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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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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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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一个连梦都能冻结的寒冷日子
    我噩梦缠身
    梦戴上帽子破门而出
    那是晌午过后——
    我在门上落下了锁
    ——引子


我正在百无聊赖地看着一部没完没了的电视剧,电话铃响,接。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而后打电话定了火车票。收拾行李。回家。


十五年没有回家,沿途的一切变得异常生疏,仿佛是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异地。我坐在窗子前,冬天里光秃秃的树干呼啦啦闪过。


我偶尔看几眼手中的杂志。


父亲去世?我想,难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吗?如果和我有关系,那就不至于在十五年前我被从家里赶出来。我回家,只是不想让母亲难过。


踏上故乡的泥土,是下午。太阳懒懒地挂在西边,我提着包,向着印象中家的方向走。遇见X伯伯,他依然拄着拐杖,佝偻着身子。我脸上堆起笑容:X伯伯好。但他目光呆滞,完全没有听到我的话的样子,这让我有些沮丧。我提着包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行走,忽然想到,该让母亲来接我的,如果知道家是这么难找的话。


后来又遇见一位白发苍苍的枯瘦妇女,她笑着和我说话:是二牙子吧?变得我都快认不出来了,我们快回家吧,我等你等了好久了。满脸的沟壑被她笑得很深了,但眼窝里分明有泪。


你认错人了吧,我可不是你的什么二牙子。妇女脸上显出惊异的表情,她看了我一会儿,确信我不是她所说的人,既而失望地转移视线,向着我的来路望去,继续等她要等的人。


我走进一家商店,向里面的售货员打听:胡杨家搬到哪里住了?十五年前他们家就住在这条街上。


谁?售货员关掉咿咿呀呀的收音机。


胡杨。我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


哦,不知道。他扭开开关,收音机又咿咿呀呀起来。他复又和着音乐用手在膝上打拍子。


我退步出来,提着包,没有目的地往前走。这条街太陌生了,我都怀疑十五年前我是否曾在这里住过。但我又很快在心里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我肯定在这里住过的,因为就在这条街上我遇见了X伯伯,尽管他没有和我说话,但小时侯他很疼我,我一直记得。


直到看见一棵大槐树,斜伸的虬枝一下子激活了我的记忆。我忽然兴奋起来,跑过去仔细查看了树干,没错,虽然刻下的名字没有了,但当时我用刀砍下的深深的痕迹还清晰可辨。


那么这个就是我家了?我看着两扇紧闭的大木门。门上上着锁,显然是无人在家,我试着用当年那把已是锈迹斑斑的钥匙,插进锁孔。没想到竟“喀嚓”打开了,没错,真的是我家,尽管眼前的这个家和我记忆中的有着很大的出入。


院子中央那口井已被一块大石头盖上,石头以及井的周围长出了厚厚密密的苔藓,而那棵曾经茁壮蓬勃的老榆树已被岁月掏空了树干,只剩下脆弱的空壳和可怜巴巴的几片叶子。


屋门没上锁,我推门进去,里面很洼,黑黑的,墙上是一幅附满尘灰的年画,上面一个骑着条大鲤鱼的胖娃娃正冲我甜甜地笑。我把提包丢到土炕上,洗了把脸,坐下来等着家人回来。


人都到哪里去了?我的母亲呢?


我看见桌子上放着一本薄薄的相册,便取来翻着闲看。里面是个少年,穿着背心裤衩,头发凌乱,手里拿着一根树枝,目光执拗、尖锐。这本相册里大约都是他的照片,从儿时到十七八岁。我把相册放好,随手拿起一个带锁的日记本,小小的铁锁已被深深地腐蚀,一碰就轻易地掉了下来,是他的主人二牙子写的。


二牙子是谁?和我有什么关系么?


日记详细记录了他的生活经历和他的心里活动。比如他爬到别人的屋顶上揭掉上面的瓦片;往别人家的养鱼池里放上些农药;最残忍的要数,他把S叔叔家一只怀了羊羔的母羊,偷偷活埋了……


哦,我吸了口冷气,这个作恶多端的孩子,日记后面写到他企图逃走,因为他再也无法容忍父亲的鞭子。他的父亲体壮如牛,鞭子落下来,立刻皮开肉绽,最轻也会留下一条鲜红的血印子。


“我要报复他,然后逃走。”少年在日记里写到。


日记在此中断。没了下文。


后来怎么了?我想:他报复了自己的父亲?


大门在这时发出沉闷的支呀声,接着是一串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我赶紧把日记放好,门被推开了,是个少年。头发凌乱,穿着一件露了黑棉絮的破棉衣。


二牙子,我说。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谁?怎么会在我的屋子里?少年的口气咄咄逼人。


十五年前,我解释说,这里是我的家。


什么你的家,我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连这座老房子也有五十多年的历史了。你赶快滚出去,不然我要喊抓贼啦!少年拉开门说:那样可没你好过的。


先不要急着赶我走,我站起身问:你父亲在哪里?我想和他谈话,问问胡杨家搬到哪里去啦。


你认识我父亲?少年的表情有些惊愕,身体有些神经质地颤抖。可他不在,他告诉我:他去外地了,好久才能回来。


那你母亲呢?我想起在村口遇见的那个白发斑斑的妇女。


她也不在,你还是快滚吧!二牙子恶狠狠地说。


我只好提了行李出来,走在大街上,天色已近黄昏,有些家已亮起了蜡烛,而没亮蜡烛的都大敞着屋门,借着夕阳留下的些许微光。


这时一群人推着一辆平板车跑过来。


闪开啦!他们冲着我喊。我一闪身,平板车轱辘辘地跑过去,扬起一股尘沙,我望过去,平板车上躺着一个人,肚子鼓鼓的,看不清面孔。


他出了什么事,要被送往哪里?


我在街上走来走去,所有的人和房子都让我感到陌生。不知不觉,我回到了那棵大槐树旁,又站在了二牙子的门前。


这里是不是我的家呢?


我实在是无处可去,也找不到一个知道胡杨家搬到何处的人。


那扇大木门虚掩着,我一推,迎来一阵哭天抢地之声,所有的人披麻戴孝,院子当中是那辆破平板车。


啊,这里竟死了人,迈进去的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这时一身孝衣的二牙子走过来,压底声音说:你快滚出去,不然的话,你会遭到报复的。他的口气阴冷而坚定。直觉告诉我他绝不是在扯谎。


我的脑子里一惊:是他杀死了他父亲!


我赶紧退身出来。家家的灯火都亮了,却更突出了夜的黑暗,我觉得有股彻骨的凉意在吞噬着我。


有饭食的香味在街上飘荡,可我却找不到家,甚至找不到一个栖息之所,并且这么晚了,也没办法搭车去找旅馆了,我慢慢地走,竟然来到了河边。我蹲下身,看着幽黑的河水发愣。


你都知道些什么?你看了我的日记?我被这寂静中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我抬起发麻的头看见二牙子站在我的旁边,眼里闪着亮光。


不、不,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也没有看过你的日记。我吞吞吐吐。


你还狡辩,你到过我的房间,你走后我发现日记本上的锁已被撬开了。


我不再说话,我知道来者不善。


是的,是我把父亲推下了河,但他的死并不是我造成的,他水性很好,并且力大如牛,怎么会被淹死呢?我只是想报复他一次,然后永远逃离他身边,谁知他在河边被我偷袭了一下,就再也没有上来,这就是事实真相,你觉得我很残忍,对吗?二牙子看着我问,他的语气很平和。


为什么?


因为他实在可恨,他手中的鞭子谁都能打,包括我可怜的只知道苦苦劳作的母亲。可我偏不想按他的意愿去做事,尽管凭良心说有时他的话是有些道理的。我变得很叛逆,当然也做出了一些有背道德的事。所以我经常挨鞭子,我说过,我要报复他。二牙子看着那湍急的河水说:可我没想到他会死。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就是来和你商量这件事的,二牙子说。


和我商量?我浑身一紧。我已决定在必要的时候做出反击,要知道这个丧家之犬很可能再次杀人灭口,我想和这个十七八岁的毛孩子拼命,还不至于会败得很惨,我握紧拳头。


你不用这么紧张,我只想问你一件事,看样子你是城里人,你告诉我村南那条铁路最远通向哪里?二牙子的眼里泛着幽深的光,我要逃走,去一个遥远的地方,改掉名字,活下去。


但警察会怀疑到你头上,会去抓你的,还有,你的母亲怎么办?


这个你不用管,我只问你这条铁路最远通向哪里,关于我母亲,以后我会来接她走的。


好吧,我说,我告诉你这条铁路一直向南,火车会穿过好几个省,具体开往哪个城市,我也不太清楚。


二牙子说,好,我还是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我会在以后的日子里感激你的,不过你还是赶快离开这里为好,这里根本没有你要找的人。


二牙子跑开了,而我面对着阴森森的河面,不知该往哪里去。


但二牙子很快又回来了,我的心又猛地一紧,他是否已经后悔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了我?立刻觉得有股寒气向我逼来。


可二牙子只是说:你没地方睡吧?我倒知道一个去处,那里有个草房子,以前父亲冲我发脾气的时候,我就干脆在那里过夜,你可以到那里凑合一晚,明天天一亮你就赶快离开……


草房子很简陋,里面只有一个破席,大堆的干草。不过也好,在这里过夜,总比露宿一晚要好得多,不至于被冻得很惨。


好了,你走吧。我对二牙子说。


二牙子掉头走了,皎洁的月光里留给我一个坚硬的背影。


静下心发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了,我打开包,啃着已变得干硬的面包。


晚上我竟然睡得很好,一夜无梦。醒来的时候,天已亮,草房子周围枯干的野草泛着惨白的光。我从草房子里钻出来,拿掉挂到头发上的杂草,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然后搭车去买了票,当天就往回赶。


在火车上,我的心才逐渐变得塌实,仿佛刚经历了一场可怕的梦魇。等我静下心来,忽然想到我是回家的啊?我的母亲在哪里呢?我焦急地站起身,但呼啸而行的火车是不会为我半途停下的,我的故乡已经被远远抛在了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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