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一声近乎破音的男声惊了枝上的蝉。
“吓我一跳……什么东西?”树贵扶着后腚踉跄站起来,目光顺着脚下暴露在日光下的根藤,爬上直耸天云的乌榄树,清幽的乌榄木香将他心中隐火按捺了下去。
却没想这一抬头,一个黑影在眼前飞速放大,“哐当”一下将他砸得眼冒金星,引得他又喊了一嗓子。
他一边摸着通红的额头,一边去抓“罪魁祸首”。定睛一看,是颗黑溜溜又裹了层灰的榄,便顾不上疼了。
“爸——榄子熟啦!榄子熟啦!”说罢,一溜烟爬上树上去,也不管身上的伤,接过长棍,使足了劲敲打着末枝叶,“下乌榄雨咯!”
一晃几年,当年那小孩长成了青年,个子长得奇高,性格随时间推移越发沉郁,村里人笑称在树上待得久,都照着树长了,都爱叫他“小树”。
淑月——树贵邻家的女孩大老远就望见树贵坐在那榄木下,正翻着本书。有那么一刹,她觉得他本就属于这里,他浑身散发的气质与这棵巨木周围弥漫的榄木幽香融为一体。她回了神,向他走去。
树贵正轻靠在树干上,半闭着眼,一呼一吸,都是这清幽木香,心旷神怡。耳畔响起的轻笑将他从神游中打断。
“你……笑什么?”认出来人,他耳上发烫,红到脖子根。
“书呆子,不去耕田,在这里做什么?”
“干了一天活了,全身都酸透了。在这儿靠下背,休息一下……你来这里做什么?”
“在这儿放牛,这棵乌榄树舒服,挡太阳挡得严实……你看的是什么? ”
“王维的《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听过么?”
“倒是听过,只是不懂得,就坐在竹林里弹琴,有什么好写的?”
“这你可不懂!坐在空无一人的竹林,扫着琴弦,何不乐哉?”他一下端起了“文人的腔调”,竟摇头晃脑起来,惹得淑月捂嘴笑。
“像你现在这样坐在树下看书吗?”
他不语,只是抬头迎着透过榄叶缝隙而来的骄阳,哼笑了几声。
他当时没想到,此时在旁的淑月和这棵乌榄树,十多年后仍在他身边。
淑月看着渐大的孕肚:“孩儿他爸,孩子快要出来了,后院那乌榄树……”
“建房的事,先不说……”他抚着她的肚子,目光却落在后院那片林子。
那片林子早不像二十年前那样苍郁了。
“你总这样说……可乌榄也卖不了几个钱,你看人家那些卖得贱的,都砍了!”
“昨天那几筐榄卖了几块钱……况且正是因为这样……”正是因为这样,因为人人都朝着利益走、朝着钱走,后头那片林子才失去这么多本属于它的生机。他没说出口,他也明白,家里这个形势,哪里允许他这顶梁柱说这种话。
可他就是不想这样做,本能地,无悔地。
“房子可以做小些……”
“你又何必这么执着?”
“这棵树倒了,连个遮阴的地儿都没了。”累了连个靠背的地儿都没了,他这样想着,心里不住一阵酸涩。
见淑月久久沉默,他夹了个榄角到她碗里,也夹了个给自己,轻咬一口,咸味夹带着榄香味沁入他的心脾,“房子可以小些……房子做小点好。”
如此,那棵乌榄树一年比一年粗壮,像把大遮阳伞立在新屋旁,给了这炎夏一方清凉之地。
我合上笔,思绪万千,便随口说了句玩笑话:“爸爸,所以我们房子也这么小,也是因为那棵榄树吗?”
“可不是嘛!当年我和你妈妈结婚的时候,想着把那棵乌榄树倒了做个大婚房,谁知道我当时话都没说完,就先挨了你奶奶一记耳光,哈哈……”
我的奶奶,便是淑月——四十年前执意要倒榄树的人,也是十几年前执意反对倒榄树的人。
“当时我心有不甘,却没想撞见这样一幕。”他盛了一盘奶奶刚送过来的榄角,放在我面前,“当时你爷爷病重,家里人都以为他撑不过这一劫了……我看见他卧在床上,正对着榄树絮絮叨叨些什么,眼睛眨着眨着,竟眨出泪水来。别说是我,甚至是你奶奶,都没见他流过一滴泪!我这做儿女的,又怎么忍心?”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拈起一块榄角,轻咬一口,浓郁的榄香钻入我的口腔,沁入我的心脾,我仰起头,想把眼泪忍回去,却正好对上爷爷病重时挥笔写下那副字:
青山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