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吹（组诗）

大风吹

大风吹过湘家荡。草木已褪尽繁华

像是常年留守乡村的老妇人，换上了粗布素裙

和不加修饰的生活。而修饰

是湖畔裸露的岩石，树根，草丛和泥土

缓慢而忧伤

大风吹过观莲亭。一池颓废的荷叶

让一只白鹭生出羞耻之心

它奋力飞翔，洁白的翅膀掠过水面、树梢

却掠不过一只猎枪的英雄主义

大风吹过祖父的屋檐，多年的暗疾

在一个词语里，趔趄、倾斜

天空混沌，看不见白鹭的影子

只有这些水杉树，集体沉默着

将光秃秃的枯枝伸进湖水，然后快速地

扭曲、撕扯，直到我的身体里

长出另一个我

写给冬天

写到冬天，写到西伯利亚的寒流

它的恣意妄为，一条河流的枯竭与走失

仿佛十万匹马奔腾而去

写到一个人的落日。风吹动树叶

河堤抱紧涛声，一群乌鸦仓惶逃离天空

祖母坐在桐油灯下打盹

写到大漠，长河，古道和热肠

一朵雪花提前抵达春天，这奇妙的结晶

这不可逾越的美，如何敲打出体内的盐分

和闪电

写到小巷深处，着橘色衣裳的环卫老人

佝偻着身影，一遍遍弯曲，又一遍遍站直

仿若时光的拉长和延伸

写到案前，一盆水仙花悄悄打开花苞

那个在梦里行走的旅人，燃起炉火

而窗外，一场大雪伺机而落

一棵树

需要一棵树来证明某种存在

它高大、粗壮、蓬勃

有着泉水般旺盛的精力

大风吹过原野、山川，湖泊和落日

却在一棵老槐树前止步

那些纵横的美，那些辽阔的年轮

在风雪中锻打出劲挺的骨头

需要一束光来代替它活着

在泸沽湖的傍晚，那么多雨水倾泄下来

一棵棵沉稳的大树，在时光中见证着

爱情的勇敢、人性的良善

此时，多么适合赞美和表白啊

一粒种子，抑或一株大树

它参天的力量里蕴含了多少黑暗

又暗藏着多少璀璨的光明

来焚烧腐朽，与孤独

劈柴禾的父亲

父亲站在院子里劈木柴

我捧起一本书，被一首诗所吸引

父亲举起斧头，大喝一声

我正读到诗歌厚重的部分——

文字里隐隐折射出锐利的力量

一块坚韧的木头被父亲

劈成两半；他吐出的呼声越高

木头成为碎片的速度就越快

我坐在窗前，阳光翻动着书页

父亲身旁，柴禾堆积得越来越多

如同我心底沉淀的黑色智慧

此刻，轻盈像一条河流

正缓缓越过村庄上空

父亲终于劈完了木柴，他坐下来

我也合上书本，和父亲一样

望向高处的天空

公园里的乌桕树

似有无数条鞭子在追赶

公园里，那些乌桕树

一夜之间落光了叶片

白色的粒籽从黑色的果壳里跳出

一颗颗，光滑圆润，站立枝头

想起小时候，乡下的母亲

在无数个北风呼啸的日子里

白天，她一次次攀上高大的乌桕树上

采摘它洁白的果籽

夜晚，她坐在煤油那灯下

一粒粒，筛选，晾晒

然后送到收购站，换取一点点

薄薄的钞票

乌桕，被母亲呼作“木子树”的植物

如今生长在城市公园

作为一种观赏树，它们夏天开花

秋天变红，成为人们眼中最美的风景

游人纷纷拍照，保存于相册

只有我的母亲，独爱它冬天

沉默的枝桠，寒冷的籽实

阅读

那些细节突然安静下来

像一个人蛰伏。风吹过它，阳光照耀

草木摇曳，车流和人群涌动

世间繁复，嘈杂。它却在敛声屏息

等待一匹马奔腾而过，十匹马奔腾而过

一百匹马奔腾而过，更多的马奔腾而过……

奔腾，以飞翔的姿势，去抵达

圣人和先哲的心思，如流水般缓缓淌过

思想的荒原。这些落在光阴上的文字

锋利时，如匕首。温暖又比阳光雨露

足以催生所有美好的事物

原来爱，是大自然赋予这个人间

最丰厚的礼物。或许大雨磅礴

天空阴翳，大海上波涛汹涌

所有这些，都不如沉寂在阅读中

重新认识自己

又见落叶

一片树叶从枝头飘落，这微不足道的瞬间

多像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

走完人生最后一程。这短暂的一生

骄傲或者平庸，最后，都化成一片落叶

无声无息，凋零、消磨，直至被光阴遗忘

再没有人关注它。似乎只有风记得

它曾经热爱着，大自然中那些深沉的事物

寒霜中的颤栗，盛夏里的酷热

还有无时不刻，虫鸟的窥视与啄食

而这些，似乎又微不足道了

它孤单地躺在地面，风穿过

它的身体，世界变得越来越小了

午后

我热爱这晴光如泼的冬日

穿行在老街小巷，刻满花鸟的雕梁

残缺的城墙，天井屋和牌坊

想到这些古老的事物正在消逝

脚步声越发怆凉

我热爱这大雪纷飞的夜晚

燃一堆碳火，温一壶老酒，剥两颗花生

火光闪烁。那些被旧时光遗忘的故事

闪烁。仿佛生命的热烈与寂静

都有不可言喻的美

而美。让我们懂得存在的意义

草木枯荣。消逝即是永恒

就像我坐在午后的窗前，光线多明亮

蟹爪兰缀满嫣红的花，一只猫

慵懒地倦身沙发。身旁案几上

一杯清茶，一枝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