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叫忍义的村子里,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因为老宅子附近那座木轮水车呢,还是上年纪的人见到她时俯首含笑的一声招呼呢,立春始终说不清。
总是那一句:啊,是阿春回来了!
这是日本人的礼节,对此她没有确切的记忆;离开村子时她只有2岁,小脑袋里只有模糊的印记。
那是1943年,远赴中国东北开拓团的父母领着她和哥哥离开了这里。
对于远方那块陌生的地盘,他们其实并不了解,只听说满洲国是个物产丰富的地方,移居后生活会好很多,这似乎就是冒险的理由了。
世事并非如父母所愿,两年后日本成了战败国,梦想的殖民营成了噩梦的发生地,一家人只有想方设法回到岛国去。
他们随团友从驻地出发,在辗转中遇上瘟疫,被多次驱赶后流落到牡丹江附近一个几近荒废的村子。此时他们这支逃难的队伍只剩下七人,他们是唯一完整的家庭,而年纪最小的阿春是唯一没有染上疾病的。
前路生死未卜,他们决定把阿春留给村子里的一对老夫妇,正是老夫妇为他们提供了活命的食物。
一个清丽的早晨,醒来后的阿春发现,她的名字从此被唤作立春了。
似乎从睁开眼的一霎间,立春便直觉曾经历的落荒和恐惧都消失了,让她不安的是父母和哥哥丢下了她,于是嘤嘤哭起来;而老奶奶似乎早知道她会这样,一直默默地搂着她。
立春很懂事,以为日子会就此过下去,从没想过两个老人会离去。五年后她随老夫妇到沈阳探亲,也是在一个清丽的早晨,一觉醒来的她发现,自己再一次被丢下了,这次收留她的是一个独身女人,她叫她杨老师。
有了杨老师,立春便有了上学的机会,这样她才明白了俩老的用心。报名上学那天,她嘤嘤地哭了很久,而杨老师则不停地给她抹眼泪。
立春跟着杨老师就像一个陪伴,渐渐地她推断老师不会再成家,因为书橱里放着一个相架,里面是一张穿西服的男士照片。老师告诉她,这个男士去世多年了。
时间就这样像老牛拉车似的到了八十年代,一个平反通知从天而降,此时立春才知道,站在书橱里的那位男士是一名抗日英雄,在肃反运动和文革期间被当作日本人的奸细。
他是杨老师的爱人。
这个通知让立春啜泣了一整天,这一次没有人安慰她,她必须照料愣成木头人似的杨老师。
收到平反通知没多久,一个辗转了八年的寻亲批示被送到立春的单位,她的日本哥哥出现了。
其实很多年前她曾想象过,爱玩棍弄棒的哥哥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站在她跟前;直到她成为一名历史系大学生后,这个念头才渐渐打消。虽然她一直很清楚自己的出身,但从杨老师的叮嘱中,她明白自己的身份最好是中国人。
那天立春去酒店与哥哥会面,在楼顶餐厅座位的窗户旁,她望着远方故宫那铺了一层薄雪的屋顶,不知道和对面这个日本外务省高级官员说什么。
一头花白寸发的哥哥有着极富穿透力的犀利眼神,立春相信哪怕自己被丢到天边,这个男人也能把她找出来。
在哥哥看来,是多舛的世事把妹妹阿春造就成一名中亚历史研究员,而立春则认为是灾难的历史把哥哥练就成外务省的官员。
临别时哥哥向她俯首连说了几声“让你受苦了!”,那极有力度的架势和低沉的声音让她不知如何是好;愣怔片刻后,她忽然喉头哽咽,接着泪水扑簌簌滑出眼眶。
世事就这样把立春领回到忍义村的老家。当她看着那座似乎从没停止过运转的木轮水车时,感觉几十年的光阴在水车的轮回中不过是一个转圈,在这个转圈里,侵犯他国领土的史实让本是山清水秀的家乡烙上了永远抹不去的坏死疮疤,也使像哥哥这样的人怀着沉重的防范心理。
哥哥说:回来吧!一旦明白自己的身份,你在一个怨怼的环境里就会有寄人篱下之感。
阿春思忖着哥哥的话,脑子里却冒出杨老师坐在小区凉亭里的样子。除了湿冷或酷热的天气,年迈的老师总喜欢那样坐着,看日出日落,看人来人往。
于是立春说:我从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中国母亲养育我,厚爱我,这样我才理解父母和哥哥当年丢下我,是让我过得更好。
就这样,告别家乡的阿春在一个傍晚出现在老师的视线内,凉亭里的老人喉头咕噜着:啊,立春回来了!
《立春》发表于《天池小小说》期刊2018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