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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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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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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千杯”人生

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这是南唐李煜《渔父·浪花有意千里雪》的其中一句。

已辞世多年的父亲正如词中人一般,不时浮现在我的脑际:颀长挺拔的身影或站或坐,伴随着他的是酒的影子,或壶瓶或杯盏;对酒言欢是他的常态,几杯下肚,往事如过眼云烟,长叹一声,没有风雨兼程,何来春华秋实?

父亲生长在广东佛山九江镇大谷村,水道鱼塘密布的九江素有“鱼酒之乡”的称誉,鱼是青、草、鲢、鳙四大家鱼,酒是闻名岭南的九江双蒸。

民国时期,养鱼贩鱼的家族生计使父亲从小练就了一身好水性,而闻着酒香长大的他对酒钟爱备至,他的酒理是“人在江湖走,哪能不喝酒”;同乡伙伴往往是“半斤不当酒,一斤扶墙走,斤半墙走我不走”,而他总是几斤肚量不在话下。

有一次,父亲和叔父、伙伴们在院子里对饮,酒酣耳热之时,有人说起自家鱼塘黑鱼繁殖太快,横行霸道,把精心喂养的家鱼也当成食粮了。父亲二话不说,起身走到放置渔具的小房子里,操起一把铁长矛,扯着那个伙伴就往外走。

黑鱼是生性凶猛的鱼类,它们隐蔽在水草丛生的浑浊地带,以突袭的方式吞食鱼虾。老家人会在家鱼养至成形时放养一两条黑鱼,就像清道夫那样,专门捕食杂鱼杂虾,有助于家鱼的生长;然而黑鱼如果繁殖太快,便会把家鱼也当成猎物偷袭,必须及时将这些袭击者清除出去。

父亲是捕鱼好手,他撑起小船,手持长矛把难以垂钓的黑鱼赶出藏身的水草丛,盯着时而在水面扑腾、时而潜入水底的狡猾家伙,瞅准时机将长矛飞刺出去,稳稳地扎在目标身上,接着把船撑过去,将长矛从水里起出来,便看到被刺进矛尖里扭动身体的大黑鱼了。

父亲在不喝酒时干这个活儿利索,几斤酒下肚后照样稳稳当当;当年乡间传闻的“大谷村张千杯”,指的就是他,千杯不醉之意。

后来由于战乱,父亲离开老家,辗转中认识了母亲,结婚后便定居在城里了。世事最终把父亲定位成机械配件加工坊里的一名工匠,从此和鱼相关的生计便远离他的生活,而唯独没有变异的是喝酒的习性。

在童年的记忆里,酒平常得就像与生俱来的东西。此时的父亲是粤北一家机电设备厂的车间主任,四十好几才有了我这个宝贝女儿。平时严肃的他在小酌时,喜欢拿一根筷子点一点酒杯里的酒,而我会立刻伸出舌头,迎接筷子送过来的酒滴,那滋味似甘似辣,从舌尖漾向整个口腔。看着我皱起眉头龇牙咧嘴的样子,父亲便呵呵呵一阵爽朗的笑声,接着是母亲的嗔笑声。

上世纪七十年代,家里的酒都从工厂附近的镇供销社购买,多是附近农家自酿的白酒和米酒。父亲买的是十斤的罐装酒,回家后往酒罐里加入五加皮、党参、陈皮等药材,制成一罐罐药泡酒,排列在厨房的角落。闲时父亲会端张小板凳,坐在这些罐子跟前,把木瓶塞起出来,将鼻子凑上去,吸一吸,伸出食指沾一沾罐口,再将手指碰碰舌头,砸吧着嘴唇,然后眯起眼,点点头;这样我便知道又有一罐“张千杯”牌的酒可以放到饭桌上了。

55岁后的父亲因患痛风症,已不能过多喝酒,往往还未到酣畅时,便被母亲点到即止,酒瓶和酒杯也被没收;这时候父亲总是眼巴巴地看着被迫撤离饭桌的“酒伴”,一脸讪笑地瞅瞅我,摇摇头。

病患是无情而残酷的,不能尽兴的生活乐趣让人难以释怀。1980年,父亲不幸得了肺癌。不了解真实病况的他在去住院前,还特地走进厨房,对着墙角的三灌酒说:等我治好病就回来陪你们!

然而现实不遂人意,一辈子唯一一次住院的父亲再没能回家,在医院治疗不到半年的时间,仿佛把父亲大半生的精髓都消耗殆尽,高大结实的身躯被病魔消蚀得只剩一副骨架,可即便是这样,他仍念念不忘喝一杯家乡的酒。

那是初秋一个燠热的下午,三位叔父从老家前来探望父亲,背着行李从火车站直奔医院,在病房前取出一瓶九江双蒸酒交给母亲。

此时的父亲已不能起身进食,母亲只能把酒倒在碗里,用小勺一点一点将酒从父亲的嘴角送进嘴里。就这样,父亲直愣愣的眼神终于有了笑意,随着这凄然笑意而来的,是亲人们的啜泣。

时光荏苒,斗转星移。多年来,父亲对酒的钟爱和“千杯不醉”的形象一直活在心里。经历过人世间的沧海桑田,生活于他不过如酒一壶,频频举杯之际,乘兴而来,尽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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