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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小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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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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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树

我家后院的院门西边有棵槐树。原来后院屋后也有一棵,据说,是跟叔叔同龄的,被放倒时,差不多有四十年的树龄,一人环抱不住。它那郁郁苍苍的枝冠,让人疑心上面是住了东西的。因于此,动土前,爸还特意放了一挂鞭炮。那天,我跟哥闲着无事,便帮着爸爸刨土,刨出的爬叉小小的,颜色青黄,摸着很软。那是冬日,不是出爬叉的季节,所以握着那些爬叉的时候,小小一颗心里溢满了惊喜。也正是在这样心境下,那棵老槐树被放倒了。那时当然是不知的,那是为了给奶奶置备寿材。我记得那日的天空飘起了碎碎的银雪。

槐树在六七月份开花,花白色或淡黄色,呈蝶形。待花瓣萎去,便抽出条条荚果,肉青色,似念珠,里面包了籽,到得秋日,叶子尽数落去,满树如指伸张的便是这些东西,风一吹,便啪啪掉落,如骤雨,如冰雹,踩上面,软的,让人疑心踩到的是一根手指。若是在不大注意的情形下,是要乍然跳起来的。槐花可泡茶,去火。每每到了七八月份,一树花苞皆如握着的小小拳头,黄绿色,也有绽放的,绿萼白瓣,风起处,似乎便要翩跹而去了。我便常常攀了屋前的那棵槐树,爬上枝头。它在院墙上方的地方,恰有一根三股杈,每股各有大人的手脖粗细,成了绝美的座椅,前面的一股还恰可作扶手。所不足者,只是底部过窄,有些夹肉,坐久了,不免浑身麻疼。每年,我便是坐在这里,手里握着绑镰刀的长棍,头高仰着,一枝枝钩取槐花。风起时,满树叶子碎碎摇晃,阳光点点映在脸上、眼上、手背上,移动着,移动着,又消失了。更有的,树枝亦是要随着风势摇动,我亦是,作前后摇摆,作前后晃动,坐在叉枝间只觉抓的是最后一根稻草,身家性命尽皆托付,整个世界晃晃悠悠的,往下望,只觉树下渺渺的,那面院墙,那院子里的鸡鸭,那打下面走过的人,都变得有些陌生了。有时不免抖抖地想,我还可下去吗?待脚终于落了地,浑身的肉才作自然下垂,心也不觉安下来,看看,一切都还是熟悉的,矮矮的,小小的,有些笨重,还有些肮脏,却是知道,还可这般一日日地把先前的日子过下去了。

槐树皮显褐,尤其下了雨过后,更是浸润得通体黝黑。每次爬上去,衣服总不免被沾染斑斑,遗留些黑色的渣滓。槐树上的蚂蚁也是格外多的,人长长久久地坐在上面,便也成了树的一部分,任蚂蚁攀爬。每次下了树,总要有几只尚在身上爬着。它们即是被我“这段路”带了下来的。还有刀螂,绿色,尚小,突着一对复眼望人,把三角形的头颅自由转着,作沉思状,口器窸窸窣窣翻动,看出敌意,便伸了前肢的两只锯钳猛砍,作攻击。钩下来的槐花,折下花枝,摊开来晒干,一粒粒的槐米,往茶水里一放,瞬时,一缕缕淡黄漫晕开来,抿一口,满嘴的昏黄与素香,混在热气里,叫人疑心这便是乡村的傍晚了:只那么一点淡淡的,淡淡的香,夹些泥土的气息,便是火红的夕阳的最后一抹光辉,便是悬在林叶间飘带似的炊烟,便是房顶上啪啪的鸽群盘旋的曲线,便是一条泥土小路上索索移动的人影,勾留在舌尖,滑过喉间,溢进曲曲折折的肠胃,最后,连血液里也浸透了几分。槐花主去火,免得心生烦躁、焦灼,甚或失眠、辗转反侧,甚或一股情思悠悠然不可坠落、掩定;免得人悬着。

槐树树质致密、坚硬、结实,那棵槐树伐倒沤好之后便给奶奶打了副寿材。也或应说,为了给奶奶打副寿材,便把屋后的那棵槐树伐了。那时,奶奶已经常年卧病在床,每日都在屋子里度过,等待着人来看她,也等待着岁月的最后一瞥。我不知,人在那般心境下会想些什么,一生太过匆匆,我们似乎这般无辜便长大,这般无辜便成家,这般无辜便生子,吃了饭,去地中干活,天晚了,熄了灯睡觉,夜色浓黑,生命在这般琐琐碎碎中一日日变得粗糙、失去光泽,一日日逼近我们携带此身所无法抵达的世界。人生大概真是个绝望的过程吧,所以我们才要在路途中不停探寻希望。

那副寿材做好后,就放在奶奶家的东屋里面。那间屋子很长,很空,平日里都是空闲着的,偶尔会在角落处放把梯子,或是放几把锄头外加几根木头,有时候也会放置些柴火。平日里,寻食物的小鸡一只只悠闲地走进来,在门后、在窗下、在散碎的柴火堆和松土里扑棱棱打些滚,钻了角落里下个蛋,这些事都是常有的。我们同样在里面做过些游戏,常常疯跑着,便撞了门进去,嘻嘻哈哈叫嚣着扭作一团。那时,那里面只是明亮的、宽敞的,直到那副寿材的出现。它就在门后面,靠窗下边的墙壁放着,沉默默的。那是第一次,那么贴近而又遥远地直观死亡的躯壳,也可说是死亡,但它,事实上仍是模糊的。正如我在《如果》中所写,那时,死亡于我,便“是一口颀长的槐木棺材置放于西屋之中,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灰尘纷涌,却又有一种别样的静”。而那副寿材便那么静悄悄搁置着,如一艘待航的船,让我每每到了那里,便忍不住屏息,看它如涂了油脂般,直白而又蕴藉地展示着死和生。那是一趟去了便永不再回的航程。

奶奶去世的那晚,那口棺材被抬了出来,就在院子里,众人熙熙攘攘,有人在哭着,有人在窸窸窣窣说着话,有风在头顶刮来刮去。众人把滚烫的桐油刷在棺材板上,使得它成了黑沉沉的一团。那种黑,就像在冬夜的梦里,我们安安静静地走着,仿佛没有尽头。也仿佛刚钩取完槐花被收整过的地面,上面只狼藉一片的椭圆形的落叶和饱满的花蕾,绿的,灰白的,乳白的,铺了一地,若晶莹而湿漉漉的露水,清澈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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