍了一下身边的桌子,几个菜盘落了地,摔得粉碎。任先成也走过来和梁振业搭话,并未动气。梁振业越发来劲,居然把一张桌子掀翻了,弄的一地狼藉。几个乡邻看不下去,纷纷上来指责他。梁振业依旧怒气冲天,叫道,你们怯任家在朝里做官,我却不怕。
任文章手下的两个衙役不干了,上前捉住梁振业的胳膊,想要带他出去。
梁振业叫道,有本事把我绑了送衙门。
任文章立刻命手下住手,依旧笑脸相对梁振业。
这时,梁唤匆匆地赶来了。他先给任文章行了礼,然后扬手给了儿子一记耳光,斥道,你这个不长进的逆子,还不与任大人赔礼。梁振业歪着脑袋不肯道歉。梁唤一脚踹去,梁振业坐在了地上。梁唤拎起他的耳朵叫他跪下。梁振业只得跪了下去,磕了个头,狼狈地跑了。
梁唤掏出银子,要赔了碎盘碗钱。任先成哪里肯让他掏。
酒楼的伙计又端上了一桌新做的菜。任文章约梁唤落座。梁唤虽已吃过,怎奈盛情难却,只得又坐下,几杯酒入肠就醉了。任文章叫人用轿子把他送了回去。
酒醒之后,梁唤又把儿子痛骂了一顿,叫他争气些。
梁振业赌气地跪在父亲面前,嘟囔道,他日我若得志,必叫任家难看。
梁唤苦笑一声,翻过身去,不再理他。
几日以后,任文章回了山东。
10
入夏,接连下了几场大雨,建昌营西小羊河的河水暴涨,冲破了堤坝,淹了附近几个村庄和田地,死了些人。镇里涌入了很多灾民,一个个衣衫褴褛,四处乞讨。李县令虽然请示了上面,救灾物资却迟迟没有到来。他把镇里的富商聚在一起,请大家尽力帮忙。
任先成在广德寺前支起简易棚,搭了锅灶,从铺里抽出几个伙计煮粥施舍给那些灾民。庙前每天都会排起长长的队伍。任先成亲自站在粥盆前为灾民乘粥,直累得腰酸腿疼,人眼见着瘦了下去。
一日,任先成在队伍里看见了刘秀才,问,你怎么也受灾了?
刘秀才叹道,我家的地就在小羊河边,这下全完了。
任先成给刘秀才盛了满满一大碗稀粥。过了一会儿,刘秀才又回来了。任先成问,你这么快就吃完了?刘秀才往不远处的响杨树下一指,说,我的夫人在那边呢。任先成望见刘秀才的夫人正把脸埋在大碗里狠命地吃着,没再说什么,又给刘秀才盛了一碗。
不久,大锅里的粥散完了。还有一些人眼巴巴地瞅着不肯离去。刘秀才和夫人一起过来给任先成施礼致谢。任先成说,你们暂且留在这里帮忙吧,也许能吃得饱。刘秀才激动地落下泪来。他的媳妇立刻跑到灶膛前去找活计干。刘秀才左右看看,不知道从哪儿插手,先是陪着任先成绕了一圈,后来就找了个树荫凉歇息去了。
这时,寺里主持慧明走出了庙门,看见任先成,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任先成冲他拱了拱手。慧明说,任施主真是功德无量。任先成道,主持过奖,扶贫济困乃是人之本分。
数日后,朝中运来了数车粮食,衙门在建昌营镇里又建了几家粥屋。任先成这里才轻松了一些。
谁知一个月后,镇里又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病:患者身上忽冷忽热,且上吐下泻。这种病传染的很快,不少人得了,有的还死了。顿时闹得人心惶惶,一片乌云笼罩了镇子的上空。大家都到庙堂里去烧香祷告上苍保佑。可是,病情依然在蔓延着。
任先成也患了这种病。汇丰粮庄被迫关了门。沈云天听说,立刻命陈林带着军中一个老大夫来了。老大夫给任先成号过脉,查了症状,开出一个方子。陈林急匆匆回军营取来了草药。药煎好,任先成吃下了。过了一宿,他的身上轻松了许多,又接着把剩下的药吃完。几天后,任先成的病全好了。他问军中大夫,我得的是什么病?军中大夫说,任老爷,您得的是疟子病。
任先成请军中大夫留下药方。对方答应了。任先成立即请人在镇里张贴告示,把方子公布出去。可是众人皆不相信。大小寺庙里依然聚集了很多香客,有的在神像前头没磕完就倒下了,再没有起来。
任先成心急如焚地去军营见沈云天。沈云天也很着急,他在帐内走了几圈,忽然站住说,我们可不可以将计就计?说完在任先成耳边又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任先成说,只能如此了。
随后,陈林送任先成回建昌营。在教场沟山口,任先成看见一株小树被石子围在中心,叶子很细,也很密,还开着一朵朵的小白花。任先成问,这是什么树?我以前怎么没看过?
陈林说,这是我春天托人从南方带来的茶树,叶子可以泡水喝。
任先成问,是吗?我只知道喝茶,却从没有见过茶树。
陈林说,是的,您闻闻。
任先成凑到跟前,果然香气扑鼻,赞道,不错,不错。
陈林说,以后我会采些花叶送给老爷,这树活了真是不易,原本带来七棵,却死了六棵,怕是水土不服。
任先成说,一定要好好保养才是。说完,急匆匆地走了。
回到镇里,任先成立即命手下四处散播:太上老君垂怜苍生,要在老君台送丹药解病救人了!
几天后,教场沟里的老君峰上磊起了一座高台,分两层,上面架着一座炼丹炉。早有军医按照药方,集齐了所需的青嵩、常山、草母、知母等药材,制成无数药丸,放入炉中。一个道长身穿道衣,手持宝剑,在炉前念念有词。几个小道士负责烧火。香烟缭绕中,炼丹炉也开始沸腾。
人们在四周呼啦啦跪了一地,烧香磕头,恳求老君赐丹。
老君台上,披头散发的道长围着炼丹炉不停地念着经,手里挥舞着宝剑。炉下的火越烧越旺,映红了半边天。过了一阵,道长跪在炉前,双手举天,大喊了一声,请宝丹!一个小道士拿着家什伸进炉里,捞出了一堆黑色的丹药。人们哭着喊着跑到前面,跪求仙丹。小道士一丸一丸地发了下去。丹药还冒着热气,人们也顾不得了,心急火燎地抓到嘴里吃了。
如此过了些日,镇上的疟子病都好了。
老君台一下子兴旺起来,总有人前来烧香。
11
任文章大婚的日子就要到了。
一日,任先成和夫人起身前往山东。沈云天带来一些礼物,还令几个士兵护送他们。任先成说,这怎么好意思呢?还是不必了。沈云天说,路途遥远,还是送送吧,等到了山东地界,再让他们回来不迟。盛情难却,任先成只好答应了。
一些乡邻也来送行。刘秀才给任先成作了个揖,说,任老爷一路顺风,烦请给文章老爷也带个好。任先成冲他拱拱手,表示感谢。梁唤出了大门,本来要去绸缎庄,见外面围满人,知道任先成要去参加儿子的婚礼,心中起了波澜,脚刚迈出门槛,又想退回去。马屠户看见他,喊道,梁掌柜的,为何要回去?梁唤只好又走了出来,明知故问任先成,任兄,你这是做什么去呀?任先成说,文章就要成婚,请我们前往主持。梁唤装作吃惊的样子,连连说,喜事,喜事啊。
过了会儿,任先成一行人远去了。
刘秀才站在那里张望着,嘴里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啊。
马屠户刚要走,听他说话又返了回来,说,你整天满嘴诗文,为何不考个功名?
刘秀才垂下头说,人各有命,我本草蚁,怎能登大雅之堂,就如你只会杀猪,焉能杀象乎?
马屠户瞪大眼睛说,乎你个鸟头。
刘秀才见他要发怒,急急地去了,出了十多米远还回身望。
马屠户见梁唤还在门口发呆,哈哈大笑,说,你家振业何时也娶个官家小姐回来?
梁唤听了一拂长袖,又回了院子。他进了大厅,见到儿子振业正坐在椅子上打盹,心中猛地燃气怒火,抓起一支鸡毛掸子敲了儿子肩头一下。振业疼得直咧嘴,睡意全无,问,打我干啥?梁唤呼呼地喘着气说,你给我中个状元回来,你给我娶个巡抚小姐回来。梁唤站起来,一边揉着痛处一边说,你说的倒好,就咱这门槛能出得了状元?
梁唤叹口气,回了自己房子。夫人问他,你不出去了?梁唤说,不想去了。夫人问,为什么?梁唤坐在椅子上,拿起纸扇使劲地摇了摇,说,心里堵得慌,我真是纳闷,咱们和任家的院子紧挨着,为什么他家能出状元,我家却不能呢?难道真是风水出了毛病?
夫人想了想,说,也许吧?
梁唤紧皱着眉头说,哪天我得找个阴阳先生看看咱家究竟出了什么毛病,就是花多少银子也要根治,不然就没脸出屋了。
十余日后,任先成一行到了山东地界。任先成下了轿子,对几位士兵拱了拱手,说,多谢几位相送,这就请回吧。
陈林也冲任先成拱拱手说,任老爷不必客气,我们再送您一程。
任先成不允。陈林却不肯回去。任先成只好随他了。又走出了几十里地,对面过来一群衙役,领头的到轿子前一鞠躬问道,轿内可是任老爷。任先成掀开轿帘,一看认识这个人,就说,是我。那个领头的带几个衙役一起给任先成跪了下去,行了大礼说,我们是奉老爷的命令来接您的。
轿子落定,任先成走了下来,心中甚喜,又请陈林等人回去。陈林放下心,转身要回。任先成递给他几锭银子,说,一路多烦几位保护,请拿去喝酒吧。陈林说什么也没收,带人急急地走了。
任先成在几位衙役的带领下,去了儿子的衙门。
大婚之时,在邹县的府邸,任文章迎来了巡抚的小姐。两人欢欢喜喜地拜了堂。
任先成和夫人在哪住了些日。任文章陪他去游了孟庙。任先成惦记家中的生意,不顾儿子的挽留,执意要回。任文章只得答应,临走叫他给沈将军带几坛山东本地的白酒。任先成想起来时广德寺慧明主持让他请文章题写庙名一事,跟儿子说了。任文章立刻提笔写了。
回到建昌营,任先成立即去了教场沟军营。沈云天见了义弟赠的美酒十分高兴,当时倒了一碗,一仰脖喝了下去,连声说,痛快,痛快呀。这时,陈林走了进来,给任先成作了个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包说,任老爷,这是我那株茶树结的,送给您泡水喝。
任先成接过来,见了一捧绿色的细叶和数点白色的小花,早已晾干,发出阵阵香气,非常欢喜,连说谢谢。
沈云天拍了拍陈林的肩膀,说,我这兄弟真是有心,居然让南国的树在北方安了家。
12
最近,冷口关一直有胡人前来骚扰。沈云天命士兵们提高警戒,不可疏忽。为了迷惑胡人,他还令手下在山头修了一段假城墙。有一次,他佯装失利,故意把一队胡人诱入假城,然后把他们围住全部活捉。
任先成得知沈将军获胜的消息,叫马屠户杀了三头肥猪,让伙计赶车送去军营犒赏。刘秀才遇见,等任先成走了,冲马屠户说道,还是当兵好啊,又有肉吃了。马屠户笑道,你这个呆子,只见人家吃肉,不见人家流血呀。
刘秀才听了,点点头说,有道理,我还是吃我的稀饭算了,免得掉了脑袋。
梁振业正好路过,听了他们的话,说,依我看,任掌柜慰问士兵的银子肯定是他儿子做官捞的。
马屠户说,你不要在这里讲混账话,文章大人是个清官,前些日子已经被朝里升了职,你再胡说,我打得你满地找牙。
梁振业脸色发白,紧紧地抿上嘴,走了。
任先成和几个伙计到了军营,把猪肉抬了进去。沈云天很是感激,亲自迎他进了大帐。歇了片刻,任先成提起那段假城,说想亲自看看。沈云天立即带他前往。
假城前后不到五公里,迂回在长城之间,高三米。任先成站在里面,垛口外吹来阵阵寒风,他打个哆嗦,心头忽然飘起一丝冷意。沈云天说,这段城墙看似多余,其实是个套子城,可以诱敌深入。任先成说,太玄秒了。然后,他便催将军带他下去了。
临走的时候,陈林追上任先成,问,任老爷,那日我送您的茶叶,味道怎样?
任先成说,好喝,非常新鲜。
陈林听了,眼里模糊了,说,茶里有我们家乡的味道呢。
任先成的心翻了个个儿。路过茶树的时候,他特意看了几眼。
茶树已经长了一丈多高,上面长满了细叶,身子朝南方弯曲着,好像在遥望着故里。
任先成叹了口气,坐上轿子出了教场沟。
到了建昌营街里,任先成听见外面有人喊,卖画,卖画。声音很熟,他掀开轿帘见刘秀才穿了一件破袍子,佝偻着身子正在吆喝,卖画,卖画。
他把一个伙计叫到跟前给了些银子,嘱咐一番,然后叫轿夫抬上轿子先走了。
伙计到了刘秀才跟前,也不挑剔,买了一副画把银子都递过去。刘秀才问,轿里坐的可是任老爷?伙计点点头。刘秀才眼里含泪,扑通跪下磕了一个响头,半天没爬起来。
一日,有个小和尚来找任先成,说慧明主持请他去广德寺一聚。
任先成便去了。
原来,慧明主持已将任文章题写的庙名装饰好,挂在了主殿之上,特意请任先成前来观看。任先成站在殿外望着儿子的字,心中一片高兴。慧明约他去下几盘棋。他立即答应,拉着慧明主持的手来到后院响杨树下。两人坐在石桌两边玩了起来。
大殿外,梁唤前来烧香。他听见有人议论任文章题写庙名的事,抬头看了看,心中顿时升起一团火气。恰这时,刘秀才也来欣赏,见了任文章的题字,立即招呼人们过来,一边指着一边夸道,不愧是状元郎的字,真是出手不凡也。
梁唤白了他一眼,说道,秀才真会拍马。
刘秀才眨巴眨巴眼睛说,梁掌柜的,任状元可是千里马呀。
梁唤哼了一声,进大殿磕头去了。
13
这日,梁唤从外边把一个南方的道士领回了家。道士身穿黄色八卦衣,拿着罗盘把他的每间屋子都看了一遍。梁唤说,仙师,您看我这里风水如何?道士半眯着眼睛想了想,没言语,出了房间四处张望半晌,目光在任家那边停住了,突然眼睛一亮,大叫一声,冲着那个方向跪了下去。
梁唤心生疑团,问,仙师,这是为何?
道士说,你的邻居绝非一般人家,定有文曲星下界。
梁唤说,仙师好法力,他家真的出了个状元郎呢。
道士说,你的邻居被一片紫气缭绕,日后还会出一品大员,前景广阔呀。
梁唤使劲擦擦眼睛,依旧没有看到对面有什么气体,只怪自己乃凡夫俗子,说道,我们两家只隔这一道墙,乃是任家先人所建,为何我们两家的官运天地悬殊?
道士走到墙根前,仔细研究了一番,说,问题就出在这堵墙上啊。
梁唤听了,心腾腾直跳,立刻给道士跪了下去,说,仙师如为我指点迷经,定会重礼相谢。
道士来回走了走,说,状元郎乃天上星宿下界,我若使了手段定会折寿,还是算了吧。说完收拾东西,抬腿便走。梁唤哪里会让他离去,拼命地捉住道士的衣袖,如汪洋里抓了一棵救命稻草,又跪了下去,说,仙师,不瞒您说,我膝下也有一儿,却生性顽皮,不肯用功读书,眼见难有作为,枉费了我一番心血呀。道士摇摇头说,这些我都已算出,还有一句话要告诉你,不出三月,你家就会惹上一场官司,轻则伤财,重则伤人。
梁唤闻听此言,魂魄差点出窍,脸色苍白地叫道,仙师,只要您使出手段,令我梁家也能从此兴旺,我愿多送银两与您。
道士叹了口气,说,也罢,你我今日相遇,必是前生有缘,我就帮了你吧。
梁唤长出一口气,从地上爬了起来。
道士叫他到大厅说话。俩人进去后,道士说,他家的墙正与地下千年吉顺之脉相合,你若拆了他的墙,好风水自然会转到你身上。梁唤咬咬牙,说,就这么着了。随后,他去拿了几锭银子给道士。道士坐在那里,不接。梁唤又去取了几锭,一跺脚,塞了过去。道士收好银子,烧了三股香,跪在地上祷告一番,又在一张黄纸上把符画好,递给梁唤,嘱咐建房之日把符埋在地基之下。
看完日子,道士便告辞了。
梁唤想了许久,找个纸条写上一行字,又把它晾在桌子上。他匆匆地去了街里,买了个比拳头还小的瓷罐。他刚要出店铺,被刘秀才撞见了。刘秀才冲他一拱手,叫了一声梁掌柜。梁唤赶忙把瓷罐藏进衣袖,慌忙地点点头。
回到家,梁唤见纸条上的字迹已经干了,便把它塞进了瓷罐,用一小块旧布把口封上了。
深夜。梁唤见任家的人已经入睡,就偷偷地在两家相邻的墙上用工具翘下一块石头,把瓷罐塞进去,又把那块石头凿去一小块,放回原来的地方,用水将洒下的灰拌了伴,封上墙缝,又去找了把干土泼上。
过了几日,梁唤买了一些石料和木材。
任先成看见,问,梁兄,你这是要干什么?
梁唤说,任兄,我打算盖两间东厢房,届时要把和你家挨着的院墙拆了。
任先成不解地问,那墙是我先父磊的,你怎么能占呢?
梁唤装出委屈的样子,说,任兄,这墙明明是我的家父磊的,你为何说是你家的呢?
任先成气得往后退了一步,浑身哆嗦着说,你,你简直一派胡言。
14
因为墙的事,任梁两家第一次发生了争执。街上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任先成见大伙都来了,觉得很没面子,气得跑到大厅里,坐在椅子上呼呼直喘。梁唤装作委屈的神情,在人群里来就走着,不停地解释着。
这时,任先成又坐不住了,涨红着脸来到梁唤的跟前,道,梁兄,你说墙是你们家的,可有证据?
梁唤不紧不慢地说,当然有。
任先成一伸手,说,那你拿出来叫大家看看,我也好心服。
梁唤说,拿出来可以,众乡邻可要作证啊。
快拿去吧。有人催道。
我拿去了?梁唤冲任先成说。
我等着呢。任先成说。
梁唤请大伙一起到他的院里去。乡邻们都涌进他的宅子。任先成也跟了进去。
梁唤找来一把家什,在墙边来回走了几圈,在一个地方站定了,想去翘墙上的石头。
任先成见状,上前拦住说,你要干什么?
梁唤回过头对乡邻说,大伙看看,我想找证据,他却要拦着,唉。
任先成气得又开始喘,说,谁不让你找证据了?你不是要拆我家的墙吗?
梁唤说,我的证据就在墙里,你不让拆,就是不想让我找证据。
听了梁唤的话,大伙都看任先成。
任先成一摆手,说,也罢,那你就找!
梁唤撬开了一块石头,手伸进去摸了摸,拿出一个瓷罐来。
大伙都愣住了。
任先成也呆住了,问,这是怎么回事?
梁唤不慌不忙地把拔火罐口的线丝解开了,拽出一个纸条来,冲乡邻们叫道,各位看看,这上面都写了什么?
人们凑到跟前来看,只见上面写了一行字:此墙为梁家所建,梁有才。大家接着又把目光聚集到任先成身上。
各位,你们看我干什么?任先成说完,伸手要去拿那纸条。
梁唤退了两步,把纸条举起来说,大家在这呢,你只许看,可不能毁坏证据。
任先成摇摇头,气得胡子直颤,冷笑一声说,你这是在搞鬼,鬼才信呢。说完佛袖而去。
梁唤一摊手,说,你看看,他还不服,仗着儿子当官多嚣张啊。
乡邻们一言不发,都走了。
梁唤在后头喊,大伙可要给我作证啊。
任先成回到家里,一阵长吁短叹。
刘秀才在门口外面左右看看,疾步走了进来,猫下身去要给任先成行礼。任先成一摆手说,免了吧。说完,他靠在了椅子上。刘秀才作完揖,凑到他的跟前,又朝外面望了望,小声地说,任老爷,这么多年承蒙您的关照,我是感激不尽哪。任先成瞅了瞅茶几上的纸扇,刘秀才急忙抓起给任先成扇风。任先成又拽过去自己摇,问他,秀才,你有事吗?
刘秀才压着嗓子咳嗽了两声,脸有些红。
任先成诧异地看着他。
刘秀才咬了一下嘴唇,轻轻地说,梁掌柜从墙里拿出的那个瓷罐是新买的,我,我看见了。
任先成一惊,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说,明日我准备去县衙,你可否为此事作证?
刘秀才扑通跪了下去,连磕了几个响头,说,任老爷,您放了我吧,我如何敢上公堂呢?这不是要我的命吗?请你另想良策。
任先成叹口气,说,那我就不为难你了,去吧。
刘秀才擦擦脸上的汗,连滚带爬地跑了。
第二天,任先成坐上轿子去了县衙。李知县笑容满面地把他迎进了后堂,吩咐下人端上茶来,连连恭贺任文章升官之喜。任先成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把和梁家争执一事说了。
李知县听了皱皱眉,说,这个问题有些难办,你须拿出证据来才好。
任先成叹口气,说,那墙千真万确是我家的呀。
李知县说,我素知你的为人,可梁家也不是省油之灯,弄不好还会乱告咱官官相护。
任先成起身告辞。李知县留他用了饭再走。任先成一摆手,说,大人纵是备下山珍海味,我如何吃得下?便匆匆去了。李知县在后头喊着,任老爷不要着急,此事可与文章大人相商。
15
回到家,任先成心里烦恼,连着几日没有出门,一个人在书房里找出些集子翻着解闷。
这日,沈云天骑着马来到了任先成家门前,身后跟了几个护卫。
梁振业正要出去,见了外面的将军和士兵,赶忙退回到房间里。梁唤问他,你怎么了?梁振业大气不接小气死说,任家把将军请来了,不会是来抓我们的吧?梁唤说,这么快呀,他们也太无法无天了。说完,到了门口,偷偷地朝外面看了看,只见一个士兵在任家门口牵着马,没有大的动静,他立刻叫儿子先出去绕绕再说。梁振业和父亲一起快步走了。
任先成把将军迎进正厅。沈云天见他脸色蜡黄,问他怎么了。任先成说没事。夫人刚要提墙的事,被丈夫止住然后去倒茶了。沈云天说,不如我们去外面散散心吧。任先成说,也好。两个人就一起去了鼓楼。
鼓楼位于建昌营镇中心,建于汉元朔三年,共分两层,下层周围被砖石筑成,两边皆有楼梯,中央四根通天柱直达上层,是重檐翅角的九脊顶。两个看楼的小吏见了将军赶忙跪下行礼。沈云天一摆手叫他们起来。鼓楼内摆放着报时用的鼓、云板、点钟和记载时间的滴漏铜壶。沈云天见了,连连点头称好。任先成则在一旁心不在焉。
站在楼顶,耳边吹来阵阵凉风。沈云天望着远处的风景眉飞色舞,一回头见任先成正耷拉着脑袋,又问,任老爷,你有什么心事就吱一声,我可以帮你。
任先成还是不肯说。
沈云天急了,红着脸说,任老爷,你把我当外人吗?
任先成只好把墙的事说了。
沈云天说,只是一道墙,却要伤了两家多年的和气,真的不值啊。
任先成说,可老梁家硬说墙是他们磊的,这口气实在难咽啊。
沈云天说,先扔一扔,也许会想出好办法。
任先成仰头看了看无际的苍穹,心中一片茫然。
送走将军,任先成慢慢腾腾地往家赶。路上,他遇见了刘秀才,刚要喊,对方却钻进一个巷子。他摇摇头,不再叫。
几天后,任先成和梁唤一起出现在了县衙的大堂上。
李知县端坐公案之后,头顶“明镜高悬”的匾额,旁边肃立着衙役。两人跪在下面,李知县一拍惊堂木,让他们各自道出理由。梁唤呈上了墙缝里的瓷罐和纸条,请老爷为他做主。任先成由一个长辈证明这墙是他家的,也请老爷为他做主。
李知县想了想,问梁唤,纸条上的字迹确是你家父所写?
梁唤说,正是家父所写。
李知县说,传梁有才上堂。
衙役刚要冲外面喊话。梁唤往前跪了一步,说,秉老爷,家父已在十年前去世了。
李知县啪地拍了一下惊堂木,说,你如何证明纸条是你家父的笔迹?
梁唤被问住了,脸色一下子暗下去。
过了一阵,李知县因为双方证据不足,宣布退堂,让他们再去补充,改日开堂。
回到家,梁振业问父亲,要不,我找几个人给老任家点厉害如何?梁振业白了他一眼,说,他家朝里有人,来硬的我们如何斗得过他们?梁振业说,不就一道墙嘛,他们能把我们怎样?梁唤想了想,说,你说的也对,那咱们就来个先斩后奏,看他们又能怎样?
说完,梁唤叫儿子去绸缎庄叫来两个伙计开始拆墙。任先成和夫人听到动静一起跑出房间。任先成站在椅子上朝这边问,你?你眼里还有王法吗?梁唤不言语,用手指挥伙计快拆。任夫人来到梁家的院子,在墙前拦着。两个伙计不敢下手,退到一边。
梁振业瞪圆眼睛,用力搡了任夫人一把。任夫人摔倒在地,疼得哎呦呦地叫起来。任先成见了大呼不好,匆匆地往这面赶。正遇上外甥赵青云来了,看舅父急匆匆的样子,问,出什么事了?任先成一边跑一边说,你舅母让梁家打了。赵青云听了火冒三丈,立刻飞奔进梁家。梁振业认识赵青云,赶忙后退几步。
赵青云要去搀扶舅母。任夫人连连摆手,说,别动,我先坐会儿。
赵青云大步来到梁振业面前,揪住他一拳打了过去。梁振业惨叫一声低下身去,鼻子里冒出血来。梁唤高喊,你们怎么可以在我家行凶?说着冲两个伙计摆手叫他们过来。两个伙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敢动。这时,任先成已到了夫人跟前,满脸哀怨地说,夫人,你怎么样了?
赵青云又给了梁振业一拳。梁振业也开始动起粗来。两个人扭在一起。任先成喊了一句,青云,你给我住手!
赵青云立刻止住砸向对方的拳头,往后退了一步。梁振业捂着脑袋跑进了房间。
任先成叫道,青云,快把你舅母先背回去。
16
任夫人在床上躺了几天,吃了几付药,腰不那么疼了,开始在正厅里慢慢地走动。任先成长叹一口气说,因为一堵墙,邻居间就闹成这样,值吗?夫人看了看他,没言语。
这时,刘秀才拿着两包点心进来了。任先成请他坐下。刘秀才哆哆嗦嗦地把点心放在茶几上,突然给任先成跪了下去,趴在地上哭了。任先成吃了一惊,赶忙去扶他。刘秀才却不起来,依旧趴在那里,说,任老爷,我对不起你呀,我要是给您做了证,老夫人就不会遭这罪了。
任先成用力拉着他,说,过去的事就不必提了,快起来。
刘秀才这才站起,猫着腰不肯抬头。
任先成请他坐下说话。
刘秀才说,我心里有愧,还是站着吧。
任先成说,你要站着,我也站着。
刘秀才擦擦眼泪,说,那我就坐着和您讲话。说完坐到一边,腰却依旧像虾一样弓着。
任先成说,劳你前来探视,多谢了。
刘秀才擦擦额头的汗,说,应该的,应该的。
待了一会儿,刘秀才起身又给任先成鞠个躬,告辞了。
任先成在椅子上发了会儿呆,突然一拍脑袋说,我怎么忘了?李知县曾提醒我跟文章商量此事,我怎么忘了?
他提笔给儿子写了封信,把家里的情况说明。写完后,他又长叹一声,对夫人说,咱多半辈子没与人红过脸,这回怎么没处理好呢?多让大伙笑话呀。
夫人摇摇头,去了里屋。
任先成觉得胸中郁闷,告诉夫人一声,独自出了家门,去至街上。
走了一阵,任先成遇见马屠户在路边摆摊。马屠户把他请到近前,说,任老爷,梁家真不是东西,哪天我找茬儿把他爷儿俩收拾一顿,咋样?
有理说理,你可千万别胡来。
我好汉做事好汉当,就是把事做了也不会提您的。
那也不行。
你们任家这回可不能栽了面子啊?
你不必插手,我自有办法解决。说完,任先成拍了拍马屠户的肩膀,走了。
过了一日,沈云天和随从来了。
梁唤看见,以为是来抓儿子的,赶快让振业快跑。振业正躺在床上打盹,吓得打了个激灵,拎着靴子从后门溜出去,投奔亲戚去了。
梁唤在厅堂里不安地走着,说,任家有儿子在朝里撑腰,他夫人受了伤,怎么会善罢甘休呢?
夫人站在一旁,急的直搓手。
梁唤紧皱着眉说,因为一堵墙,咱要惹火上身了,真后悔听了那个臭道士的话。
夫人说,那怎么办哪?
梁唤说,如果将军来抓人,就让他把我带走算了,总不能让咱儿子蹲大牢吧?
过了一阵,外边还没有动静,梁唤稍稍松了口气。
此时,沈云天和一位翩翩少年已经进了任家大厅。任先成迎了过来,拱手问好。沈云天对少年说,快见过任老爷。少年立刻跪下去,规规矩矩地给任先成行了个大礼。任先成问,这位是······
沈云天说,此乃犬子,前日刚从南方而来,我领他特意拜会任老爷。
任先成面露惊喜,赶忙叫这父子坐下,让茶。
吃过午饭,沈云天和儿子回军营了。任先成送出去,看见梁唤正在自家门口偷偷地向这边望,就咳嗽了一声。梁唤慢慢地凑过来,东望望,西望望,冲任先成尴尬地笑了笑。任先成朝他点点头。梁唤与他拱拱手,说,沈将军走了?
任先成说,啊,走了。
17
一日,任先成领着下人在集市上买了几百斤新鲜的蔬菜,又从马屠户那里买了一扇猪肉装上了马车。马屠户眼睛眯成了一条线,问他,任老爷,是不是文章大人要回来了?这回可得好好整治一下梁家,他们都不知天高地厚了。任先成急忙摆摆手,说,不要乱讲,沈将军的公子来了,我要把这些送到军营里去,免得他在这里受苦。
马屠户说,沈将军是个好官,他来以后我们这里平安多了。
到了教场沟,把门的兵士认得任先成,立即把大门打开。
走了一会儿,任先成看见茶树下围了几个士兵。陈林坐在一块大石上,脸色苍白,冲着南方痴痴地吹着笛子,声音里传出一股哀伤之气。任先成冲他摆摆手。陈林停下来,拎着笛子跑到他跟前施了一礼,眼角涌动着一丝泪花。
任先成问他,想家了吧?
陈林点点头,赶忙拭去泪水,跑在前面带路。
沈云天迎出大帐,冲任先成拱手道,任老爷,您这样破费实在叫人过意不去。
任先成说,令公子远道而来,我总得尽地主之谊吧。
沈云天拉着任先成进账,又回身看了看陈林,说,刚才那样的曲调以后不要吹了,让人心里闹得慌,过了这阵子,我准你回家探亲。
陈林听了,高兴地跳了起来。
在军营待了半晌,任先成就回去了。
到了家中,夫人告诉他文章来信了。任先成面露喜色,说,快拿来我看。夫人把信递了过来。任先成急急地把信封扯开,取出信纸,却见上面只写了四句短诗:千里捎书只为墙,让他二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任先成一字一句地读着,心中翻起了波澜。他坐到椅子上,手抚长须,细细地品着这首诗的含义,越琢磨越觉得胸中豁达起来,忍不住拍案而起,叫道,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说的太好了!人生苦短,争名夺利又能怎样?我们这么多年乐善好施,从不与人争斗,偏偏这回弄的脸面无光,文章不愧是当今的状元郎,心胸果然比我们宽阔的太多。
不就是一堵墙吗?梁家想占就让他占好了。想到这儿,他的眼前觉得顿时明亮。
夫人也把儿子的信看了几遍,对他说,要是早给儿子去信,就不会和梁家发生那场争执了,多让乡邻笑话?
任先成说,青云外甥还把振业打了一顿,唉,这事弄的。
夫人说,要不你去找找梁家,把墙让给他们算了。
先让我静一下。任先成说完,仰靠在椅子上,眯起眼睛,长出了一口气。
傍晚,任先成揣着信走出庭院。他往隔壁望了望,见没动静,在自家门口走了几圈。过了一阵,梁唤从绸缎庄回来了,见任先成若有所思的样子,以为又出了什么事,赶忙低下头。任先成突然叫了一声,梁兄。梁唤的腿颤了一下,问,任兄,有何事?
任先成缓缓地说,你先忙去吧。
梁唤心中的疑团越滚越大,快步进了内厅。梁振业见父亲紧张的神情,问他怎么了。梁唤说,奇怪,刚才在门口遇见任先成,觉得他面色不对,八成又在琢磨我们吧?
梁振业皱着眉往隔壁梁家瞅瞅,使劲咽了一口吐沫,说,实在不行,我就跟他们拼了。梁唤脸色大变,推了儿子一把,说,任家有权有势,咱惹得起吗?要不我去给他陪个礼,就说那东厢房咱不盖了,总行了吧?
这时,任先成大步走进了梁家的院子。
梁振业问父亲,您说怎么办?
梁唤低声说,你马上到后面待着去,没我的话不许出来。梁振业跺了一下脚,去了。梁唤迎出厅门,冲任先成拱手笑道,任兄,快快有请。任先成也一拱手,与他一起进了正厅。
落座后,梁唤又一拱手,说,任兄有何指教?
任先成把儿子的信递给了梁唤。梁唤接过来看了,不觉大吃一惊,从椅子上站起来,信在手中竟有千斤之重,心里顿觉无比的羞愧,额上有了汗。
任先成说,你我两家相邻这么多年,因为一堵墙伤和气,岂不招人耻笑?那墙你就拆了吧,若是不够用,我再让二尺与你!
这怎么行呢?厢房我不盖了,你要是盖,我再让二尺给你。梁唤说。
两人你推我让,最后没有达成一致。任先成见天色已晚,就说,那咱改日商量。梁唤说,好说,好说。
第二天,两人又坐到了一起。任先成说,我一宿未睡。梁唤也说,我也一宿未睡呀。
过了一阵,任先成突然有了主意,说,西街和鸡市本不相通,你我不如把墙拆了,每家再各让一尺,加上墙所占的一尺,留出一条三尺胡同来,让西街和鸡市从此相通,方便来往行人,如何?
梁唤一拍大腿,说,好啊。
几日后,两家各自行动,一个三尺的胡同出现在众人面前,他们还在地上铺上了石板。乡邻们从鸡市到西街再也不用绕远了。大伙纷纷为两家化干戈为玉帛的义举赞叹不已。
这事传到了县里,李知县连声赞叹。
18
朝里派大将军赵闯到冷口关负责监察沈云天修筑长城及防务问题。赵闯以前与沈云天不睦,此次前来,在半路上就已打好注意,一定要寻找机会官报私仇。
到了教场沟军营,赵闯登上长城,目光挑剔地望来望去。沈云天陪在一边,眉头皱成了疙瘩。
走着走着,赵闯看到一段城墙突然分了叉,就像整个长城在这里绕了一个圈,围住一座乱石堆成的巨大石丘,造型非常奇特。他停下脚步,仔细看了看,问沈云天,这是怎么回事?
沈云天说,这是我设计的套子城,为的是诱敌深入。
赵闯嘿嘿一笑,道,你说的好听,其实是为了引敌深入,夺了冷口再进取军关里吧?
沈云天双手抱拳说,我一项对皇上忠心耿耿,请大将军明察。
赵闯阴下脸,说,这明明是一段错城,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勾结外敌!
沈云天用力地拍了一下城墙说,大将军,你休要血口喷人?
赵闯往左右看了看,吩咐道,把沈云天给我绑了!
话音刚落,几个赵闯带来的兵卒即刻冲上来,把沈云天的双手紧紧地绑在一起。沈云天不住地挣扎着,喊道,赵闯,你这是官报私仇,我要见徐达大元帅!
陈林见状顿觉不对,偷偷地下了长城,跑进大帐找到沈公子,骑着马把他送到了建昌营任家。
陈林把沈将军的事说完,拉着沈公子一起给任先成跪下了。
任老爷,公子就交个您了,他可是沈将军唯一的血脉呀。陈林眼含滴泪地说。
任先成扶起两人,说,沈将军怎么会通敌呢?分明是造小人陷害,将军曾救过文章的性命,对我家恩重如山,我虽草民,但大仁大义还是懂的,定会保护好公子。
陈林说,我要马上回军营。
任先成说,你现在回去有危险。
陈林说,沈将军还在那里,纵有刀山火海我也要回去。说完,骑马走了。
任先成不敢怠慢,他立刻把沈公子藏进后院的地窖,还在窖口盖上了一堆乱草。
过了一个时辰,外面进来十余个士兵,先给任先成作了揖,一个带头的军官问,任老爷,沈云天的公子可否来过?
任先成疑惑地问,出什么事了?沈公子没有来过呀。
士兵在各个房间瞅了瞅,又想到后院去。任先成怒气冲冲地说,你们好大胆子,我儿文章乃朝廷五品大员,你们有何证据?竟敢在我家翻来找去?领头的军官赶忙赔礼,带人去别处搜查了。
天渐渐地黑了。
任先成从窖里把沈公子拉了上来,说,此地不宜久留,我马上送你离开。说完,从内屋取了银子包好塞到沈公子手里,两人刚要出去,门突然被推开,一个声音叫道,任老爷,到哪里去?
听了这话,任先成吓得魂飞天外。这时,外面的人已经闯了进来,却是马屠户手里拎着猪肉,又问,沈老爷,给您送肉来了。沈先成慌忙地朝外望望,见没有别人,脸色才稍稍缓了过来,说,你呀,吓死我了。
马屠户见了沈公子,问,这位是哪里的贵客?
沈公子紧张地躲到任先成身后,脸色苍白。
事已至此,任先成犹豫半刻,就把前因后果与马屠户说了。
马屠户说,任老爷树大招风,怎么能亲自送人呢?你若信得过,就把这事交给我吧?
沈先成皱着眉,竟不知如何是好。
马屠户腾腾几步进了任家厨房,把肉放下,怒气冲冲地返回来,用力拍了一下胸脯,说,任老爷,你还信不过我吗?沈将军保边有功,从不骚扰百姓,我就喜欢他这样的官家,这么多年亏你瞧得起我,我也该为你做些补偿了。
任先成放下心,叫沈公子给马屠户跪下谢恩。马屠户惊得一哆嗦,也给沈公子跪了下去,说,这不是折我的寿吗?快起来,别耽误时间了。
任先成伸手拉起了沈公子。马屠户脱下腻乎乎的外罩,三下两下套在沈公子身上,又伸出又脏又油的大手在沈公子脸上抹了一把,说,这回妥当了。沈公子瞅瞅任先成。任先成点点头,嘱咐马屠户半路上切莫大意,定要送出百里之外。马屠户说,我纵是舍了小命,也绝不负你。
说完,马屠户带着沈公子顺着胡同迅速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19
梁振业和父亲梁唤看见沈公子从任家离去,慌忙退回家中。梁振业对父亲说,任家竟敢窝藏罪犯,咱若是报官,准会得到一大笔赏钱。
梁唤闻听,狠狠地踹了儿子一脚,骂道,兔崽子,你若敢做此伤天害理之事,我宁可没你这个儿子!
梁振业低下头,说,我只是随便说说,您何必当真呢?
梁唤瞪了他一眼,说,你个不长进的东西,滚一边去。
梁振业灰溜溜地进了里间。
第二天,沈云天被绑在了军营外的木桩上。刽子手抱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大刀站在一边。赵闯暗笑着坐在案后。四周围满伤感的兵卒。
沈云天的目光在人群里扫了一遍,大叫道,各位兄弟,我戎马半生,对皇上忠心耿耿从没有半点私心,今日遭奸臣所害,也是命之所然,大家不必悲伤!
赵闯急了,急命手下把沈云天的嘴用布堵上了。
这时,陈林突然挤出了人群,挥舞着手叫道,沈将军是冤枉的,赵大人可要公正呀。
赵闯愣了片刻,斥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在此胡言,还不给我绑了。说话间,两个士兵冲过来把陈林捆住。
人群里一片骚动。
赵闯声嘶力竭地喊道,肃静,肃静!沈云天对当今天子不忠,勾结外患,理当问斩。
沈云天无法说话,脸憋得通红。
赵闯开始发号施令,行刑!
陈林泪流满面地大叫一声,将军!喊完,冲着沈云天跪了下去。身后,几乎所有的将士都跪下了。
赵闯气得脸都紫了,再次高喊,行刑!
刽子手举起了大刀。沈云天顿时人头落地,鲜血染红了身子下的热土······
任先成把沈云天的死讯传给了远在外地的儿子。任文章得知义兄含冤致死,立刻上书皇上请求彻查此案。由于赵闯朝里有人庇护,此案被搁置下来。任文章又恨又气,大病了一场。
而这时,鞑子兵再次进犯冷口关。赵闯连吃几场败仗,自己贪生怕死躲到了迁安城里,只留下一个副将和一队人马。建昌营的百姓可遭了秧。一些胡人和土匪趁机到镇里抢劫,很多商户受了损。
刘秀才和妻子在地里干活。几个胡兵抢劫回来,见刘氏有几分姿色,顿起了歹心,把刘秀才打倒在地,将他的妻子劫上马就跑。到了冷口边,刘氏拼尽力气从马上滚下来,落入了悬崖。
刘秀才在山崖下寻到妻子的尸体。他抱住女人嚎啕大哭道,娘子,你如此刚烈,比我还像个男人哪!
不久,朝里又派一位新将军替换了赵闯。
一次,胡军入侵。任先成聚集镇里的很多民众和兵将们一起拦截。在长城上,他看到了明慧主持和十多个徒弟。两个老友彼此点点头,就投入了战斗。
刘秀才负了重伤,临死前,他拉住马屠户的手问,兄弟,我窝囊了半辈子,这回像个爷儿们不?
马屠户搂住他,大声地喊道,哥,你是个纯爷儿们!往后谁要敢说你窝囊,我掐死他!
刘秀才的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永远闭上了眼睛。
梁振业的胳膊受伤了。任先成在自己衣服上扯下一块布给他包上。梁振业紧张地问父亲,爹,我不会死吧?
梁唤瞪了他一眼,说,死不了,老梁家还得靠你传宗接代呢。
胡军被击退了。新将军长出了一口气,拱手向任先成和其他民众致谢。这时,一个兵卒过来说陈林快不行了。
任先成来到陈林的担架前,见他浑身是血一动不动,他抓住陈林的手,叫道,陈林!陈林!
陈林面色苍白,微微地睁开眼睛,嘴唇翕动了几下。任先成把耳朵凑到他的跟前。陈林轻轻地说,沈将军冤枉,文章大人要给他洗冤哪。
任先成说,你放心吧,文章不会让沈将军白死的。
陈林费力地说,任老爷,请您把我埋在茶树下,我要回家······说完头一歪,已然没了气息。
20
任文章回来了。
此时,朝廷又为冷口关增派了兵力,这里重新恢复安宁。
一家人提起沈云天和刘秀才两口子及陈林,不免伤感,都落下泪来。任文章特意去了沈云天的坟茔。衙役摆好贡品。任文章亲自焚香,给义兄鞠了三个躬,又点燃纸钱。火光里,他泪流满面地呼唤,沈大哥,我来看你了,你若泉下有知,我早晚会为你洗冤。
一天后,迁安知县李学前来拜会任文章。两人见面,李学双膝跪倒给大人行礼。任文章拱拱手,扶起李学,把他让进了客厅。李学邀请任文章到迁安府中小住,被婉拒了。席间,李学提起任梁两家以仁为本、修建胡同的事,连连竖大拇指,并说一定要向上司汇报并加以倡导。
清晨,一缕阳光斜照在胡同里。数个乡邻谈笑着奔向鸡市或西街。任文章站在门口,与大家亲热地打着招呼,又想起很多人和事,不禁感慨万千。
这时,马屠户推着猪肉过来。喊道,任大人,你可回来了。然后放下车子打算施礼。任文章拉起他,说,多谢你救了沈将军的公子,请受我一拜。说完,躬下腰给马屠户深深地行了个礼。马屠户慌得大叫,这还了得?这还了得?复又跪在地上要行大礼。任文章叹口气,把他又拉了起来。
马屠户嘿嘿地笑,匆匆赶集去了。
梁唤看见任文章想转过身去,又觉不妥,红着脸过来问好。他提起任文章的那封家书,赞道,任大人心比海宽,真是一名清官,必能载入史册呀。
任文章说,过奖,过奖,这条胡同得以建成,有您的功劳啊。
梁唤笑着说,功劳主要还是您和令尊大人呀。
数日后,知县李学的官轿到了,两个班头在前面抬着个横匾,一群衙役在后边敲锣打鼓。镇上很多人把胡同挤得水泄不通。任梁两家皆出来迎候。
李学先给任文章行了大礼,禀道,任大人,任梁俩家相互谦让和大仁大义的美德,闻者无不称颂,府台刘大人特意为此题匾。说完,他掀去横匾上的红绸,几个大字露了出来:仁义胡同。
两旁的人见了,纷纷叫好。
任梁两家各自道谢。
几年后,任文章得到朝廷重用,由他主管吏部,把很多贪官送进了监狱和断头台。
迁安县建昌营镇仁义胡同的典故迅速传遍大江南北。镇中的民众以任梁两家为榜样,皆互敬互让、亦和睦相处,使这里成为一方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