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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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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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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璧之念

一、好的故事

夏秋之际的广州,酷热与潮润纠结于艳阳下。从庚子年到辛丑年,疫情防控的时日反反复复。还好,渐次开放的纪念馆和博物馆使被束缚多月的心情舒朗起来。

在这样的阳光中,我走进久违的鲁迅纪念馆。大门左侧的花园小径旁,一张石椅靠背上的红漆楷体字映入眼帘: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而且万颗奔星似的飞动着,同时又展开去,以至于无穷。

这是鲁迅散文诗《好的故事》中的一段,纪念馆把这段文字印在椅背上。我俯身轻抚这段文字,再端正地坐在文字的左侧,望向大片绿草如茵的广场。广场边沿的绿道上跑跳着戏耍的孩子们,看护的大人在一旁或站或坐。立时,祥和之感从椅背延展开来,缓缓地把身心包裹其内。抬头望向蔚蓝的天空,一团团白云如初绽的棉花朵,俯视着地面的人与事。

我想,在上天看来,目下的世间是美好的,不然何以晴空万里,让人舒心悦目。

喜爱鲁迅先生的文字,从《朝花夕拾》开始,确切地说,是从中学时任课的岑老师开始的。记忆中的那个上午,阳光从课室门口斜斜地照进来,直铺到讲台前。举着课本的老师站在地面那片光影的尖尖上,朗读《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她读着读着,视线移向了窗外,清雅的声音在和缓中变成诵念,仿佛目之所及的地方便是百草园,她正望着一名男童在“无限的趣味”中快乐;直到“最严厉的书塾”把她的视线拉回来,才回身走上讲台。此时,她脚下的光影已悄然移到半圆型的讲台之外了。

老师的诵读把对鲁迅先生的敬意植进孩子们心里,多年后,带着文学执念的我站在绍兴鲁迅故居的百草园中,如织的人流从身边走过,而脑海里映现出的是岑老师诵读时的样子;顺着她的视线,眼前齐整的菜畦边缘似有若无地徜徉着一名男童,这名男童在坎坷多舛的岁月里,成长为中国文学史上的巨擘。

当时光把鲁迅的足迹印在广州时,位于市中心的老中大钟楼像是一张永不褪色的黑白照片。那是1927年3月1日,在中山大学开学典礼上,先生发表了十分钟的演讲,赋予学生的特殊使命是“读书与革命”。

如今的中大钟楼毫无“老”的概念,明黄色外墙的亮色似乎把民国时期的黑白动荡掩盖得严严实实,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只在这座气派的大楼里喧哗了。

走进展览馆的门厅,看着门内一小块提醒参观者肃静的告示牌,心想若是一群孩子涌进来,立在墙上照片里的先人们一定会暂时放下手头的檄文和武器,好好打量新时代的后生们。

鲁迅先生是1927年1月18日到的广州,虽是寒冷时节,但比起出发地厦门,广州是暖和的,所以立在展览厅地面上的几个旧行李箱并不显得累赘沉重,沉重的是国情,而国情早装在先生的心里,倒是郁积的心绪在广州这样一个热闹的地方得到些许倾泻和消解:一到广州,我觉得比我所从来的厦门丰富得多的,是电影,而且是“国片”,有古装的,有时装的……日夜连场,我常见看客坐得满满。《略论中国人的脸》

临近春节的民国广州是一年里最兴旺的时候,少时常听生长在老城区的母亲津津乐道于习俗和风貌,之后在鲁迅的随笔中读到栩栩如生的描述,三言两语便道出简洁而可亲的民生百态,令人叹服。

我想先生一定很喜爱这个地方,不然何以娶走了一名土生土长的广州女子。按时下对恋爱的说法,该是爱上一个人,也恋上一座城,于是落脚生根;然许广平是一名抗婚的女子,成年后巴望脱离家族的羁绊,之后远赴北平,去寻求属于自由的理想生活,直到爱上鲁迅先生。

这名女子从倾慕先生的才华,到两人相知相恋,执子之手。说起来,一个生长在传统富庶家族里的女子,即便再叛逆,也是希望过上安定生活,然而许广平爱上的是“风子”:淡漠寡情的风子,时时攀起脸孔呼呼的刮叫起来,是深山的虎声,还是狮吼呢?胆小而抖擞的,个个都躲避开了!穿插在躲避了的空洞洞呼号而无应的是我的爱的风子呀!风子是我的爱,于是,我起始握着风子的手。《风子是我的爱》

随“风子”的呼号而去,迎着世间寡薄的注目。一双柔韧女子的手,需要多大的勇气,才执着于另一双沧桑沉重的手。于是,同为抗拒家庭婚配的两个人,从此相伴相守。

就这样,我从展览厅里挂着的一幅幅老照片和一段段作品原文,回望鲁迅先生和许广平先生的心路历程。斯人已逝,风韵犹存,人格与文格影响了一代代人,“好的故事”在先生的梦境里,传扬至今。


二、珠联璧合

在纪念馆的展售厅内,我欣喜地看到鲁迅作品的多种版本,其中《丰子恺插图鲁迅小说全集》让回忆如涓涓细水轻轻涌流,渗入心扉。

小时候,家里的藏书有很大一部分是连环画。记忆中,丰子恺先生的《绘画鲁迅小说》有三本,印象最深的一幅画是一个趴在桌上做梦的孩子,他的头顶升出一个大圆圈,圆圈里有一座戏台,众人正围看台上一个演戏的武生;还有一幅是几个拖着细长小辫的孩子,围着一个穿补丁衣服的老头讨要吃食。这些图画以活灵活现的人物形态,藏身于我幼小的记忆库里。

多年后,在老师的引领下,我用心阅读鲁迅的小说和散文,这时曾看过的绘本图像悄然从记忆库里涌出来,一幅幅闪过脑际,我才确认了那个做梦梦到戏台的孩子出自《社戏》,而那个穿补丁衣服的老头便是《孔乙己》中的孔乙己了。

我发现,时光仿佛是在瞬间把我从图画的视界导向文字的世界,而无论在文字的世界里如何发挥丰富的想象力,脑海中形象化的影像都脱不开小时候看过的绘本,文字与图画相得益彰,将文学启蒙时期对经典的理解提升到一个非同凡响的层面。

记得一个下午自习课后,我小跑回家,翻箱倒柜寻找那三本《绘画鲁迅小说》的绘本,可无论怎么翻找都见不到书的踪影。下班回家的父母看我着急的样子,还以为我丢了课本,一听说是小人书,便问道:为什么只找这几本?

父亲估计这十来年搬了四次家,把几本书给弄丢了,接着说再想办法买回来。后来他又问:你已经是断文识字的中学生了,还需要小人书吗?我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只知道当时有一个极强烈的愿望,就是要重温童年看图认字时的选择性记忆和感悟。

直到我参加工作、托同学在上海购买了一套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的《鲁迅全集》之后,才在一次偶然的机会得知,我曾经拥有的绘本是丰子恺《绘画鲁迅小说》一套五册中的三册,由上海万叶书店于1950年出版。我讶异这三本从小被我当成小人书的鲁迅作品插图,竟有着如此强大的感染力,而此时已经买不回当年的版本了。每每想起遗失的无价之宝,便觉心头隐隐生疼。尽管如此,我却没有特意去找寻新的版本,而是将遗憾交给相遇的缘分。

2013年10月,我前往上海参加第二届世界华文微型小说评奖会。会后去探访友人的路途中,经过一家教辅文具店,看到近门处的书架旁,贴着一张写有“文学大师与绘画大师珠联璧合之作”的书籍海报,一本褐灰色封面、上首印有黑体“丰子恺”名字的书让我眼前一亮。我急忙从书架上拿起这本书,找到记忆最深的那几幅图,熟悉而亲切的画面告诉我,这便是现实的呼召,由春风文艺出版社2013年出版的《丰子恺插图鲁迅小说全集》正投入我的怀抱。

第二天,我按原计划登上从上海开往绍兴的动车,带着辗转了几十年的念想和填塞在念想缝隙间的遗憾,来到鲁迅故居景区。尽管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但我知道书中人物就隐身于周围,从心底牵起奔涌而出的感动。

不觉间,思绪随着岁月流转,又回到当下。我在纪念馆的留言薄上签名留念,在参观券上郑重地盖上纪念戳,然后抬头望向展售厅的窗外,一眼触到那张进门前靠坐过的石椅,“好的故事”似乎正在四处转悠。


三、寓居浮家

从纪念馆步行到白云路,约莫需要20分钟,鲁迅和许广平的故居白云楼就位于路西端的东涌河旁。

早些年经过这条路时,远远就能看见坐落在路东头绿化带前的鲁迅塑像。之后塑像移到马路斜对面的小花园,乍眼一望,绿荫连连和流水习习间,先生看着交叉路口车水马龙的样貌是安详的。塑像旁的长椅上总有歇息的人们,似乎从民国初年开始,如此情景就定格到今天。

多年前探寻白云楼时,路西一段的榕树还是怯生生的显得青涩,如今是茂盛得把马路和人行道都遮了大半。徜徉在绿荫下,轻抚着从树上耷拉到眼前的树须,感觉时光把人事带往隔世的同时,也催生起让今人心思触动的印记。

白云楼的外墙和老中大钟楼是同样的明黄色,只是在荫蔽的马路旁并不那般明亮,深沉古朴的建筑外形像装满了家藏户有的岁月故事。

1927年3月29日,鲁迅先生从中大钟楼的住所搬进了这幢建于1924年的老式洋楼,与许广平和许寿堂寓居在二楼西侧的三居室,一个飘浮不定的家暂且安定下来。

有关鲁迅辞去中山大学职务的记载,与当年复杂残酷的人事和国情相关。“五四”运动退潮后,思想界发生了巨大分裂,恶势力的统治有增无减。直到1927年广州“四·一五”大屠杀事件发生,先生对进步学生的出面保护无果,辞职便成为一项抗议的举措。

虽是辞了职务,先生却没有离开广州,只是“抱着梦幻而来,一遇实际,便被从梦境放逐了,不过剩下些索漠。”《在钟楼上》

在索漠中,先生编辑了《野草》、《朝花夕拾》和一系列的杂感散文等著作,还在知用中学、中山医学院和黄埔军校等学府发表过重要的演讲。

在广州的八个月零九天里,鲁迅除了写作和演讲,也像广州人那样去茶楼喝茶,到沙面和越秀山一带游逛,品尝许广平从高第街娘家带回的食品。

然而世事并不能让先生在消闲中度过,游览黄花岗之后,他写道:革命无止境,倘使世上真有什么“止于至善”,这人间世便同时变了凝固的东西了。不过,中国经了许多战士的精神和血肉的培养,却的确长出了一点先前所没有的幸福的花果来,也还有逐渐生长的希望。《黄花节的杂感》

鲁迅终是离开了,1927年9月27日,他与许广平一道乘坐“山东号”轮船前往上海,直至1936年去世。

在《而已集》的题词里,先生这样写道:这半年我又看见了许多血和许多泪,然而我只有杂感而已……连“杂感”也被“放进了应该去的地方”时,我于是只有“而已”而已!

九十多年后的今天,踏着鲁迅先生的足迹,回望他的“而已”,感受到无奈中带着抗争不息的执念,所以他去了“应该去的地方”,留下一座因他而富有纪念意义的楼房。


四、交映生辉

在我的想象中,白云楼朝向东涌河道的角落,应该有一家咖啡店或小茶馆,里面摆放着书籍和相关的纪念品,供游人和顾客在品饮中看赏和怀念,可现实是这个角落被一家装饰材料店租用着。

我坐在店门外一张小茶几旁,看着蹲在门口的店家正清洁一个装过颜料的铁皮桶,问起是否知晓这里的二楼居住过文豪鲁迅,店家呵呵笑着说:知道!来看房子、想租下店面时就听说了。这里的租金比批发市场便宜很多,我做的多是熟客生意,一个电话就配好货了。

店家看看我,又补了一句:这里再便宜,开茶室的都租不起,原因是缺乏人流!不过我请你喝茶不收钱,看水看桥想文豪,想怎么纪念就怎么纪念!

我笑了,心想鲁迅先生听到这番话会有怎样的反应,应该也是会心一笑吧!动荡的世事终于划上休止符,祥和的民生不过是老百姓的柴米油盐,何乐而不为?

于是,我的思绪又回到神游状态,往昔的追忆随着故人远赴上海了。

鲁迅离开广州两个月后的1927年11月27日,丰子恺在陶元庆的陪同下,拜访了鲁迅的家。

陶元庆是鲁迅的同乡和学生,当天上门是请教自己的作品集编选和出版等问题,而丰子恺则是近期翻译了日本学者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后来知道鲁迅也翻译了这本书,因此出现了两个译本,出版后引起读者的比较和评论,于是通过陶元庆的关系,上门向鲁迅解释,谦虚地表示,鲁迅的理解和文笔远胜于自己,早知鲁迅在译,自己就不会译了。

鲁迅亲切地说:这有什么关系,在日本,一册书有五六种译本也不算多。

一席话,打消了丰子恺的顾虑。比鲁迅年轻十七岁的丰子恺读过鲁迅的许多著作,对先生一直仰慕有加,而这段互为谦逊坦诚的文坛佳话更是造就了亦师亦友的深厚情谊。

此后,丰子恺为《阿Q正传》配插图,因抗战毁于炮火。从1937年到1939年,不得已先后创作了三次。他说:可见炮火只能毁吾之稿,不能夺吾之志。

感念丰子恺先生的“吾之志”,我才有幸从他的绘画中获取文学名著的第一印象,朴实致趣的风格和纯仁隽永的意境抓住了童年的眼球,直达脑际,嵌入心壁;之后在读书进修的成长阶段中,由所触碰到的关联事物而随心潮翻腾、借鉴和推敲,也因此开拓出一条属于自己的文学之路。

不经意间,这个白天将结束当值,交班给渐近的黑夜。抬头望向日往西去的天空,淡蓝的天色多了几分洇彩。东涌高架桥上的车辆刷然而过,而我安坐的地方却没有因此而受到喧扰,机动车的轰鸣和古老建筑的静处是各得其所的。

想起钟爱的丰子恺散文《渐》:时辰钟的针,平常一看总觉得是“不动”的;其实人造物中最常动的无过于时辰钟的针了。日常生活中的人生也如此,刻刻觉得我是我,似乎这“我”永远不变,实则与时辰钟的针一样的无常!

在告别的缓步中,我不时抚抚老白云楼明黄色的外墙,光洁的墙体迎来送往的是人们思绪火花中长存的纪念。感怀多年前翻云覆雨的历史,“好的故事”在时人梦境里,让“鲁迅的呐喊”和“丰子恺漫画”珠璧相辉,延传到今天。

世事就像无常的沧海桑田,我在图文并茂中抚今思昔,感悟交融出的是永恒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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