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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伏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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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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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在记忆里的老家之糖坊

糖坊是冬天里最温暖的地方,是村子里最热闹的地方,是孩子们最喜欢的地方,是宋庄一年一度制作具有传统特色的麦芽糖的地方。

记得小时候最盼的一是过年,因为过年的时候就可以什么活都不用干,可以燃放辞旧迎新的鞭炮,聆听清脆悦耳、响彻夜空、令人振奋的爆竹声,可以穿新衣服、新鞋子,可以有压岁钱,可以放开肚子吃好吃的,可以挨家挨户拜大年、得赏赐,甚至还可以毫无顾忌地去玩到尽兴。二是村子里开糖坊,因为开了糖坊就可以去蹭糖吃,可以去取暖,可以去听故事,可以经历麦芽糖的诞生,亲眼目睹这一神奇变化的过程,甚至还可以去痛痛快快地洗个澡,要知道那时的农村能在冬天里洗个澡,简直就是一种奢侈的享受。

糖坊并不是一年四季都开的,而是每年到了冬季才重启炉灶、点火开张,一直到春节前两三天再熄火打烊。

村里的糖坊最早是开在祠堂里的,祠堂位于村庄的东南面,也就在我家隔壁。祠堂原来是居住宋庄的宋氏家族祭祖的神圣而又庄严的地方,可惜被破四旧了,一度成为吃食堂阶段的集体食堂,之后又成为饲养集体耕牛的场所,好在祠堂有三开间宽、九道梁进深,室内除了两排各七根脸盆口粗的木柱子之外,就什么设施都没有了,显得格外宽敞。即使养了几头牛,也不影响开设糖坊。

后来村里在新开挖的长丰河河堤上建了一个新的大碾场,并把年久失修的祠堂拆了,在大碾场的边上建了四间集体用房,一间放农具,一间存种粮和公粮,一间养牛,一间备用,也作夜里值班睡觉用。糖坊自然而然地也就跟着开到了新的地方,尽管离开村庄远了一些,但还是和从前一样的温暖,一样的热闹,一样的令孩子们喜欢,一样的能够做出麦芽糖来,一样的有着年复一年的诱惑。

随着冬季的来临,农忙基本也告一段落,虽说过了农忙时节,但全村的劳动力们每天仍要照常上工,而并不是农闲了就可以呆在家里睡大觉了,只是上工的时间短了,劳动强度也小了,基本上也就是一天干半天的活。也差不多在这种时候,村里照旧选派有经验的人,着手开糖坊。

从我开始记事起,就记得每年执掌糖坊的都是徐家老二徐怀学。整个宋庄姓徐的原本就一家,一直是单传,后来到了徐怀学这辈总算有了两兄弟,老大徐怀纯,老二徐怀学,兄弟俩各自成家立业以后也自立门户,变成了两户姓徐的人家了。其实徐怀学比我父亲还年长,不同的姓之间的称呼无法按辈分来,只能按岁数大小,所以我称呼他为二伯伯。他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最小的儿子来子和我是同学,所以和来子一起去糖坊的次数相对比较多。

糖坊需要二十四小时有人值守,所以除了雷打不动的徐家二伯伯之外,再搭配有经验、无经验的助手四人,每年被选进糖坊的人不尽相同,应该算是培养这方面的人才吧,也好作个储备,当然都得要有一定的力气。

糖坊点火之前需要做一些准备,当然一切都得在执掌糖坊的徐家二伯伯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进行。除了那次糖坊搬到新的地方,需要在室内的地面往下开挖灶膛之外,基本上都是在原有的地方,把以前一直使用的灶膛清理干净,修整一下破损就可以了。灶膛之所以设在地面以下,主要是便于操作。灶膛准备好了,再沿灶膛的中轴线支好两口厚实的大铁锅,里面的一口主要用来蒸米的,所以特别大。还有就是用来蒸米的大木蒸屉,以及发酵用的底部边缘安装了竹管作为滴漏孔的大木桶,这个大木桶足有三四个人合围、大半个人高。另外还得备好几口大缸,用来浸泡碎米以及临时存放糖稀、糖糟,再准备好石臼、石舂以及两爿上面下凹的石磨盘,石磨盘足有二十公分厚,直径五十公分左右,中间嵌有二十公分高的圆木桩。再就是一些辅助工具,像大竹匾、木拎桶、木抄板、木锨、长木凳、纱布之类。

一切准备停当,就近挑选一个良辰吉日,举行燃放鞭炮、点火烘灶的简单仪式,这样糖坊就算正式开张了。糖坊点火之后就不再停火,所以刚开始两口大锅里要保持有水,当然烧的水也是用得着的。

接下来就可以着手糖坊运行的具体操作了,首先则是备料。把洗净的大麦用温水浸泡一天一夜后放入箩筐,用新的草包垫在下面和覆盖在上面,每天用温水浇淋两三次,保持一定的温度和湿度,使大麦能够正常发芽。再就是选派两个比较机灵的人,去周边或者更远一点的村庄收购碎米,再把收购回来的碎米淘洗干净,然后用水浸泡。当时一般人家把稻谷加工成米后,回家都要用筛子筛一遍,把碎的米筛下来存着,可以卖给糖坊,也可以用来换糖,主要的还是喂养刚孵出来的小鸡、小鹅。在这里顺便提一下,小鸭子不吃碎米,而是吃米饭的。

大麦芽长到两三公分差不多就可以用了,这个过程大约需要五到六天时间。碎米一般泡个一天下来基本就开始膨胀了,也就算是泡好了,下来把泡好的碎米沥去水,均匀地铺洒在内底面敷了纱布的木蒸屉里,然后大火烧煮,开始蒸米,也就是把米蒸成饭。其实蒸米也是个技术活,一是一次蒸的量要恰到好处,少了会降低功效,也就等于增加了成本,多了则难于蒸透。二是火候的大小,一开始需要旺火,等到蒸屉里的米开始酥软了,再慢慢减小火力,并保持蒸屉上盖有足够的热气冒出。三是蒸熟的程度,这个需要有一定的经验,全靠手感来确定,蒸得不到位影响出糖率,蒸得过了容易粘在一起,而蒸得刚刚好的则应该是松散的。

在碎米差不多蒸好之时,将发好的大麦芽分批次放在石臼里,用石舂反复舂砸,直到把大麦芽舂碎舂烂,舂出浆汁来。把蒸好的碎米饭盛出来,摊在大竹匾上冷却,当然不能等它完全凉了,至于冷却到什么程度,全凭徐家二伯伯多年的经验,基本上以不烫手为准。

等麦芽舂好、米饭冷却到适当的温度,就立马进行拌饭,完成这道工序需要四个人配合,即一个人负责用木锨将米饭铲到事先支放在木架上的发酵大木桶里,一个人负责将舂烂的麦芽均匀地撒在米饭上,一个人负责用木锨翻炒似地将米饭和麦芽拌匀,为了使麦芽和米饭尽可能地掺合在一起,负责拌和的人要不停地挥动木锨,飞快地翻动米饭和麦芽,而且是站在木凳上向下弯着腰操作,也就特别费劲,往往不一会就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了,所以需要两个人轮流进行。这也是个关键步骤,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容不得中途停歇,这样才能保证装好米饭的大木桶内有合适的温度,使米饭在麦芽的作用下迅速而又充分地发酵,以最大限度地产出糖稀。现在知道是麦芽中的糖化酶作用于米饭中的淀粉而产生的一种糖,初始形态为浅黄色粘稠透明液体,主要成分就是麦芽糖、葡萄糖,只是当时不懂这些,觉得十分的神奇,想想平时吃的米饭也不怎么特别甜,经过这么一捣鼓竟然会流出糖稀来。

完成这道艰巨的拌和工序后,在拌好的米饭上面盖上木板盖子,再在盖子上压上石磨盘,这样有利于米饭和麦芽在大木桶里发酵后能够更快地出糖。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徐家二伯伯和他的搭档们可以暂时松弛一下,只等着竹管里流出糖稀来。

当然,这种等待用不了多久,也就差不多从早到晚的时间吧,大伙就能很有成就感地看到糖稀流出来了,刚开始一滴一滴地流到早已等在下面的木拎桶里,渐渐地流成了一条线,再后来似乎就是奔涌而出了。

为了庆祝糖坊头锅麦芽糖顺利产出,徐家二伯伯给在场的每人都舀了一小碗糖稀,不管大人还是小孩,一起把碗举过头顶,就像举杯同庆一般,然后美滋滋地喝到嘴里,老半天都不忍咽下肚去,都想把这份甘甜留得更久一点。

糖稀自顾自地流淌着,第一桶满了换第二桶,再把第一桶的糖稀倒到大缸里,这样反反复复,差不多蒸一次米饭能出大半缸的糖稀。这些糖稀慢慢存着,等到以后还要熬成糖。

初战告捷虽在预料之中,但糖坊里所有的人还是为此兴奋不已,特别是外表看起来瘦弱却精明能干的徐家二伯伯,脸上堆满了笑容,言语之间总是镶嵌着风趣幽默,不时地令人捧腹大笑,就连他说的故事,也使大家听得入迷,所以孩子们隔三差五地围坐在他的身边,就连家里的父母催促回家吃饭睡觉了也不愿离去,除非徐家二伯伯说你们都回家吧,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糖坊。

按理说徐家二伯伯也没什么文化,平时除了上工挣工分,就是干点木工活,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听来的故事,说起来既滚瓜烂熟,又绘声绘色的。尽管嘴上念叨,少不听水浒,老不看三国,可一旦开讲了,就没了顾忌。从花和尚鲁智深倒拔垂杨柳,讲到豹子头林冲棒打洪教头;从行者武松景阳冈打虎,讲到及时雨宋江逼上梁山等等。再从刘关张桃园三结义,讲到刘备以仁德得民心;从关羽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刮骨疗伤,讲到张飞当阳桥喝退曹兵;从诸葛亮草船借箭、借东风火烧赤壁、木牛流马,讲到周瑜打黄盖、赤壁破曹;从奸雄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讲到孙权赔了夫人又折兵。徐家二伯伯虽然不可能把所有的水浒和三国故事都讲一遍,但每次讲的应该都是比较经典的,讲得精彩,听得入迷。想想也是,当时的人们除了天地这两本无字书和家里的锅碗瓢盆交响曲外,几乎没有什么业余生活和娱乐了,能够在大冷的冬天里,有糖坊这样一个温暖的地方,看着灶膛里的火苗时不时地冒出头来,在蒸汽的弥漫中听动人的故事,简直就是在一段快乐的时光里漫步。

话再说回来,蒸屉里的糖稀慢慢流完以后,剩下的就是糖糟了,把它盛出来储存到大缸里,等积攒多了就可以卖给或者分给村里需要的人家,用作喂猪的饲料,也算是变废为宝,一点不浪费。

结束糖稀制作的一个过程后,另一轮紧接着就开始了。其实每一轮在时间上都是相互衔接的,循序渐进又循环往复,没有特殊情况中间是不停下来的。

等到糖稀慢慢多起来了,就要在蒸饭或者发酵的过程中,腾出铁锅来,穿插进行熬糖。

麦芽糖的熬制需要耐心,需要力气,更需要经验。将之前存在缸里的糖稀舀到锅里,一开始用稍大一点的火,等糖稀烧滚以后慢慢减小火力,千万不能心急,一边烧一边观察糖稀的变化,同时要有专人站在锅沿旁用木抄板搅动、铲抄,行话叫抄糖,防止粘锅变焦,随着锅里的糖稀越来越浓稠,抄糖的速度则越来越快,用的力气也越来越大,从左抄到右,再从右抄到左,抄起的糖稀落到锅里的声音很沉闷,即使在远处也能听到,站在屋里都能感到了震动。

徐家二伯伯一直在一旁观察、指挥,等到糖稀熬到一定程度,他就会拿过抄板,轻轻地用右手抓在手柄上,让垂直的抄板稍微接触一点糖稀,然后猛地一旋转,旋转的同时提起抄板,这样被抄板带起的糖稀均匀地落下,并形成一个大的气泡罩在锅面上。这就是令我们孩童直咽口水的糖泡,一个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生怕糖泡沦陷到锅里去。徐家二伯伯笑呵呵地拿来竹筷,在糖泡上一撩,再旋转一下竹筷,一个类似棒棒糖的糖泡就弄好了,然后先递给最小的孩子,并嘱咐别烫着嘴。没多久,每个人手里都有了糖泡,也算是对大家的奖赏吧。别看我们这些孩子,有时候也能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给大人们搭把手,就连抄糖这种活都跃跃欲试呢,只不过过于危险,弄不好被糖烫伤或者栽倒锅里去,大人顶多手把手地带着你尝试一下,过一把瘾。

糖稀熬成糖之后,要迅速用浸了水的木勺,舀到石磨盘上冷却,石磨盘上事先用刷帚蘸了一遍水,主要防止粘结。

掼糖是麦芽糖制作的最后一道工序,也是一个力气活。等磨盘上的麦芽糖冷却到不流淌也不烫手的时候,用湿的手把磨盘上的麦芽糖聚拢成长条型,然后快速拉扯,加速冷却,然后像套绳一样,把拉成长条的麦芽糖套在磨盘中间的木桩上拉扯几次后,手里的这头也用一根短木棍穿在中间,可以用得上劲,也便于一边拉扯一边转动,使麦芽糖形成麻花状。在拉长以后回绕磨盘木桩的同时,用力将麦芽糖抛起,再掼在磨盘上,这就是掼糖,如此反复。麦芽糖在不停地拉扯过程中逐步冷却,慢慢变硬,拉扯和掼糖越来越费力,这就预示着掼糖差不多了,最后把麦芽糖拉成粗细相对一致的圆柱。接下来就是在麦芽糖完全变硬之前完成切割,切割是用细钢丝绕麦芽糖一圈,用力拉拽钢丝的两端,钢丝的两端固定了便于用手拉拽的木棒。切好之后,再用擀面杖擀成比较规整的圆饼,完全冷却之后麦芽糖变得非常脆硬,相互敲击都能敲出悦耳动听的声音。切割过程中和切好之后,为了防止糖饼之间相互粘结在一起和不粘手,通常是用滑石粉撒在糖饼上,当然滑石粉是可以很轻松地拍掉的。

到此,麦芽糖就算制作完成了,一块一块的麦芽糖就是我们盼望已久的板糖。之所以制成板糖,主要是便于运输和保存。其实,也有人家直接把糖稀买回家自己熬制,并加入炒米、花生、芝麻,直接做成炒米糖、花生糖、芝麻糖。

第一批板糖出来后,就可以由负责出门收购碎米的人挑出去换碎米了,也可以单独卖掉,换回的碎米再用来制作板糖,以保证糖坊的正常运作。

基本上前期做出来的板糖都是供给周边村庄的,只有到了后期临近春节了,才会把结余的板糖分给本村的每家每户,作为糖坊给大家的福利,使每个人都能甜甜蜜蜜地过个年。

应该说我对糖坊的记忆是深刻的,是美好的,也是难以忘怀的,尽管糖坊早已不复存在了,但糖坊里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忙碌的人们还在热火朝天,灶膛里的火还在闪烁,铁锅里的水还在沸腾,蒸屉里的蒸汽还在喷出,抄糖的声音还在响起,糖坊里的故事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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