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还没亮,喻长富就醒了。他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在炕沿边摸了几下,抓住了那根用布条系成的灯绳,用力一拽,屋里被一片亮光笼罩起来。他的眼皮使劲眨了眨,又在瞬间眯上了一会儿。由于祖传雀盲眼的缘故,他穿衣裳的动作有些迟缓。如今已是深秋,一缕冷风顺着破露的方格窗外钻了进来,凉嗖嗖的。喻长富往身边瞅了瞅,哥哥喻长忠蜷在被子里睡得正香。喻长富用自己的枕头把哥哥的被角压住,扶着炕沿下了地。
粥熬熟了。喻长富招呼了两三遍,喻长忠才慢腾腾地穿好衣服、目光呆滞地坐到了桌子边。吃完饭,喻长富嘱咐喻长忠天凉别出去。喻长忠“嗯”了一声,搭拉着脑袋不言语。喻长富说:“哥,晌午饿了锅里有饭。”喻长忠又“嗯”了一声。哥哥的脑子不好使,喻长富已经习惯了。
掩上屋门,喻长富推着一辆手推车缓缓地出了院子。这时,外面起了风,巷子边各家推放的玉米桔发出了刷刷的响声。喻长富瞪大眼睛盯着脚下的路,收破烂去了。
邻村的人都认识喻长富。别看他视力不好,称秤的时候几乎全靠手摸,却从来没有出过错。价钱他给的也公道,在方圆数里内有一定的口碑。到了下午,他推车上的杂物已经快塞满了。
一个老客户卖给他五斤半废铁,算完帐后问他:“吃午饭没?”
喻长富说:“早起吃的挺饱,还没觉出来饿呢。”
那人冲他叹了口气,说:“都几点了,还不饿?说完回屋拿出一块白面烙饼递过来。”
喻长富闻到了一股香气,肚子立刻咕咕地叫起来,可他嘴里却说:“大哥,我真不忒饿呢。”
那人把饼塞到他的手里,说:“你呀,快别撑刚强咧,要是饿坏了身子咋整?”
喻长富举起饼说:“谢谢啦。”那人说:“快吃吧。”喻长富撕了一小块送到嘴里嚼了嚼,点点头说:“ 味儿忒好啊。”他的眉毛皱了皱,又说:“嗨,今儿个还真不忒饿,留着下顿吃吧。”说完从筐里摸到一张旧报纸,在手里抖了抖,嘴贴在跟前“噗噗”地吹几下,把烙饼包起又塞进了兜子。那人摇摇头说:“你呀,又惦记你哥了吧?”
喻长富笑笑,红着脸说:“我哪能吃独食呢?”
再次道过谢,喻长富推起车子往回赶。
天渐渐暗了。喻长富的眼前越发模糊。他有些焦急起来,却不敢快走,恐怕车上的东西不小心掉下去。路过小郭庄道口的时候,他听到不远处有小孩的哭声传来,心里纳闷:这晚咧,谁还抱着孩子在外头逛?就不怕弄感冒喽?
又往前走了几米,婴儿的哭声更加清晰。他睁大眼睛吃力地搜索着,却没有看到一个大人,而那令人揪心的哭声还在继续着。他侧耳又听了一会儿,孩子的哭声好像就在跟前,他四处张望,终于发现道边的一棵大树下有一段黑乎乎的东西,哭声仿佛就是从那里传过来的。他放下车子,紧走几步到了近前,依然没有看到一个大人的影子。他猫下身去,手触到了一团被子。他掀开被角,摸到一张婴儿的脸,上面滑满了泪水,正张着大嘴哭呢。喻长富吓了一跳,扑通坐在地上,紧张地向四周喊道:“谁的孩子?啊?谁的?”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应答。
喻长富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干干的像着了火。他不再犹豫,把包裹里的孩子抱了起来,嘴里叨咕着:“谁这大意呀,孩子丢了也不来找,啥事啊?”
孩子仍然在哭着,一声声地抓着喻长富的心。他在筐里收拾块地方,脱掉上衣垫好,把包裹放了进去。途中,他回了好几次头,没有听到撵来的脚步声。他不再期望什么,只想把孩子先带回家,别让他冷着饿着。好歹是一条小命啊,怎么能不管呢?
2
屋里点着灯。喻长忠已经睡着了。喻长富抱着孩子焦急地喊:“哥,我捡宝贝了!”
喻长忠头都没有抬,说:“捡啥好吃的了?”
“快起来吧。”喻长富腾出一只手推了推他。
喻长忠探过脑袋又问:“是吃的吧?”
喻长富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在炕头,焦急地打开被角。这时,孩子已经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泪珠。喻长富伸出手在孩子的鼻子下待了一会儿,孩子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他长出一口气,嗓眼里的一块石头落了体。他在孩子稚嫩的小脸上亲了一口。孩子受了触动,一下子醒了,又开始哭。喻长富的神经再次绷了起来。他寻思:孩子肯定饿了。他在简陋的屋里来回望,急得直嘬牙花子。喻长忠见到孩子顿时兴奋起来,伸出大手想要去摸,被弟弟拦住。喻长富说:“你赶紧把二嫂找来,快去!”他又把孩子抱起来,在屋里来回走动着。
喻长忠跑出去没几分钟,就把二嫂找来了。二嫂是本家媳妇,又是村里的妇女主任,叫春花。春花嫂进屋看见喻长富怀里抱着孩子,奇怪地问:“长富,孩子哪来的?”
喻长富说:“捡的。”
春花嫂“啊”了一声,把孩子接过来又放在炕上,打开被子仔细检查了一下,说:“是个女孩呢,一点残疾都没有。”喻长富松了口气,说:“二嫂,这孩子真是我在小郭庄道边捡的,我啥人你还不知道吗?”
春花嫂乐了,说:“中咧,我又没说你偷的,紧张啥?”
喻长富挠挠脑袋,嘿嘿地笑。
他们在包裹里看到一个写着孩子的生日的纸条,还有五十块钱。喻长富说:“谁这狠心哪,咋把孩子扔了?”
春花嫂叹口气,说:“自己身上掉下的肉,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愿意给外人。”
喻长富说:“那倒是。”
孩子又开始哭了。喻长富问春花嫂:“她咋老哭啊?”
春花嫂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触到她的下巴时,她张开嘴差点含住春花嫂的手指。春花嫂说:“她肯定饿了,得喂点东西。”喻长富忽然想起什么,从兜子里取出烙饼,说:“把这个给她喂了吧。”
“她嗓子眼那么细,能吃下这东西吗?你快去买袋奶粉来,别忘了再买个奶瓶,大老爷们,啥也知不道。”春花嫂说。
喻长富使劲点点头,赶忙去了小卖部。
邻居们听说喻长富捡了一个孩子回来,都涌进了他的屋里。春花嫂沏好了奶粉,过了一会儿,她用嘴试试奶水的温度,给孩子喂了。孩子吃饱后不再哭了,小脸也变得红扑扑的,安静地睡着了。
街里的张顺问喻长富:“这孩子,你想咋办?”
喻长富说:“她还这么小,我得给她找到爹妈才安心。”
“不好找啊。”隔壁的五叔说,“她爹妈既然留了条子,就没打算要回去啊。”
喻长富说:“那咋整啊?”
对门的大妈说:“你们哥儿俩连自己都管不好,咋管这么丁点的孩子?”
喻长富在屋里来回走着说:“孩子既然落我手里,就是我们爷儿们的缘分,爱咋咋这,我也得管她不是?”
春花嫂说:“长富说得对,孩子到这地步不管咋行啊,过那道河拉那道袜子,走一步说一步,万一她的爹妈反悔了找回来或者被你寻到了,再给他们也不迟。”
喻长富一拍大腿,说:“就这么着了!从今天起,我,也有闺女了。”
喻长忠凑到兄弟前,也说:“我,也有,闺女了。”
屋里的人都笑了。
春花嫂说:“反正还有街坊邻居呢,有困难就吱声,啊?”
喻长富点点头,目光柔和地看了看炕上的孩子。春花嫂把手伸到被子下摸了摸,说:“往后你可得细心点,炕不能凉也不能太热。”孩子动了动。春花嫂掀开被子说:“她尿了,你赶紧扯块干净布来给她垫上。”喻长富在屋里找了一圈,扯了一块递过来。春花嫂把它垫在孩子身下,又告诉他:“给她翻身的时候,千万下手要轻,托着腰,记住没?”
喻长富“嗯”了声,呼吸有点紧。
时间有点晚了,邻居们开始往外走。春花嫂临出门又告诉喻长富:“给孩子喂奶别噎着,完了轻轻拍她后背几下。”
喻长富又“嗯”了一声。
到门外的时候,春花嫂又说:“你醒睡着点,别压着孩子。”
喻长富这回没有马上嗯声,咬住嘴唇停顿了一下,脸色发白地说:“二嫂,你也醒睡着点,我不定啥时候就喊你。”
春花嫂说:“有事喊我,快回去吧。”
喻长富回到屋里。喻长忠正趴在炕头,笑眯眯地看着孩子。喻长富说:“你可别大声出气,孩子会受风的。”喻长忠立刻捂住嘴站了起来。喻长富指了指柜上的白面饼,说:“哥,你吃了吧。”喻长忠咽了咽吐沫,说:“给闺女吃·····”
喻长富鼻子一酸,搂住哥哥的肩膀轻轻地说:“哥,咱们有闺女了,从今往后,有一丁点好吃的都给她留着,咱可不能亏待了她。”喻长忠“嗯”了一声。喻长富又说:“咱闺女还小,得吃奶粉子,饼你吃了吧。”喻长忠狼吞虎咽地把饼吃了,脸色通红,呼呼地喘。
喻长富再次把目光投向孩子,眼里流出了激动的泪水。
3
喻长富给女儿起了个名字:喻小红。
从此,喻长富更忙了。白天,要是有好心的邻居帮忙照看孩子,喻长富就抓空去邻村收破烂。有时,他则待在家里干着换尿布和喂奶粉的活计。一个大男人,视力还不好,累得真有点脚打后脑勺的感觉。孩子睡着后,他就让哥看着,自己上庄里收些东西,心却不踏实,过一段时间就回来看看女儿是不是饿了尿了。听到别人孩子哭,他的心也会揪起来,马上朝家赶,见女儿安安稳稳的,才长长地松一口气。
一天夜里,孩子嘴边发青,没完没了地哭。喻长富赤着脚在炕上抱着孩子来回走,急得汗都下来了。大哥喻长忠哭丧着脸蹲在地上。春花嫂过来了,她接过孩子看了看,说:“快去叫大夫。”喻长富说:“我去。”春花嫂把孩子交到他怀里,说:“还是我去,你眼神不好,摔着可就热闹了。”
不一会儿,村里的马大夫到了。检查一阵,他说:“孩子受风了。”
“那就开点药吧。”喻长富眼里噙着泪说,“千万别出大事,那我可就成罪人了。”
马大夫说:“别急,我给开点药。”说完从药箱里拿出几袋小儿安,又告诉了用量。
春花嫂到外屋找了一个小碗,用热水刷几遍,把药兑好,给小红一小口一小口地喂了。一个多小时后,孩子的脸上露出红润,吃完奶老老实实地睡着了。喻长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对春花嫂说:“多亏了你呀。”春花嫂说:“兄弟,跟我还外道啥?”
喻长富说:“都大半夜了,嫂子你歇着去吧。”春花嫂摸了摸小红的脑门,说:“放心吧,孩子出汗了,没啥事儿,我回去了。”喻长富说:“大哥,你送送嫂子。”喻长忠“嗯”了声,欢欢喜喜地跑到前边,把堂屋的门敞开。春花嫂出去后,喻长忠喊道:“嫂子,明天我给你们刮棒子苗去。”春花嫂在几米外笑出了声,说:“今年的棒子早进家了,你有这片心嫂子就高兴了。”喻长忠回了屋。喻长富说:“你先睡觉,醒了再换我。”喻长忠听话的在炕那边睡了。喻长富挨着女儿躺下了。
几个月后,孩子胖了。由于睡眠不好,加上太累,喻长富整整瘦了一大圈。可是,一看到孩子的小摸样,他的心里变得很豁亮,仿佛日子有了奔头。在外面做生意的时候,喻长富总忘不了打听小红的父母。有人对他说:“看你挺不容易的,把孩子送给我吧。”他听了浑身激灵一下,仿佛心被摘走似的,推车就走,没出去几步还回头看一眼,神经质地以为人家会跟过来,要抢他的宝贝女儿似的。
一天,喻长富去建昌营镇里交完了废品。路过商店,他进去买了一袋奶粉。发现货架子上有小孩的玩具,他的心动了一下,又买了个拨浪鼓。他用手摇了摇,鼓槌打在鼓面上发出咚咚的脆响。他禁不住笑出了声。
回到家,小红正在被子里睁着大眼睛,手脚乱蹬。喻长忠在一旁看守着,傻乎乎地乐。喻长富虽然还没有吃午饭,肚子饿得咕咕叫,看见宝贝女儿却立刻精神起来。他怕自己不卫生,先洗完了手脸,然后把孩子抱起来亲了几口,掏出拨浪鼓冲闺女晃了几下。小红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目光追着拨浪鼓,咧嘴笑。
喻长忠凑跟前,说:“好玩,嘿嘿。”喻长富心里暖暖的,他把孩子交给哥哥,美滋滋地去做饭了。
过了一阵儿,哥儿俩正坐在桌子前吃玉米粥,村主任刘海明来了。
刘海明问:“你们这是午饭哪还是黑家饭?”喻长富不好意思地说:“两顿饭一块吃了。”他下了炕,在柜里翻翻,没有找到一颗烟,又说:“主任,你喝水不?我给你倒一碗。”
刘海明摆摆手,说:“二哥,小红得上个户口,好分口粮地呀,总这么黑着不是法子。”喻长富叹口气,说:“我眼睛这样,没见过世面啊。”刘海明说:“我和派出所打听过,得先到民政部门把收养证办了,然后再上户口。”
“民政局的大门冲那边开,我都不知道啊。”喻长富脸上的皱纹拧成了麻花似的。
刘海明说:“我帮你,你只要把家里的户口本和身份证拿上就行。”
听了这话,喻长富才算吃了定心丸。
4
小红的户口问题解决了。
从派出所回到家,喻长富恭恭敬敬地把刘海明拽到炕边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北戴河烟,由于看不清楚,他的手哆嗦了半晌,也没有拽出一根来。刘海明说:“不抽了,嗓子发干。”喻长富说:“那可不行,这几天多亏你骑着摩托拉着我东一圈西一圈的跑, 又搭工又费油的。”刘海明就把烟盒拿过去,自己从中拽出一根掖在耳朵边,说:“屋里有孩子,我待会儿到外面抽,行了吧?”
喻长富歉意地笑笑,说:“主任想的就是周全呐。”说完,他又把剩下的烟往刘海明手里塞。刘海明说:“你这是干啥?”喻长富说:“主任,你帮了大忙,我心里不落意呀。”刘海明说:“二哥,你外道了不是?别说我在村里干,就是冲着乡里乡亲,我给你做点事儿还不应该吗?”
喻长富听了,鼻子一酸。
刘海明回过头去,见小红正安静地躺在被子里睡觉,伸出手在她的小脸上轻轻摸了一下,说:“多好的孩子啊。”喻长富听了,说:“是啊,是啊,老天爷待我不薄,给我送来了宝贝闺女,可她摊上我们这样的主就跟着遭罪啦。”刘海明说:“慢慢来,日子会一点点好起来的,瞧你这闺女的面向,将来会有大出息的,到时候你就吃香的喝辣的,净等着享福吧。”喻长富憨厚地笑了笑,说:“我倒不指望自己咋这,只要孩子以后能过上好日子,我就识举了。”
待了一会儿,刘海明说:“村里还有事,我得走了,往后家里有啥为难着窄的就吱声,于公于私,只要我能帮上,绝不袖手旁观,啊?”
喻长富紧紧抓住刘海明的手,好久不松开。
送走了刘海明,喻长富见小红还在睡着,便静静地趴在一旁,目光柔和地看着孩子,心里像蘸了蜜。他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掏出户口本,笑着在女儿的面前晃了几下,说:“小红哎,从今往后咱就是一家人了,我就是裤腰带勒破了肚皮,也要让你多得点儿好,小红哎,我的亲闺女呀。”说着说着,他的眼泪下来了。
这时,喻长忠从外面走了进来,慢腾腾地说:“我饿了。”喻长富说:“哥,我这就做饭去,别着急,啊?今儿个咱家的本子上正式添人进口,得庆祝一下,吃一顿挂面汤,中呗?”
“中啊。”喻长忠欢喜的浑身直颤悠。
汤做好了,哥儿俩美美地吃了一顿。喻长富放下碗筷,还哼了几句皮影戏。
这时,小红在被子里不安地动。喻长富伸手一摸,原来孩子尿了。他叫大哥从外面的铁丝上拿来一块干尿布,给孩子换好。小红醒了,睁着大眼睛瞅着喻长富,小嘴蠕动着。喻长富立刻下了炕,在柜上找了半晌,才抓到奶粉袋。他的心一惊,自言自语道:“糟糕,顶多再吃一顿就得续了。”他将奶粉袋的封口一直扯到了边,把剩余的奶粉摇到一个角上,一只手护住奶瓶,小心翼翼地倒了进去,然后把奶粉袋在耳朵边使劲晃了晃,又把仅剩的一点奶粉倒进去,他又用手在奶粉袋的底部捏了捏,觉得里面已经空空的似乎一粒都没有了,就用暖壶里的热水把奶粉冲开了。
小红吃饱后又睡着了。喻长富从口袋里摸出几张钱来,举到眼跟前使劲瞅了瞅,轻轻地叹了口气。寻思半晌,他把孩子的被角掖好,嘱咐大哥在边上看着,就慢腾腾地出了家门。
外面起了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喻长富一边走着一边嘬牙花子。“上哪儿借点钱去啊?”他这样想着,不由自主地朝街两边望。这时,张顺骑着自行车打身边路过,见了他停下来,双脚耷拉在地上,问:“长富叔,四下里瞅啥呢?是不是还想捡个闺女回去呀?”
喻长富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那好捡地?再捡一个回来不得吃人哪?奶粉子多贵呀?”
张顺说:“奶粉子又没了?”
喻长富点点头,说:“侄儿,你手头方便就借我几块,过几天还你,行不?”
张顺叹口气说:“你咋不前晌说呀,那时我口袋里还有几十呢,刚才玩牌都输光了,借给你还能落个人情呢。”
喻长富说:“是啊,是啊。”
张顺说:“你们老哥儿俩本来就挺不容易,还得拉扯个孩子,真是自己找罪受啊,建昌营我大姑总没开怀,正想要个孩子呢,你把小红给他们得了。”喻长富往后退了一步,说:“那我可舍不得,再说,人家小红的亲生父母找来了,我没法交代呀。”
张顺摇摇头,走了。
喻长富慢腾腾地来到村西头陈双的小卖部。陈双正在外面卸货,立即抽身扶着他上了台阶进了屋。喻长富双手哆嗦着按住柜台待了一会儿,脸涨得红了起来,使劲咳嗽几声。
陈双问:“二叔,你要买啥呀?”
喻长富用力擦了擦眼睛,额头上有些温热,说:“孩子的奶粉断顿了,我,我这几天净跑户口的事,也没出门挣钱,手里不宽绰,可孩子还小,吃别的又怕没营养。”陈双说:“叔,你别不好意思,奶粉先赊着,没事。”说完,把一袋奶粉递过来。喻长富攥住奶粉袋,手指的关节不安地动着,说:“侄儿,谢谢你啦,你放心,钱过几天就送来。”
陈双把他送出小卖部,说:“不急,不急,这袋奶粉吃完了再来拿,啊?”
喻长富听了,心里暖暖的。
陈双又说:“叔啊,我这儿纸箱子攒不少了,价格好说,等你交完货再给钱。”喻长富说:“那敢情好,明儿个我奏来。”
5
小红已经蹒跚学步了。
望着孩子摇摇晃晃走路的样子,喻长富的心里乐开了花。他站在不远处,拍着手叫:“闺女,上爹这儿来。”小红咯咯地笑着,手向外扎拉着,慢慢地挪动双腿向他走来。喻长富半张着嘴,静静地望着女儿。小红的身子突然歪了一下,喻长富惊得身子向前一倾。小红却没有跌倒,又稳稳地站住了,继续朝他走来。喻长富伸出双手等待着。小红就要挨着他的时候,猛地向前一扑,被喻长富护住,并搂在了怀里。喻长富亲着女儿的额头,脸上像喝醉了酒似的,通红通红的。
这时,春花嫂来了,手里拿着一件新做的小褂子。她把小红接过去亲了几口,放在地上,说:“小红啊,咱试新衣服喽。”过了一会儿,小红穿上了蓝底白点的褂子,欢喜地用小手摸这儿摸那儿。
喻长富说:“二嫂,多亏了你呀,让我说啥好呢?”
春花嫂道:“行啦,你这么客气,我都抹不开了。”
喻长富低下头,嘿嘿地笑。
小红眼瞅着一生日了。喻长富用车推着孩子去了镇上。他先到商店给小红买了一双新鞋,然后去照相馆打算给孩子照几张相。照相馆的师傅认识喻长富,问他:“你们爷儿俩干脆也照一张呗?”
喻长富的身子后退了一步,说:“我,我长得这模样不上相,就不用了。”
“照一张吧,留个纪念。”照相师傅又说。
喻长富脸一下子红了,支支吾吾地说:“不瞒你说,我钱紧哪,这钱就省了吧。”照相师傅说:“看你挺不容易的,已经照了几张,就赠你一张吧。”“是嘛。”喻长富兴奋地眨了眨眼睛,又说,“谢谢你啊。”“没事儿。”照相师傅递过来一把梳子说,“把头发拢拢吧。”
喻长富把头发用心地拢了拢,问:“师傅,我的脸干净不?”照相师傅说:“要是洗几把最好。”喻长富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还是洗洗,别给孩子太丢人哪。”过了一会儿,喻长富洗完脸,又用毛巾在褪色的外衣上使劲擦了擦,不安地说:“就这样了,只能这样了。”照相师傅说:“来吧,挺好的。”喻长富抱着女儿,在照相师傅的引导下,留下了父女俩第一张合影。
从照相馆出来,喻长富推着女儿在鼓楼西街上慢悠悠地走着。两边时时传来小贩的吆喝声。阳光有些发毒,晃眼。喻长富觉得肚子里饿的发空,他在一个专卖馅饼的小饭店前停下,往里望了望,又低头看看小红,然后抱起孩子走了进去。
店主问他:“你买馅饼吗?五毛钱一块呢。”
喻长富吃了一惊,脸色暗了下来,说:“这贵呀。”
店主说:“现在肉又涨价了,五毛钱一块都要不赚钱了,你买不买?”
喻长富咳嗽两声,停顿了一下,说:“咋不买呢?跟你商量一下,半块饼,卖吗?”
店主说:“这么小块,还要买半块,你还是上别处看看吧。”
这时,店里吃饭的人都停下来,开始看着喻长富和孩子。小红怯怯地趴在喻长富的怀里。喻长富更加不安,说:“那就买一块吧,还有,麻烦你给兑一碗清汤,清汤不要钱吧?”
店主答应一声,去了后面。
喻长富抱着女儿坐在饭桌前等了一会儿,馅饼和汤端来了。喻长富给了钱,然后把饼轻轻地扯下一小块,放在自己嘴里嚼细,又喂到女儿的嘴里。小红吃了少半块,又喝了几口汤,就不张嘴了。喻长富摸了摸孩子的小手,笑了笑。他跟店主要了一张纸,把剩下的饼包上,装进了口袋,然后把碗里的汤一饮而尽。接着,他长长地出了口气,抹着嘴边的油花,说:“真香啊。”他又看了看店主,见人家把头扭到一边去,就放弃了再要一碗的打算,抱起闺女走出了小饭店。
走了一会儿,喻长富看见路边扔着一个空纸箱子,他紧走几步,放下车子,把箱子拣了起来,折叠好放在了铁筐里。不远处还有一个空塑料瓶子,他心里一喜,说:“今儿个还真有点外财。”刚要往近走,一辆三轮车在瓶子上碾了过去。他到跟前看看,见瓶子虽然扁了却还可以卖,就又喜滋滋地捡了起来,扔进筐里。
这时,一个熟人在跟前过,问他:“车上坐的是你的闺女吗,好俊哪。”
喻长富听了,脸上立刻生动起来,提高嗓门说:“是啊,是啊,我闺女当然俊啦。”说到这儿,他的肚子一下子不饿了,像刚吃过喜宴一般,双腿也不沉了,迈得更有劲了。
6
秋天,张庄的后山上,喻长忠正举着大镐起花生,喻长富蹲在后面抖花生秧上的土。喻长富一边干一边冲前边说:“哥,你刨准点,有的花生皮都弄破了。”喻长忠头也不抬,使劲“嗯”了一声。
不远处跑来一个四五岁的女孩,扎着两条小辫子,穿着一身朴素的衣裳,小脸红扑扑的,大声喊:“爹,我来啦。”喻长富回过头,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笑着嘱咐:“好闺女,慢点跑,别摔着。”喻长中也停下来,冲孩子咧着嘴乐。
小红扑进喻长富的怀里,忽闪着一双大眼睛说:“爹,我也要干活。”
喻长富用头顶了顶孩子的脸,说:“好闺女,有你这句话,爹就识举喽。”他顺手摘了一个花生,摸索着把外面的硬皮去了,将粒儿塞到女儿的嘴里。小红一边嚼着,一边说:“爹呀,长大了我也给你好吃的。”
喻长富使劲点着头,说:“哎,哎。”
过了一会儿,小红发现地头荆棘丛中长着一颗颗鲜红的山枣,兴奋地喊:“爹,我要吃枣!我要吃枣!”说完,跑过去就要自己动手摘。喻长富赶紧喊:“别乱动!想吃叫你大爹摘,让刺儿扎手可疼了。”小红听了,吓得退到一边。喻长忠扔了手里的镐,摘了一小捧山枣给小红。小红吃了一颗,说:“忒甜。”然后,她又叫大爹猫下腰,往他的嘴里塞了一颗。喻长忠高兴地直跺脚。小红又转身给喻长富吃了一颗。喻长富夸道:“咱闺女真懂事儿啊。”喻长忠又去给小红摘枣,不小心扎伤了手指,流出一大滴血,他疼得一咧嘴。小红“啊”地叫了一声,拽住大爹的手,怯怯地说:“大爹,疼不?”
喻长忠连连摇头,说:“没事儿,嘿嘿。”
喻长富叹口气,说:“扎手了吧?咋不小心点啊。”
喻长忠没言语,又去干活计了。
这时,刘海明走过来,蹲在喻长富身边,说:“二哥呀,花生长得忒好啊。”喻长富笑了两声,说:“是不赖,摸着粒都挺大呢。”刘海明说:“赶晌午喽,我使三轮车把你家的花生稍回去。”
喻长富说:“这玩意儿,净给你找事儿。”
刘海明拍拍喻长富的肩膀,走了。
喻长富一边抖着花生上的土,一边自言自语:“好人哪。”
下午,喻长富一家三口又去地里,路过学校的时候,一群小学生正在操场上做广播体操。小红见了,高兴得直拍巴掌,说啥也不肯走。她从推车上蹦下来,一边看着里面学生的动作,一边伸胳膊扭腰地学着。喻长富嘴角挂着笑,说:“我闺女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过了一会儿,喻长富哄着让女儿上车。小红噘着嘴不肯走。喻长富说:“好闺女,再过两年,爹也让你上学校来,中不?”小红拍着手说:“明儿个我奏来。”
喻长富说:“你还小,老师不要呢,你多吃饭,长高了人家就要了。”
小红说:“那我就吃多多的饭,好快来这儿玩。”
喻长富说:“光玩可不中,我闺女还要上大学校呢。”又哄了一会儿,小红才上了推车,一边走一边回头看。
收完秋,喻长富又到邻村收破烂去了。
一天黄昏,日头眼瞅着就要落山,西边的天空被涂上一层黄色,忽然刮起了风,吹得街两边树上的叶子刷刷地响。喻长富推着一车东西从外村回来,他晌午还没有吃饭,脸上显得很疲惫,皱纹更深了,嘴唇干涩的发白。他的步子有些慢,甚至有些沉重,腿上像坠了称砣一般。
就要到家了。喻长富见门口的石头上坐着一个瘦小的身子。到了跟前,喻长富瞪大眼睛刚要仔细辨认,那团影子已经向他扑了过来,亲亲地叫了一声:“爹······“喻长富放下车,把女儿搂在怀里,说:“红儿,你咋不在屋里待着?外头多冷啊。”女儿仰起小脸,说:“爹,我等你呢。”喻长富心里一热,说:“乖闺女,我的乖闺女呀。”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从筐子里拿出一串糖葫芦递给女儿,说:“你看,爹给你买啥来了?”
小红接过糖葫芦,咯咯地笑,还使劲亲了父亲一口。
7
喻长富盘算着先去邻村收些废品,然后等建昌营大集快散的时候再捡些有用的东西。他刚想出门,见小红的上衣扯了条口子,便叫大哥在针鼻里把线穿了,自己坐在房檐下,打算把衣服缝好再走,由于视力差,他用手摸索着缝了几下,口子没严实,手指却被针扎出了血,他用嘴在上面吸了一下,把那股腥气吐了出去。
春花嫂从大门口过,见他坐在那里缝衣服,就走了进来。
“二嫂,吃了?”喻长富问。
春花嫂“嗯”了一声,说:“你一个老爷们家,眼神又不好使,哪干得了这细活计?还是我来吧。”
喻长富“嘿嘿”笑两声,把衣服递了过来。春花嫂坐在门槛上,一针一线地缝起来。不一会儿,衣服缝好了。春花嫂说:“我还有事,先回去了。”便走了。喻长富把她送出门,返回来给小红穿上衣服,说:“闺女,跟爹挣钱去不?”
小红跳着说:“我去!我去!“便“嗖”地上了推车。
喻长富回到屋里,见喻长忠正一动不动地望着房顶发呆。喻长富说:“哥,你在家待着别上外头瞎绕,锅里有饭,饿了先吃,不用等我。”喻长忠的脸没有转过来,轻轻“嗯”了一声。喻长富这才出了屋子,推着女儿走了。
在邻村绕了半天,喻长富收了半车废品。有熟人看见他的女儿,直夸长得漂亮,还给了几个苹果。喻长富叫孩子谢谢人家。小红摆着小手,冲人家喊:“谢谢啦!”
过晌的时候,喻长富爷儿俩来到了建昌营市场。这时,集已经快散了,只剩一些贩子在收拾货摊。喻长富和女儿四处寻找着废品。小红看见一个空鞋盒,立刻跑过去捡了起来,大声地冲父亲喊:“爹,我拣着东西了。”喻长富接过鞋盒,夸道:“好闺女,会挣钱喽。”他抱起女儿使劲亲了一口。小红嫌他的胡子扎人,脸往一边直躲。喻长富越发得的乐。
一个炸油条的小贩问喻长富:“喻大哥,我这儿还剩两根油条,你要不?”小红听了,立刻不闹了,歪着脖子去看小贩手里的油条。喻长富愣了愣,眼皮使劲眨了眨,小声地问:“多少钱哪?”小贩说:“反正要回家了,两根就算你三毛钱吧。“喻长富脸色微红地说:“两毛钱中不?”
小贩叹口气,说:“中啊。”
喻长富的手伸进上衣里的口袋,用力掏了掏,拽出两张毛票来,举到眼皮底下吃力地看了看,缓缓地递了过去。
小贩皱着眉说:“你的眼睛又不像早先好使了?”喻长富低下头说:“没法子,一天不如一天了。”小贩想了想,手接到一半又缩了回去,说:“算啦,看你带个孩子忒不容易,这两毛钱就不要了。”
喻长富连声道谢。小红双手接过油条,大口地吃起来。
喻长富犹豫了一下,问:“兄弟,你的锅里还有汤吗?”
小贩说:“还有两碗,我盛给你吧。”
喻长富接过大碗猛地喝了几口,脸上现出红润,又对小红说:“闺女,你慢点吃,别噎着,快喝口汤。”小红喝了一口,又去吃剩下的油条。接着,喻长富把大锅里剩下的汤都喝光了,对小贩说:“我帮你装车吧。”小贩说:“算了吧,你眼照不好,别末了把你碰了,就不得劲儿了。”
喻长富领着女儿继续在市场里绕了一大圈,直到再没什么可捡的才离开,又去废品站把东西交了。喻长富掰着手指头算了一阵儿,叨咕道:“今儿个挣了六块五毛钱,收入不小啊。”
回家路上,喻长富哼起了皮影戏。小红坐在车上,手里摇晃着一个纸风车,咯咯地笑。风吹得纸风车刷啦啦地响,不停地旋转着,五颜六色就像几只盘旋在一起的花蝴蝶。道上时常有人把目光投向这爷儿俩。
有熟人问:“老喻,今儿个咋这真高兴啊?”
喻长富嘿嘿地笑着说:“闺女懂事了,当爹的能不高兴吗?”
8
喻长富整理完院里的破烂,刚要上炕睡觉,发现小红在被子中不安地翻着身,就凑到跟前抓了一下孩子的手。小红“嗯”了一声,没有睁眼。喻长富觉得不对劲,又在她的额头摸了摸,很烫手。他“啊”了一声,大叫:“闺女,你咋啦?”
小红半睁开眼睛,说:“爹,难受。”说完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喻长富的喘息顿时急促起来,他拽了拽被窝里的大哥,喊道:“哥,你快起来,小红闹病了!”
喻长忠光着膀子坐起,慌慌张张地把衣服穿上,不知所措地站在了一边。
喻长富叫他不许离开,匆匆出了门,深一脚浅一脚地去找村里的大夫。由于眼神不好,步子迈得还有些急,他摔了好几个跟斗,双手都擦流血了。可他心里只有女儿的病情,根本没觉出疼来。当他敲开大夫家的大门时,浑身已经被汗水浸透了。他叫大夫不要管他。大夫叹口气,背着药箱在前面疾走。喻长富又跌了几个跟斗。
当他回到家里的时候,大夫已经给小红打了针。
“不要紧吧?”他拉住大夫问。大夫看见他手上的伤,说:“孩子感冒了,不要紧的,你快把手包上吧。”喻长富从柜子上抓了块布条,胡乱地在手上缠了几下,又坐到女儿的身边。
到了半夜,小红的烧退了。喻长富长出了一口气。
“爹,你手咋了?”小红问。
喻长富把手背到身后,说:“没事儿,啥事儿没有。”
一天,喻长富路过镇里商业街的时候,看见货摊前挂着很多小孩子用的围巾。他的心一动,眼前浮现出了女儿的小脸。放下推车,他缓缓地走了过去,问摊主:“这围巾多少钱一条啊?”
摊主看了看他,说:“两块,买不?”
喻长富想了想,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转过身去,走了几步又掉过头来,问:“少点行不?”摊主说:“没跟你多说,要不是改行,这个价钱我才不卖呢。”喻长富推起车子就走。摊主见了,赶忙说:“算啦,再便宜五毛钱,实话告诉你,我可赔本啦。”
喻长富选了一条紫色的围巾,递过钱,把它包在报纸里,轻轻地放进筐子。走着走着,他的肚子饿得咕咕叫起来,他只好停下来,紧了紧裤带,心想:今儿个可也不能花钱咧。
回到家,喻长富把围巾系在女儿的脖子上,然后抱起她走到靠山镜前。小红瞅着里面的自己,美滋滋地说:“爹,我俊不?”
喻长富说:“俊,俊,我闺女比七仙女还俊呢。”
小红从喻长富的怀里跳下来,高兴的在地上扭来扭去。
此时,坐在炕头的喻长忠也开了口,连声说:“仙女,仙女······”
晚上家里蒸红薯,喻长富在锅中间坐了一个碗,里面放了把小米和些许的水。饭熟的时候,喻长富把小米饭端给女儿,他和哥哥吃红薯。小红吃了几口小米饭,就放下筷子喊道:“我要吃红薯。”喻长富说:“米饭多香啊,还是吃它吧。”小红摇摇头,说:“红薯多甜啊,我要吃红薯,米饭你们吃吧。”说完就去盘子里抓,红薯还冒着热气,她的手又缩了回来。喻长富吓了一跳,焦急地问:“没烫着吧?”小红摇摇头。喻长富挑了一个红薯,摸索着把皮扒去,又使劲吹了吹上面的热气,递给小红。小红吃完这个,又要了一个,就饱了。那碗小米饭,喻长富哥儿俩一口也没舍得吃。
春天来了,气温越来越暖和。
喻长富一家到地里种玉米。土壤潮乎乎的,大家都在抓墒情抢种着,恐怕日头把水分吸跑就费事了。
喻长忠举着镐在前面打垄沟。喻长富负责撒种,他的脚踩在垄沟里,每走一步,心里都量着种子间的尺码。小红在后面洒肥,她学大人的样子,攥着一小把肥料,小心翼翼地洒下去。喻长富有时会回头瞅瞅女儿,嘱咐道:“好闺女,别着急,把肥洒匀喽,累了就歇会儿,啊?”
小红脸上洋溢着兴奋,甜甜地答应着:“爹,知道啦。”
村东头的刘成扛着工具在他们地边过,见了这个情景,说:“二哥呀,你闺女可效力啦。”喻长富说:“是啊,我闺女也不吃闲饭了。”
刘成又问小红:“大侄女,今年几岁了?”
小红扬起脸说:“叔,我都七岁了。”
刘成笑着说:“一眨眼,是小大人喽。”
喻长富听了,心里甜甜的。
9
吃过晚饭,喻长富和女儿坐在门外乘凉。这时,村里的大喇叭响了。小学校的李校长广播了新学期招生的事儿。喻长富支着耳朵听了一阵儿,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得劲儿。他拎起板凳,招呼小红说:“闺女,咱回屋得了。”小红却拽着他的手说:“爹,我也要上学。”喻长富干咳了两声,说:“你还小呢,明年上也行啊。”小红的嘴厥了起来,说:“学校多好啊,还有伴一块玩。”
“光玩咋行?学校是学书本的。”
“我就要上学。”
喻长富叹了口气,说:“要是书本不要钱就好了。”
夜里,小红睡着了。喻长富把家里的钱数了好几遍,一共才十八块。他坐在灯下犯愁:女儿到了上学的年龄,总不能耽误她呀?
他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发呆,不知道出哪道门才好。
其实,他还有五十块钱,是当初小红亲生父母放在被子里的。七年了,就是家里再困难,他也没舍得动过,看来这回真得派上用场了。过了好一阵,他从柜子最底层翻出一个布袋,哆哆嗦嗦地把线拆开,取出了那五十块钱。他把钱攥在手心里,眼中涩涩的。
第二天,他领着小红去学校报了名。小红高兴极了,像燕子似的在操场上跑来跑去。喻长富顿时受了感染,脸色红红的,仿佛有喜事降临了。
“不管咋困难,就是砸锅卖铁,我也要让孩子把学上下去,好让她长大有个出息。”喻长富暗暗下了决心。回到家,他找了一堆布头,洗干净了送到春花嫂哪儿,请她帮忙做一个书包。春花嫂痛快地答应,又从自家添了一些好看的布料,两天后就做好了。
小红上学了。喻长富继续出门收破烂。
他在马路上看见一个塑料瓶子,放下车子就去捡。恰巧一辆小轿车从后面驶来,不停地按着喇叭,在一米外刹住了。他躲闪不及,摔在地上疼得直咧嘴。
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气哄哄地问他:“你活够了吧?”
喻长富满脸歉意地说:“对不起,我眼睛不好使。”
司机仔细看了看他,又问:“你没事吧?”
喻长富捡起塑料瓶子,从地上爬起来说:“没事儿,你走吧。”
司机听了,一踩油门走了。
一个路人说喻长富:“你真傻,只要说身上疼,张罗上医院检查去,他就得给你俩钱。”喻长富说:“我就是再穷,也不要那昧良心的钱。”对方摇摇头,不理他了。
喻长富慢慢地往家走。他觉得腿越来越难受了。
进了院子,喻长富听见小红正在屋里给大爹念字,欣慰地笑了笑,疼痛仿佛立刻减轻了一些。
小红看见父亲一瘸一拐的样子,焦急地问他:“爹,你咋啦?”
喻长富赶忙说:“没事儿,今儿个路走得远了点,腿有点麻,你念得是书里的东西吗?”
小红说:“是书里的,马老师教我们的。”
喻长富坐在凳子上说:“你再给我念念吧。”
小红走过来,靠着喻长富的大腿,又开始念:“上中下,人口手······”
喻长富眯起眼睛,听着女儿稚声稚气的读书声,眼前仿佛闪现出一丝亮光。
这天,喻长富在外面饶了一大圈也没买到多少废品。他推着小车又回村里转悠。春花嫂看见他问:“兄弟,你今儿个收的东西不多呀?”
喻长富尴尬地说:“是啊,是啊。”
春花嫂说:“你等一会儿。”她回了院里,拿来几个破纸箱和一些酒瓶子。喻长富想掏钱给她。春花嫂说:“不要啦,这点东西我正瞅着碍眼,你拿走就省心了。”喻长富的手哆嗦着还要给他付账。春花嫂假装生气地说:“你咋这外道呢?”
喻长富只好收起钱,把东西装进了车子。临走时,他问:“二嫂啊,你家还有啥活计没?我们哥儿俩帮着干干,总这样,我忒不落意儿的。”
春花嫂摆摆手,说:“你忙你的吧,我家没啥活计,有空把红儿照顾好就行了。”
喻长富“嗯”了一声,推车走了。
10
天越来越冷了。
清晨,喻长富早早地起来,把饭做好了。小红听到动静,从被窝里探出头来,问:“爹,外面刮大风呢,你还出门吗?”
喻长富摸了摸闺女的小脸蛋,说:“没事儿,爹不怕冻,越冻越结实。”小红说:“爹,今天我不上学,让我也去吧,我也不怕冷。”喻长富赶忙说:“那咋行?你还得在家看书呢,以后还要上大学哪。”小红说:“爹,你早点回来呀。”喻长富点点头,又说:“你的作业本还有吗?”小红说:“我的本子能两面写字,马老师还说我懂事儿呢。”喻长富说:“好孩子,该过年了,到时候爹给你买新衣服穿。”小红笑了,说:“过年真好。”
吃完早饭,喻长富嘱咐大哥和女儿午饭在锅里热着,就推起车子走了。
后晌,天上忽然飘起了雪花,大片大片地落下来。
小红见爹还没有回来,心里很着急。她来到门外等了很久,还不见爹的影子。这时,雪花已经把整个村庄盖住了。小红忘了告诉大爹,一个人去了村外又等了很久。雪花落在她的头和衣服上,她冷得直打颤,脸色发紫,出气都不均匀了。远远地,她看见一个人身上披着雪花从大路上走来,以为是爹回来了,就顺着道跑了过去,大声地喊着:“爹,爹······”
到了跟前,小红仔细一看,那人不是爹,是村里的刘成叔叔。刘成看见小红,吃惊地问:“孩子,你在等你爹吗?快回家吧,别冻着了。”小红摇摇头,说:“我不冷,我要等爹回来。”刘成说:“孩子,你爹就该回来了,跟叔回家吧,冻感冒了就遭了。”小红说啥也不回去。刘成说:“你再等一会儿就回家,啊?”小红听了,点点头。
刘成走了,回过头来喊道:“孩子,别走远了,待会儿就回去。”
小红站在村外又等了一阵,爹还没有回来,她觉得脚很冷,一步步地往前走,这样,她就感觉暖和一些。不知走了多久,还不见爹回来,她迷迷糊糊地在路上拐了个弯儿,一直向前走着·····
喻长富好不容易回到了家,见喻长忠正在炕上躺着睡觉,唯独不见女儿,他推了推大哥。喻长忠睁开眼睛,说:“干啥?”
喻长富问他:“小红呢?”
喻长忠说:“不知道。”
喻长富急了,说:“这冷的天,咋还让孩子出去,冻坏了咋办?还不去找啊。”
于是,哥儿俩都匆匆出了门,挨家挨户地去找小红。可是,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孩子还没有找到。喻长富急得眼冒金星,一个劲埋怨自己。喻长忠眼泪都下来了。
春花嫂说:“天这冷,孩子会到哪儿去呢?”
喻长富说:“不会叫坏人拐走了吧?我这不是造孽吗?孩子要是有个好歹,我也不活了。”
刘海明去了村委会,把小红的事儿广播了几遍,请大伙帮助寻找。不一会儿,庄里的人都聚到了街上,有的还骑着摩托去了村外。喻长富坐在冰凉的雪地上,扇了自己几个耳光,不知如何是好。刘海明安排人到出村的各个路口寻找。喻长忠跟着去了。喻长富也要去,刘海明说:“你眼神不好,还得人照看,就在家等着吧。”
喻长富说:“你们不用管我,孩子要紧。”
正在这时,一辆警车开进村子,在他们身边停住了。有个警察跳下来,对刘海明说:“老刘,我们在路上遇见一个小孩冻得够呛,说是你们村的,你看是不是?”
大家惊喜地围了过来。又一个警察用大衣抱着小红下了车。喻长富看见孩子,激动得说不上话来。
小红叫道:“爹,我找你去了,叔叔们还给我好吃的了。”
喻长富接过女儿,连声道谢。
警车走了。
喻长富把女儿搂得紧紧的,说:“闺女啊,你可把我吓死了!”
刘海明说:“快回家吧,别感冒喽。”
喻长富扭过头来,不好意思地说:“给大伙添麻烦了,谢谢啊。”
回到家,喻长富把女儿抱到炕头,用被子团团围上,一个劲地问:“闺女,冻坏了吧?往后可也别瞎跑了,你要是丢啦,我就成罪人了。”小红说:“谁让你不回来呀?”喻长富再次抱住女儿,说:“我的好闺女啊,知道惦记爹了。”
春花嫂做了半锅姜汤。大伙喝了,身上顿时暖和了许多。
11
早晨,外面的阳光已经照进了屋子。喻长富觉得脑袋沉沉的,浑身皱皱巴巴不得劲,最后还是挣扎着从被窝里爬起来,把饭做熟了,叫醒大哥和小红。小红洗完手脸,把碗筷都拿齐了。喻长忠坐在外面的门槛上发呆。喻长富望了他一眼,说:“哥,你们快吃饭吧,我待会儿再吃。”说完,他又靠着被垛闭上了眼睛。
小红问:“爹,你也吃吧。”
喻长富慢慢地地睁开眼睛,说:“我还不饿呢,眯会儿再吃。”
喻长忠挪到了桌子边,自己盛了一碗粥,埋着头大声地喝起来。
小红又问:“爹,你没事儿吧?”
喻长富勉强地笑了笑,说:“没事儿,爹打会儿盹就吃,你别管我,吃完好上学去。”
小红点点头。
中午,小红终于听到放学的钟声,她连书包都忘了背,大步冲出教室向外跑去。马老师追出门口,自言自语道:“这孩子今天是怎么回事?”
回到家,小红看见大爹靠在屋外,就喘着气问:“大爹,我爹呢?”
喻长忠眨巴眨巴眼睛,慢腾腾说:“睡觉,睡觉。”
小红大声地叫:“爹!”
屋里没有回音。小红跑了进去,见喻长富还躺在被子里,又叫:“爹!”
喻长富此时正发着高烧,迷迷糊糊好像听见有人在叫,却张不开嘴。小红使劲摇晃着父亲,眼泪都下来了,声音颤抖地喊:“爹,你咋啦?”
这时,喻长忠也回到屋里,木讷地说:“咋啦?”
喻长富哼哼两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发干的嘴唇动了动,说:“水,给我凉水。”
小红嗖地跑到外屋,从缸里舀了半瓢水,冲大爹喊:“把我快爹扶起来!”
喻长忠扶着兄弟坐了起来。小红把瓢送到父亲嘴边。喻长富硬挺着喝了几口水,背心上弄湿了一片,咳嗽两声,缓上一丝劲儿来。
小红哭着问:“爹,你病了吧?”
喻长富轻轻地点点头,躺下去,闭上了眼睛。
“我去找人!”小红说完就跑出门去。她到了马保大夫的家,还没进屋就喊:“大夫,快跟我走!”
马保媳妇正在厨房做饭,看见小红满头大汗的样子,问:“孩子,出啥事儿了?”
小红说:“大夫呢?我爹病了。”
马保媳妇说:“他上村东头地里去了,这会儿应该往回走啦。”
小红又向村东狂奔而去。下地回来的人见了这孩子,都问。小红一边跑一边说:“爹病了,我找大夫!”
过了一阵,小红把马大夫领来了。屋里围了一堆人。马大夫给喻长富号完脉,给他打了一针。小红眼里含着泪问:“大夫,我爹病的大发吗?”
马大夫说:“孩子,放心吧,你爹明天就能好了。”
小红渐渐停止了抽泣,坐到父亲跟前,紧紧地攥住他的手不撒开。
晚上,喻长富又打了一针,烧明显地退了。春花嫂给他们做了半盆小米粥,还烙了几块饼。喻长忠早就饿了,他坐到饭桌前先吃了起来。小红却没有动筷子,她焦急地守在父亲身边,脸色苍白。
春花嫂搂着小红对喻长富说:“二兄弟,这回你可得了女儿的济了,是她跑到村外把马大夫找来的,我刚才看见她的脚上打了一个大泡呢。”
喻长富长出一口气,眼里湿润了。
小红扑到他的怀里,哭着说:“爹,你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
喻长富轻轻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说:“怕啥吗?爹没事儿,爹还得使劲挣钱供你上大学校呢。”
12
吃过晚饭,小红拿出作业本,在背面的最后几页写了起来。喻长富坐在灯下,把口袋里的钞票和硬币一股脑掏到炕上,睁大眼睛,细数了半天,脸色越发暗淡,轻轻地叹息几声。
小红凑过来,仰起小脸慢吞吞地说:“爹,我的本快使没了。”喻长富把女儿揽在怀里,说:“没了就买呗,我闺女都学文化用了,也没干别的。”小红的脸上有了笑容,说:“爹,我们马老师又夸我了。”喻长富说:“咋夸的呀?”
小红告诉他:“马老师说喻小红同学这回考了一百分,你们都要像她学习。”
喻长富心里美美的,他和女儿贴了贴脸,说:“好闺女,真给爹争气呀。”
第二天,小红进了陈双的小卖部。陈双笑着问她:“小红,干啥来了?”
小红把硬币递过去,说:“买横格本。”陈双把作业本给了她,又在柜台里抓了几颗糖块,说:“给你。”小红摇摇头。陈双说:“不要钱,白给你的。”小红的脸红了一下,说:“谢谢哥,我不爱吃糖,牙会坏的。”陈双说:“小红真是乖孩子,放学别忘了告诉你爹,我这儿又给他攒了一堆东西,让他来收。”
小红答应一声,高高兴兴地走了。
进学校门的时候,小红的同学亮亮突然从后头跑过来,把她撞了一个趔趄,自己也差点跌倒,他瞪起眼睛喊道:“你为啥挡我呀?”
小红怯怯地说:“是你碰的我。”
亮亮叫道:“胡说,跟你爹一样,是个睁眼瞎!”
小红大声地反驳:“不许你说我爹!”
亮亮说:“我就说了,你能咋着?叫你爹来打我呀,哼。”
小红气得一句话说不上来,眼里涌出了泪。
这时,马老师推着自行车过来了。问明原因,他批评了亮亮一顿。亮亮低下头,向小红承认了错误。小红哭着道:“以后不许说我爹坏话。”亮亮说:“知道啦,你哭啥呀?”
马老师递给小红厚厚的一摞新作业本,说:“好孩子,这是老师奖给你的,好好学习,咱将来上大学,啊?”
小红接过本子,给老师鞠了一躬。
下学后,小红把一摞新作业本放在炕上,说:“爹呀,这是马老师给的,够我使多少天哪?”
喻长富伸手摸了摸,说:“马老师咋这好呢。”
小红又说:“陈双哥给你攒了一大堆东西。”
喻长富的眉毛往上扬了扬,眨着眼睛说:“还是好人多呀。”
小红的脸色忽然暗下来,小声地说:“今天亮亮就不好。”
“怎么了?他没欺负你吧?”喻长富紧张地问。
小红憋了很久,结结巴巴地说:“他,他说爹是个睁眼瞎。”
喻长富叹了口气,说:“这孩子,咋那么说话呢?”
小红说:“马老师批评他啦,他已经知道错了。”
喻长富说:“他还小,不明白事儿,眼睛不好使不算啥,只要当好人,心里心外都亮堂啊。”
小红听了,使劲点点头。
喻长富把她搂在怀里,说:“闺女,你得好好学习,争取回回考满分,人啊,要想让大伙高看你,就得自己长本事。”
小红“嗯”了一声,对父亲说:“爹,今天马老师教我们个新歌,我给你唱唱吧。”
此刻,一直在炕那头闷声不响的喻长忠听到了,爬起来往这边挪。
小红认真地唱了起来。喻长富哥儿俩细眯着眼睛,沉醉在其中。歌声让这个贫寒的家庭顿时变得格外温暖。
年越来越近。
小红放了假,手里紧紧地攥着奖状跑回家。还没进屋,她就喊了起来:“爹,爹,你快看哪。”
喻长富听到女儿的叫声,慌张地往外迎。小红一下子撞进他的怀里。
喻长富问:“咋啦?闺女。”
小红气喘吁吁地说:“爹,我又得三好学生奖状了。”说完便扬起了双手。喻长富接过奖状,眼睛使劲眨巴几下,见上面的字迹仍旧有些模糊,便拉亮了灯,把它高高地举起看了半晌,点点头夸道:“好闺女,你真是爹的好闺女呀。”
过了会儿,喻长富调了一点浆糊,把奖状贴到了墙上。他从小红的第一张奖状摸起,眼里装满了幸福,美滋滋地说:“三张了,我闺女得三张奖状了。”
“爹,我要让咱家墙上哪儿都是奖状。”小红大声说。
“好!好!”喻长富听了,脸色红润,就像刚刚喝过一壶小酒。
腊月二十二这天,刘海明和春花嫂来了。
刘海明把十斤猪肉放在菜板上,对喻长富说:“二哥,你现在已经是低保户,往后电费啥的就免了。”春花嫂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块钱,说:“这是我和刘主任的心意,给孩子买身衣裳,再买点米啥的。”
喻长富说:“净给你们添麻烦了,我真是知情不过呀。”春花嫂说:“长富,你一个人既要管孩子又得照顾大哥,不容易啊。”
喻长富转身对小红说:“闺女,往后可别千万忘了主任和你大妈呀。”
小红跑过来,拉住主任和大妈的手,仰起脸说:“我知道了。”
13
小红上五年级了。
这一天,喻长富去镇上把废品交了,回来时又绕了一个村子,没收到多少东西。他正在惆怅时,天上突然堆起了乌云,还响起了雷声,他想到女儿上学连块雨布都没拿,心中顿时紧张起来,决定不再做生意,推着小车往家赶。由于眼罩不好,他紧紧地攥住车把,把它当成拐杖,谨慎地向前走着。天越来越黑了。喻长富的眼前一片模糊,他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到村口的时候,他被一块石头突然绊了一下,身子打个趔趄往前一扑,手松开了车把,双膝跪在地上,车子也侧翻在那里。他疼得一咧嘴,往膝盖上一摸,感觉那里已经流了血,手上粘糊糊的。他喘了口气,扶住车子,努力挣扎着站起来。他摸索着把车子摆正,在铁筐里抓到了秤盘子,还摸到了秤砣。他屏住呼吸,手在秤杆子上来回撸了几回,觉得没有折断,才长长地出了几口气。他又弯下身子,在车子周围的地上来回摸了一阵,直到什么也没摸到,才放心地站起身子,一瘸一拐地往庄里走。
回到家,他赶紧放下车子,把筐里的秤和东西拿到屋里。他扶着门框,叫了一声“哥。”里面没有应答,他又叫了一声,还是没有回音。他想哥哥肯定去学校了,心里稍稍稳定下来。他在柜上抓到一块塑料布,然后就往外走。
天上划过一道闪电,雨已经下起来了。喻长富的脑袋里一片混乱,竟忘记披上塑料布,只是在手里攥着,身上立刻被淋湿了,他的眼前一片迷茫,哆哆嗦嗦地向前走着,忘记了膝盖的疼痛,心中只有女儿的身影。过了一阵儿,对面走来很多人,头上顶着雨布或打着伞,脚下踩着泥泞。小红被马老师打伞送了回来,她看见父亲湿透了衣服,叫了一声:“爹。”喊完就不顾一切地跑到跟前。马老师赶忙追上来,用伞护住她。喻长富拉住女儿的手,焦急地问道:“闺女,你挨浇了吧?”
小红仰起脸看了看马老师,说:“爹,我没事,马老师送我回来的。”
喻长富松口气,使劲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谢谢马老师了。”
马老师说:“谢啥?快回家吧。”
喻长富把塑料布举到女儿头上。小红说:“爹,你披上吧,我不怕雨。”喻长富的手却固执的没有离开。
马老师说:“大哥,你披上雨布,我送小红到家。”
喻长富说:“那,就麻烦你了,我还得找我哥呢。”
这时,喻长忠也拎着一个锄子回来了。他的身上早已被雨水淋透了。喻长富问:“哥,你干啥去了?”
喻长忠说:“刮草。”
喻长富说:“你下地咋不捡好天头去呀?真没法子,快跑吧,别管我。”喻长忠答应一声,就朝家的方向跑。
傍晚,喻长富一个劲打喷嚏,身上有点发烧。小红说:“爹,我做饭中不?”
喻长富说:“那感情中,我闺女越来越懂事了,还会做饭咧,今儿黑家咱吃点好的。”
“吃啥呀?”
“疙瘩汤,中不?”
“中啊。”
喻长忠去柴火棚抱了一堆柴禾,然后坐在小板凳上,用一个木棍拨拉着朝灶膛里填。小红挽起了袄袖,舀了少半碗水,小心地往盆里的白面上洒,还不停地用筷子搅动着。她的头上冒了汗,脸也红润起来。锅里的水开了,面疙瘩也大大小小的成型了。喻长富怕女儿烫着,把盆要了过去,一只手往锅里慢慢地洒面疙瘩,一只手用瓢在热水里搅。小红要大爹去屋里等着,又蹲下身去,往灶膛里添柴。
饭熟了。一家人围在一起,脸上都带着幸福的笑容。喻长富端起碗里的疙瘩汤,夸张地闻了闻,说:“真香啊,简直比王母娘娘的蟠桃宴还得。”小红听了,“咯咯”地笑。喻长富朝碗里吹了吹,喝了一口慢慢地嚼了嚼,又点点头,说:“香,奏是香啊。”他又问大哥,“哥呀,咱闺女做的饭好吃不?”
喻长忠满头是汗,使劲抹了一下脑门,说:“好吃。”又在盆里舀了一小瓢。
小红说:“爹,快吃吧。”
喻长富说:“不急,不急。”
忽然,小红从父亲的裤子上看到了血迹,紧张地放下碗,说:“爹,你的腿咋流血了?”
喻长富“啊”了一声,又从容地说:“没事儿,只是擦破点皮,没事儿。”
小红挽起父亲的裤腿,看见他的膝盖处还在往外渗着血,心痛地说:“爹,忒疼吧?你走道可得小心点。”
喻长富说:“不疼,这还算事儿?好闺女,快吃饭吧。”
小红找了一块布条给父亲的膝盖缠好,眼里噙满了泪,问:“爹,你没事儿吧?”
喻长富说:“你这傻闺女,爹真没事儿,吃饭。”
此时,小红的眼泪无声地滴进了碗里。
14
这年夏天,小红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建昌营镇初级中学。因为要住校,喻长富请春花嫂给小红做了一套新被褥。他还领着女儿去了集市,张罗着要给孩子买一身新衣服。
小红挽着他的胳膊在服装摊前绕了小半天,一听价钱就摇头,还小声地对他说:“爹,别买了,多贵呀。”
喻长富的脑门子上冒着汗,不停地用手擦着,嘴里说:“闺女,你就挑吧,爹口袋里装着钱呢。”
小红拽了拽他的手,说:“爹,不买了,咱回家吧。”
喻长富说:“你这孩子咋不听话呢?快挑吧,该上新学校了,咱得精神精神不是?”
小红咬咬嘴唇,站住了。她看上了一件紫色的衬衫,小声地问摊主:“这袄多少钱?”
“二十五。”摊主说。
小红的脸一下子白了,身子直往父亲后面躲。喻长富使劲咳嗽了一声,对女儿说:“你试试吧,要是合身咱就买了。”小红拽了拽他的衣襟,压低了嗓音说:“爹,别试了。”喻长富却往前走一步,对着摊主露出笑容,说:“老板哪,快把衣裳拿过来,叫我闺女试一下,要是合身的话,你可不要一棒子把人撂倒喽。”
摊主把衣服递过来,嘴里说:“哪能呢?喻二哥,只要孩子欢喜,价钱好说。”
到了晌午,父子俩高高兴兴地回了家。
过完暑假,小红要到镇上读书。喻长富背着孩子和街坊邻居借了钱,费劲巴力地把她的学费和生活费凑齐了。
喻长富和哥哥的日子更加拮据。女儿除了星期天,都在学校的食堂吃饭。每次回来,喻长富总会嘱咐她一定要吃饱,别饿坏了身板。可是在家里,他们老哥儿俩却要勒紧裤腰带了。为了节省粮食,他和哥哥把一天的三顿饭改成了两顿。
这天,喻长富要出门了。他对喻长忠说:“哥,你别总躺待着,上大街溜达溜达吧。”喻长忠蜷在炕里,头也没抬地说:“我哪儿也不去,我怕肚子里的饭溜达没喽。”
喻长富走到缸前,舀了一瓢水喝下去,然后长出了口气,又舀了一瓢,用另一只手揉了几下肚子,接着灌了下去,自言自语地说:“这下能挺到后晌了。”
他擦擦眼睛,推起车子出了门。
到了中午,天气越来越热,一丝风也没有。喻长富在邻村收了一车废品,吃力地推着往家走。他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他觉得腿肚子上就像坠了两块铁坨子,越来越不听使唤了。他四处望望,发现一个小吃部的门前遮着一大块苫布,下面还笼着一小片阴凉。他迟疑几秒钟,缓缓地推着车子走了过去。
小吃部里走出一个人,问他:“老喻,今儿个买卖挺好啊。”
喻长富勉强地笑笑,说:“呵呵,挣不了几个钱。”
那人坐在桌前端着一碗凉面大口地吃。喻长富的肚子里开始咕噜噜地叫唤。他把视线转移到马路上,拿起一块硬纸片在脸前用力地扇风。
“老喻,大热的天,你也来碗凉面吧?”那人问他。
喻长富眨巴眨巴眼睛,说:“我早起吃了硬饭,还不饿呢。”说到这儿,他的肚子里竟然又咕噜噜地叫了起来。他的脸忽然红了,只好又扭过头去看别处。
“老喻,你们老哥儿俩本来就难,又拉扯上一个毫不相干的孩子,不易啊。”
“我闺女可懂事呢。”
“老喻,你图的啥呀?”
“你说图啥?一条小命摆在那儿,要是你遇到能不管?”
那人吃完面,冲喻长富翘翘大拇指,走了。喻长富从凳子上站起来,突然觉得身子有些飘,只好又坐下了。
小吃部的主人拿着两个馒头走过来,说:“喻大哥,这是刚才别人剩下的,你要不嫌弃,就吃了吧。”
喻长富擦了擦头上的汗,说:“你惦记大哥,我说好还来不及呢。”接过馒头,他只掰了其中的半块,慢慢地吃了,又把剩下的包在旧报纸里放进筐子。
“你还得挣钱供孩子上学呢,可别饿伤了身子啊。”
喻长富笑笑,说:“知道 ,知道,我真的不咋饿呢,只是天头太热啦。”说完,他去喝了两碗凉水,坐了一会儿,又和人家道声谢,推上车子上了路。
回到家,天已经快黑了。喻长富举着那个包着馒头的报纸,兴冲冲地朝屋里喊:“哥呀,这回可过年咧,你看看,我给你拿啥东西了?”
喻长忠一骨碌爬起来,睁着朦胧的睡眼说:“啥好吃的呀?”
喻长富满脸堆笑地把报纸放在炕面上,轻轻地抖开了。喻长忠看见馒头,眼珠子顿时亮了,嗖地抓起一个就往嘴里塞。喻长富说:“慢点。”大哥的喉结轻轻滚动几下,已经把馒头送进了肚子,他喘着粗气又把手伸过来。喻长富的嗓眼里咕噜了一下,仍旧把那半个馒头递给大哥,说:“慢点吃,别噎着了。”
喻长忠吃完这半个馒头,又问:“没了?”
喻长富满脸通红地说:“没了。”
喻长忠把报纸上剩下的馒头渣抖搂抖搂,都送到了嘴里,由于速度太快,报纸被他咬出了好几个窟窿。喻长富对大哥猛然生出一丝愧疚,拍了拍他的腿,说:“哥,等咱日子好过了,我肯定给你买一大堆馒头,让你吃个够。”
喻长忠又躺下了,不再说一句话。
15
星期五的傍晚,小红回来了。
喻长富见了女儿比过节还欢喜。他特意给女儿做了几个韭菜馅包子。饭端到了桌子上,女儿发现盆里还有玉米饽饽,说啥也不吃包子。喻长富说:“红啊,你正长身体呢,我和你大爹都老骨头老肉了,肚子里啥也不缺。”小红说:“学校隔几天就吃一回包子。”喻长富说:“是吗?那你们这帮孩子可享福了,跟大干部似的。”
小红给这老哥儿俩的碗里各夹了一个包子,自己拿个玉米饽饽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喻长忠看看兄弟,脸涨得通红。喻长富说:“闺女一片孝心,你就吃个吧。”喻长忠听了,举起包子就咬,一眨眼功夫,他的手上便空空如也。喻长富又把自己碗里的包子换成了玉米饽饽。
吃过饭,小红在外屋刷碗筷。喻长富靠着门框,不错眼珠地望着女儿,一句话不说,心里却揣满了幸福。和小红待了一会儿,他推上车子出了门。
喻长忠没事干,躺在炕上打起了呼噜。小红拿起一本借来的作文书到外面看。过了一阵,有个同学来找小红玩。她犹豫一下,将书随手放在锅台,走了。喻长忠去厕所时,把书扯掉了几张。小红回来后发现少了几页,惊得脸都白了,跑到屋里问:“大爹,我的书是不是让你撕了?”
喻长忠愣了愣,支吾几声,低下了头。
小红望了大爹一会儿,眼里有了泪,吧嗒吧嗒地落下来,忽然提高声调喊道:“你在干什么?人家好不容易借来的书,你把它扯了,你让我咋还人家呀?”
喻长忠见小红生了气,找到一本旧书递过来说:“这个,给他们。
小红抽泣着说:“你想得倒容易。”说完,她赌气地把大爹手里的书用力地摔在地上,哭着跑了。喻长忠脸上的肌肉皱成一团,不知如何是好。
下午,喻长富回家没有看到女儿,问喻长忠:“哥,小红呢?”
喻长忠怯怯地看着兄弟说:“小红,生气了。”
喻长富吓了一跳,焦急地问:“咋啦?”
喻长忠把小红的作文书递给兄弟说:“我,我擦屁股了。”
喻长富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说:“你呀你,让我说你啥好啊?”
喻长忠低下头,脸憋得就像紫茄子,手都不知道放哪儿了。
喻长富叹口气,转身去找女儿。他刚到门口,迎面碰见了小红。
喻长富说:“孩子,你干啥去了?”
小红的眼睛哭得通红, 声音沙哑地说:“爹,那书,我咋还人家呀?”
喻长富说:“书是在哪儿买的?咱再给人家买一本不就行了?你可不要乱跑啊,要是有个长短的,可咋整。”
小红点点头,又看了看喻长忠,说:“大爹,刚才我不该耍脾气,你别往心里去,啊?”
喻长忠目光呆滞,使劲“嗯”了一声。
喻长富给了女儿十二块钱,让她去了城里的书店。中午,小红买了作文书回来。喻长富问她:“你吃饭了吗?”
小红笑着说:“我在班车上把书都吃透了,一点也不饿。”喻长富叹了口气。他知道:孩子越来越懂事了。
为了女儿,喻长富的干劲也越来越足了。
一天,喻长富出去收破烂,忽然晕倒在了路边。刘海明去县里开会回来时遇见,把他送到了镇卫生院。醒来后,喻长富见自己躺在病床上吓了一跳,问:“大夫,我咋啦?”
大夫说:“你身体缺营养,应该好好调理一下。”
喻长富说:“没事儿,我体格好着呢。”说完,他便张罗着回家。
刘海明说:“二哥,住院费我已经交了,你就在这儿安心待几天吧。”
喻长富说:“那咋行?我不能总给你找麻烦哪,再说我能有啥病?在家歇着不一样?”他挪出了病房,再也不肯回去。
刘海明只好给他办了出院手续,又抓了些药。半道上,喻长富嘱咐刘海明:“兄弟,你千万别把这事儿告诉小红,她会吓着的。
16
小红的学校要开家长会。她托人给父亲捎了信。喻长富听了直发愁。这么多年,他从没有给自己添过一件衣服,所穿的除了大伙给的,就是收破烂收来的。他更怕自己的眼神不好被人见了,成为女儿被耻笑的把柄。想了又想,他去找了春花嫂。
“二嫂,我请你帮忙来了。”喻长富局促地站在春花嫂面前,粗糙的大手在脸上不自在地抓挠着。
春花嫂把他拉到炕边坐下,笑着说:“兄弟,有事儿你就说,还客气啥?”
喻长富说:“小红的学校下午要开家长会,又得麻烦你了。”
春花嫂说:“没事儿,小红跟我叫大妈,我去也算是名正言顺嘛。”
“是啊,是啊。”喻长富点着头说。
“你还有啥话捎吗?”春花嫂又问。
喻长富说:“你告诉小红老师,生活上对孩子多关照点儿,学习上要严一点。”
春花嫂说:“你真是个好父亲,总惦记着孩子这儿啊那儿的。”
喻长富擦了擦眼角,叹口气说:“孩子不容易啊,遇到我这个没本事的爹。”
春花嫂说:“可你是一个最有爱心的爹呀。”
喻长富的脸红了,不好意思地说:“嫂子过奖了,我不够格啊。”他递过了五块钱,让二嫂交给孩子。
下午,春花嫂去了镇上的初中,把喻长富的话原本地捎给小红的班主任。她给了小红十块钱。小红说:“我手里还有点钱呢,你把它给我爹拿回去吧。”春花嫂用手揽住小红说:“好侄女,买学习用品啥的都得用钱,你就留下吧。”
小红犹豫一下,把钱装进了口袋。
星期天,小红又回了家。她告诉喻长富:“爹,你让大妈给的十块钱我还没花呢。”“十块?”喻长富吃了一惊,说,“我明明给了她五块呀,肯定是她又添上去的,孩子,你大妈对咱不薄,可不能忘了人家啊。”
小红懂事地点点头。
喻长富又见女儿闷闷不乐的样子,问她:“闺女,你是不是遇到了不高兴的事儿?”
小红低声地说:“我这次数学考试烤糊了。”
喻长富“嗯”了一声,拍了拍女儿的肩膀说:“关公还有走麦城的时候,何况咱哪?烤糊了,就用大铲子铲吧。”
小红被父亲的话逗乐了。
喻长富说:“没考好的原因找到了吗?”
小红说:“找到了,下回我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了。”
喻长富满意地点点头说:“那就好,那就好啊。”
晚上,小红让喻长富他们老哥儿俩在炕上等着,她做了一盆挂面汤端了上来。喻长富和哥哥盘着腿坐在桌子边,美滋滋地吃了一顿。小红说:“爹,你知道这是什么面吗?”
喻长富说:“那还啥面?挂面呗。”
“不对!”小红接着说,“这是长寿面。”
喻长富说:“今儿个又不是生日,咋叫长寿面呢?”
小红认真地说:“今天是父亲节,是天下所有父亲的节日。”
喻长富笑了,说:“我长这么大,只知道春节和中秋节啥的,还没听说过有父亲节呢。”小红说:“真的,今天真是父亲节,老师还给我们布置了任务呢,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饭后,小红端了半盆温水进来,对父亲说:“爹,我今天给你洗洗脚。”
喻长富往后闪了一下身子,说:“我在外头走了一天,脚臭烘烘的,咋能让你洗呢?”
小红说:“爹,我长这么大,你啥时候嫌我臭过脏过?我给你洗洗脚,就不应该吗?”
喻长富说:“爹对你好是应该的,你还小嘛。”
小红说:“爹,我都十七了,不小啦,你要不答应我可生气了。”说完,她坐在炕边,把嘴撅了起来。
喻长富见女儿不高兴,只好把袜子脱了,双脚乖乖地伸进了水盆。小红的脸上立刻现出了笑模样,把父亲脚洗的干干净净。喻长富动情地望着女儿,心里被一团火烤得暖烘烘的。
过了一会儿,小红又把大爹的脚洗了。
17
小红考上城里三高中的消息在张庄迅速地传播着。乡亲们都说喻长富养了个争气的好闺女。想到喻长富生活困难,有人主动送来一些学习用品。喻长富嘱咐女儿:“红啊,你可得把大伙的恩情刻在心里呀。”因为学校离家几十里地远,小红需要住校,只能星期天回来一次。喻长富惦记女儿又没法联系,憋闷的嘴上都起了火气泡。
他的视力越来越差了,只能在附近三、四里地的范围收破烂,每天稍不注意就会摔跟斗。为了供女儿上学,他还在坚持,就是挣得再少也要出去。村里为他家按了一部电话。喻长富高兴极了,当着众人的面,居然亲了电话机一下。这时,另一个问题又出来了。家里虽然有了电话,可是小红却还得去找公用电话往回打,仍然不太方便。喻长富决定给女儿买一部手机。
一天,喻长富从镇上卖完破烂,连午饭都没舍得买,就推着车子去了商业街。他在手机店前犹豫了老半晌,低着头走了进去。
一个年轻的售货员见他邋遢的样子,对他说:“大伯,我们这里没有废品卖,你还是到别处看看吧。”
喻长富窘迫地低下头,红着脸说:“侄女,我想给我闺女买个手机呢。”
售货员问:“你打算买多少钱的?”
喻长富说:“能接能打就中,价钱可得便宜的。”
售货员给他介绍了几款价格低的手机,问他:“大伯,你要哪一款的?”
喻长富支吾了一阵,伸出大手在脑门上挠了挠,出气有些不均匀了。他说:“侄女,你们老板在吗?我,我想和他商量一个事儿。”
售货员把老板叫来了。老板认识喻长富,问他:“喻大哥,你找我有事儿吗?”
喻长富说:“我闺女上城里上学了,她一个人在外头我不放心,想给她买个手机,可是口袋里钱紧,能不能分着给呀?”
·老板思考了一会儿,说:“不好办哪,手机我可以一分钱不挣给你,赊账的事不好办哪。”
喻长富叹口气,一把抓住老板的手说:“兄弟,我老喻也是个讲信用的人,钱我说啥时候给你绝不带含糊的,就一年时间,我保证半个钢镚不差你,行不?”
老板说:“大哥,我们的资金也很紧张啊。”
刘海明从手机店门前路过,看见喻长富正在里面和老板说话,走进来问明原委,跟老板说:你就赊老喻一部手机吧,我当保人,他的钱要是一年还不上,我连本带利给你。”
老板和刘海明是同学,听他这么一讲,就答应了。
小红星期六从学校回来。喻长富和哥哥都到村外的公路边等她。小红下了班车,见两位老人站在酷日下正痴痴地向这边张望着,眼里一下子湿润了。她小跑着来到两位老人跟前,伸出双手把他们的肩头拢住,亲热地打招呼。接着,一家人高高兴兴地进了村子。
到了家,喻长富笑眯眯地对女儿说:“红啊,你猜一下,我给你买啥了?”
小红猜了好一阵也没猜对,就拉住父亲的手撒起娇来。喻长富心里美滋滋的,从背后把一个精致的盒子递了过来。小红见了,“啊”地大叫一声,从里面迅速掏出手机,惊喜地翻看一阵,然后举着它在屋地上连蹦带跳。
晚上,小红做了手擀面,一家人围在一起吃的有滋有味。
从此,小红每天在学校里都会给家里打一个电话。为了省话费,双方的会话时间很短。可是,喻长富却很知足。知道女儿在几十里外平平安安,他的心里就踏实了,觉也睡得安稳了。
每到月底,喻长富都要去一趟镇里的手机店,把积攒下的几十块钱按时还给那家老板。女儿上高中以后,家里的开销明显大了。喻长富每天早出晚归地奔走在邻村。他的视力几乎接近了失明,仗着路熟,他把推车当成了拐杖,仍然执着地坚持着。
一次,女儿回来拿生活费。喻长富手里只有十几块钱,还得留着收破烂用 。望着女儿焦急的神情,他说:“你在家等着,爹去想办法。”说完便拄着一根拐棍出了门。他在村里整整绕了半天,到了晌午才一身疲惫地回来了。小红正坐在炕边发呆,见了他立即迎过来,搀着他坐下了。
“红啊,先给爹弄一碗水。”喻长富咳嗽一声,张着干裂的嘴唇说。
小红给父亲舀了一碗水,递到他手里。喻长富扬起脖子把水灌进了嗓子眼,然后长出一口气,从口袋里把钱小心翼翼地放在炕上。小红睁大了眼睛,望着那一堆钢镚和小额的纸币,她的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不停地抽泣着。喻长富的脸一下子白了,抓住女儿的手说:“红啊, 你别着急,爹还有办法呢。”小红说:“爹呀,你太不容易了,现在我都长大了,能养活你和大爹了,我不想上学了,我要找地方去打工。”
喻长富听了女儿的话,心里像刀割一样。他的眼泪也落了下来,大声地说:“闺女呀,你可别瞎想,这么多年,爹一步步挺过来,不就是为了你能有个出息吗?”
此时,喻长忠走了进来,涨红着脸,把一枚五分硬币往小红手里一塞,说:“别哭,给你。”
小红见了大爹,哭得更伤心了。
喻长富慢慢冷静下来,他拍了拍女儿的肩膀,说:“红啊,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就是再难,你也得把学上完,要是半途而废咋中啊······”
这一幕被春花嫂串门时看到了。她把事情反映给了村委会。刘海明立即召开了村代表大会,经过商议,帮小红解决了半年的生活费。
18
小红很争气,升班考试中在全年级排前十名。学校了解到她家里的情况,把她的学费免掉了。家里开销少了,可是只要天气允许,喻长富仍然推着小车到附近去收破烂挣些小钱。他的眼神一天不如一天,只能依靠推车的把手,艰难地行走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
小红深知父亲的不易,一分钱也舍不得乱花。在父亲五十五岁生日的时候,她用省下来的钱给父亲买了一个小蛋糕。
喻长富出门回到家里,见到女儿惊喜地问:“闺女,你咋回来了?”
小红说:“下午班里没课,我跟老师请了个假。”
喻长富说:“红儿,有啥事儿吗?”
小红从兜子里小心翼翼地拿出蛋糕盒,说:“爹,今天是你的生日。”
“什么?”喻长富的眼皮使劲眨了眨,点点头说,“还别说,今儿个真是我生日,我都忘了,难得我闺女还记着呢。”说完动情地拍了拍女儿的肩头。
小红把蛋糕放在桌子上,然后叫来大爹,她扶着父亲坐到炕里头,一家人围在一起。小红将蜡烛插好后点着了。她招呼父亲和大爹一起吹灭了蜡烛。小红伸出双手抱住父亲,在他的耳边亲亲地说道:“老爹,祝您生日快乐!谢谢您!”
喻长富听了,心里比蘸了蜜都甜,他脸蛋通红,嘴唇哆嗦着说:“这孩子,这孩子啊。”
小红给父亲先切了一块蛋糕,双手递了过来。喻长富吃了一口,嘴边粘上了白色的奶油。他的眼里笑出了泪。小红又给大爹切了一块,喻长忠不等她递到跟前,就伸手拿过去,塞了满满的一嘴。
早晨,喻长富把女儿送上班车,正拄着拐棍往回走,被刘海明和春花嫂叫住了。春花嫂拉住他的手说:“兄弟,告诉你一件事儿。”喻长富愣了一下,问:“嫂子,啥事儿啊?”
春花嫂看看刘海明说:“还是你说吧。”
刘海明扶着喻长富坐在一棵大柳树下的青石上,问:“二哥,你抽烟不?”
喻长富的脑门子冒了汗,焦急地拽住刘海明的手说:“你别拐弯了,快告诉我吧。”
刘海明掏出根烟塞进喻长富手里。喻长富一跺脚,道:“说呀。”
刘海明说:“小红的亲生父母想见见孩子。”
喻长富“嗖”地站了起来,大声喊道:“你说啥?小红的亲生父母找来了?”
刘海明点点头,说:“小红的亲生父母就住咱不远。”
喻长富说:“不远的?他们早干啥去了?十八年了,我一把屎一把尿把孩子拉扯大,他们都干啥去了?现在想看孩子了,当初干啥去了?”
春花嫂咳嗽一声,说:“兄弟,你别激动。”
喻长富说:“这么多年,孩子跟我们哥儿俩受了多少苦?她的父母对得起她吗?”
春花嫂说:“小红的父母在生她以前已经有了俩闺女,为了要个儿子,才不得已把她送出来。”
喻长富哼了一声,说:“他们想的倒轻巧,以为小猫小狗呢,想送人就送人?”
刘海明说:“二哥呀,要是没这事儿,你能捡着小红这样的好闺女?这是你们爷儿俩的缘分哪。”
喻长富开始呼呼地喘气,说:“兄弟,你就明说吧,他们是不是要把红儿接走?”说完,他脸上的肌肉抽搐几下,眼泪淌了下来。
刘海明赶忙拍着喻长富的胳膊说:“二哥,小红名字添在你家的户口本上,谁要想把她那一篇扯去,得多大的劲儿?”
喻长富松了口气,说:“红儿可是我的心头肉啊。”
“知道,知道。”刘海明说。
春花嫂说:“小红的父母当着我们的面,眼泪一大把一大把的掉,他们想见见孩子,也是可以理解的。”
喻长富说:“我怕小红难受啊。”
春花嫂说:“可他们毕竟是血脉相连的呀。”
喻长富说:“我把小红养这么大,除了盼她好,从来没图息点别的,她要是真想跟亲妈走的话,就随她的便吧。”说到这里,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头趴在膝盖上哭了。
夜里,喻长富怎么也睡不着了,他想了很多很多。
几日后,小红回了家。喻长富将她叫到身边,把她父母想见她的事说了。小红听了,呆了好一阵,忽然趴在炕里大哭起来。喻长富急了,眼里溢出了泪,抓住小红的手说:“红啊,你快别哭,听爹话,你的父母也有难处。”小红把头靠在喻长富的肩上,哽咽着说:“不许你提他们,我的心中只有你和大爹,我就是你们亲闺女。”
喻长富安慰小红说:“好闺女,你就是爹眼里的亲闺女,可他们毕竟生了你,当初他们也是有难处的,你就去见见吧?”
小红扭过头去,赌气地说:“我不见!”
喻长富说:“好闺女,就见见吧?”
小红说:“不见!”
喻长富假装生了气,拉下脸说:“这孩子,你咋不听话呢?”
小红眼里噙着泪说:“今天我就不听话。”说完,她又委曲地哭了。喻长富的眼泪再次涌了出来,哄着女儿说:“好闺女,听话,啊?”
小红寻思了半天,终于答应去见亲生父母。喻长富说:“红啊,你爹妈的日子比早先好过了,他们要是愿意让你跟他们过去,你可别摇头,总比跟我享福啊。”小红捂住了他的嘴,哭着说:“爹,你说的啥呀?你要再这么说,我就不见他们了。”听了小红的话,喻长富的脸憋得通红,眼里又涌出泪来。
第二天,小红单独和亲生父母见了面。临别时,母亲想给小红一些钱,被她拒绝了。
回到家,小红看见父亲一个人站在门口、正佝偻着腰,眯缝着眼睛朝她这边望。她的心里一酸,扑到父亲身上哭了。喻长富紧紧地搂着女儿说:“红啊,你早起出门的时候,爹的心像被摘走了,我真怕你再也不回来了。”
小红抽泣着说:“爹,我怎么会离开你呢?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喻长富使劲地点着头说:“爹信,爹信。”
19
高三上学期,小红因为报考播音与主持专业,要参加省里的测试,得交三千多元的费用。随着日期的临近,小红的心情越发沉重起来。父亲挣钱很不容易,家里几乎没有多少积蓄,怎么办哪?
看着女儿回家时闷闷不乐的表情,喻长富的心里仿佛着了一把火。他安慰小红说:“放心吧,闺女,只要你有书读,爹就是砸锅卖铁东拼西借,也不会叫你离开学校的。”小红点点头,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喻长富拄着木棍,在村里一家一户地借钱。他陪着笑脸,请大伙帮忙渡过这个难关。
一个好心人把喻长富家的情况反映给了报社。不久,两名记者来到了张庄。
喻长富的院里只有三间简陋的瓦房,墙边堆着几捆玉米秸和树枝。一辆手推车放在屋檐下,轮胎纹已经被磨平了,上面绑着个铁筐,里头装着一杆老式的秤。喻长富听到外面的动静,一步一挪地迎了出来,他扶住门框,眯缝着眼睛问:“哪儿来的客人啊?”
记者说明了身份。喻长富微笑着把他们让了进去。屋里的光线很暗,地上摆着一件掉了漆的厨子,炕头放着一摞旧被子和一滩旧衣服。喻长富有点紧张地让客人坐下了。不一会儿,刘海明和春花嫂也赶来了。他们把喻长富这二十来年的经历向记者一五一十地说了。记者仔细地往本子上记录着,眼睛都湿润了。
不久,《唐山晚报》上刊登了一篇反映喻长富事迹的文章,叫《用一双拾荒的手为弃婴撑起如山父爱》,在社会上引起了很大轰动。一份份捐款携着爱的滚滚激流涌向了喻长富的小院。一位女士看到报道后,委托记者把一千元钱送给喻长富,希望小红好好学习,将来成为对社会和家庭有用的人。晚报有一名小记者叫张然,知道这件事后深受感动,把自己积累了几年的零花钱全都援助给小红。一位王先生专程从唐山赶到迁安,把六千元钱捐给了喻长富······
小红所在的三高中把她参加测试需要的三千元钱解决了。她去省里参加了专业测试,并且轻松地过了关。
下学期,小红参加了高考。喻长富感到身上的担子更重了,只要天气允许,他就要推上小车到邻村去转悠。钱虽然挣得很少,可是,他仍然在倔强地坚持着。
一天傍晚,喻长富从外面回来了。他累得浑身像散了架似的,推着车子艰难地向前走着。终于到了村头,他走不动了,只好停下来,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他在铁筐里拿出一个大塑料瓶,一仰脖子,把剩下的水都喝了。
这时,小红从村里跑出来。她的脸上淌着汗,手中挥舞着一个红色的本本,大声的喊道:“爹,我考上大学了!我考上大学了!”
喻长富激动的站了起来,冲着女儿的方向嚷:“小红,你是不是考上了?”
小红望着父亲,眼泪肆无忌惮地涌了出来。当两人相距几米远的时候,她停下脚步,一字一句地说:“爹,我考上了,我考上大学了。”
喻长富伸出手来,叫:“好闺女,你过来。”
小红捧着录取通知书递到父亲手里。喻长富在上面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眼里闪着泪花,嗓音颤抖着说:“中,闺女,你真中啊!”小红扑到喻长富的怀里,在他的额头亲了一下,说:“爹,这么多年,可苦了你了。”喻长富说:“傻闺女呀,只要你好,爹就是吃糠咽菜都心甘哪。”
小红对喻长富说:“爹呀,你累了,我推着你回家吧。”
喻长富说:“你还小,怎么推得动爹呀。”
小红撒着娇说:“爹,你就让我推吧。”
喻长富擦了擦眼角,说:“中啊。”
小红推着喻长富进了村。喻长富手里扬着女儿的通知书,隔一会儿就喊:“乡亲们哪,我闺女考上大学了!”
村里人都纷纷赶来祝贺·····
小红第一年光学费就得七千多元钱。得知她家里的困难,很多爱心人士再次解囊相助。喻长富专门办个存折把这笔捐款存上。他说:“家里的几千元外债可以靠收破烂还,外人捐的钱只能给丫头上学用。”他还说:“我识字不多,没法把捐款人的名字写在纸上,可是会一笔一笔牢记在心上,啥时也不能忘了大家的好。”
小红上大学走的那天,张庄的人都出动了。乡亲们簇拥着他们一家子到了村外的马路边。小红双眼湿润,拉住喻长富和喻长忠的手不松开。喻长富说:“好闺女,今儿个可是个高兴的日子。”小红擦了擦眼睛,脸上露出了笑容。喻长忠说:“闺女,你别走啊。”小红抱住了他的肩头说:“大爹,我过几个月就回来,给你捎好吃的。”喻长忠摇摇头,说:“我不要好吃的,你别走。”小红听了,眼泪又下来了。喻长富轻轻推了喻长忠一下,说:“哥,咱闺女很快就会回来的,别添乱,啊?”
喻长忠不言语了。
喻长富又对小红说:“闺女呀,这么多年,乡亲们对咱家不薄啊。”小红点点头,面对着大伙激动地说:“各位父老乡亲,不管走到哪儿,我都不会忘了您们的恩情,谢谢了!”说完给众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班车驶动了。小红忽然推开玻璃,冲喻长富使劲摆了摆手,大声喊道:“爹,您可要注意身体啊!”
喻长富挥起手应道:“好闺女,你就放心吧。”
回来的路上,春花嫂对喻长富说:“兄弟,你真舍得宝贝闺女走?”
喻长富说:“孩子大了,哪能总在身边呢?只要她有出息就行了,等上完大学,她再找个好婆家,我就知足了,我们老哥儿俩也不用她惦记,咋还不有口饭吃?”
刘海明说:“二哥,往后要是有困难,还说话。”
到家后,喻长富发觉屋里有动静。正在迟疑间,一只小猫跳到他的手里,“喵喵”地叫了两声。他轻轻地在小猫身上摸了摸,说:“小花猫啊,你的身上咋这脏啊,是不是没人要你了?”
小猫用舌头舔了舔他的手,又“喵喵”地叫。喻长富笑了,说:“还真是个没人要的主儿啊,你要不嫌弃,就留我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