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月末,已是春天了,却还晃悠着乍暖还寒的气息。
天空是阴沉的,太阳挤了半天也没能把脸挤出来,光线在暗淡中时隐时现,消解着冬天遗留下来的冷冽。
何老师出门的时候看着天,皱起眉头想:这天气怎么了?
的确,中午时分看上去就像清晨或是傍晚。
从六楼的家下来后,拐一个弯便是小区大门口,从这里穿过社区广场,就是886路公交线的总站了。
不知为什么,自从搬到教师新村居住后,何老师就觉得这里没有起点站的感觉,完全就是一个终点站,虽然她很清楚,对于任何一条公交线路来说,起点站也是终点站,终点站也是起点站。
正在总站调度室等候老姐的何司机这时候也正看着天空,他皱着眉头想:这天气怎么了?准是给鬼魂搅迷糊了,难道死人都爱在阴沉的日子约人见面不成?
何老师出现在老弟跟前时,何司机还没消遣完午饭后的第一支烟。他看了看老姐,立刻掐了烟头,起身往当值的公交车走去。他不需要像往常那样快到当值时先看看墙上的挂钟,因为他很清楚,老姐的时间观念从来都是很强的。
上车坐好后,何老师从靠窗望向社区,粉绿色一大片的十层楼房像刻意给人们造成芳草遍地的印象,似乎教师居住的地方就该是这样。
公交车开动的一刹那,何老师感觉有点恍惚,好像车子的震动一下子把思绪拉回到十五年前。那天她也是这样坐上老弟开的车,只不过行程的起点是在市区西南面的老城区。当年,886路公交线延伸至教师新村,那时候,住宅区还是一片建设中的工地。
直到公交车驶出住宅区,拐入去往市区的公路后,何老师才转过神来,思绪又一下子牵扯到前夫李企正身上,不觉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个人看上去身强体壮的,没想到六十岁出头就死了。
当年,何老师看上李企正,首先就是喜欢他的名字,总觉得他的为人和名字一样,永远都会站得正正的。谁知道这个人站歪了,背叛了她,确切的说,是背叛了和她组建的家庭。
同样,千头万绪的何司机极力抑制住对人生无常的叹息,专心开车才是最重要的;不过车到第三个站点时,上来一个夹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让他的思绪又一下溜到前姐夫李企正身上。他的目光不觉跟着这个人,皱着眉头想:当年,那个死人也像他这样,天天坐公交车上下班,屁颠屁颠的;还以为他会跟姐姐这么屁颠到老,鬼知道他这副样子过了五年就要溜号——这个相貌堂堂的李企正居然要离婚!
何老师没有留意到那个夹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她的目光盯着窗外的景色,不时移向老弟的后脑勺。
午后的这段时间,大路两旁多了不少学生,正是附近的学校快上课的时候,叽喳闹腾的孩子们总是不能让人放心。
这时候,公交车来到一个十字路口,红灯亮了,车子停下来。何司机看见一个交通协警一边吹着哨子,一边向过马路的人们打着通过的手势;接着,一个举小旗的灰发老人领着一队小学生从车前走过。若是在往常,何司机会悠悠然吹上一段口哨,但今天的心思不同以往,他呼出的是一声声叹息。
当年,老姐看上了当初中物理教师的李企正时,何司机莫名其妙地认为那是一棵墙头草。他告诉老姐,李企正一准是看上他们当校长的父亲了。
听了弟弟的话,何老师昂起头,拍拍他的肩膀说:他再怎么样也有资格当墙头草,总比某人连棵校草都当不好要强得多!
何司机给老姐说得灰溜溜的,他的确没当好校草,只读到中专,毕业后,在父亲的叹气声中去当了一名公交车司机。也就是在那一年,李企正当了他姐夫。
没想到他这司机一当就是二十年,从小到大调皮捣蛋、一点都不安分的何司机,竟然老老实实安于公交车司机这个职位,这让家里家外的亲朋好友百思不得其解。
多年来,在无数次的红灯前停车等人们经过,何司机都觉得似乎没有现在停车的时间长。他不觉回头看了看老姐,而何老师也感觉到了老弟的目光,抿嘴笑了笑,点点头。
看着老弟一脸关照的表情,何老师心里不觉感慨:真是没想到,有一天会坐着弟弟开的公交车,去接前夫留下来的一份遗产啊!
也不知道看上去老实腼腆的李企正怎么教师当得好好的却非要去做什么生意,何老师到现在都想不明白,恐怕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门不当户不对造成的思想差距吧!那时候,老母亲让女儿三思婚姻之事,说是书香之家的门第和经营干货的小商贩总码不到一起去,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有些道理的。
那些年,学校里有一家校办印刷所,主要业务是印刷教学资料。李企正提出承包印刷所时,一家人都很惊讶。作为校长,父亲认为把具有生意性质的印刷所判给自己的女婿去经营,总免不了招人闲话。直到父亲退休后,李企正再次向学校提出承包申请,正值校办企业改革时期,乘着这股风,李企正便当起了小老板。拿老母亲的话说就是:实现了一个小商贩后代的心愿。
有一段时间,何老师因为丈夫满脑子就知道赚钱而心里不爽,后来他们获得了购买教师新村一套三居室的优惠价,虽说是优惠价,也要好几十万,但李企正不假思索地一次性付清了,这样何老师才庆幸找了个有本事的丈夫。她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时候,金钱这个东西的确比书香顶用。
……
不知不觉间,公交车来到第十个站点,何司机发现从第三个站点上车的中年男人在这里下车了。他瞅着中年男人的样子,又想起有一次,姐夫也是这样夹着公文包下了车,之后公交车行驶了大约十分钟,停在一个交叉路口等待前方的绿灯亮起时,一辆黑色轿车忽然从眼前的马路上横过,他清楚地看见开车的人是姐夫。他肯定自己没认错,立刻暗想,那姓李的会不会瞒着老姐买车买房甚至……
从没听说过姐夫会开车,所以事发之后,何司机满腹狐疑地试探老姐,结果老姐比他还糊涂,他只好把疑惑吞到肚子里去。其实就算真有疑惑,何司机也是打算开一只眼闭一只眼先观察着,因为姐夫才借了一笔钱给他付了商品房的首期,让他新婚后即住进了新房子。
说起来,何司机这位有本事的姐夫不单止把校办印刷所办得有声有色,还将印刷所独立出来,成立了一家小厂,和另一家行将倒闭的国营厂联营,成为一家中型印刷企业,两年内实现扭亏为盈,因此受到市里的嘉奖。
世界就是这样变了,究竟这个变化是在何司机撞见姐夫开车之前还是之后呢,他们这个书香之家谁都说不清,尤其是何老师。
有一天,她听说丈夫被誉为企业家时,她的心里莫名其妙地有一股寒流闪过,让她感觉很不安,似乎这样的荣誉带来的是不祥之兆。
入住教师新村五年后,一个春寒料峭的晚上,何老师清楚地记得,那天丈夫把所有的家务都做齐整了,把她叫进房间,她立刻起身就进去了。虽然已贵为企业家,李企正只要在家,仍然像以往那样乐于干家务活,这一点是她最满意的。
何老师进房间后,发现挨着书桌端坐的李企正眉头皱得紧紧的,他那两根粗大的手指头摩擦着书桌桌面,好一会儿,忽然像猛地下了决心,抬起头看着何老师说:姝婕,我想和你离婚。
何老师一时没反应过来。
又过一会儿,只听李企正补充了一句:已经决定了,希望你理解。
何老师感觉自己像一下子被抛到一个空场地上,她有些不知所措,想站起身走出房间,但整个身子仿佛被钉在了床上。她不知道丈夫希望她理解什么,此刻,她什么都不希望理解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何老师才低着头说:讲一讲你的理由!
李企正顿了顿,回答:我发现,我们不适合在一起生活。
何老师听了这个解释,没有反问也没有争辩,只是默默地垂着头。
直到夜深,女儿睡下了,她才走出房间,坐在客厅的沙发里,一直坐到天大亮。
几天后的周末下午,何司机把外甥女叫到自己家来,然后出门直奔老姐的家,进屋后不由分说地一把揪住李企正的衣领,一拳打到姐夫的脸上,接着补上一句:我是粗人,这样对付你,最适合你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
何老师正在厨房忙活,立刻扑过来拦着弟弟,一边嘶声裂肺地喊:你不好好念书就为了今天会打架,是吗?你就不能给我一个面子吗?
跌坐在沙发里的李企正捂着左脸坐起来,默默看着眼前这两个激动的人。
就是从这天起,李企正离开了家。
这之后,何老师失眠了两天,接着她打电话对李企正说:当初我们谈恋爱时,你除了人一个,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不图,就为了你这个人,把你招进家来,让你感受到家的温暖。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感爱感恩的人,没想到多年后,我得到的回报是“不适合一起生活”。我再问你,家的温暖是什么?
李企正默默地听完何老师的话,他的脑海里闪过妻子的一张脸,那是一个满眼血丝的女人,沉郁的眼神像两道寒剑似的。
好一阵,才听见李企正沉重地吐出一句话:对不起,姝婕,我有时候感觉自己像……寄人篱下!
何老师一听,愣了,感觉心里一阵阵发痛,不觉捂着心口,双眼紧闭,两行眼泪从睫毛间缓缓流下来。
打人事件后的第四天,何司机再次敲开老姐的门。进屋后,他支支吾吾地对老姐说:我琢磨了两天,姐,你没发现自己出故障了吗?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你们的生活是个面子工程?是不是你认为他这个小商贩后代没有给你带来多少面子?既然这样,还不如让他滚蛋!你这样的爱情顶个屁用!我问你,面子值几个钱?
何老师听着老弟的话,呆住了。
直到去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时,何老师才见到李企正,之前所有要办的事情都由一个姓谢的律师代理了。
……
这时候,公交车突然猛烈晃动了几下,紧接着停下来。何老师的身体也随着摇动着,她下意识地抓住前头的车椅扶手,仰起头望向司机座,看见老弟将脑袋伸出窗外,大声嚷嚷着什么,然后车子又缓慢启动,开到前方大约一百米左右的候车亭前,才停下来。
何老师一眼望见路边一幢高楼上醒目的大招牌标语,上面写着“新时代,大国际!”,禁不住心头颤了颤:新时代来了,旧时代就这样结束了!
这是时代国际公寓,是这条公交线的第十七个站。
何司机将车停稳当后,重重地呼了一口气。
二
车门还没打开,刚才害得公交车紧急刹住的那个过路人一下子蹿到车门前,何司机心想,这着急忙慌的小平头原来是赶着乘车。
车门打开后,小平头将脑袋伸进来问:师傅,这是866路去新城的车吗?
何司机回答:这是886路去新城的车!一边望着站在小平头后面的外甥女李蓓蕾。
小平头立刻蹦上车,何司机赶紧回头,大声喝道:这是886,不是866!
小平头没有立刻回答,直奔到一个空座位坐下后,才大喊:我去新城方向,这里就这一趟车,没错!
没等何司机把头转回来,熟悉的声音飘进他耳朵:舅舅!
没等何司机回应,蓓蕾已坐到车后面离她妈妈老远的一个座位上了。
今天,蓓蕾原打算开车送老妈去办理老爸留下的遗产,那轿车是老爸在她满二十岁时送给她的礼物,但老妈听了她的安排后,在电话里硬邦邦地说:你要么跟我一起坐你舅舅的大巴车,要么把你的车子丢到垃圾场去!
于是,蓓蕾就坐上许久没坐过的公交车了。
何司机再次回头看看老姐,再望望外甥女,才又将车发动起来。
这一路段位于886路公交线的中段,是这个城市白领阶层集中的地方。
午后是公交车吞吐量最少的时间,何司机开得很轻松。虽然这样,但他感觉心情很沉重,不觉在心里叽咕:那个死人很懂得收买人心啊!谁说亲情不可以用钱搭救?爸妈离了,孩子自然不乐意,但闺女长到二十出头,正是最臭美的时候,给她一辆漂亮轿车,在校园里里外外兜风,人家扔给她一声“富二代”,那得意的!她老妈立马就沦落到水深火热的劳苦阶层,挣扎在贫困线上了。
这时候的蓓蕾正在装瞌睡。上车一坐下,她就将耳机塞进耳朵,把手机音乐打开,闭上眼睛,耷着脑袋。公交车没走多远,猛刹了一下,她才抬起迷糊的双眼,一下触到转头正看着她的老妈,心里一个激灵,赶紧又闭上双眼,继续装她的瞌睡。
蓓蕾很不明白老舅为什么非要给公众当司机不可,给自己开车多神气啊!既然教育世家这个招牌他举不起来,顺应时势跟着老爸赚钱才是重要的!
她耷拉着头,在心里嘀咕:我爸那脑子别提多管用了,可惜早逝啊!
世事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一向在家里随和又听老妈话的老爸,竟然有一天和女儿促膝长谈,希望她理解父母的分离。
蓓蕾见过不少同龄人父母离婚的事件,但万万没想到这种事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而且老爸和老妈还都说不出什么理由来。
老爸比较明确的说法是两个人缘分已尽,就跟陌生人没什么区别了。但蓓蕾即刻就想:“缘分”这个词具体指的是怎样一种状况呢?她和父母的缘分是天定的血缘关系,不是说断就能断的。老爸和老妈即便没有爱情,也还有的是亲情,爱人就变成亲人了。也就是说,父母过着过着没有了缘分,爱人直接就变成路人,连亲人也不想做了。
老妈则是一句解释都没有,蓓蕾能感觉到的只有一个女人的泪光,眼神饱含的是痛苦,所以她判断要离家的一定是老爸,就想着一刀两断,可她直觉老爸不是那种爱拈花惹草的人,究竟出了什么事呢?
父母办离婚五年后,蓓蕾大学毕业了。她没听老妈的话去当一名教师,而是应聘到一家传媒公司,当上了白领,还间接给她搞印刷的老爸介绍生意,老爸一高兴,就给她买下了时代国际公寓的一个小套间。这下可好,蓓蕾立刻就要搬离教师新村的家,住进时髦的公寓里去。
蓓蕾搬走那天,何老师看着女儿大包小包的把家门带上后,像犯了狂躁症的精神病人似的打开衣柜,把衣服搬到床上,找到女儿小时候穿过的一件棉袄,拿出一把剪刀,一下一下剪成了一堆破棉絮。正巧何司机敲门进屋,看见眼前的情景吓坏了,赶紧把外甥女喊回家来。
蓓蕾背着个小背囊回家后,把老舅拉到一边,低声说:我不是要离开家去投奔我爸,一是这里离上班的地方太远了,二是我也需要有一个独立安静的空间,我是一个平面设计师,是搞设计的呀!
老舅听完这番话,慢条斯理地点着一根烟,吐了两口才说:我不是你妈,用不着跟我解释,现在我只知道,你妈脑子受刺激犯病了!如今培养多年的小棉袄变成棉絮飘了,当妈的心里吐血,你明白吗?
蓓蕾直起脖子说:小鸟长大了就会飞离老巢,这也是我打小你们就教的!自己挣钱养活自己是人生的进步,我同学到目前还啃老的大有人在,你们希望我啃老吗?
老舅一听,把烟丢到地上,伸出右脚一下一下碾碎,然后抬起头哼哼了两声,说:还有理了是吧!就是说,你离家出走是社会在进步,是吗?
蓓蕾侧着头,噘起嘴,一副不想搭理的样子。
何司机感觉实在不知道怎么跟外甥女交流下去,只好命令姑娘等她老妈情绪稳定下来后再离家。
其实,看着老妈的模样,蓓蕾还是担心的,她没想到向来一副坚定形象的老妈竟然脆弱得可怜,只是在家呆了没几天,她又厌烦得很。有一天晚饭后,老妈说要外出旅行半个月,她才暗暗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可能旅行真是有散心作用吧,何司机发现老姐回来后,脸上写满了平静,他琢磨老姐是不是在旅行途中,被谁注射了特效的“镇静剂”了。
往后的日子出现了长时间的安静期,直到有一天,蓓蕾告诉老妈,她老爸生病了,他们务必去医院一趟,和老爸见最后一面,日子才又起了波澜。
那天,何司机陪着老姐去见李企正最后一面,他没想到一个长相英俊又身材魁梧的男人会瘦成一个人干,这个人干就只剩下眼洞里的两颗眼珠子在转动着了。在进医院前,他曾大骂了一声“活该!”,现在对着这样一个人,竟然为那一声大骂感到惭愧。
想想也有多年没见到李企正了,谁曾想到,这竟然是最后一面。老姐的表情看上去倒很平静,看来长时间的安静期消解了不少郁闷。
两个月后,李企正去世了。当何司机到老姐家又说起这件事时,何老师只是轻轻说了句:人生就此告一段落!
记得教中学语文的老姐曾经向他解说过“段落”的意思,那就像他开的公交车经过的一个个站点一样,站与站之间的段落或流畅或堵塞,最终都会“告一段落”,直至到达终点;也就是说,在老姐看来,李企正的死还不算终点。
……
今天的车程还算顺畅,就这样过了第二十二个站,下一站就是何司机交接班的站点,接班的是吴司机,家就住在附近。
何司机羡慕这个老伙计,老伴去世后,他又处了个新相好,是个退休女工。这位新老伴最大的乐趣是拎一个装着保温饭盒的篮子,当一名乘客,跟着吴司机的公交车兜风。
何司机总叹息自己没有这样的福分,他那在小学干财务的老婆对他的职业从没停过叨叨。当年以为嫁给中学校长的儿子还算风光,谁知道何司机混得并不风光,一直混在校园外的公路上。还好,他们的女儿读书认真,考上了研究生,正打算出国留学。何司机因此很是安慰,很是骄傲,总不免在人前人后夸耀自己的遗传基因如何了得。
这个下午,交接班的吴司机身后照例跟着拎篮子的老伴。何司机一边打趣这对新相好的老夫妻,一边和吴司机分别在交接班登记卡上签名。然后他离开驾驶座,在车厢里看了看独自安坐的老姐,再和也是独自安坐的吴司机老伴扬了扬手,接着往后走到外甥女身边的空座位,一屁股坐了下来。
蓓蕾朝老舅翻了翻眼皮,心里嘀嘀咕咕的:像老舅这种一辈子心甘情愿干公交车司机的人,明知道窝囊但又那么兢兢业业,实在是矛盾的人生!老妈也差不多,跟着外公外婆当老师,当得有滋有味的,还巴望女儿继承衣钵,好像这个世界只有教师才算职业,简直就是胡同人生,转来转去也不知道外头还有大马路!
这时候,何司机拿胳膊肘碰碰外甥女,指指车厢壁上钉着的站牌,再指指手表,示意终点站快到了。
蓓蕾眨巴几下眼睛,点点头,又想:还是我爸的人生够精彩!先是当老师书香一回,之后是当商人狠赚一把,谁见了他都说儒雅,根本不需要自己往身上贴标签。美中不足的是跟老妈离了,怎么着我都像给撂下的孤儿。鬼知道什么女人那么魅惑,还一直藏着掖着,神神秘秘的!
有关李企正的新女人,何司机曾四处打探过,都没能探出个道道来。他曾直觉老姐知道些什么,不然旅行半个月后,就会安静得像先前的婚变不过是个过场。
有一次,他小心翼翼地说起这个敏感的话题,老姐撇了撇嘴角,笑笑说:关于陈世美的身世,从古到今,人们只关心他的结局,没几个人想了解事情发生的过程。
何司机听了这么莫名其妙的话后,不敢再问什么了,他琢磨在老姐的心目中,李企正就是一陈世美。但话又说回来,以老姐的性格和学识,她会把自己当成秦香莲吗?——绝对不会!那么不当秦香莲,就当那公主吧!就是说,如果公主正看着陈世美给包公拉着准备走向铡刀台时,她会平静吗?——肯定不会!可老姐是异常平静的,这么一想,她又不是公主了。
不管怎样,现如今那“陈世美”是病死了,何老师把自己当成局外人去接一份遗产,而这份遗产就在886路位于新城公交总站附近的豪宅区里。何司机觉得,假如李企正把自己看成陈世美的话,老姐恐怕就是那个自傲的公主,不管何老师把自己当成什么角色。那么,谁是那怨妇秦香莲呢?
终点站到达的时候,车厢里只有六个人,何老师家三口,吴司机家两口,还有一个乘客,一下车就不见了踪影。
何司机跟着吴司机夫妇一起走向总站办公室,去为这辆公交车办理下一程的接班登记。母女俩一声不吭地在门外等着,何老师心想:他们回去时,还是乘坐这条线路的车,谁知道会不会又搭上这一辆?
蓓蕾不知道跟老妈说什么,她唯一想知道的是老爸的这份遗产会怎么处理,但老妈的表情就像一块被霜冻住的白面团,虽然里面是软和的,但外面的霜冷得让人难以触碰,再说她也没有多少热心去捂暖这层霜,她只能等着,察看事态怎样发展,至于能不能向着自己愿望的方向而去,那就看运气如何编派了。
三
从城市的北边到南边,或是南边到北边,多年来,886路公交线一直在往两端延伸,直到北端定位在教师新村,南端定位在新城的高档住宅区誉江苑旁,中间多绕了两个圈,才在这个城市的地图上确定了一条精细的绿色实线。
新城设在穿过城市中部的河流南面,以往这里是一片农田,属于老城的郊区,现在却成为这个城市的新地标,靠近河岸这一带是人们心目中的豪宅。
何老师生长在老城区,随着城市人口的膨胀,何家的教育事业也随着往北移。有一天,他们发现,并非人口流动到相对集中的地区,教育便会成为该地区的一种高价标识,那不过是一种另类的刚需,而深显贵气的新城虽然住不上多少人,教育却是贵气的软地标。
何老师对这样一个豪宅区域感觉陌生,看着老弟在前头大摇大摆地走着,心想有多少人走在豪宅区里会有一种招摇的心态?又有多少人会像自己这样带着某种不屑?她一边想着,一边回头看看女儿,女儿看上去是骄傲而好奇的,她忽然发觉,这种表情不知多少年没有出现在自己身上了;可话又说回来,一座豪宅真会让人骄傲起来吗?很多年前,让她何姝婕骄傲的不过是一张入学通知书或是一张获奖证书。
蓓蕾跟在老舅和老妈身后寂寂地走着,她有点懊恼老爸住在这么个地方,她却是现在才知道。如果开着车进出这样的豪宅区,别提有多神气!
在誉江苑第五街五号的屋内,李企正的好友谢律师已等着他们了,何老师和前夫还在中学当教师时,就认识这个谢律师。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前夫和这个知青时的患难知交一直密谋着他们的家庭生活,每想起这些,何老师心里总是不那么自在。
直到走进这一列三层联排别墅的五号门,她才使劲将自己从记忆的云雾里拉回到现实中。
开门迎候的谢律师向何老师伸出手,她下意识地把右手伸过去时,谢律师微笑着说:我们多久没见面了?有三、四年了吧,那时候姑娘大学毕业没多久。
何老师咧咧嘴,没搭腔。
何司机听着谢律师的话,脑子即刻快速地转动起来,他记得老姐就是在那个时段外出旅行了半个月,接着情绪就安静下来了。莫不是她见的就是这个谢律师?看着眼下这两个人的会面,何司机猜想,当时注射情绪镇静剂的恐怕就是他吧!
何老师从小院走进屋之后,就开始打量起来。谢律师则默默地等着,觉得不必立刻对房子作任何介绍,待办好手续再说。
紧跟后头的蓓蕾也在四周打量着,她打量得很雀跃,在一楼绕了一圈后,蹭蹭蹭三步并两步地奔上二楼,眼睛立刻发出异样的亮光,一边抚抚这里摸摸那里,一边啧啧啧自言自语:没想到老爸这几年过得这么富贵啊!
在楼下的何老师感觉自己有点恍惚,等她将心神牵回到眼前后,谢律师向她递过去一份文件;还没等何老师翻看,谢律师紧接着告诉她,这是一份遗产继承协议,手续很简单,签署之后,这套价值不菲的房产就属于她了。
眼前的一切就这么简单,但似乎又不仅止这么简单。何老师满脸狐疑地望着谢律师,到现在她才开口说第一句话,这句话跟几年前他们会面时问的话一样,她没发觉,但谢律师立刻就记起来了。
何老师问:你告诉我,这里面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在谢律师看来,这句窝藏了多年的问话从第一次问起,到再次被问起,一直都在问话人的心里翻滚着,恐怕也一直在自行变换着答案。
当时,他的回答是:一个人的生活发生了变化,想办法去应对已经改变的现状,就是这样!
听着这么模棱两可的回答,何老师皱起眉头,一脸严肃地盯着谢律师;而后谢律师继续说:老李发现自己得了癌症,希望珍重往后的日子,同时也希望你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听了这样一句像解释善后事宜似的话,何老师哼笑了一声:就是说,他患了绝症才发现,跟我过下去就对不起往后的日子,是这样吗?
如今,谢律师想了想,回答:这套房产是老李抱病多年努力的结果,希望你接受他的遗赠,同时还是当年那句话——希望你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屋里一片静寂,静得仿佛连空气也凝固了。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后,一句问话从楼梯上飘下来:爸爸的公司呢?
原来是蓓蕾站在楼梯上,她的双眼睁得老大,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
谢律师转头看看蓓蕾,说:已经转让了!
他顿了顿,接着又说:转让的款项已全额捐献到我们当年下乡当知青的公社,现在那里正建造一座创意农庄。
谢律师的话音刚落,便听见蓓蕾大声说:怎么可以这样安排呢?爸爸的公司,是不是也应该有我一份?
突然,何老师向女儿大声喝道:你给我闭嘴!
蓓蕾眼里立刻涌起两汪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伴着一脸的委屈。
又是一阵沉默后,何老师对谢律师说:老谢,请你帮我办一件事——把这套房子卖了,多少钱你拿主意吧!
听了这话,蓓蕾的眼泪哗哗哗冲出了眼眶,她蹭蹭走下楼梯,对着老妈大声叫道:妈妈,你不能卖这套房子,这是新城的豪宅,有升值潜力!
看着老妈一副硬邦邦的表情,蓓蕾又说:妈妈,我求你了。我答应你,以后我跟你一起住!
何老师看着女儿的一张泪脸,紧抿的嘴唇有些颤动。
过了一会儿,何老师一字一顿地说:我绝不会居住在别人的阴影里!说完,她站起身,将右手伸向谢律师;握手之后,她径自走向门口,头也没回一回。
蓓蕾又喊了一声:妈妈!
她看了看谢律师和老舅,一转身,跟出门去了,边走边举起手掌擦拭脸颊。
看着这个情景,何司机向谢律师打了个手势,要跟着母女俩走出屋子,但谢律师却伸手一把拉住他,说:让她们各自静一静吧,我了解何老师,不用担心!
何司机犹豫了一下,随即被谢律师拉到沙发前。相互客气地让座后,谢律师向何司机递上烟,于是两个男人便吞云吐雾起来。
对着谢律师,何司机感觉自己有点紧张。默默地抽一阵烟后,他的心才安定下来。他知道自己虽说在公交线上阅人无数,但揣度人的心思,怎么都比不过一个律师,何况眼前这个谢律师恐怕一早就把他们的家底翻个遍了。
只听谢律师说:何师傅,作为何老师的家人,难得你能理解老李对自己婚姻的处理。
何司机听了这话,立刻睁圆了双眼,他脑子急速转动着,斟酌着字眼,对谢律师说:您这话可说偏了,我是不可能理解的。历史上那个陈世美你该知道吧,他李企正就是一陈世美,就算现在坐在他屋里,他的灵魂听到了,我还是这么说!
谢律师呵呵笑起来,他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说:一个知道自己随时都会死的人,希望把往后的日子搬回到他当知青的年代去,你会理解吗?
何司机不作声,等着他往下说。
谢律师抽了一口烟,又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说:当年,老李选择何老师作为人生伴侣,就背弃了当知青时的相好,一个农村姑娘。你恐怕想象不到,那是一次几乎致命的伤啊!
谢律师往烟灰缸里又弹了弹烟灰,继续说:多年来,他放不下这份感情。后来,那个因为失恋差点自杀的姑娘没有消沉,而是振作起来,最终当上了乡镇企业的一把手,令人刮目相看。
何司机听着,长长地啊了一声,接过话茬:我说嘛,那陈世美就是一棵墙头草!说着也往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
谢律师看了看何司机,笑笑说:人的经历不是三言两语能评判的。一个人死之前的最后几年过着自己想过的生活,总是宽慰的,只是难为何老师多年来对家庭的付出。
何司机又想起几年前老姐旅行回来后那张平静的脸,他想问问谢律师这件事情,但随即又打住了,心想事到如今已是人去楼空,平静了几年的老姐又因此激动起来,又何必再问呢。
他想了想,又斟酌着字眼对谢律师说:我是个粗人,也不知道怎么安慰老姐,她受的委屈实在太多。
接着他顿了顿,又说:当然,我也很同情那秦香莲,她知道老天派包公来要陈世美的命,所以在他死之前,陪他吃喝拉撒,就是这样,对吧!
谢律师咧嘴笑了笑。
何司机把手里的烟卷一下摁灭在烟灰缸里,站起身,向谢律师伸出手;谢律师也立刻起身,两个男人的手握了握。
何司机说:老姐的事就让您费心了!说完转身向门外走去。
一出小院门,他看了看暗沉的天色,赶紧往公交总站走去,一边四处张望,一边从衣袋里摸出手机。
何老师接到老弟电话时,正坐在誉江苑内的一个凉亭里,蓓蕾则坐在不远处一个花坛旁的草地上。何司机找到她们时,没有走近其中一位,而是远远地招呼两人往公交总站去。
看着母女俩听话地起身走过来,何司机会心地笑了。
886路公交车在傍晚时分从新城总站出发,像来时那样,安坐着的何老师感觉这一趟车程不过是歇了歇脚,喝杯茶,接着又继续往前走,走的仍旧是原来那条路。
以往,她从来都认为人生的途程是一直往前去的,从她自小所受的教育,到她独立认知的形成,可现在她发觉,一切不过是转了一个大大的圈。
记得老弟说过,人生就是开公交车,一个站一个站的绕来绕去,来来去去还是那条道路。说实话,何老师当时听了,内心是很不屑的,心想难以进取的人才会这么说,但现在她默认了:一个人从一无所有到因生计而拥有,一番历练后,最终还是得放弃所有!
何司机和蓓蕾一起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还是像来时那样思绪万千的,只是各有各的心思。
何司机习惯性地留意公交车的吞吐量,看着下班的人流在车门的一开一合中拥挤着、推搡着,听着当班司机不时冒出一声声维持公众秩序的叫喊,想着自己虽然身为乘客,但焦心的关注并不亚于当班的时间段。
到了时代国际公寓站点时,蓓蕾没有下车,她知道老妈和老舅都在揣度她的动向。老妈可能会认为她跟着回家去,不过是继续想办法阻止出售豪宅的念头,而老舅恐怕只是觉得她不想在拥挤的车厢里从后排折腾到车门,正好回家蹭一顿饭。只有她自己明白,或者说在誉江苑的草地上就想明白了,老爸没把豪宅留给她,甚至根本不让她知道,而是把去留的决定权交给老妈,也就是明摆着把最终的情感考验留给前妻了。要是老妈留着豪宅,就是认可老爸曾经的拥有,要是只留一堆钱,也就意味着剔掉里面的感情成分,那么这一切的确跟她李蓓蕾毫无干系了。
公交车到达教师新村总站时,夜幕正徐徐落下。
正是晚饭时间,各怀心事的三个人走进小区大门。何司机说:蓓蕾,今晚就在家睡吧,明天坐舅舅的早班车去上班。
蓓蕾回答了一声“好!”,就无话了,街道上只听见脚步声。
何老师抬头望向六楼自家的窗户,黑沉沉的窗眼正等着主人回去亮起暖心的光芒。她想这一圈下来,她的世界发生了变化,她爱的人彻底离开这个世界了,即将换回的是大堆的钱,这两者似乎就这样划了等号,或者说是死去的前夫给她划的等号。
李企正的遗言是“开始新生活”,何老师这时候又想到了这句话。这句极普通的话真正做起来实在艰难,似乎要理解通透也不容易。
她回头看看身后两个默默跟随的亲人,叹了口气:人活着而没有多少钱的时候,都在努力生活。之后钱多了,人也足够滋润的时候,却要另谋生活。现在,人不在了,钱却大把大把的放着,又该怎么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