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年前,武汉已经发生了病毒肺炎。初一上午,支部书记打来电话,通知回村里参加疫情防控紧急会议。我顿时不寒而栗,匆匆地往回赶。
路上,两边的村庄里依稀传来鞭炮声。突然间,我的心头涌起了一股哀凉之气。
很快,村里成立了八个人的疫情防控志愿队。他们负责在村口设点,劝阻那些走亲访友的外地人不要进到村里。志愿队成员有自愿报名的,也有我们安排的。
回到家里,父亲已经做好饭在等着我。
父亲是个老党员,年轻时便在村里当干部,直到六十七岁才主动不再参选。
我和父亲坐在桌子边,开始吃饭。他用温和的眼光看着我,接连夹菜过来,自己却不急着吃。我忽然有一种预感,仿佛窥见了他老人家的心事。可是,我仍然装作糊涂的样子,低着头在那里吃着。
父亲轻声地问我:村里成立志愿队了?
我依旧头也不抬地说:人已经够了。
父亲半晌没有说话,脸憋得通红,赌气地抓起酒瓶,把杯子里呼啦倒满了。
我忍不住说:爹,少喝点。
父亲瞅都不瞅我,举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又重重地放在桌子上。他呼呼地喘了一会儿,突然大声吼道:凭啥没我?
我见他发了火,赶紧说:你都七十多了,身体又不好,这回就别去了。
不行!父亲猛地站了起来。
我坐在那里,仰视着他,竟产生了一种敬畏的感觉。
下午,父亲怒气冲冲地去找了支部书记。一个小时后,支部书记给我打电话,无可奈何地说:要不,就让老人干吧。
2
傍晚,我们几个村干部开完会,就去了村口设防点。
远远地,我从车窗里看到父亲在那里站着,腰杆挺得直直的,胳膊上带着红袖章。像一棵老树扎根在路口,守护着小村。
他的旁边,有两个志愿者正在用竹竿和苫布搭建临时帐篷。
停下车,我们走了下去。父亲扭过头,敏感地看了一眼,又转过身去。
支部书记从车里拿出几个口罩,递给搭帐篷的两个人。他们接过去,立刻戴好了。轮到父亲,他却摆摆手说:我不要,还是给别人吧。
我问他:你为啥不要?
父亲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怕死。
我生气地说:你说啥呢?这又不是上战场?
父亲说:这就是战场,我不怕。
我说:我知道你不怕,可是,你在这里会接触各种人,假如你被传染,还会传染到别人身上!
父亲愣了一下,嗖地从我手中拽过口罩,规规矩矩地戴好了。
回到车上,支部书记批评我:你的话说的太生硬了,老人自己的身体也重要。
我叹了口气,说:他现在心里哪有自己?要是不说怕传染给别人,他才不着急戴口罩呢。
支部书记笑了,说:还是你这个儿子最懂你爹的心。
第二天,父亲骑着三轮车跑了几家药店,磨破嘴皮子买了几十个口罩。
当我再去设防点的时候,他正在耐心地劝阻着来村里串亲的人。遇到没戴口罩的,他就递过自己买的新口罩,给他们讲带口罩的好处,直到对方接过去戴好,他才满意地点点头。
3
阳光顺着窗缝斜照进来。
由于值班到半夜,我醒的有些晚。父亲的被子整齐地叠着,人已经走了。
吃过饭,我先去了村委会办公室,在大喇叭上连续播放了几遍关于疫情防护的优盘,然后去了设防点。
路口放着一张办公桌,父亲戴着口罩坐在后面,正对进村的群众进行登记。另一个志愿者举着测温仪,给人测量体温。
我走过去,父亲没有看到我,还在低头写着。量完体温的一个年轻妇女临走前瞥了一眼父亲,阴阳怪气地说:大伯,还是你们大队干部亲属好,净找这轻巧活,一天开多少工钱?
父亲不紧不慢地应道:工钱多的数不过来,你干不?
年轻妇女说:我宁可在家待着,万一传染上病毒就糟糕了。
父亲说:你还知道命值钱啊,那就回去吧,别到处串了。
年轻妇女嗖嗖地走了。
一个志愿者愤愤地说:真没法子,我们冒着风险干,还有人说风凉话。
父亲摆摆手,说:别人想说啥就说啥,咱问心无愧就行啊。
这时,一辆白色轿车停在了路口。车门打开,姐穿着一身新衣,欢欢喜喜站在父亲面前,甜甜滴叫了声:爹,过年好!
父亲满眼柔情,却突然沉下脸说:不好!你们干啥来了?
姐一皱眉,说:给您拜年来了。
父亲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吼道:都啥时候了?不老老实实在家,拜什么年?赶快回去。
姐说:我们隔壁村住着,能携带啥病毒?大过年的,您还要把亲闺女拦在村外不成?
父亲说:现在是非常时期,别人家的闺女我都给拦回去了,自家的闺女就能搞特殊?你想让人指点我的脊梁骨吗?
姐一下子蔫了,用无助的眼神看着我。
我望了望父亲凌厉的眼神,说:姐呀,你就别为难我们了,等疫情过去,你在家住多长时间都成。
姐叹了口气,说:好吧,我先回去,我们给您拿了一件好酒,你自己拿回去吧。
父亲毅然决然地说:这酒等以后再喝吧,放在这里还得消毒,太费事。
姐不再说什么,坐上车走了。
父亲站在那里,脸色凝重,望着女儿的车越走越远,久久不说话。
4
村外只留下一个出口,其余面对公路的街头都用钢瓦封死了。每处都悬挂着红色条幅,警示群众不要随意进出。
村里一个妇女发高烧,被救护车拉走了。第二天早晨,医院传来消息:她被隔离了,需要做进一步检测。
村子里顿时紧张起来。
每天夜里九点多钟,都有几家钢铁厂的通勤车在设防点附近停下。志愿者们要按时给这些工人测体温,然后进行登记。
一天晚上,我的手机突然响了。一个志愿者心急火燎地说:有人下夜班不接受检查,跑进了村里,你爹追去了!我听了一愣,赶紧顺着主街往那边迎了过去。
走到半路,我看见不远处有两个人在撕扯着,便大喊一声:住手!
父亲怒瞪着两眼像在喷火,紧紧地抓住对方的袖子。我让他松开手,对那个小伙子说:你跑啥?现在是非常时期,应该多配合才是。
小伙子低下头,小声地说:疫情还没到咱这儿,至于这样吗?
父亲仰起头,理直气壮地说:等狼真的来了,啥都晚了,我们守在路口,也是为了全村人好。
小伙子说:大伯,你忒认真,追了我这么远。
父亲说:啥也别说了,跟我回去测完体温再回来。
小伙子看了看我。
我说:回去吧,一会儿的事。
小伙子叹口气,乖乖地跟着我们返回了设防点。测完体温,他冲我的父亲竖了竖大拇指,走了。
我小声地对父亲说:爹呀,你都七十三了,还当自己是小伙子呢,万一刚才摔个跟斗啥的咋整?
父亲笑道:放心吧,没事。
月光下,父亲紧裹着一件军大衣,像个战士似的,警觉地守护着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