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明朝陈继儒《幽窗小记》
一、丽达姨妈
毫无疑问,这个大年二十八,丽达姨妈风一阵火一阵地回江台老家了。
其实,丽达姨妈即便是打电话回家,听的人也是感觉电话那头风一阵火一阵的。她用的是在加拿大多伦多当地买的IP电话卡,一连串数字活像把声音变成高低起伏的海浪,一浪接一浪地漂洋过海荡进家里人的耳朵,让人一边接收着一强一弱的声浪敲击,一边将断断续续的家常快速地重新组合进脑子里,才搞清楚她要表达的内容。
这是2010年,丽达姨妈回来是因为儿子米莱犯下让她烦恼至极的事情。她动身前,在电话里风风火火地说是为了米莱才回江台,不然绝不会在这么个时候回到那么个鬼地方。
当时接听电话的是小妹富丽,她一声不吭地听着老家姐断断续续的叫嚷。接着,她想象远在北美的丽达姨妈一讲完就撂下电话,满脸懊恼地拉出行李箱,使劲往里塞进衣物用品,然后在屋里急匆匆地转了几圈,推起行李箱就出门奔往机场;就像小时候在江台的老宅子里,她看着老家姐抄起一根鸡毛掸子就去追赶一只跃上二楼窗台的老鼠,追逼着狼狈的老鼠在屋里疯狂乱窜,然后踢踏着拖鞋奔下木楼梯,把老鼠赶回一楼地面的下水沟里。
在她的脑海里,丽达姨妈和老家姐是忽而重合又忽而分开的两个角色,是分饰两个角色的一个人。直到发觉电话那头停止了叫嚷,只传来漂浮的喘息声,她才重重地“嗯”一声,啪地放下了电话。
几天后,大妹夫焦吉在香港赤腊角机场接到丽达姨妈,再乘大巴车回到江台。
进家门时,丽达姨妈的架势活像是她把焦吉挟持进来了。
家里人都知道,生长在加拿大的米莱获得硕士学位后,便回到父母的祖国,游走了一大圈,决定不着急返回自己的生长地,而是在母亲的老家定居下来,这便是丽达姨妈烦恼的事情。
在丽达姨妈固有的思想里,一个人无论热不热爱祖国,把偌大一片国土游览一遍之后,该怎么生活还怎么生活。但是她发现,儿子米莱已经将他走过的地方变成了生活的落脚点,这可把她三十多年前的人生志向给扭转了,而且让她感觉最不得劲的,是儿子的一切已完全不在她的掌控范围内。
大妹夫焦吉把丽达姨妈的行李放好后,大妹丽荣照例跟在老家姐的屁股后头转悠。这样的转悠是打小就有的,大妹刚会走路时,就被老家姐指点着转悠,逐渐成了习惯。
丽达姨妈照例先里里外外巡视一遍房子,这是她的房子,也是大妹丽荣的房子。二十年前,她出钱买下房子,一半产权属于自己,另一半留给大妹和大妹夫“慢慢还”给她。之后,她每隔三到五年便回来逛一逛,让大妹孜孜不倦地在她身边转悠。
巡视完房子,丽达姨妈才动手打开行李箱,把礼物一份一份拿出来。凡是她能想到的人都会有一份,这些受礼的人到她要离开时都要回送她一份礼品,这些礼品大小和多少都不论,有那么一份就行。如果谁事先没想起,大妹丽荣自然会去一个个提醒。所以丽达姨妈回国时满当当的行李箱,离开时也还是满当当的,回国时送出的是化妆品和食品,出国时带走的是真空包装好的土特产干货。
其实,这个家也只有大妹和大妹夫像供神一样供着丽达姨妈,要是她住到老宅子里去,那就是另外一种待遇了。老父张亨祥和老母徐美英完全不把他们这个大女儿放在眼里,在俩老看来,女儿嫁给一个比他们还老的老头就是不敬不孝,不管这样嫁出去会得到多少好处。
丽达姨妈二十出头时,仿佛喝下了什么迷魂汤,恍惚间将姓名张丽芬改成了张丽达。二十三岁那年,她不顾家庭感受和闲言碎语,决定嫁给一个名叫米家富的香港老头。成为米家富的姨太太后,又把名字改成米张丽达,之后再变成丽达·张。
这种名字的变化其实只被下一代人接受,在长辈和平辈的眼里,丽达姨妈仍然是张丽芬,即便是多年来对老家姐唯命是从的大妹丽荣,老家姐也只能是张丽芬,只是她不喜欢自己叫丽芬,才违背父母的心愿改了名字,所以大妹干脆只叫声“家姐”。
大妹叫张丽荣,她很喜欢自己的名字。老家姐改名的时候,她觉得如果家姐叫她这个名字,也就是“丽荣”,恐怕就不用改了。她把想法告诉家姐,家姐回了她一句:“你懂什么!丽达是外国人的名字,丽荣呢,还是江台人!”
大妹丽荣想了好几天,也没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可老家姐根本不想解释了,所以大妹这么多年来都不理解家姐为什么把好好的“张丽芬”改成“张丽达”,好像她就为了成为孩子们和众人眼里的丽达姨妈。
一家人都知道,老父老母想得到两男两女四个孩子,凑起“富贵芬荣”或者“芬荣富贵”四个字,结果得到的是三个女儿,于是小妹就叫张富丽了。
至于当初丽达姨妈改名字的事,老父老母倒没说什么,原因是既然只得到三个女儿,大女儿将名字换个“达”字,权当增加些男儿风味,谁想到她是因为找了个老头,嫁到国外去。
丽达姨妈出嫁那年,女婿米家富已经五十三了,比老父张亨祥还大三岁。一年后,丽达姨妈生下儿子米莱,老父气哼哼地瞅着小妹富丽,然后转过头,没好气地冲老妻喷了一句:“你要是能下蛋的话,我肯定比那姓米的强,再凑个张富贵绝对没问题!”
老母徐美英当时听了没反应,一顿饭之后,忽然醒悟老头子是在明示她生不出儿子,恐怕要到外头找女人另外再生;于是她一下蹦到老父跟前,指着他的鼻尖,咬牙切齿地说:“你要是敢在外边养个小的给你下蛋,我即刻把这老宅给烧了!”
那次老母跟老父较劲的时候,只有小妹富丽在场,她那双生来就有些斜视的眼睛像锥子似的把眼里的阴冷扎向父母。老父不是因为老妻的狠话就一下子软成了一堆,而是不经意间瞧见小女儿阴冷的眼神,心里猛地一凛,从此没再招惹“张富贵”这个话题。
小妹富丽十五岁那年,看着十九岁的二家姐趴在老家姐身上嚎哭,她靠在房间门框上阴冷地斜瞅着两个姐姐。她不知道那是因为二家姐习惯跟着老家姐转悠,现在老家姐即将出国了,她忽然发觉身边空空的,便不知道往哪里靠,往哪里转悠,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老家姐瞧见小妹的眼神时,感觉心头茫然一片。终于停止嚎哭的二家姐也看见这眼神了,她一下子扑过来,把小妹拉进怀里啜泣,好像担心下一个远离家门的是她。也是从这一次被搂抱开始,小妹富丽才知道怎样在斜视中把阴冷转变成柔和。
两年后,丽达姨妈背着儿子米莱回家,一家人便围着这个可爱的小东西团团转了。老父老母恍惚间把米莱当成了梦想中的“张富贵”,白天供着吃喝拉撒,晚上放在他们的大床中间,一左一右哄着小东西睡。不过米莱有他喜欢粘的对象,他对供着他、哄着他、围着他转的人不感兴趣,他只看上那个斜着眼远远看他的小姨富丽,所以他总是扒拉开围着他的人,跑到小姨跟前,靠着她,盯着她的眼睛看。
有一天,小姨突然按捺不住眼里莫名其妙涌出的泪水,一把将米莱抱住,扛着小家伙就往外走,把米莱高兴得一边雀跃一边叽里咕噜说着只有他母亲才听得懂的磕磕巴巴的英语。
长大后的米莱和小时候的米莱一个样,他对围着他转的世界不感兴趣,而对天外之天、世外之世感兴趣。所以在丽达姨妈看来,这个春天回来显得很狼狈,也实在是迫不得已;以往就算她再怎么风一阵火一阵,也不会挑这样的日子回来,因为冬天未消去的寒冷渗进春天的潮湿里面,人的骨子里也像被注入了潮湿,由外到里的湿冷比零下十几度的雪天雪地要难受得多。
雪是什么东西?二十三岁之前都不知道雪是什么东西的米张丽达是在深冬时节跨出国门的,而后一脚踏进了冰天雪地。望着满世界的白茫茫和树顶屋顶上的一团团白盖子,她先是惊讶不已,而后是激动不已。
她被领到一个院子时,看着白绒绒的地面,立即放下手里的东西,蹲下抚弄地面的雪,之后干脆跪在上面,再后来是不由自主地躺在上面打起滚来,似乎是白绒绒的雪邀请她这么做,而不是她要和雪打成一片。
从那时候起,米张丽达喜欢上了只穿两件单衣看着窗外漫天飞雪的生活,就像一个人可以自由进出完全不同的两重天地一样,一边厢是温暖的三餐一宿,另一边厢是让人遐想无边的白雪皑皑。
在大自然的寒冷与人间的温暖和谐共处一段时间之后,便是雪融冰化的时节,树干枝条上腼腼腆腆地冒出春芽。在这里,春的表达是盎然的,只是这种盎然若放在老家江台,就显得毫不稀奇,因为临近珠江口的地方有它四季惯常的表达,和多伦多对四季的体现完全是两码事。
很多人都说,老家江台没有分明的四季,那是因为花草树木永远都是那么鲜活动人。丽达姨妈考究的不是自然条件下的花草树木会不会动人,她要求的是在不自然的条件下她生活得动不动人,比如她在冰天雪地的多伦多就可以生活得很动人,比老家的生活要动人得多。所以她认为当初选择跨出国门是对的,至于用什么方式跨出去,那是另一码事,而且她的后代也应该以生活是不是动人为选择的基准,别无他求。
二、老宅子
江台老城的春天总是给人湿漉漉的感觉,这样的感觉在心情好的时候是滋润,在心情坏的时候就是沤霉,特别是清晨雾蒙蒙时,即便没有细雨的飘洒,这种湿漉漉都充满了每个角落,有时候让人感觉霉烂是从心里洇出来的。
丽达姨妈一夜没睡,有时差的缘故,也有心情的原由。整个夜晚,她都坐在窗台上,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支烟卷,慢慢感受着某种湿冷从心里洇出来,再漫到四周的空气中。
等天大亮后,她会和大妹丽荣一起回老宅子,这是她们事先安排好的,也是每次回来的惯例。
老宅子有一百年了,当初建它的时候非常仓促。造宅子的是一个叫张太锦的男人,他像是急着把手里的一笔钱花掉似的,非要在湿漉漉的春分时节建起一座两层小楼房。
当时的江台还是一个小镇子,镇上的主街道集聚着商铺连着住宅的骑楼。因为主街道之外的地方都是低矮的民房,所以在民房区突兀兀地建起一座小楼房,便引来了众人的目光。人们这才知道又有一个外乡人落户此地了,这个外乡人还很有钱。
说实在的,江台人是不可能在湿漉漉的天气里盖房子的。本来张太锦也不喜欢在这样的天气里盖房子,似乎从打地基开始就给人一个霉坏的印象。不过这座小楼房的构造是在结实的青砖平房上加建一层木房,这样在大多是木棚户的民房区里就显得尤其独特。
江台这个地方一向都是随和、谨慎又多少带些谦卑的,落户在此地的张太锦深知这个地方的性情,所以他只是把落脚点放在这里,不参与这里的任何生意,这样对镇子的商户来说,也就不存在任何竞争。这座小楼房就像一个观瞻的景点,它的主人有钱,那是对商铺的帮衬,只是人们疑惑和好奇它的钱是从哪里赚来的。
其实,江台人没几个人见过张太锦的,即便见到也不知道是谁,平时从那宅子走出来买东西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身边傍着一个侍女。她自称是张家太太,所以她帮衬的商铺东家都叫她张太。时间一长,其中林氏商号的东家和张太熟了,才改叫她云姑,因为她本名叫关瑞云。这是江台人对知交到接近亲戚份上的叫法,也就是把张太当成本家姑娘了。
那是1910年的春天,一年里要计划落实的事情通常会在春天定下来,之后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自从有了这座独特的小楼房之后,低矮的民房区里就开始有样学样地盖起类似的小楼来,最终主街道上的众商户联手在张宅小楼房的前后左右又建起了两列商铺连着住宅的骑楼,和主街道合成一个“丁”字。这时候人们才发现,一直以来这个镇子连条街道名都没有,于是原来的主街道才由众商户献策起了个名字:江安街。
有了江安街后,似乎其他的街巷都好找了,所以随和的江台人就没往下给丁字形的另一条街道也起个名字。直到有一年,在张宅小楼房斜对面的商铺门前发生了一起命案,一个男人被害身亡。后来,这条街才被人们起了一个名字:常安街。
发生了不幸的事件才去祈求平安,不发生什么事情也就随遇而安,这就是江台人的品性。
那家门前发生过命案的商铺从此不敢再打开门做生意,自叹倒霉的商户在一年后由林氏商号出面,将商铺卖给一个没有露面的人,这个人就是张宅的女主人关瑞云。后来,这家商铺变成了一家钟表行,店里满墙都是挂钟,门口一左一右竖着两座高大的座钟,活像两座落地成佛的门神,让所有经过的人都忍不住驻足观看,然后带着各自莫名的感受默默地离开。
几年后,有人觉得这家店的意思像是“送终”,但也只是过一过脑子,谁也说不清楚。至于这些钟和表都从哪里来,又卖到哪里去,也都说不清楚。总之,江台镇就只有这一家钟表行,帮衬它的也只有那两条丁字形街道上的有钱商号,所以有人认为这家店只是一个摆设。
一百年后的今天,这家名叫锦泰的钟表行还在,那两个大座钟是没有了,究竟成了哪个年代的牺牲品,谁也说不上来。世事过去了多少年,在它门前死过的人不计其数,死人最多的那段时间是被日本人占领的时期,那时候的死人不是因为命案,而是饿死、病死或者逃荒死了的,钟表行也因此关门了好些时候。
锦泰钟表行斜对面的张家老宅子还是一成不变,建造这座砖木小楼房的张太锦后代一直繁衍着。
便是在这个2010年的春节,丽达姨妈站在锦泰钟表行门前,顶着一头从天上洒下的雨粉,看着店门上方的数码灯箱匾额上闪过的时间是2010年2月12日09时50分,农历二十九,她突然记起这个日子正是自己的生日,她五十三了。
大妹丽荣站在老家姐身边,她的右手拎着一大包礼物,左手掌平铺在头顶,似乎这样就可以挡住满天飘飞的雨粉了。
刚出家门时,一天一地都是湿漉漉的,但没见雨飘下来。走了大约一刻钟后,雨粉才慢慢地洒了一头一脸。大妹要回家拿伞,老家姐说:“你也不算算,回我们家花的时间长,还是去爸妈家的时间长,啊?”
于是,这对老姐妹继续往前走,到达钟表行门口时,老家姐停下脚步,盯着灯箱匾额看得出神。大妹疑惑的眼神在店门和老家姐的脸之间扫来扫去,心想这样站着花费的时间早回家拿来伞了。
这时候,她听见老家姐说:“我还想看一阵,你去爸妈家拿一把伞来吧!”
大妹丽荣一下子恍然,拍拍脑袋,“哦”了一声,急匆匆地往斜对面的老宅子奔去。
她奔到老宅子门口,快手快脚地打开临街的铁门。进门后,她习惯地推开楼梯口的侧门,将头伸进门内,瞧瞧那一屋子的杂物,然后才蹬蹬蹬爬上那又窄又陡的三十九级木楼梯。爬到顶层,她照例站直了,喘喘气,再将头伸进小厨房,瞄了瞄,接着探进紧挨着的小厕所,又瞄一瞄,最后嘡嘡嘡经过三间用木板间隔的房间,来到小客厅,将一大包礼物放在老藤椅里,冲着蜷缩在角落听电台广播的老父说:“我拿把伞给家姐,她在楼下!”
老父张亨祥把两只耳塞拔下,点点头,但是他并不清楚二女儿说了什么。
此时,从靠近楼梯口的那个小木板间里传出一句话:“都到楼下了,拿伞还有意义吗?来了不就是找人吗?人都在楼上,上楼就是了!”
这是小妹富丽的声音。
她的声音咣咣脆响的,给人一种震慑的感觉,把她二家姐镇哑在客厅中央,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
忽然,楼下传来铁门打开的哐当声,接着姐妹俩都听见一个说英语的男声从门口传来。
大妹丽荣立刻嘡嘡嘡奔到楼梯口,看见外甥米莱的身后跟着老家姐。她立刻将头伸进身旁的小木板间说:“你不是说人在楼上吗?阿莱怎么从外头回家了?”
小妹富丽头也不抬地回答:“爸妈不都在楼上吗?”
这个二家姐被小妹呛得只是“哦”了一声,张着嘴,眨巴着眼睛。
正在上楼的米莱一看见大姨丽荣,便两步并三步跨上楼梯口,一把搂住还在眨巴眼睛的大姨,低下头,亲了亲她的额头,用不咸不淡的江台话说:“我同妈咪在街上碰到了,我也有一个多月没见到大姨了。”
大姨楞了楞,一边“好好”地应着,一边举起两只手指擦擦给米莱亲过的额头,好像给他这样一亲会留下什么不太好看的印记似的。
老家姐从楼下三挪一停地往上移动,活像一边上楼梯一边数着楼梯有多少级。她不是因为岁数大了才这样别扭地上楼梯,自从出国当了外国人之后,她就是这样上楼梯了。
大妹丽荣巴不得扑下去搀扶她上来,但窄小倾斜的木楼梯只能让一个人上下移动,所以她只能站在楼梯口,看着老家姐缓慢地往上挪。这时候她发现,米莱早钻进小木板间里,和小姨富丽叽咕什么了。
三、老张家
老宅子客厅的临街窗户在湿冷的天气里,就像被贴上了一层薄薄的雾。丽达姨妈一踏上楼梯口就往窗户走去,咔哒一声打开其中一个窗栓,推开两扇窗叶,一股湿风冷雨立刻飘进室内,让坐在角落听电台广播的老父张亨祥“哈丘”一声打了个喷嚏,紧接着从里屋传出老母徐美英的声音:“你好好听广播不行吗?外头有什么好看的?把窗关上!”
窗户没有关上,丽达姨妈像没听见任何声音似的俯看着斜对面的钟表行。跟在她身后的大妹丽荣一听见喷嚏声就冲进里屋,老母的话音刚落,她就立即应了一声,从床上捞起一块毯子,又从墙上的衣钩抓下一件棉背心,急急地奔出来,将毯子盖在老父的膝盖上,又帮他穿上背心,然后拔下老父的一只耳机,听听电台播的是什么,嘟囔着又把耳机塞回到老父的耳朵里。
钟表行在近百年前卖钟表,到现在还是卖钟表,丽达姨妈觉得接下来就不应该卖钟表了,可卖什么,她还没有任何主意。她的出现对这个家来说,就像从窗外飘进的雨粉差不多,它飘来时,会把窗台洇湿一片,知道春天就是这么回事,她不飘来呢,四季也还那么过,不论阳光灿烂还是刮风下雨,这个家就像钟表行正墙上那个棕褐色老挂钟的指针那样,一直在不紧不慢地转着。
老母徐美英走出里屋,她总是不厌其烦地对付里屋那几口大木箱子,反反复复地把里面的衣服拿出来抖搂开,重新折叠后又放回原处。夏秋时把衣服拿出来是为了晒太阳,冬春时把衣服折腾一遍是为了防蛀虫。她的这种折腾是从她家婆去世之后才开始的,最初是觉得那几个大木箱子的衣服里藏着家婆的什么宝贝,后来把折腾衣服变成了习惯,再后来是成了一种乐趣,只要一空下来就做这个,所以这一屋子人里也总是她最忙。
老母看见倚在窗户旁的大女儿,愣了楞,又想了想,似乎要回忆一下这个女儿是没走呢还是才回来,然后突然大声喊:“阿莱,出来啊!阿婆问你,你会不会跟你妈出国?”
即刻,一把爽脆的声音从木板间里蹦出来:“出什么国,他要搞组织,还要搞研究,以后再说!”
这不是米莱的声音,这是小妹富丽的声音。
老母走到窗前,拍拍大女儿的手臂说:“听见了?他说不走,他没游手好闲,每个月都有工资领!”
丽达姨妈从上楼到现在就没说过一句话,她的风风火火一旦进到老宅子,就像一张湿了水的面巾纸一样软塌塌的了。
在街上碰见米莱时,儿子刚从他的教会办公室回来。他首先留意到母亲头顶那一层厚厚的雨粉,立刻从兜里掏出一块手帕,帮母亲擦去头发上的雨水,再将手帕盖在她的头顶,然后瞅着母亲的滑稽样子,嘻嘻笑开了。
母亲侧着头上下打量儿子,一股怜爱从眼里扫向眼前这个身高快一米九、年近三十的男人身上。
米莱顺着母亲刚才注目的方向,也望着钟表行的霓虹灯门匾,看看那上面的日期和时间,又看看母亲的脸,用英语说:“我想起来了,妈咪,今天是小姨的生日。记得她说过,她生在晚上,那个时间叫亥时。这种古老的时间表示法很让我迷惑。”
母亲一听米莱的话,忽然一股无名火从心底冒出来,她一把抓下头上的手帕,塞回给儿子,扭头就往老宅子奔去。
米莱见状,挠挠头,皱皱眉,接着跟上去,看母亲停在大铁门前,赶紧掏出钥匙打开门,边开边问母亲发生了什么事,母亲说:“你自己问小姨去!”
米莱一脸迷惑地“噢”了一声。
午饭时间到了,除了两个在省城学校还没回家的孩子,这一家人都到齐了。
在锦泰钟表店当老板兼修理师傅的大妹夫焦吉早早就撂下摊子,来到老宅子,帮着丽荣在厨房忙活。
饭桌和饭菜一摆开,所有的人都冒出来了。团团围坐好之后,丽达姨妈和米莱母子俩双手握成拳,微垂下头,眼睛微闭着,嘴唇轻轻地翕动,这是在祷告。
饭桌旁的另外五个人先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而后是不耐烦的表情。老父张亨祥嘴里咕噜着什么,手里的筷子一点一点着。过了漫长的一分钟,母子俩睁开眼睛,米莱笑眯眯地说:“谢谢上帝赐给我们大家一顿丰盛的午餐!”
大家默不作声地举起筷子,只有老母徐美英一边夹菜一边絮叨:“快吃吧,别上帝上帝的了,他赐不赐餐我们都得自己买菜煮饭。”
吃着吃着,她忽然想起什么,举起筷子指着大妹丽荣和小妹富丽,说:“你们那两个小野马怎么还不见人,明天就是除夕了!”
大妹说:“今天晚上就回,说是和同学耍什么热闹去了。”
小妹接口说:“我那个也是!”
这时候,米莱放下筷子说:“对了,大家先听我再讲一件喜事。”他说着笑眯眯地扫了一圈吃饭的几位。
外婆看看他,眨巴几下眼睛说:“吃了饭再讲,菜都凉了。”
米莱脸上显得有点着急,说:“阿婆,请让我先讲完!”
外婆拿筷子磕磕饭碗说:“赶紧赶紧!”
米莱又笑眯眯地说:“我现在郑重地宣布,今天上午是我亲爱的妈咪生日,这是小姨告诉我的;同样值得高兴的是,今天晚上是我亲爱的小姨生日;另外请妈咪原谅我的健忘!”
听到这些话,外公张亨祥眨巴着眼睛望向天花板,看看米莱,又看看几个女儿说:“是有这么回事!”
外婆徐美英也眨巴着眼睛说:“是这么回事!”
丽达姨妈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米莱抽下一块放在饭桌上的餐巾纸,擦擦嘴巴,然后将嘴巴够到母亲脸上,亲了亲。
外婆见了,又使劲眨巴起眼睛说:“好了好了,吃饭吧!那上帝还真没闲着,顿顿饭要先拜他,谁生日了还要先给他行个仪式。我们家祖宗也才一天烧一次香,敬个礼!”
米莱听了外婆的话,仍是笑眯眯的,仿佛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模样,他都是笑眯眯的,而且他希望在座的各位和这座老宅子之外的所有人都能在任何情况下笑眯眯的,只要他们相信上帝活在他们心里,生活中的一切都将是永世祥和的。不过他也清楚,快三年了,上帝仍然游离在老宅子之外的上空,即便是和他最有话题、也是这个家里最有文化的小姨富丽,也一直搞不明白,上帝的功德和功力怎能比得上观音菩萨。
四、云书
午后的天气一下子清朗开来,清朗得让人心生奇怪。
老母徐美英站在窗前,看着二女婿焦吉匆匆忙忙走过马路,消失在斜对面的钟表店里。她自言自语地说:“看来这个春节不会下雨了,天气不湿湿冷冷的,过年反而不习惯。”
丽达姨妈这个时候困得实在不行了,她一头倒在米莱的床上就呼呼睡去。睡梦里,她看见儿子像一只信鸽一样扑腾着白色的翅膀,围着老宅子打转;她在另一座宅子的窗户旁扯着嗓子跟他打招呼,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喊不出声音;虽然儿子也知道母亲在喊他,但他只是笑眯眯地向她扬着翅膀,仍旧一刻不停地绕着老宅子四周团团转。
睡梦中的丽达姨妈不安地在床上哼哼,在隔壁房间听见声音的小妹富丽轻手轻脚地走出来,拧开米莱房间的门把手,将头探进去,看看老家姐,接着走进去,盖好老家姐身上的被子,然后又轻轻地把门带上,若有所思地回到自己的小房间,盯着书桌上那四本厚厚的用麻绳装订成的活页本。
丽达姨妈从多伦多出发前的那个电话就是专门要找小妹富丽的,正好也是小妹接听。一开始她还轻声慢气地让小妹劝米莱回到她身边,之后发觉说也是白说,于是便一轮嘴如失控的车子似的嚷嚷起来,嚷的什么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当她大叫着要把米莱的曾外祖母那四本活页本烧成灰、接着像被什么东西噎着只知道气喘吁吁的时候,小妹就把电话挂了。浑然不觉的丽达姨妈也不知喘了多久,才发觉话筒里发出的是电流声,这才撂了电话,发疯般冲向衣柜,把里面的衣服扯到床上,再拉出大旅行箱,把衣服胡乱塞进去,直到一只脚不小心磕到床脚,一屁股坐到地毯上,才一下子清醒过来。
她在地上呆坐了很久,之后看看四周乱糟糟的东西,站起身,把丢得到处都是的衣服收拾好。
第二天,丽达姨妈开车到市区去买了一堆礼物,再重新将衣服和新买的礼物收拾进旅行箱里。
给老宅子每个人的礼物还放在老藤椅里,大妹丽荣要等到晚上孩子们到家后才分发。她走进小妹富丽的房间,看着桌面上那四本厚厚的已经发黄变脆的活页本,抚抚小妹的头发,问:“还有多少没翻译?”
小妹回答:“快了!”
两人相对坐着,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听着在隔壁睡觉的老家姐终于平伏下来的鼾声,大妹丽荣摇了摇头。
桌上那四本厚厚的活页本叫《云书》,是她们的祖母关瑞云写的书,确切的说是日记。
祖母九十岁那年去世,八十九岁时还在写。
那是1982年的初夏,祖母写着写着就停下笔,想了想,将最后一页的最后一行隔开一段距离,画了个破折号,写下一句话:此生已结,云书为阅!
写好后,祖母把钢笔的笔帽套上,起身走出房间,再走进儿子张亨祥和儿媳徐美英住的里屋,打开一个大木箱子,从里面拿出四本装订好的活页本,郑重其事地捧到自己的房间书桌上,将其中一本的装订麻绳拆开,再将刚才写好的最后一页装订进去,然后将麻绳重新绑好,打了个梅花结。
祖母关瑞云郑重其事地将她的《云书》一本本并排放在书桌上,然后走出房间,坐在客厅的老藤椅里,一口接一口地喝茶,一直等到读高中的小孙女张富丽爬上那三十九级木楼梯,来到她跟前。
富丽看见祖母在喝茶而不是在写字,便斜着眼睛问:“阿嫲,你怎么不写字?”
祖母答:“写完了!”
富丽听了一时没在意,等把书包放进房间后,发觉有什么不对劲,因为她从小到大问祖母的从来都是一句话:“阿嫲,你还没写完?”而祖母总是回答:“没写完!”
所以她又走出房间,站在祖母面前问:“阿嫲,你怎么写完了?”
祖母看了看小孙女,一脸调皮的表情,说:“去把我桌上那四本书拿到这里。”
富丽回头看看祖母的房间,又转头看看祖母的脸,本来就斜视的双眼越发斜视了。
当富丽将一套《云书》放在祖母面前时,祖母说:“富丽,阿嫲的这套书交给你保存,这个家里只有你看得懂,明白我说什么吗?”
在富丽的记忆中,一家人从来都把她叫做小妹,现在她被祖母叫做富丽,又让她觉出有什么不对劲了。
富丽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嘴唇,看看祖母的脸,再望向窗外被街对面的房屋切割成不规则图形的一小块天空,然后低下头问:“阿嫲,你是不是感觉自己要死了?”
祖母侧着头,还是一脸的调皮,说:“你阿嫲几年前就发现该写的都写完了,然后又发现把这一世的事情都做完以后,就想到下一世去过另外一种生活。这种感觉很有意思,等你老成我这样就会明白了的。”
富丽的眼眶慢慢盈满了泪水,她说:“我不想你死,阿嫲!”
祖母看见富丽这副样子,就向她摆了摆手说:“我不要看见你这种样子!告诉我,我不在世上的时候你做什么?”
富丽想了想,回答:“我读你的书,再抄你的书。”
祖母听了,眨几下眼睛,问:“为什么要抄书?”
富丽答:“不抄下来,书会自己烂了。”
祖母“哦”了一声,之后又眨了几下眼睛,若有所思地说:“阿嫲花大半生的时间写的都是今世的事情,你看懂了要抄下来,也就几年的时间,剩下的时间你会做什么?”
富丽看看祖母的脸,又望向窗外被街对面的房屋切割成不规则图形的一小块天空,她发现这时候的天空已不像刚才那样清亮,而是暗沉下来了。她回过头,看着祖母的脸说:“我也写我的书!”
祖母问:“写不出怎么办?”
富丽想了想,说:“我还没写,你怎么知道我写不出?”
祖母笑起来,喝了一口茶,一边喝一边笑,这一笑,把身体也笑得直抖动,一抖动就咳嗽起来。富丽连忙绕到祖母身后,轻轻拍起她的背。
这时候,有人上楼来,是母亲徐美英买菜回来了。她看见这样的情景,连忙奔到祖孙俩跟前说:“妈,你不好好写字干嘛呢?好好写字的时候就不见你这么呛着。”
她说着一把拨开小女儿富丽,伸出拇指轻轻揉着家婆的太阳穴,接着又揉起人中来。
祖母的咳嗽终于平伏下来,老人仍旧漾着一脸的笑。
美英看着这样的笑,一脸疑惑,她瞅瞅小女儿富丽,又看看家婆的脸。
祖母拍拍她的手臂,示意她走开,转头看着小孙女富丽,就又笑开了。
第二年的盛夏八月,祖母关瑞云去世了。
祖母去世的那天早晨,感觉心口很不舒服;她把儿媳徐美英叫到跟前,喘着气说:“赶紧,去把你妈叫来!”
儿媳听了,立刻奔下楼,小跑着绕过两个街口,去集市找到在店铺忙生意的大哥和二哥。三个人一起奔回大哥家,匆匆忙忙地把中风瘫痪在床上的老妈李惠仪搬到轮椅,骨碌碌推出巷道,再连人带轮椅搬进二哥随后开来的小货车里,来到老宅子的大铁门前。
二哥将老妈抱上三十九级木楼梯,放进早已准备好的躺椅里,然后气喘吁吁地坐在木地板上。
此刻,祖母又回到很多年前的关家三小姐身份了,她看着比自己小四岁的侍女惠仪,拉起她的手说:“你真是没用!我这把年纪了还能走能说的,你倒好,躺在床上足足十年了,还不想死。”
从小就在关家伺候三小姐的李惠仪听见小姐的话,抖了抖嘴唇,接着两行泪从眼里涌出来,顺着眼角流到脸颊的一侧。
就在当天深夜,祖母关瑞云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办完丧事后,小妹富丽拖着一大箱行李到省城上大学去了。这年她十七岁,是当年江台城的文科状元。
五、米莱的意向
在丽达姨妈睡得梦翼翩翩的时候,米莱正在去往教堂办公室的路上。
按照中国农历年的习俗,农历新年是全年里最隆重的节日,这个假期也是全年时间里最长和最重要的日子。从农历二十二开始,教会中的五十多名异地教友便陆续告假,踏上了回家过年的路途。米莱听见其中一位教友舒一口气说:“上帝也要放假了,我们放假,他也得放假。”
米莱一时不知道如何纠正这个教友的想法,他发现,教友们的心已被“春运”搅得魂不守舍了。
在米莱看来,春运就像是由中国政府根据民众需求而发动的一场阶段性的大型活动,人们在这段时间里启动了东西南北中的像候鸟一般的短暂性迁徙运动。虽然他认为这样的亲情聚会没必要都集中在这段日子里,但就像他所熟知的圣诞节和西方新年活动一样,人们还是喜欢被设置在一段长假期里团聚的,只是他发现,中国人的新年庆贺更在乎习俗和“轧堆”,似乎噼里啪啦、你拥我挤的现象才像过节的样子。
三年前,米莱在祖国度过他的第一个农历新年。他观看喜庆时不觉皱起了眉头,因为对他来说,一切都是纷乱杂沓的。让他惊讶的是在地球的这个角落,竟然是上帝眷顾不到的地方,或者说这里的芸芸众生竟然感知不到上帝的存在。他想,如果人们明白是上帝创造了精神世界这个道理,那么眼前的喜庆会宁和些,即便是狂欢,也是有组织的游行,而非眼前烟雾腾腾、你推我搡的场面。
米莱的教堂办公室在江台河畔,这条短短的河流是西江的支流,由北往南贯穿江台城区,不急不缓地汇入下一段支流,一同奔向珠江的出海口。
说是教堂,不过是一个开售了二十多年的楼盘售楼处兼会所,其中最大的会客厅租给了米莱组织基督教的团契活动,会客厅里有两个小办公间,其中一间是他的办公室。
在江台度过第一个春节后,米莱决定将上帝的旨意宣示到这个地方。为此,他受到所属的一个美国华人基督教协会的大力支持,很快审核通过了他的申报教案,而最让他高兴的不是这个,而是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一个活动场所。
记得那是一个阴沉的午后,米莱按照母亲的吩咐打通了林亨江先生的电话,然后来到位于江安街的富江大酒楼,见到了父亲米家富的好友兼多年前的生意伙伴林老先生。
林老先生见到米莱的第一句话便是:“我这高个子一向习惯了被别人仰视,现在居然要仰视你!”
米莱一听这话便腼腆起来,面对这个和善而又眼神犀利的老人,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林老先生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说:“十几年不见,这次是执行你妈的指令还是你个人的意向,或者干脆就是上帝的旨意,嗯?”
米莱笑了。
十多年前,刚满十二岁的米莱见过一次林亨江先生。那次他跟随母亲到香港送别临终的父亲,林先生从机场把他们接到九龙城一家酒店后,母亲和他一直在酒店住到第三天才出门。母亲脸上怯生生的表情让米莱感到陌生和慌张,这张怯生生的脸会莫名其妙地掉眼泪,可掉着眼泪时,母亲又不像在哭,而像是一双沉思肃穆的眼睛在往外流水。
到了第三天,母亲早早就把米莱叫醒,一再仔细拾掇他和打扮自己,结果一番打扮之后,米莱感受不到在加拿大家里的那个母亲了,眼前的这个母亲浑身上下带着一股子狠劲,好像她要领着自己的孩子去和谁比试比试,像童话故事里的女剑客一样。
母亲领着米莱跟随林先生来到一家医院,在一个病房里,他见到了父亲米家富。他不记得有多久没见过父亲了,最近一次见面,父亲还是原来的父亲,但这次病床上的父亲却瘦得不成人形,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了。
看着眼前躺着的这个人,他感觉害怕,于是他躲在母亲身后;而坐在病床旁边的母亲偏偏要把他往父亲跟前推,所以他直绷绷地站着垂下头,不愿多看病床上的那张脸。
也不知在病房里呆了多久,林先生把他们领出门外。这时候,米莱才发现外头站了一堆人,这些人他一个都不认识,他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母子俩,他猜想母亲先前那副女剑客的模样要对付的就是这一堆人。
直到成年后,他才知道那些人都是父亲米家富的亲人。虽然母亲和他也是父亲的亲人,但他们母子俩属于父亲私定的亲人,也就是说,米莱是父亲的私生子,他们的亮相让父亲的香港亲人如临大敌。
不过一切都相安无事,因为一切都在父亲和林亨江先生的周密安排中。母子俩在香港一直呆到父亲去世后,才回到多伦多的家。尽管他们不能出席父亲的丧礼,但在返程的途中,米莱能感受到母亲的安然。从那以后,他再没看见母亲像在香港酒店里那样流水似的落泪了。
如今,在年近八十的林亨江先生面前,米莱腼腆地告诉老人,上帝的旨意是让此地的芸芸众生获得神的福音,母亲的指示是对林老先生深表谢意和感恩,至于他个人,除了执行上帝和母亲的旨意外,还被祖上的一套书籍吸引住了。
林老先生听了,若有所思地“哦”一声,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年轻人。于是,米莱就将曾外祖母关瑞云有一本叫《云书》的日记这件事告诉林老先生,老人点点头,“啊”了一声。
林老先生说:“如果一个人的意向有上两到三项的话,通常他的决心就是雷打不动的了,不过,你母亲可是不希望你留在这里哦!”
米莱微笑着点点头,说:“母亲明白上帝的旨意,但她不明白她祖母的旨意和我因此产生的极大兴趣,我想清楚地了解曾外祖母和这个地方的故事。”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云书》是曾外祖母大半生的日记,类似传记,里面有三分之二的文字是繁体中文,三分之一的文字是英文,夹杂着部分文言文,往往一页文字中夹了大段的英文,甚至一个繁体中文句子里面又夹了几个英文单词。”
林老先生听着,再一次若有所思地“啊”了一声。
说到这里,米莱皱起眉头,伸出手比划着说:“如果把这套先是用毛笔、后是用钢笔写成的书翻译出来,的确是一项复杂的文字工程。我大致看了看书里的英文部分,发现里面写的是相对私密的事情,包括一些情色描写;而繁体中文的部分呢,根据小姨的解释,基本上都是家事和亲朋邻里的事务。我想,曾外祖母用两种文字写日记,恐怕是出于她当时的羞涩和难以启齿的心态,在无从交流的情况下,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去表达甚至宣泄。到了预知生命即将结束,才发觉多年来所记录的人和事不过是一场云烟,即便把再私密的事情留给后人去审度,充其量就是对一段历史的了解,看淡看透的她已不在乎后人的品评了。”
林老先生听完这一段缓慢的长长的介绍后,又一次“啊”了一声,然后笑着说:“把这本特别的书读懂之后,你就会明白一个特别的家族故事和亲人间的关系了,呵呵呵!”
六、关家小姐
“江岸新城”说起来已不能算作楼盘了,开售二十多年的住宅区已经是名符其实的社区。当年首批入住的业主都因房产的涨价而发了不大也不小的横财,其中一些炒房客早在多年前就将手头的房产变成了别人的二手房甚至三手房,只有最初为招揽买家而建起的售楼处仍矗立在江台河畔,自成一体地显示着过气的豪华。
虽然二十多年的光景使售楼处堂皇不再,那是因为它四周和对岸紧随而起的是更堂而皇之的建筑物,但它存在的意义就是一座对新城区的纪念堂。当然江台的市民没有几个人知道,这座有着高高的弧形拱顶的建筑就是米莱心目中的教堂。
这个春节前的年关,米莱到他的教堂办公室去打印两份布道用的资料,打算等傍晚大姨和小姨的两个孩子回家后交给她们。他不明白自己花了近三年的时间可以在江城师范学院发展了近百名基督教教友,却说服不了家里这两个在省城上大学的表妹。
售楼处里早已没有了当年楼盘刚开盘时的热闹,长年只有两个女孩子坐在前台处理社区物业、房产中介和住户问题等等的咨询,给人的印象就是消磨时间。这里也有热闹的时候,那是在周末举办的基督教团契活动中,一拨拨教友聚合之后,会客厅里便传出好听的圣歌合唱。庄严的歌声对教友们来说是件融洽而肃穆的事情,但却往往会让前台的两个女孩子“嗤嗤嗤”笑个不停。
三年前,因为林亨江老先生的牵线搭桥,米莱才拥有了心目中的教堂。另外,他通过小姨富丽在江城师范学院任职的工作方便,也才有了第一批教友。虽说在米莱看来,这一切都是上帝的赐予,但直觉告诉他,对林老先生、小姨和大部分教友来说,拥有这一切是和中国人喜欢讲求的所谓缘分有关。他曾试图解说这种根深蒂固的缘分观念就是上帝的旨意,但最终迎来的是一片疑惑的目光。
当米莱打开自己的办公室门时,一股强光通过光洁的窗玻璃冲向打开的门户,他才发觉安静的会客厅里实在太阴暗了,于是他走到会客厅角落的开关位置,打开正中天花板上的大吊灯,会客厅立刻亮堂开来。
这时候,他才看见靠近讲台的座椅里坐着一个人,这个人转头望向他这边;不用仔细看,米莱一下子就知道那是关晓雅,江城师范学院历史系的大四生。
两年多以前,米莱在江城师范学院的教务处认识关晓雅。一见面,米莱愣怔了一下,可为什么会愣怔,他一时也说不清。后来他在家和小姨富丽闲聊,随意翻着桌上曾外祖母的《云书》,脑子里忽然闪过先前初见关晓雅时那不自觉的愣怔,才醒悟自己其实是一直在想象《云书》中曾外祖母年轻时的模样;当他看见关晓雅的那一刹那,他的想象和现实中的这个女孩子磨合上了。
虽然这个女孩子没有把自己的头发梳得光溜溜的在脑后绞成一个圆圆的发髻,但有一种叫做神韵的东西还是即刻攫住了他的心。他把这种古怪的念头告诉小姨富丽,小姨呵呵笑着说:“按古时的说法,有灵性的先人都会在死后找到一个合适的人家投胎,然后带着前世的特征,以全新的面貌回到亲人的生活圈里。我想你曾外祖母应该就是极富有灵性的一个人。”
米莱认真地听着,然后跟着笑起来,说:“不过,我很难想象投胎后的曾外祖母会是你的一个学生!”
两个人互相挤挤眼睛,又哈哈大笑起来。
米莱接着说:“如果有机会把《云书》拍成电视或电影,我推荐关晓雅作为选角的模型。”
如今在会客厅里,关晓雅的出现让米莱感觉有些不知所措。在这个忙碌而热闹的农历新年假期,应该呆在家里的女子却是一个人躲到这个地方,他不相信关晓雅会在这种时候需要向上帝诉说什么。
米莱向关晓雅招招手,关晓雅立刻站起身看着他,然后绕到会客厅的另一边,径自往大门口走去,连头也不回一回,把满满一后脑勺的执着丢给了米莱。米莱抿嘴笑笑,本想追出去,想想还是摇摇头,然后走进办公室,把感觉沉重的身体一下埋进椅子里。
在寒假开始之前,关晓雅曾找过米莱,希望在下学期把实习单位定在教会,请求米莱做她的实习导师;但米莱想都没想就回绝了,坚决得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从现在关晓雅对他的态度看来,这个女孩子还在因此生气呢。
米莱叹了口气,一边启动桌上的电脑,下意识地打开一个文件夹,那是曾外祖母关瑞云写的《云书》,翻开第一章《出走》的英语译文。这是他根据小姨富丽的简体中文翻译的,原文的英语部分他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此时,他又下意识地读起其中的一段,也是第一章里让他最感触的一段:
“我没想到列文老师会给我出这样一个主意,一个离家出走的主意;原因很简单,他就是从英国的家出走来到中国的。
“那天,列文老师跟我述说他的经历,我疑惑地对他摇摇头;原因很简单,他来到中国后,得到我父亲的同情和支持;现在,他建议我背叛父亲去获得自由,那么他的做法就是背信弃义了。
“如果我在结婚之前离家出走,那么列文老师也不可能留在这个地方工作。他说他可以事先向教区申请调离,他完全可以到别的地区甚至遥远的北方继续布道。
“我不知道离家出走这个决定会带来什么后果,列文老师希望我得到真正的幸福,但我常常自问,我并不是真的爱张太锦,我只是为了逃婚,把他当成得力的依傍。
“其实我感觉他很爱我,但他有家室,不可能完完全全地爱,而且我的身份始终让他觉得爱我就像冒犯。
“这一点是列文老师没想到的,在他看来,爱情不应该有级别之分。我只能一再向他说明,英国本土就有不少因为级别而不被认可的爱情故事。他说他当然清楚,所以才跟我强调爱情的力量。
“我很清楚,我所愿望的爱情是有级别之分的,在张太锦面前,我永远是他的主人,他是老管家的儿子这个身份永远改变不了,可我一旦决定出走,就必须得到他的帮助。
“我思虑再三:的确,我担心的不是自己会出什么问题,我担心一旦被父亲知道事实的真相,列文老师和张太锦一家都不会有好日子过,他甚至会置他们于死地。所以我叮嘱列文老师不要再为我求情,因为父亲一旦做出决定,就没有任何人能改变他,而我,只能改变我自己。”
米莱读到这里时,发觉门外有人,于是转头看去,原来是关晓雅。
关晓雅看见米莱回头,便立刻垂下眼睑。米莱感觉一阵欣喜涌上心头,笑眯眯地站起身,把关晓雅让进屋,但关晓雅却靠在门边,摇摇头说:“对不起,米老师,我刚才很没礼貌!”
米莱听了直摆手,一边示意她进办公室就坐,可关晓雅还是摇摇头,只说了声“新春快乐!”,便转头离开,朝会客厅门口奔去,留下一个怅惘的背影给米莱。
七、落脚点
“我终于决定出走了。
“列文老师、张太锦和我商量具体的时间和细节,最后议定暗自准备的时间是一年,到达的地方是江台镇。
“我先向父亲提出延期出嫁的要求和时间,理由是我还不满十七岁。列文老师着手申请调离这个地区。张太锦着手一点点偷取庄园金库的金币和珠宝,然后在出走前夕伪造被盗现场;因为偷盗的风险很大,他说他会另外想办法,具体什么法子,她说不用我操心。
“我很感激他们的相助,事到如今,我担心的是张太锦一家上上下下三十口人。只有当列文老师一再强调有上帝的护佑,才多少让我心安。
“可是我亲爱的英国老师,上帝真会让我渡过一切难关吗?但愿如此吧!
“我很惊讶不到半年时间,张太锦就告诉我,他已经开始着手在江台建房子,这样就意味着,我出走后会有个实实在在的落脚点了。
“他利用帮我父亲跑家族生意的便利,从省城的商号将资金偷偷转出来。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举动虽然让我兴奋不已,但我多少还是疑惑,他这样偷转资金是不是由来已久,会不会给父亲的家族生意造成太大的损失。但事到如今,已经顾不上了。
“另外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是列文老师已经成功申请从开州地区调往粤北地区。在我看来,他可以装作对我的出走毫不知情,但作为基督教牧师,他还是难以面对我父亲对他的信任和支持的。
“其实,这个家里我最舍不得的是妈妈。从懂事开始,我就跟着她认字读书,列文老师来了之后,我们又一起学英文。
“虽然我不能堂堂正正叫她‘妈妈’,因为在家里,她只是父亲的三姨太,当着众人的面,我只能叫她‘三妈’,但我私底下还是叫她‘妈妈’。有时候,我感觉她受了什么委屈,就会抱住她叫‘妈妈’,这样她就会流很多眼泪,流过之后,她就会笑了。
“我出走的计划没有告诉妈妈,我怕她担心我的安危。尽管她为了我的婚事流不少眼泪,也向父亲求过情,但无论做什么,都改变不了事实:我也要像妈妈那样,去省城给一个比父亲更有钱的男人当三姨太。
“无论怎样,我不能重演妈妈当年的悲剧,她那时候是因为家穷,没有选择的余地,我现在不一样,完全有条件选择走自己的路。
“我也曾考虑过,这一出走会给父亲造成怎样的麻烦,有可能会让他得罪一个比他厉害的人甚至一个帮会,但把我当做他手里的筹码也同样得罪了我,我惹不起,但躲得起!
“我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有条件给自己设定人生的落脚点,但我知道我可以,只是我希望不会因为自己的决定而殃及别人。现在已是明显牵扯到几个人了,既然头发已经淋湿,就继续洗下去吧!”
这是米莱目送关晓雅的背影后,继续往下读到的《云书》段落。他无从解释自己在翻译和阅读《云书》前一部分时,难以将书中的女主人公和他在照片中看到的曾外祖母磨合成一个人。书中的女主人公是关瑞云,关氏家族的三小姐,而他的曾外祖母是一个安静慈祥的老人。
这时候,会客厅墙上的挂钟当当当当响了四下,米莱扫一眼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才想起他来办公室要做的事情是打印资料,于是他打开教会资料的文件夹,将事先誊写好的形象生动又有图示的布道资料打印出来,装进文件袋。
米莱关上电脑,拿起文件袋,走出售楼处大门。
户外的天空是阴沉的,他想起之前开门走进办公室的一霎那,看见从窗玻璃透进来的强光。虽说户外并不算光亮,可室内过于暗沉时,即便是一线灰蒙投射到黑暗中,也可以形成一种亮度,就像白天之于黑夜,再灰暗的白天也是白天。
米莱回头看看售楼处的弧形拱顶,他想,也许哪一天会有一座像模像样的教堂在江台建起,不过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有关基督教信仰的落脚点似乎还是一个梦想。
他回想曾外祖母还是关家三小姐时,因为拒绝当姨太太而做出的逃婚决定。能够成功出走,很大的原因是有一个完整的落脚点,关家小姐才有条件实现并完成她的人生转折点。
没想到多年之后,关家小姐的长孙女张丽芬却选择做一个姨太太,去达成她梦想的落脚点,最终的结晶是他——米莱,一个上帝的使者,希望为世俗的人间传递福音。
似乎这样的选择已经注定米莱不可能有一个固定的人生落脚点,他会在江台一直待到老去吗?或者像母亲希望的那样回到加拿大去?还是像他最初希望的那样,带着他的信仰和上帝的旨意走遍祖国?他不能回答自己。
直觉告诉他,关晓雅爱上他了,而他却说不上自己是不是爱她。他倒宁愿关晓雅一心一意爱上的是上帝的旨意所赋予的使命,所以,他渐渐感觉和琢磨这个女孩子如此卖力为教会工作是出于对信仰的热情呢,还是单纯为了一份对他的爱?如果只是为了一份对他人的爱而主持教会工作,那么一旦爱情出现挫折,工作的性质会不会因此而改变?而由关晓雅召集的那一百几十号教友会不会因此受到情绪的影响?
米莱记得外婆跟他讲过,江台的春节多半是湿冷阴沉的,就是因为在不那么令人振奋的节候里,人们才特别要把这年节过得轰轰烈烈,这样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一年之计在于春”。他想,这就是江台的特征吧,那么,他如何让上帝的福音在这样的特征中被人们接受和领悟?
米莱往老宅子的方向走去,他的手机响了两次,一次是大姨丽荣催他回家,说是蒸好了年糕,一起尝尝鲜,然后就是“开油锅”仪式,等着他往油锅里放第一个面角子。第二次电话是小姨富丽的,告诉他两个表妹到家了。
他仰起头,舒了一口气,心想一百年前曾外祖母在这里落脚后,年复一年的在此地繁衍出一个家族来,这个家族可以说和她原先的关氏家族已经毫无干系;如同一棵大树,而他是属于北美的一个分支,家族延阔到他这一代,已经伸展到海外去了。
走着走着,他的思绪又回到一百年前初夏的下午,风和日丽中,喜庆前夕的关氏庄园谁都没想到,待嫁的三小姐和她的侍女惠仪失踪了。
那是一个昏昏欲睡的午后,三小姐告诉老管家老张,她想走出庄园去游览不远处的油菜花田。老张没很在意这个提议,只是吩咐侍女惠仪去跟老爷、太太和三姨太分别打声招呼。这段时间,孩子们相约去附近的油菜花田玩耍已是常事,只是一旦跨过护园小河的索桥,就得有家丁跟在身后,而且不能远离庄园,得在那幢高高的碉楼视线范围内。
三小姐和侍女惠仪都换上一身男装,那是半年前妈妈到镇上的裁缝铺定做的。当时一身男装打扮的三小姐在庄园里晃荡时,引来家人和仆人的欢笑,人们这才发现,娇俏的三小姐一副男人装束后,就变成一个俊气的小地主了。
从那以后,三小姐就随着兴致忽而女装忽而男装地玩花样。所以,当一个小地主领着一个小家丁、后头还跟着一个老家丁走过护园河的索桥时,人们想到的只是爱玩花样的三小姐又玩耍去了,谁都不曾想到,这一耍便是一辈子的分离;只有在小河旁的城楼阴暗处一个小窗户里,一张女人阴郁的脸神不知鬼不觉地远远望着渐渐远去的“小地主”,她知道,她最亲最爱的女儿会把老家丁引到一条深沟边,趁老家丁不留神时,一把将他推下深沟,然后领着“小家丁”跑到早候在不远处的一辆小轿车,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小地主完全不知道在庄园城楼里会有人目送她,她只管往前走,只知道前方有人等着她。
老家丁从深沟里爬出来,狼狈不堪地回到庄园里报信三小姐逃走时,目送女儿离家出走的三姨太早从城楼上回到自己的房间。听到这个消息后,她埋进躺椅里,一躺就是三天。关老爷连着陪了她三个晚上,第四天才动身到省城去善后这件事情。
八、开油锅
农历新年的“开油锅”习俗,米莱经历过三个年头了,他发现老张家因为有他在,这个习俗变得比油锅里的油还沸腾。
家里的女人们团团围坐在饭桌边,将桌上揉好的面团擀成大大的薄片,用一个像杯子模样的不锈钢家伙切割成小圆片,然后往小圆片里放进捣碎的花生、芝麻和砂糖混合物,再将小圆片捏起来,变成一个个微型的小团扇形,这就是江台过农历新年必须有的“油角”。另外就是在面团里加上鸡蛋、芝麻和调味品,擀成大大的薄片后,切割成手指长的小长方块,将两三块扭成一朵蝴蝶,也是农历新年必须有的“蛋伞”。
在这个临时“手工作坊”里,最兴致勃勃的要数外婆徐美英了,她一边忙前忙后,一边絮絮叨叨地对米莱说这说那,说着说着就对他咯咯笑个不停。
这个农历新年,家里多了母亲——小辈眼里的丽达姨妈,米莱能感觉到母亲阴沉的脸上满是隐约的笑意。这是很难得的,不是因为她脸上隐约的笑意有多难得,而是母亲三十年没有在老家过农历新年了,很难得!他看得出来,母亲其实很惦记这样的新年气氛,只是一直以来想当外国人的欲望把这样的团圆喜庆气氛掩盖住了。
外婆的两匹小野马已经回到家,她们的房间就是原来曾外祖母的房间。米莱一到家,便把文件袋里的教义交给她们。这两个比他小近十岁的表妹正滋滋有味地研究电脑里的什么东西,米莱凑过去看,是一些卡通设计图案。
米莱看见大表妹李暮将教义放在身后的床铺上,他能想象,等他这个表妹上床睡觉时,又会把教义随手放在另一个地方,直到这本教义最终被压到不知什么东西下面,然后在某个清洁卫生的日子,这本教义会被她们的外婆放进废旧报纸里,一起卖给沿街叫卖的收废品的人。
米莱轻轻叹了口气,一丝忧虑掠过他的脸庞,但也只是掠过那么一小会儿,紧接着他的一张脸又是笑眯眯的了。
李暮说:“表哥,帮我们去应酬你亲爱的外婆吧,开油锅这种任重而道远的事情有你就行了。你回来之前,外婆就扫射了不少枪林弹雨给我们,但我们要赶着参加新年后的动漫设计大赛,没那个闲功夫!”
小表妹焦奥说:“表哥,你不知道油角蛋伞这种东西食品店都有卖的,外婆非要我们学做,实在是强人所难,你在国外吃面包烤鸡腿不也过得很好嘛!就算我们不忙,也不想浪费那个时间!”
李暮又说:“表哥,其实我很明白你的心思,不过我更认同丽达姨妈的心思,她让我们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就可以了。你就别在这里为你那个上帝操心了,中国人的风俗习惯都固定了好几千年,你的上帝很难插进来。”
焦奥也说:“表哥,就算真有那么些人跟着你信奉上帝,我看八成就是想对你有所图谋,……”
这时,外头有个声音呵斥过来,打断了小表妹的话:“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
这是小姨富丽的声音。
两个表妹一个伸舌头,一个拉长脸,再也不敢哼哼什么了。
米莱抿抿嘴,还是一张笑眯眯的脸。他走到客厅,看见外婆瞪圆了双眼看小姨富丽,小姨却只忙着折腾手里的油角。外婆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使劲眨了几下眼睛后,就把注意力放在米莱身上了。
终于要开油锅了,外婆兴致勃勃地将花生油倒进锅里,让煤气炉黄中带蓝的猛火将一锅油烧开,然后她把米莱让到油锅跟前,将一只油角和一只蛋伞放在他手里,再由他放进油锅里。
看着油角和蛋伞在锅里激情四溢地跳腾,外婆双手合掌举在脸前,嘴唇一张一合念念有词。
米莱知道她念的全是吉祥的话,为从今往后的四季赋予好运的祝福。因为需要念叨家里每一个人的名字和迫切保佑的事情,所以外婆会叽里咕噜长达十多分钟。
头一年,米莱看见外婆虔诚的样子,也满怀虔诚地交握双手、微闭起眼睛向上帝祷告。之后外婆疑惑地告诉他,他的上帝因为是外国的神,担心会像当年的红毛鬼子惹怒中国人一样,把老张家的灶神爷给惹怒了,那么她这开油锅的礼数可就白瞎了。从那以后,米莱也就是笑眯眯地站在一旁看着了。
也许是才读过《云书》的段落,这个新年前的开油锅仪式一开始,米莱一边看着外婆叨咕,脑子里禁不住联想起当年曾外祖母出逃到江台后的第一个农历新年前夕,列文老师观看开油锅时想到的事情。
列文悄悄从遥远的粤北来江台关家小姐的新家过新年,这给出逃后的关瑞云很大安慰。虽然有张太锦陪伴在身边,但他奉关家老爷的命令,仍需随传随到。
列文发现,这个新家的两个新主人似乎处于貌合神离的状态,所以他问瑞云:“你能确定自己是为了逃脱不合理的婚配而出走,还是为了一份真爱而出走?”
瑞云想了想回答:“为了逃脱不合理的婚配!”
接着瑞云反问:“列文老师您呢?在英国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出走吗?”
列文回答:“都有!但我的出逃是连真爱也一同丢下了,因为我选择做一名传教士,这是我的爱人不能接受的,但我别无选择!”
瑞云又问:“英国很大,你们可以像我一样另找一个地方共同生活。”
列文说:“我希望到异域去重新开始我们的新生活,完成一种真正意义上的脱离,但她不愿意!”
瑞云思忖着说:“你们爱得不够真,也不够深!”
列文也思忖着说:“恐怕是这样!”
然后他又问:“你和张太锦呢?”
瑞云回答:“其实,他从没表示过爱我,但他能为我做一切事情!”
就在一百年前那个新年的大年初二,张太锦奉老爷的指示到省城去,列文和他随船同行。
在甲板上,迎着从珠江口飘来的和风细雨,列文对张太锦说:“我感觉你和瑞云小姐并不是真爱,虽然之前在庄园时,你说你可以为她做任何事情。”
张太锦说:“我说的爱跟你说的爱不一样,能为一个女人做任何事情不代表以身相许,而且小姐也没有这个意思。”
列文说:“这有些像互相利用!”
张太锦反驳说:“不,有爱才能做这一切,但现实不可能让我爱得彻彻底底!”
列文想了许久,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张太锦:“这是以爱的理由去达到某种目的吗?”
张太锦爽快地回答:“不,我沉浸在爱之中,为了这份爱,我才可以为三小姐做任何事情!”
列文摇摇头,疑惑地望着身边这个中国男人,想着如此蹊跷的回答,而后他盯着这个已过而立之年、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一字一顿地说:“有些欲望是必须克制的,我估计你的爱另有其人吧!”
张太锦没有回答。
许久,列文才说:“你这样做是很危险的!”
多年后,瑞云收到列文的信,他将与张太锦的对话转述给她,她才将这段往事插入《云书》。
九、小野马
这个大年二十九的晚上,丽达姨妈不打算回大妹丽荣的家过夜,于是米莱要把自己的房间让出来给母亲,母亲摇着头说不需要,她的时差还没缓过来,反正也是睡不着,就呆在客厅的老藤椅歇着就可以了。
这是丽达姨妈从上午回老宅子后说的最长的话,一边说着,她从眼角的余晖感觉到小妹富丽阴冷的眼光。
大妹丽荣来来回回琢磨老家姐的心思,直到确定老家姐的确是因为时差问题才不回她们的家,也才和丈夫一起走下木楼梯,离开老宅子。
晚饭后,外婆的两匹小野马拉着表哥逛街去了。米莱边走边笑眯眯地问她们,这个时段可以继续忙动漫设计,为何非逛街不可?
两匹小野马一左一右挽着表哥的胳膊说,大人们在空着手的时候,通常都是啰七八嗦的,在这种情况下,她们最好避开那么嘈杂的环境,在闹哄哄的外部世界里寻找属于她们的动漫灵感;不过她们的表哥是不可以在她们的灵感中掺入来自上帝的啰嗦。
米莱边走边左右打量他的两个小表妹,大表妹李暮活脱脱就像从小姨富丽身上倒出来的模子,而小表妹焦奥又仿佛是从李暮身上衍生出来的一个套模,这对表姐妹一直以来都很是让全家上下摸不着头脑的。
二十三岁就结婚的大妹丽荣一直没有孩子,直到研究生刚毕业的小妹富丽忽然怀上孩子之后,丽荣也紧接着怀孕了。
为了大妹丽荣一直怀不上孩子这件事,母亲徐美英没少到远郊的观音庙里去烧香问神。
有一天,小妹富丽突然在家里宣布,她要生下肚子里的孩子。一家人都惊愕地看着她,似乎才知道这个一直不太在意的小女儿已经长大了,而且像传说中一块会蹦出孩子的石头一样,在所有人措手不及的情形下,还没办喜事就要生孩子了。
没有人知道这个总是侧着脸看人、眼神阴沉的女孩子跟哪个男人下了种。一天晚上,在房间里倒腾衣物的母亲忽然奔出来,扑向她的小女儿,一边哭喊一边摇晃她的身子,仿佛这样就能摇出一家人都想知道的答案;但是无论母亲怎么喊怎么摇,都没能从小妹嘴里撬出任何话来。
为了解决未婚先孕这个问题,家里最有主张的老家姐从多伦多专门回来了一趟。她阴郁的眼神迎着小妹富丽阴冷的眼神,告诉小妹,如果要生下肚子里的孩子,就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把婚结了,这样她才可以在刚分配工作的单位里站稳脚跟;至于婚配的对象是谁,不需要她操心,她点个头、签个字就行。
对老家姐的一番话,一家人都眼巴巴地看着小妹富丽,都以为这个倔强的女孩子会一扭头,消失在家人的视线里,没想到小妹竟然点了头。虽然小妹只是点点头,也不问嫁的是何许人,但好歹了了一桩人生大事,这样父亲和母亲才小心翼翼地问他们的大女儿,她打算安排一个什么人给自己的小妹做一辈子的伴侣,谁知道老家姐没好气地说:“她只能嫁给一个名字,不可能嫁给一个人!”
父母不明白大女儿的意思,再三追问事情的因由,直追问到大女儿不耐烦地大喊“不用你们操心”,他们才小心翼翼地等着事态的进展。
一个月后,小妹富丽嫁给了一个姓李名恒远的香港人,据说是老姐夫米家富介绍认识的,这样父母才松了一口气,在亲朋好友和街坊邻里面前也神气了一番。
小妹富丽在工作的单位江城师范学院也派发了喜糖,总算解决了一件棘手的家事。不过最让父母惊喜的却是大妹丽荣的肚子也在这个时候有“馅”了,这的确让家里人摸不着头脑,所以母亲又因此跑了一趟远郊的观音庙,回来后异想天开地认为准是送子娘娘送错了主,本来应该送给二女儿的胎儿却错送到小女儿的肚子里去,之后发现了错漏,才又补送了一个。
尽管人们只见过一次那个名叫李恒远的香港人,也都认为小妹富丽会像她的老家姐一样嫁到香港去,但出乎意料的是,小妹生下孩子没多久,那个名叫李恒远的香港父亲就因病去世了。因为这件事,亲戚里有人认为,小妹的这个女儿恐怕是个克父的主儿,只是当这个孩子活蹦乱跳地在人们面前施展她万分的可爱之后,人们才把她那个早忘记什么模样的香港父亲抹出记忆之外。
同是1990年出生、被她们的外婆叫作小野马的李暮和焦奥只相差4个月,两个女孩奇怪地长得相像,这样人们才重新认真地审视她们的母亲,才又确认大妹丽荣和小妹富丽除了眼神,那大脸盘上贴着的五官其实没什么区别。回头再想想她们的老家姐,才发觉这个大女儿长得最像她们的祖母关瑞云:那张长圆脸,那双丹凤眼,那株高鼻梁和一抹柳叶唇;独独眼神不一样,祖母照片中的眼神是淡定纯和的,而大女儿的眼神却是在焦虑中跳跃着丝丝阴郁。
当这个家的大女儿最终变成孩子们的丽达姨妈后,家里人其实都还不清楚小野马李暮的生父究竟是谁。这个谜底深锁在小妹富丽的心底,似乎深得连她本人都无从挖掘出这个被锁得过于严实的秘密。
夜幕正缓缓地拉开并笼罩着这个小城,当丽达姨妈从楼上的窗户看着街上三个雀跃的孩子身影时,毛毛细雨又开始从窗外飘进来了。
将窗户关上后,户外的嘈杂声一下被隔绝开去,这时才感觉到室内的响声全是电视机发出的声音。丽达姨妈发现小妹富丽站在她身后,于是她侧了侧脸,问道:“有事吗?”
小妹说:“没事,你如果觉得屋里太吵,我陪你到长堤上走走吧!”
小妹所说的长堤就是江台河畔,站在长堤的靠栏旁就能望见对岸的“江岸新城”。
老家姐说:“也好,走累了,就可以睡着了!”
两姐妹下楼时,老父老母看着她们,满脸都是难舍的表情,看上去好像不太明白晚饭时的热闹怎么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妹看见父母这样的表情,忍不住笑起来,这样的笑实在难得,所以弄得跟在她后头的老家姐两头看看这几张脸,脑袋来回晃悠的过程中,满眼的阴郁也给晃走了。
两姐妹走在细雨蒙蒙的常安街上,小妹撑开一把大大的伞,老家姐犹豫着挽住她撑着伞的右臂。
街上灯火通明,因为漫天漫地的毛毛细雨,前后左右的人们都走得步履匆匆,好像也只有这对老姐妹走得自在悠然。
老家姐问:“这条街什么时候变成步行街了?”
小妹回答:“有好几年了吧,你之前回来就有了的,你没留意而已。”
老家姐说:“这种小地方,本来就不需要坐车,用脚步量出来的街道,到头来还要专门留给脚去步行,多余!”
小妹反驳:“就是因为街道窄得只适合步行,才专门辟出来做步行街,不然什么车都想插进来,步的就不是人而是车,人根本就是寸步难行。”
到此时,这对老姐妹的话就不得不打住了。记忆中,她们成年后的对话都是这么三两句便会撞上火的,不过只要歇停一阵,两人的对话就会转入正题。
老家姐说:“讲讲你的《云书》吧!”
小妹答:“《云书》不是我的,是阿嫲的!”
老家姐有些不耐烦:“我问的是《云书》都译好没有?”
小妹回答:“阿莱说还有一章,快了!”
老家姐又问:“晚饭前小奥跟阿莱说起,某些人跟随他信奉上帝是有所图谋,这是什么意思?”
小妹没有立刻回答老家姐的话,她领着老家姐走到步行街的正中,一副悠然的样子。当望到长堤时,她说:“当年,阿嫲逃到这里来定居时,还没有这条街。那时候,我们家的老宅就像一座小孤岛。隐居半年后,阿嫲就知道,即使家里人打探到她藏在哪里,她也不会被抓回开州老家去的了,阿嫲那位顽固不化的老父亲可不想自己的女儿活得像个亡命徒一样。所以,阿嫲每天就像我们现在这样走到长堤去,进出一家家商行。她很清楚,以她当时的地位,要想在这里落地生根,就必须和这里的有钱人打交道。”
小妹像在课堂上讲课一样,讲一段,停下述说,瞄一瞄老家姐的反应,看老家姐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才又继续往下说:“一个还不到二十岁、可以说还没在外见过世面的女孩子能有这样的智慧,实在不简单!”
“第一个新年,她们过得很新鲜,当时有阿爷张太锦和传教士列文在。以后那些年就不好过了,不是因为缺钱,生活没有着落,而是日子过得寂寞。大部分人过得寂寞就会找乐子或是找感情去填塞精神空档,阿嫲不是那样的人,所以才开始写《云书》。她除了逛江安街的商户外,其余的时间都花在读书和《云书》的叙述上,书籍由阿爷从省城带来给她,有一些由列文寄来给她。
“列文这个传教士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我一直疑惑他是不是爱上我们阿嫲了,他简直把阿嫲当成了他在中国的倾诉对象,写信长篇大论诉说他在粤北的工作。这个英国人了解了太平天国的历史后,更加坚定地认为,基督教能够挽救愚昧国人的贫困命运。太平天国的失败说明基督教义没能深入渗透到民众当中,所以他在粤北除了日常的传教工作之外,还暗地里搞起类似太平天国那样的组织。他希望阿爷张太锦能和他一起搞组织,来个南北呼应,但阿爷对他的组织不感兴趣,反而觉得他应该吸取太平天国的经验教训,失败只能说明挽救国人命运必须用另外的办法,那就是国民革命!”
这时候,小妹突然感觉被老家姐挽着的右手臂生出一阵被捏紧的疼痛感,她打住述说,停下脚步,侧头盯着老家姐的脸。老家姐望着前方长堤的眼神是茫然的,她问:“富丽,你说实话,你给我讲一大通历史课,是不是想告诉我,阿莱也想像那个叫列文的英国传教士那样搞什么组织?这太危险了呀!”
“Oh, my god! ”小妹不觉长叹一声:“我的老家姐啊!你满脑子都是怎么想办法让阿莱回加拿大,我告诉你阿嫲在《云书》里写的故事,就是希望你理解他这几年的心路历程。其实他也很迷惑,西方传教士在中国的传教历史有好几百年了,但所达到的普及作用却微之甚微,甚至反被当地人利用,被当成另类的邪教去蛊惑民众。”
老家姐听着,松开了小妹的手,那副样子完全回复到丽达姨妈的脸面,她正色说:“我不管那是正教还是邪教,我只知道我在中国的时候,只有佛教在我家四周传来传去,我们一家屁都不懂,就知道拜神。我出国后才知道,在国外的家四周传来传去的是基督教,为了落地生根,我才跟着主啊主的。到现在我要告诉你,你要是为了阿莱好,就告诉他,上帝该在哪里呆就回哪里呆,呆错地方就是邪门,邪了门的教就是邪教!”
丽达姨妈说完,扭头就走,丢下小妹富丽耷拉着伞,看着老家姐的背影渐渐远去。
十、爱的雾障
小妹富丽被丽达姨妈丢在步行街尽头的路中央时,横竖都觉得是自己把老家姐赶走了。
她望着老家姐渐渐远去的背影,本想追上前,但又觉得老家姐不会就这么走回家,去熬她那个时差颠倒的夜,所以就悄悄跟在她后头,看着她快走到锦泰钟表店时,忽然踅进不远处的一家咖啡馆里。
小妹想跟进去,但又觉得还是让老家姐安静一阵子,一个独处的人正好消化下意识想到的事情。于是她匆匆走回家,奔上二楼客厅,端了一张高凳坐在窗户旁,从这里可以将咖啡馆门前的一切扫视得一清二楚。
正看电视节目的老父老母一见小妹的身影就高兴起来,但发现只有她一人时,就疑惑地问:“你老家姐呢?”
小妹没作答,冲了一杯咖啡端坐在高凳上,打算把咖啡喝完后就去找老家姐。
这时候,丽达姨妈坐在咖啡馆靠窗的一个座位里,等着侍应给她送来一杯拿铁。她打算一直坐到咖啡馆打烊,或者感觉有睡意了,才回老宅子去睡下。
她不再希望能从小妹那里得到儿子米莱的任何想法了,其实多年来,她一直巴望挖出小妹藏在心底的秘密,结果都是妄想。外甥女李暮的生身父亲究竟是谁,到现在还没有人知道。
当年,由于她安排李恒远及时出现,外人算是给糊弄过去了;但家里人看着李暮像一匹小野马似的一天天长大,都不能理解小妹把家里人也当成外人那般对待。在她看来,即便小妹打算一辈子都瞒着家里人,也不应该瞒着她这个老家姐,没有她,就没有李恒远这个人。
当一杯拿铁摆在面前时,丽达姨妈忽然想起小妹这个时候恐怕正在长堤边上想事情,她想这个倔种都四十好几了还天真得像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这么多年来,也不知道为自己的生活好好打算打算,除了上班就是一门心思研究阿嫲的《云书》,估计到了老得动不了时,也会像阿嫲那样交一套《丽书》给哪个孩子保管。
想到这里,丽达姨妈笑了,也就在这时,她发现身边站了个人,抬头一看,是小妹富丽。
小妹在老家姐的对面坐下,老家姐指指自己的咖啡,示意也来一杯,小妹摇摇头,只要了一杯柠檬水。
小妹喝了口水说:“我是学历史的,也是教历史的,无论跟谁说事情,很自然就会从古到今地说下去,但我刚才想了想,你是我家姐,很自然会要求我回答你最想知道的事情,毕竟阿嫲的故事已经过去了近百年,我没有理由要求你以古喻今来理解今天发生的事,可是,我们今天面对的事情又很不明朗,而且存在了很多疑问,我总担心我说出来了,会让你认为就是事实,因为那是连当事人都不清楚自己的心里是怎么想的,所以才绕那么大个圈子,先讲讲阿嫲的故事。”
老家姐啜了口咖啡,看了看小妹那张侧着的脸,说:“你讲吧,我要是理解不了,会提出来,你耐心些就是,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性格和脾气。”
小妹富丽那双生来就斜视的眼睛是在大学时被一个心理学老师纠正过来的,从此,每当要发生斜视的时候,这张脸便自觉地侧到一边,双眼的扫视便随着眼睑的低垂而变成一副羞涩的样子。随着年龄的增长,这样的羞涩又演化成淡定,让别人感觉在说教面前得到一种特别的缓冲印象。
小妹喝了口水说:“我能告诉你的也就是一个疑问,我直觉关家的女儿晓雅喜欢我们阿莱,但阿莱似乎没有这个意思。”
老家姐听了,问道:“这就是小奥说的有所图谋的人吗?”
小妹回答:“应该是这样,但一切都还只是猜想。”
老家姐说:“如果有超过三个人在猜想的男女关系,也差不离了,问题是这样的关系若发展下去,会带来什么后果?我的目的是要阿莱回加拿大或是去美国,为了达到目的,一段关系要么是撮合,要么就是拆散!”
丽达姨妈说到这里停下来,她翻开随身带着的小手提包,从里面抓出一盒烟,抖出一支,接着又抓出打火机,将烟点着,吸了一口后,又呼了一口气,夹着烟的左手托着腮,一脸的茫然。
小妹皱着眉,看着老家姐那张隔着烟雾的脸,说:“问题是,一切都像隔了一层雾障一样不明朗,感情这东西只能等它自然发展到一定程度,才知道往下的路该怎么走。”
“什么屁话!”老家姐说着瞪了小妹一眼,接着顿了顿,又说:“当年,要是等你肚子露‘馅’了,李恒远还没出现的话,祖宗十八代的脸都给你丢尽了,我看你今天还会不会这么坦坦然给我讲阿嫲的故事!”
小妹没有答话,默默地喝了一口水。
老家姐想了想,又说:“现在既然知道关家女儿对阿莱有意思,那就只有顺藤摸瓜;只要他家女儿想出国,那么阿莱要跟她在一起,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小妹仍然不答话,她知道老家姐一向都以功利目的去判断和解决生活中的问题,解决问题的手法跟情感毫不搭界。她不知道老家姐会怎样顺藤摸瓜,也不想问,觉得老家姐的插手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就像插手当年自己的未婚先孕一样。
这时候,丽达姨妈手上的烟快燃尽了,她将烟摁灭在小桌上的烟灰缸里,说道:“还是讲讲你的事吧,你喜欢从古到今,我习惯从今到古,现在到你了,别告诉我你没什么好讲的!”
“我没什么好讲的!”这句话,小妹富丽还真是说了很多年了。这会儿,她先被老家姐压住了话头,她听了反而感觉自己好笑,于是她咧嘴笑了笑说:“我原来就打算这次要跟你讲的了,也只能跟你讲!”
小妹侧起脸看她的老家姐,老家姐扫了扫她,感觉她的眼里隐含着阴冷的笑意。
小妹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说:“小暮的父亲死了,终于死了!”
老家姐一听这话,立刻抬眼盯着小妹的眼睛,她感受到的笑意依然是阴冷的,于是她默默地啜了几口已经冷了的咖啡,然后问:“他是什么人?”
小妹答:“我的大学老师!”
老家姐又问:“为什么不争取得到他,还要等他死?”
小妹答:“我爱的不是他,我给他强奸了。”
围绕着她们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把四周所有活动的物质都隔绝在外。
良久,老家姐闭了一会儿眼睛,接着抬头望望暗黑的天花板,过了一阵,才说:“为什么不一早整死他?”
小妹缓缓地说:“为什么要整死我女儿的父亲?什么事都没发生之前,我还很敬重他的!”
“什么狗屁逻辑!”老家姐骂了一句,又说:“你整死他和之前敬重他是两码事!”
小妹抬起头说:“现在讲这个没有意义了,他已经死了。”
老家姐一个字一个字像弹出来似的说:“这种死是你等来的,不是他活该的!”
接着,老家姐又啜了一口冷咖啡,说:“因为有他和他留的种,你连正常的家庭生活也丢了,知道吗?”
小妹摇摇头,侧着一张脸望向仿佛很遥远的地方,声音幽幽地说:“两个人要真是爱出缘分来,就能组成一个家庭,那是什么事情都挡不住的。”
老家姐不假思索地接口说:“所以你除了等一个混蛋自然死去之外,还等着某个人跟你在空气中磨合到一块去!什么狗屁逻辑!”
小妹抿嘴笑笑,正脸看着老家姐说:“我和你不是一类人,但我很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你知道,在李恒远的安排上,我绝对是听你的!”
老家姐又啜了一口冷咖啡说:“你护着一个强奸犯,值得吗?”
小妹又侧着一张脸,望向仿佛很遥远的不知哪里,良久才说:“当我没有爱可以磨合的时候,谁压到我身上都无所谓了。我告诉他我有了他的孩子后,他是很怜爱的,我没有感受到任何粗鲁嫌弃的对待,所以我一直接受他的抚养费。直到他临终,我还领着小暮去看他,送他。所有人都以为他的一个好学生领着孩子来看他,只有他自己明白是怎么回事,然后把秘密带到阴间去。”
老家姐听着,又默默地打开小手提包,小妹知道她又想抽烟了,急忙伸手拦住,说:“不抽了,该打烊了,你也累了,回家吧!”
老家姐抬眼问道:“小暮要到什么时候才知道亲生父亲是谁?”
小妹又抿嘴笑笑,说:“等我快死了,才让她知道吧!像阿嫲那样,死了之后才让我们知道,我们其实都是林氏的后代,跟阿爷的张家没有任何关系!”
十一、心的雾霾
凌晨大约两点钟的时候,雾像是从地底喷涌而出,使灯火通明的步行街显得朦胧一片,从高高的路灯照射下来的光束中,似乎可以看见雾霾的颗粒在翻飞。
虽然明知道扛着伞毫无用处,但人们在往前走的时候,会下意识地将伞尽量往下压,希望笼罩着自己的是伞,而不是雾。
小妹富丽就是这样一只手撑着伞,一只手挽着老家姐的手臂往家走,然后握着老家姐的手掌,将她牵上又窄又陡的三十九级木楼梯。
这还是小妹第一次牵着老家姐的手上楼梯,老家姐已是昏昏欲睡,小妹把她安置在自己房间的床上,然后又冲了一杯咖啡,靠坐在窗户旁的高凳上,看着窗外浓浓的雾,听着街上闹夜场的人们嘈杂的声音。
一百年前和打后的日子里,逃婚后的关家小姐就是这样靠坐在窗户旁的高凳上。那时候,窗外的一切很安静,有时甚至会让人陷入一种死寂的感觉,唯一让人有生机之感的是自己身体的活动。
这样的时间很难熬,所以关瑞云的脑海里总跃动起以往在庄园里的生活,想得过多,便会有一种恨意浮上心头,但紧接着,这种恨意又会被内心的自我安慰打住,因为无论少时的庄园生活有多美好,自己已经被当成一盆泼出去的水。一个女子若是像一盆泼出家门的水,如果嫁得不如意,终归是一种孤寂。
出逃的第一个新年过后,关家的管家张太锦和列文牧师都到省城去了。那天,瑞云和侍女惠仪跟随他们一同来到江台河畔的码头。两位男士从这里乘驳船到西江口,再转乘轮船,才能到省城去。
瑞云看着挤满驳船、忙碌不堪的码头,心想人们的生计就是如此经营的,看上去活得很有意思,唯有她的生活沉寂得如一潭死水。
列文像是看出她的心思,在临上船前对她说:“他们是为了生计,才忙得这么拥挤热闹。你不需要为生计发愁,所以才安安静静。为生计劳碌的人不知道时间是怎么溜走的,只有无所事事的人才需要打发时间。”
瑞云感叹着说:“老师,有得有失这个道理我懂,我得到了自由,可也同时失去原来让我快活的事情,只是现在我需要时间去适应。您知道吗,是适应,不是打发,我只要一想到不会被父亲抓回去出嫁,就会心安。”
告别两位后,瑞云和惠仪又逛起沿河岸的商铺来。
这条不长的骑楼街收藏着林林总总的商货杂品,让两个逃出牢笼的姑娘很是大开眼界,其中林氏商行不知为什么,总给瑞云一种莫名其妙的像磁石般的吸引力,只要逛起这条街,最终歇脚的地方一定是这里。
第一次走进这家店,浏览各色各样的海产干货时,瑞云就感觉阁楼上有双眼睛在盯着她看。侍女惠仪忙不迭地向店里一个着黑色竹纱襟衫的胖女人问价钱,掂量来掂量去,最后挑了一大袋干海产。合计价钱时,惠仪再要求打个折,胖女人便抬头问阁楼上的人:“三少爷,怎么样?”
那是林氏三少爷映宣,他立刻回答:“好,看看还有什么喜欢的吧!”
两人离开商铺时,林氏三少爷又送了她们一包陈皮,说是和干海产一起煲汤是最好的。
惠仪很雀跃,这里的干货比开州老家要便宜得多。在庄园时,每到逢年过节给厨房打下手,惠仪总会听到太太和厨师、帮佣的讨论。
对惠仪来说,跟小姐出逃后无拘无束的生活比在庄园里要有趣多了。以往在庄园里,她永远是被人指指点点的下手,除了比她年龄小的孩子,其他的人都可以随时编派她。
这是仆人们在庄园里不成文的规矩,只有当上像管家张太锦那样高大上的职位,才有机会掌事。女人不管怎么能干,都不能坐镇那种职位,就算男仆也是妄想,只有跟关老爷打下家族江山的老管家才有资格做庄园的主事人,接任的自然是他的儿子张太锦了。
李惠仪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她五岁那年被买进庄园后,就把这里当成家了。凡买进的男童女童都不允许留下家人信息,这也是庄园的规矩。买进来养大成人,庄园就必须是他们的家。
庄园每需要招收男童和女童时,就会在镇集上发公告,四乡八里的许多农家就会在定好的日子将孩子领到镇上,庄园里主事教养的几个仆人将选中的孩子买下来,这些孩子就这样被敲定一辈子的生活了。
惠仪的父母也像其他农家一样,希望她能在庄园里讨得更好的生活,就像有个叫芬桃的姑娘,最终被关家二少爷看上,小小年纪就当了四姨太。
惠仪自己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在庄园里担当什么重要角色,她喜欢关家三小姐瑞云,巴望有一天小姐出嫁时就跟出门去,这样就不需要应酬庄园里七嘴八舌的姨妈姑爹了。当然,这也得三小姐愿意领着她走,所以现在在江台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就真是让她雀跃无比的。
其实,林氏商号是侍女惠仪先联系的,牵线的人自然是管家张太锦。把线牵好之后,这位在江台人耳中的张先生便继续忙他的生意去。
小小年纪的惠仪觉得这场游戏实在有趣之极,她一再告诉三小姐她的直觉,那就是即便关老爷知道小姐逃到哪里,也不会跑过来把她抓回家去,因为被吩咐来抓人的一定是管家张太锦;再说省城那个要嫁过去的婆家已经摆平了,她们应该在江台好好规划将来的生活,这个将来终归是要嫁到一个人家去的好,至于嫁到哪里,就得看天定的缘分了。
所有的变化似乎都来得太快了,关瑞云还没想明白当初管家张太锦为了她的出逃四处奔波,是不是因为爱她爱得动心动肺,因此,这样联手的离家出走是不是应该动之以情、献之以身?可是真正落脚后,在江台充当她丈夫的张太锦忽然变得陌生了,她这才知道,为了出逃这个欲望,自己把爱太当回事了,其实,环绕在她周围的爱并不是她想的那样。
每当变得陌生的张太锦在新建的两层小楼里皱着眉头来回踱步时,瑞云感觉似乎有种强烈的不安在这个男人心里浮动着。一开始,她以为这些不安都与自己有关,但是张太锦离开后,周围的一切立刻又让她感觉平和,所以感觉这种东西很让她摸不着头脑。
在所有认识瑞云的江台人看来,她的先生是张太锦,她的身份是张家太太,她不可能孤零零呆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做她的关家小姐,她只能是张家太太。所以每当侍女惠仪说要好好规划将来的生活时,她总是淡淡地笑一笑。
在她们落脚江台的第二个新年前夕,母亲出现了。自从女儿出走后,一直病病怏怏的母亲由老父亲安排到省城去看医生,在一家私家疗养院休养了两个月以后,由管家张太锦陪同乘船回开州庄园去,两人中途悄悄转到江台来。
母亲的到来让瑞云又惊又喜,她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见到了母亲。出逃前,她以为自己会像一条小舢板那样被远远丢到大海去漂浮,其实不过是移居到邻近一个港湾里栖息罢了。
母亲没有让瑞云觉出丝毫伤感,她抱住女儿时,反而让瑞云觉出母亲是欣慰的,这种感觉很奇怪。
在重逢的氛围里,一切都是温暖的,瑞云甚至觉得他们几个人可以在此另外组建一个小家庭;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因为这样的组建完全不可能,出逃的只能是她一个人,母亲仍旧是关家三姨太,而张太锦也只能是关家庄园的管家。
给母亲送行的那个早晨,天是阴沉沉的,江台河的河面浮起一层淡淡的雾。
管家张太锦牵着三姨太的手,走进渡船的窝棚里。这时候,瑞云从心底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有一根小刺在她的心里搅动一样。
因为渡口的船只异常拥挤,渡船停靠了很久,瑞云和惠仪也在岸边的小亭子里坐了很久。
渡船终于启动起来,两人都不觉舒了一口气。不过当渡船转了个弯、绕过一条大船时,瑞云一下子瞥见渡船窝棚里的母亲被张太锦拥住肩膀,两张脸凑在了一起。
这一瞥晃悠一下就过去了,但瑞云看得很清楚,即刻,她什么都明白了。
十二、拜神仪式
大年三十是个非常重要的日子,米莱被外婆倒腾东西的声音吵醒,走出房门时,他惊讶地发现坐在窗户旁的小姨富丽。
米莱不是惊讶小姨起得早,而是一尊雕像似的小姨一看就不是刚从床上起来的人,这尊雕像坐了恐怕有几个小时了。
外婆一边咕哝着,一边在屋里走来走去,不管走到哪个位置,她的手里都拿着东西。
米莱漱洗完毕后,走到窗户旁,拍拍小姨的手臂,轻轻地“哈罗”一声,说:“我是不是又把你从一百年前拉回来了?”
小姨将一脸倦容转向米莱,朝他笑笑说:“的确是这样!”
米莱又说:“昨夜我回来时,看见你和妈咪在咖啡室里。”
小姨点点头:“是呀,从昨夜到现在,我的思绪已经游走一个世纪了。你妈妈太累,只跟着我走了几十年。”
米莱垂垂头笑了,又说:“那现在就请到我床上休息吧,拜神的仪式有大姨和阿婆就足够了!”
就在这个时候,楼下响起开门声,大姨丽荣咋咋呼呼地往楼上走,她后面跟着不哼不哈的大姨夫焦吉,两个人都拎着大包东西。
一听见他们的声响,外婆立刻显出一脸的心花怒放,踢踢踏踏走到楼梯口,对着往上走的两个人说:“菩萨保佑,祖宗保佑,大聚餐要开始了!”
米莱笑眯眯地看着小姨走进他的房间里去休息,听着外婆说这一句他听了几年的话。
的确,每年的大年三十,外婆都会在这个时候说这么一句话,米莱看到的这个场景是世代相传的情景剧。
上楼后的大姨也是心花怒放的,她肩上背的大包东西全是折叠好的纸钱,那是年前就折叠好了的;而大姨夫肩上背的大包东西则是拜神用的白切鸡、烤猪肉和焖鲤鱼,是一大早准备的。
外婆一脸喜滋滋地看着二女儿和二女婿在客厅的祭坛前支起吃饭用的餐桌,将背来的熟肉用盘碟装好,一样样放在餐桌上,然后将放在墙角的一箱早准备好的水果分列在熟肉的周围。
自从大妹丽荣一家搬到丽达姨妈买下的新房子后,所有拜神用的祭品也跟随移居了。并不是老宅子老得不能在里面折腾这些东西,而是除了他们夫妇,老宅子里是再没有人愿意料理这些东西了。
外婆觉得这套仪式已经传宗接代,不该再由自己操心,而不懂料理的其他人觉得与其费心、费力又费钱去伺候诸神,还不如在节日的时间里伺候自己的精神。所以到头来就只有大妹孜孜不倦地操劳拜神仪式,她的尽心尽力可是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样的。
外婆看着一切都打点好了,便喜滋滋地走到坐在老藤椅里喝咖啡的米莱跟前,伸手拍拍他的脸颊,说:“我的小上帝,到房间里呆一会,等拜完菩萨,你再出来。”
米莱“哦”了一声,立刻站起来;本想到外公外婆的房间里去,这时候,他看见母亲从小姨富丽的房间里走出来,皱着眉头看着正忙碌的大姨丽荣,于是他端着咖啡走到母亲跟前,亲了亲母亲的额头,接着走进了小姨的房间。
自从米莱三年前出现在老宅子的拜神仪式跟前时,外婆就认为他必须在拜菩萨的时候回避一会儿,因为他是拜上帝的。
米莱总是笑眯眯地顺从外婆的要求,在他看来,这体现了上帝的宽容和广博,但他发现在往后的所有此类仪式上,这样的回避已经成了惯例,除非他把上帝放回到他的出生地,但他不可能改变信仰。
在米莱自小就有的观念中,上帝的广博是涵盖整个世界的,不像母亲,母亲的神是东方和西方各自为主。多年来,他想改变母亲的观念,但母亲的坚执就像她性格的执拗一样,无论他如何讲解,都是白搭。最近一次他们在电话交流时,母亲竟然对他说:“如果你回到加拿大或者到美国去,妈咪绝对相信上帝已经领导全世界了!”
米莱听了这样的话无言以对。按母亲的逻辑,上帝既已统领整个世界,就不需要他这传教士了,世界每个角落自有它合适的布道者。
如今,外婆正喜滋滋地看着米莱和他母亲一进一出地交换了位置,她的大女儿坐到儿子刚起身的老藤椅里,眉头仍旧紧锁着,和祭坛那边二女儿和二女婿乐悠悠的忙碌形成极大的反差。
老母徐美英走到大女儿跟前,打量着她那一头染成棕色的卷发说:“你好歹回来拜神了,有多久没拜了?”
大女儿回答:“有二、三十年了吧!”
老母又说:“你现在拜了神,以后吃饭前就不用跟那个上帝交代了,知道吗?多麻烦!”
大女儿想都没想就接上一句:“那我就不拜了!”
老母听了这话愣住了,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呆若木鸡一动不动,但还不到五分钟,她一脸的喜悦忽然消失,换上一脸神经质的抽搐,突然伸手朝大女儿甩过去一巴掌,大喊着:“你在这种时候跟我说不拜神了,你想跟谁过不去?”
这突如其来像暴动似的骚乱把一屋子的欢喜气氛搅得一团糟,大妹放下手里的东西,扑过来抱住老母,随即把她摁在沙发那边,坐在沙发的老父已经把塞在耳朵里的耳机拔下,伸手挽住老妻的手臂,死死盯着她那张还在抽搐的脸;大妹夫奔过去站在老家姐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而老家姐则一呼一吸地使劲喘着气,她的胸脯起伏着,双眼直直地盯着地板。
在房间里的米莱跑出来了,睡懒觉的李暮也跑出来了,唯独熬通宵之后的小妹富丽睡得沉沉的不知道家里发生了吵闹。
大妹放开老母亲,奔到老家姐身旁,抱着她嘤嘤哭起来,像是生怕老家姐一时气冲冲,又跑得无影无踪;但老家姐毫无要离开的意思,她像被捆在老藤椅里似的不能动弹,老母那一巴掌把她给打懵了。
米莱在心里“上帝啊,上帝!”地喊着,但不论怎么喊,眼前流泪的场面都难以回复到先前的喜庆中去了。
这时候,外公咳嗽了两声,说:“你们女人就是没事找事,现在这个家我说了算!”
外公停住话,又咳嗽了两声,指着身边的老妻说:“你,丽芬她妈,你就不该赶走阿莱,菩萨和祖宗都知道,他是外国出生的人,你跟他过不去,说不定人家上帝跟我们菩萨早成了朋友,不一早就时兴搞外交了吗?连这点见识都不懂!”
说到这里,外公停住话,顿了一会儿,再咳嗽两声,指着坐在老藤椅里的大女儿说:“你,丽芬,该拜神还得拜神,今天是大年三十,菩萨和祖宗都在屋里了,讲这么不敬的话能行吗?以后你想拜谁拜谁去,爱怎么拜就怎么拜,就当是搞好外交,知道吧!”
外公终于说完,见屋里毫无反应,就瞪圆了眼睛两头看,突然朝身边的老妻大吼一声:“听见没有?不准再闹!”
外婆没有答应外公的话,而是哭起来,丽达姨妈也没有答应老父的话,倒是大妹丽荣连连点头称是,算是都替较劲的两方答应了。
这时候,傻站着的李暮长长叹了一口气,说:“我还当是什么事呢,就为拜不拜神啊,唉,你们这些大人,胡闹!”
就这样,拜神仪式照常进行。
虽然一屋子人都郁郁闷闷的,但在大妹丽荣跪下对着祭坛念念有词的絮叨声中,属于这个家特有的安和又悄悄回到屋里。
米莱本想再走进房间里,却被外公喊出来,让坐在他的身边。
大妹在一个大大的红漆铁桶里烧起纸钱来,一边念念有词的。屋里立刻腾起阵阵烟雾,这烟雾熏得几个人都流下了眼泪,老父的咳嗽像上了发条似的断断续续,唯独小妹富丽仍睡得沉沉的,她的安静让米莱疑惑,之后心想,一个人因为太累睡着了,没有经历让人难堪的事情,也算一种幸运吧!
十三、心魔
还没到午饭时间,小野马李暮就把她妈妈摇醒了。
醒后还稀里糊涂的张富丽以为午饭要提前开桌,谁知却被女儿拉到楼下大街旁。
李暮绘声绘色地告诉妈妈大早上家里人的冲突,说问题的关键是外婆打了丽达姨妈一巴掌,起因是丽达姨妈不拜神,而丽达姨妈不拜神的起因是外婆不给拜上帝,因为当着菩萨的面拜上帝就是对菩萨不敬,所以信上帝的米莱表哥也是要回避的,这样丽达姨妈当然不乐意了;不过最后由外公摆平了冲突,从今往后,拜了神的丽达姨妈也可以拜上帝,米莱表哥也不用回避,理由是菩萨和上帝早搞好外交了,但这样的话,外婆肯定也不乐意了,所以外婆哭了好久。
李暮一轮嘴地把事情说完,最后的结论是:“妈,我觉得不管宗教发生什么冲突,中国人一向温和,怎么着都不应该首先动手,这种只有中世纪才发生的事情不应该出现在二十一世纪。我是奇怪像外婆这样慈祥的人也会动手打人,也就是说,她心里一定有一个很强的心魔在作怪,这样才造成菩萨打上帝的事件。”
富丽接收着女儿琢磨许久的事件分析和结论,然后说:“你先让妈妈漱口洗脸,再好好想想!”说完便要回身往楼上去。
李暮却扯着妈妈的衣袖说:“你听我说完呀,妈!由于这样的冲突,我忽然有个构想,就是心魔的动漫设计。我刚才画了几个,怎么看都活像僵尸,实在扫兴,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心魔形象的图案。”
听了这话,当妈的笑了,她伸手拍拍女儿的脸蛋说:“你不是说菩萨和上帝都搞好外交了吗?菩萨再也不打上帝了吗?还有什么心魔呢?”
富丽说完,转身就往楼上去,李暮一边拽着妈妈的衣袖,一边说:“妈你忘了吗?你说过,曾外祖母写的书里有个叫列文的传教士,人家一百年前就知道每个人的心里都藏着天使和魔鬼。天使的形象好办,画上一对翅膀就成,魔鬼就各有各样了。我想设计一个假扮成菩萨的心魔,只有这种心魔才打上帝的!”
富丽抚了抚女儿的脑袋,说:“好,等吃过午饭,再慢慢想吧!你看,表哥也下楼来了。”
此时,米莱正笑眯眯地招呼母女俩回家吃午饭。
这个家又像往年那样吃起他们年三十拜过神之后的丰盛聚餐了,不同的是这顿午饭前,丽达姨妈和米莱都没有在餐桌上祈祷,他们不约而同地在大妹丽荣上菜时,就站在窗户旁祈祷了,而外婆则又往祭坛的香炉里上了香,这样家里的其他几位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菩萨和上帝又会有什么争斗。从那以后,米莱的饭前祈祷都立在窗户旁,而外婆也在饭前给菩萨和祖宗上一炷香,这样倒是相安无事了。
这个年三十的下午,小姨富丽和米莱一起来到长堤,坐在江台河畔旧渡口的亭子里。这个亭子的地点还是当年曾外祖母关瑞云送行亲人和友人的地方,亭子是解放后重建的,到现在也有一定年份了。
米莱将早上外婆和母亲的争执又说了一遍,小姨富丽说:“当年,传教士列文也碰到过类似的事情,阿嫲在《云书》里说,列文在她出逃到江台的两年后也来了。他来之前,由林氏商号牵线,一家英国人的火电公司和一家美国银行出资修建了一座欧式小教堂,就在江安街的最北端。当初修建这样一个场所,是为他们这些外国人聚会方便。列文来了之后,才开始发展中国教友。按说列文是因为阿嫲才来到这个地方的,但阿嫲由始至终都没有成为基督教会的教友,她自有她寄托的场所,那就是远郊的一座观音庙,也就是你外婆总去的那个地方。”
米莱点点头,说:“我明白你的意思,都一百年了,上帝的旨意在此地的落实还是很坎坷,我就好比当年的列文牧师,你也好比当年的曾外祖母,我们能够互相理解和支持,但你会更加崇尚观音菩萨;不是因为你相信这位女神的法力无边,而是你更加尊崇本国的传统宗教,对吧!”
望着江台河面清静和煦但却是雾蒙蒙的景色,小姨富丽说:“其实,就像我很难想象将观音菩萨的故事传到欧美去,还要让当地人去崇拜那样。当然,我不是质疑欧美基督教会当初的传教宗旨,他们并不是要统治世界,他们只是想让东方人的灵魂世界拥有来自上帝的关顾,但当时人们的愚昧思想还是让列文牧师感到失望,所以才有了仿效太平天国的极端想法,这就造成了他传教的悲剧和他个人的悲剧。”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好一会儿,她才抬头盯看着米莱:“说实话,这也是你母亲最担心你的。”
有关列文牧师在江台传教的事情,关瑞云在《云书》里没有过多写到,当时的关家小姐关注的不是列文,而是张太锦这个在江台人眼里的张先生和牵线出资建教堂的林氏商号。直到列文在1918年被当时的军阀政府抓走并遣返回国时,瑞云才多少了解到一些列文老师的事情,但她不相信列文老师会聚众闹事反政府,不过若是为了聚众传教而采用蛊惑的方法,也就另当别论了。她问过林家三少爷映宣,林映宣愁容满脸地摇摇头,说是张太锦会知道得更多;可一提到张太锦这个名字,瑞云便不想作声了。
张太锦并非关瑞云的丈夫这个不得不隐藏的事实,在瑞云接触林氏商号的第二年,林家的主人就知道了。张太锦和林映宣一见如故,而后生意往来密切,张太锦便觉得如此关系在两家人之间挑明了,恐怕有利于瑞云的将来。
其实,隐瞒的理由不过是在当地人面前支起一道安全的屏障,可自从关瑞云明白张太锦愿意为她的逃婚出手相助,完全是因为对她母亲的爱而不是对她的爱时,她发觉有根刺在心里不时搅动着,让她焦虑,让她郁闷,甚至时而生出恨意。
有一次,瑞云冲着张太锦大喊,她不想再见到母亲了,接着又为喊出的话后悔不迭。之后她每想起张太锦在听到她的这一喊时满脸惊惧的样子,又会被一种奇怪的情绪搅扰许久。
直到有一天,张太锦死去的样子让全江台的人们惊恐后,她才发现他那副惊惧的模样已在她内心刻下了烙印,这个烙印仿佛附着在心壁,当思念像泉水般涌过这个烙印时,记忆便会在心里磕绊一下,思念也因此打了个趔趄。
十四、血案
有关1920年发生在江台的血案,当年的地方志中只有几句简单的纪录;由于死者死因不详,最终成为不了了之的案子。
自从有这个镇子以来,这样凶残的血案还是第一次发生,那种震撼让江台人担忧不安了很长时间,小心谨慎避免犯事的心声互相传递着。
尸体在镇公所的太平房里放了两天,最后由江台最有名望的林氏商号出资处理了。
作为江台有史以来最恐怖的凶杀案,人们认为林氏商号的出资处理实属善举,死者的灵魂得到安抚以后,也就不会成为孤魂野鬼搅扰这里的人们了。至于日后由于战事而频发的死人事件,死人之多已使江台人麻木了,这都是后话。虽然也有人不时想起这桩血案,但在见怪不怪的岁月里,老辈人倒是觉着那次凶杀案像是为往后的动荡岁月拉开戏台的幕布似的。
那是1920年除夕的凌晨,这个清晨显得特别朦胧。从睁开眼睛起,侍女惠仪就感觉有种说不清的诡异涌上心头。从厨房的窗栏望出去,天空挂着一道烟红色的长条,像谁在朦胧中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血痕。惠仪的心咯噔一下,心里闪过一阵寒流,这阵寒流飞快地溜过全身,她感觉夹袄里的两只手臂都起鸡皮疙瘩了。
这时候,忽然响起哐哐哐敲打竹筒的声响。她抖索了一下,随即定定神,轻手轻脚摸下木楼梯,像往常一样,她等着那把嘶哑的声音慢慢喊过来:“收便!收便!”
“收便”是收取粪便的意思,收便人的喊叫声总是习惯性地把“收”字拉得长长的,“便”字一喊出来,立刻就收住,好像这个字不应该说出口,即便说出口也是一声陪衬。
在这个寒冷的清晨,这把声音喊着喊着就停住了,竹筒也没有了敲打声。等在楼下的惠仪直挺挺地站在门口,紧锁眉头。
自从和关家三小姐出逃落户到江台后,她们就活像一条小溪汇入了一段河流,相比之下,原来的庄园生活就像一个平静的湖。水在湖里很平和,甚至感觉安全极了,而一旦汇入流动的江河,便陷入随时发生汹涌惊涛的境地。
生活在杂沓的人群里,即便是清晨将积存了一天一夜的粪便交给进镇的农民这种简单的事情,惠仪都觉得存在着潜藏的危险。
最初,她只将马桶放在门口,自己则警惕地站在门后头,听着收便人的动静。等天完全大亮,街上传来的各种声音渐渐嘈杂起来,她才开门把马桶拿进门。后来,她发现每隔一段时间,收便人会从门缝塞进一张票子,算是收购粪便的钱,这样惠仪才渐渐打消戒备。
在落户江台第二年的除夕大清早,惠仪看见门缝地上正有一张票子塞进来,便立刻把门打开,将事先准备好的红包递给门外的人。从此,她认识了老莫,一个住在远郊的菜农。
而在这个除夕的清晨,老莫的喊声忽然打住,每天拉着板车挨家挨户收粪便的他发现,街上有一个倒在地上的人。因为不能确定这个人是死是活,他便将脸凑近去,想把手指伸到这个人的鼻孔处,但他凑近看到的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一张找不到鼻孔的脸,这样他就害怕了,心想这个肯定不是活人,是尸体了。
尸体躺着的地方是一家做餐饮的店铺门前,老莫猜想这个死人会不会和店家有关联,于是便对着店家的木门板一阵敲,一边敲一边大喊:“开门!开门哪!”
直挺挺站在老宅子门口的惠仪听见喊声,不由自主地一阵阵抖索起来,老莫嘶哑慌乱的喊声像把清晨的灰蒙蒙都喊碎了。直到老莫的喊声突然停住,惠仪估摸是店里的人开门了,才将脑袋伸到门外,然后大着胆子往斜对面的店家走过去。
当惠仪走近地上躺着的人时,像被突然钉在地面似的不能动弹了。这时候,店家卸下店铺正中的木门板,惠仪才抬起头来,紧接着她“啊”了一声,两只手不由自主伸到脸上,将嘴巴紧紧捂住,原来她看见一只挂着血的手臂被吊在了木门柱上,这只手臂吊得不高,刚好在惠仪的眼前。
惠仪的叫声让老莫惊了惊,他转头一看,才知道一个女孩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身边,他认出这是张家的丫鬟,但他顾不上这丫鬟的惊吓,店家的人已经走出来了。
有个记忆在惠仪的脑子里急速旋转着,那只挂在木门板上的断臂手背上一块大大的疤袭击着她的脑神经,她对这个疤很熟悉,她知道,家里的张先生有这样一块疤。
一种警醒突然像电流一样通过惠仪的全身,她转头看看地上躺着的人,虽然这个人已看不清容貌,但他的衣着是她熟悉的。她忽然明白了眼前的事实,紧接着她转头发疯似的跑回老宅子去,语无伦次地把街上看见的情形告诉小姐,等说完了,她才发现自己的脸上挂满了泪。
听完惠仪的诉说,关瑞云立刻披着大氅下楼来。她那张阴沉的脸不自觉地抽搐着,经过斜对面的店家时,她扫了扫地上躺着的死人,又看了看聚在一起的几个人,接着急匆匆往长堤走去,直走到林氏商号的铺门口,看着正从侧门进出搬运货物的工人们,突然发觉有种说不出的悲伤袭上心头,让她满眼盈满了泪。
林氏商号的徐工头把张太太让进侧门,林家老爷和两个少东家立刻分头为血案忙碌开来。
清晨的朦胧已经散去差不多了,躺着死人的地方周围聚集了不少人。
当尸体被镇公所治保队拉走时,张家太太关瑞云和侍女惠仪就站在路边守望着,瑞云极力抑制着流出眼眶的泪水,但惠仪却哭得泣不成声了;同在一旁观望的邻居轻声问惠仪是不是害怕,要是害怕就别看了。
因为死者的容貌已经毁烂,所以没有人知道这是谁家的人。而且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江台的什么人之间或是和什么地方的人结了什么仇,也许是什么地方的仇家把死人丢到这个地方来了,这是大部分江台人认定的结论。
后来有人发现,这个血案中的死人墓地有拜祭后留下的香火残烛,但也没见有谁在那里呆过,也许是在深更半夜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和这个死人有关的什么人来拜祭过吧!
大部分江台人没有过多去猜测和回想这件事,随着时间和世事的推移,这件事情也就慢慢被淡忘了。
只有关瑞云把这个血案的前后经过一五一十地记录下来。
十五、千头万绪
“我有多久没好好写字了呢?其实我每天都在写,写的都是鸡毛蒜皮的东西,比如天气,比如惠仪做什么菜,最了得的也就是去林氏商号喝杯茶、吃顿饭,日子就这样安安静静度过,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人和事来打搅我们。
“其实,情况并非这样,我们的生活中有太多的疑问在发生,我不想把这些疑问写下来,是摸不透事情发生的原因,也许是我不愿意面对吧?不愿意面对也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掏心掏肺的时候,整个人会感觉很痛、很痛。
“这一刻,我要好好写下让我心痛的事情。我发现,要克制住一直从心里往上冲的情绪,才能让自己将这些年来的重要事情分门别类写下来,也好让我消解掉当中的谜团和心结。
“现在,我知道我们已经是江台人了,好像在庄园里的生活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这么一晃,好些年过去了。
“列文老师从粤北移居到此地,这算是这些年来的头一件大事吧,起码对于江台来说,就是一件大事。第一座教堂在江安街北建起来,第一位教堂主事是列文老师。
“虽然我不是基督教徒,但它的教义和故事我还是喜欢的,可不知为什么,对教堂的一切,我从来都像一个观礼的局外人。我不明白教堂屋子最尖顶的地方为什么指的一定是上帝,屋子里所有的人都望着那个方向,想象在高高天空中居住的那个老公公长什么样子。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外国人,江台人都叫他们‘鬼佬’,他们全都信奉基督教。我想,他们一定都像列文老师那样,认为是上帝派他们到这里来的,不同的是,他们都是生意人。其实,我感觉他们在中国人的地盘生活还是会害怕的,所以他们把上帝带来保佑他们。当然列文老师不像他们那样想,列文老师从来都认为他为上帝服务,上帝派他去哪里,他就去哪里。
“列文老师不像在开州时那样有时间教我英文了,他只是给一堆书我自己看,不懂再去问他,但他常常连解答的时间都没有。我想,如果我问他关于上帝的事情,他才会有时间吧!
“因为在教堂聚会的‘鬼佬’们不允许太多中国人进去,像我和林氏家族这样算是有身份的中国人才可以坐在里面,所以列文老师又另外找了个地方专门为中国人布道。当然语言也是个问题,他满口英文的,中国人也听不懂,就算他说中文,也只能慢慢讲演,慢慢解释。
“我很不明白,列文老师的布道怎么会变成邪教蛊惑?我去过他给当地人宣讲教义的老祠堂,发觉坐在条凳上的那几十号人像开宗族会议似的,只是主持会议的不是族长,而是列文老师。他究竟干了什么使政府认为他有谋反行为,我实在是疑惑。
“前年他被遣返回国时,我痛心得不能自已。要不是林映宣极力阻拦,我会让张太锦带我到省城去送行。不过那段时间也没见张太锦出现在江台,真不知道这两个人捣的什么鬼。可能就是因为这么捣腾,最后连张太锦也送了命。从此,我和他们一个是永远分开,一个是永远离开!究竟是他们得罪了世道还是世道容不下他们,我真是很痛心啊!
“是他们帮我把家安到这里来,但现在他们把我丢下了,我再也不可能看见他们了!我不担心没有了他们我会生活不下去,我只是心痛他们运途和生命的短促,是他们违背命运还是命运对他们不公?
“我总觉得,有一天他们的事情会真相大白,但要到什么时候,谁都不知道,相信时间会解决这个问题。已经回英国的列文老师会在方便的时候给我一个答案的,我只能耐心等待。至于张太锦的被害,我知道有一个人比我更痛心、更痛苦,她就是母亲。我甚至想象,是不是她和张太锦的私情暴露,父亲对张太锦下了狠手?但这只是我的猜度,一点根据都没有,也不能跟任何人说,这让我痛苦极了。
“一眨眼功夫,我们来江台快十年了,我和惠仪都过了结婚生子的最好时光。我对婚姻其实一直是期盼的,但我的张太太身份很难嫁出去,我不可能让媒婆去为一位太太说媒,我只能认命了,只是这样的家境很对不住惠仪,她完全可以通过媒婆找到一个好人家,但她死活不愿意,非要跟着我过日子,要么等我嫁了她才嫁。其实也不是没有人喜欢她,林家的徐工头就一直等着她。我感觉她也挺乐意的,就是因为我迈不出那一步,她也就拗着不动。
“大约八年前,惠仪告诉我,她发觉林映宣对我有意思。之后张太锦问我喜不喜欢映宣,我回答喜欢又怎样,是不是张先生要大张旗鼓地把张太太嫁到林家去,换个说法就是,林家三少爷大张旗鼓地迎娶别人家的太太,简直是胡闹。谁知张太锦说,他可不想一手建造起来的家宅变成一座师姑庙。他这说法把我逗乐了,后来每一想起,就会笑好一阵,结果这一阵阵笑的,就笑了七、八年,他没等到把我嫁出去就被害了,但我还必须是他的名义太太。
“写到这里,我的心又痛起来了。
“前天晚上,我突然心血来潮,要去拜祭张太锦,也不知道怎么会冒出这样的念头,正好林映宣来看我们,我们聊着聊着就决定去一趟了。
“半夜三更的墓地黑魆魆的,映宣和惠仪的手里都拿着灯笼。我不知道如果被人撞见了,人家会不会认为我们是孤魂野鬼。我们给张太锦上了香后,又默默站了好一会。我忽然发现身边的映宣悄悄把我的手握在他的手里,我默不作声地给他握着,有种说不出的感动涌上心头,之后觉得我们这样站在张太锦的面前,像许下什么心愿似的。
“其实,母亲应该是最着急的人。每次她偷偷来看我时,都会提起我的婚嫁,一提起就哭,她哭的时候,样子很扭曲,也很显老。自从我猜到她和张太锦的私情后,就没在她哭的时候安慰她了,而只在她面前不作声地看她难过。母亲哭她的命不好,因此才害得我的命也不好。我十七岁时错过了出嫁的机会,接下来就肯定是苦命一场。母亲一哭就重复这些苦命的话,说了几次后,我发现一颗心反而给她说成石头了。
“我可以想象,母亲知晓张太锦去世后年复一年的感伤。总觉得父亲一早就知道我躲藏在江台,倒是他和林氏商号有生意来往的事情,我移居很久后才知道。林氏把从南洋和欧美贩来的东西批发到省城和周边地区,据说周边地区的生意都被父亲包下来,而帮父亲操持这些生意的一直都是张太锦。
“也许有一天,我会再见到父亲。既然已经被母亲认定了苦命,我这个苦命的女儿就是他们的心结,即便这个心结不再有解开的机会。在他们百年归老的时候,总会原谅甚至理解我的离经叛道。我也想好了,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我会很真诚地向父亲道歉,一是让他走得心安,二是的确出自我的由衷之言。如此由衷也是今天一早醒来,才从心里冒出来的,之前可是一点都没有,而且我还想象到,领着我去道歉的人一定是映宣。
“从落脚到归宿,整个过程都像冥冥中被命运安排好了的。我想,我在快成老姑婆的时候,终于和一个男人牵起手,早不牵晚不牵,偏偏在这个时候牵,还真是莫名其妙的一件事。现在想来,我的离经叛道也许就是冲着归宿中的映宣而来。如果这样向父亲解释,他该认命了吧?”
十六、蓝图与绯闻
对米莱和小姨富丽来说,江台河畔老渡口的亭子就是这个城市和他们家族史的地标。
虽然江台大部分人都认为亭子对面的富江大酒楼才是地标式建筑,但他们从不这样认为。尽管近些年在新城区盖起了更豪华的酒店大厦,城市的地标式建筑逐渐往更高大更豪华移位,但这座亭子仍旧是他们家族永久的地标。
几年来的大年三十下午,他们都是这么坐着等待团年晚饭的开局。他们坐在亭子里,看着亲友们三三两两地陆续来到大酒楼门口,有的直接走进酒楼,有的踅过来亭子这边,跟他们打声招呼,然后在长堤边遛跶。直到傍晚六点,亲友们才把早早就预定好的七、八桌团年酒席坐满了。
第一年参加团年酒席时,米莱感觉特别新奇,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家一家的数着,小姨富丽则在一旁一家一家地为他介绍:“我们老张家的一桌,林家的三桌,徐家的两桌,关家的一桌,如果海外亲友回来省亲,又会增加一桌。”
米莱一边听着一边感叹:“当年曾外祖母带着侍女离家出走,从两个人繁衍出了一百年后的上百人。”
以往团年饭都是在各家的厅堂里开局的,自从江台有了富江大酒楼后,人们就开始把年夜饭设在这里了。把一向只设在家里的团年饭局搬到酒楼去,这个过程很漫长,屈指一算,也有三十多年了。这几十年间,富江大酒楼也渐渐难以满足逐年增加的各类饭局,这样江台便又陆续增加了各式各样不同风味的酒楼。
1979年,富江大酒楼开张时,人们的确认为这家酒楼足够大了,它把江安街中段四家骑楼商铺的二楼和三楼都装修成港式酒楼,这在当时可是江台的一大盛事。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人们才第一次见识什么是霓虹灯招牌。
酒楼开张后,每当夜幕降临,人们喜欢聚到长堤来,围坐在老渡口的亭子四周,抬头观望街对面骑楼顶上闪耀着五颜六色光彩的大招牌,“富江大酒楼”这几个字就这样被传扬到附近紧挨着江台的四个地区去了。
记忆中,富江大酒楼算是江台第一家中外合资企业了。当年,一个名叫米家富的香港男人大摇大摆地走进市政府负责外贸的部门,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名叫林亨江的表情疑惑的男人,他们的包里揣着有关改革开放政策报道的报纸。据说当时市里招商引资的办公室刚刚辟出来,还没整理好,所以这个名叫米家富的港商就被安置在一个会议室里,和相关的负责人洽谈合作意向。
不管开一家中港合资的酒楼属不属于改革开放的范畴,仅从经济发展的角度来看,能把江安街那几家年年亏损的国营供销社和旅店承包或改造过来,就是一项相当不错的由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的举措。
说起来,江安街中段那三家供销社铺位还是解放前林氏商号的产业。作为林氏商号的后人,林亨江认为,虽然解放初期他们的家族产业已收归国有,但世道和风水谁都说不清,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样的事例,每个朝代都会发生,所以他一直严密保存着祖传的地契和物业契约,巴望着哪一天朝代又变了,手头这几张发黄的纸张又重新值钱起来。
如果说林亨江只是等待手头那几张契约什么时候能让家业活泛起来,那么他那个远在香港的堂表兄米家富肚里的算盘打的就是生意经了。那年头,当他的祖国正忙着文批武斗时,香港那个弹丸之地的人们正忙着千方百计往口袋里塞钱。米家富的几个姊妹没日没夜地在一家制衣厂里加班加点,把挣到的大部分钱存进银行,得空时翻出存折,为一点点增长起来的数字兴奋不已。只是她们拗不过弟弟米家富的撺掇,疑惑中,拿出一部分存款去买商铺,再租出去。没想到几年下来,一家子在不经意间成了暴发户。米家富还真是对得起他的名字,成了米家上上下下的致富功臣。
米家富一边捣腾他的商铺房产,一边琢磨这弹丸之地会有多少人在里面操持和居住。在他看来,房产这种“石屎森林”不可能无限制地往高空建造,所以他的眼光早早就射向他的祖国,打起老家的生意算盘了。
在米家富的心里,香港人眼里的大陆永远是祖国,不管这个地方是民国还是人民共和国。生长在江台的他最早的记忆是在大人们喝早茶的喧声里,青年时期的胡闹则多半在茶楼夜宵中度过,因此他在家乡的生意算盘滴滴答答打出的第一响便是酒楼。
自从解放初期米家移居香港后,他从没断过回家乡“遛遛弯”的路。不管这里闹什么运动,亲戚们如何被迫断绝海外关系,他总能有他的理由维系着一份情结,这里面最深重的情分便是天天巴望朝代变更的林亨江了。
说起来,米家富对林家祖上的商业辉煌是极度敬慕的,他觉得自己不可能成为香港的首富,但却有可能成为江台首富的一分子,因为他的表亲操持的林氏商号就曾经是江台的首富。虽然世道变了,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想法,他和林亨江是如出一辙。
富江大酒楼就这样开张了,紧接而来的团年饭广告在城市的主要地段宣传开来。人们像睡了一个长长的觉,醒过来后发现,世界已经在睡梦中不知不觉地改变着,这种改变是让人感觉艳羡的,就像人们虽然习惯穿着蓝灰色的外衣,但心里是渴望穿上五颜六色的衣服一样。
张丽芬就是在这个时候到富江大酒楼工作了。那时候的张丽芬年轻漂亮,美得水灵灵滋润润的。原先她在供销社的店面当营业员时,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去一家酒楼工作,就像她早两年在距离江台近百公里的三洲乡下当知青时,怎么也没想到母亲徐美英会提前退休,将营业员的职位让给她,这样她才如释重负地回到江台。
尽管1974年到乡下当知青时,一家人就像面临世界末日,但那是全城总动员的事情,躲也躲不过去;之后张亨祥和徐美英夫妇只能绞尽脑汁把当农民的大女儿折腾回城,将“世界末日”扭转成为“混沌初开”。
不记得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张丽芬留意起那个总爱穿格子西服和格子衬衫的香港男人米家富了。这个年龄比她父亲要大、但样子却比他父亲年轻的男人看上去跟江台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在众人面前,张丽芬叫米家富表伯父,其实掐掐手指头,这个表伯父也是甩出第八根竿子才勉强打得着的亲戚。在“文革”期间,这种海外关系不认也罢了,不过日子一天天过下来,有海外关系渐渐成了一种致富而时髦的标志,如果能因此嫁到海外去就更不得了,那在亲朋好友与左邻右舍的眼里,简直和鸡犬升天没什么分别了。
从乡下回城没多久,张丽芬暗地里希望她的这个表伯父可以帮忙给她找个直属的海外关系来傍一傍,于是她便像对父亲那样撒娇逗趣这个表伯父了。
米家富每次从香港回来,总是先把行李放在林家,然后便到供销社那三家店面逛一圈。他逛的架势不是一般的逛,而是像领导来视察。没有人知道这个叫米家富的男人这般有架势的巡视竟然和昔日林氏商号的辉煌有关,在他心里描绘出的蓝图没有一个江台人能明白,倒是他这不间断的巡视和张丽芬时刻相迎的逗趣到头来成了一桩绯闻,这更是没有一个江台人能想象到的。
绯闻终归是绯闻,老张家不会理会绯闻,老张家注重的是事实,但父亲张亨祥和母亲徐美英在这件事上多半是劳噪一阵之后,就什么主意也没有了。接受教育的张丽芬被说多了反而侧起头来,眼珠子转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利索。
虽说和张丽芬的绯闻也传到米家富耳朵里,但他并没有停止对供销社的巡视。之后他带着心中的蓝图和因此而来的绯闻回香港去,又埋头忙他的生意了。
待他又想起回老家遛弯的时候,已过了好几个月,他脑子里的绯闻早烟消云散,只有蓝图一再引领着他回乡巡视,可他的出现总让张丽芬联想到绯闻,所以有一天傍晚下班后,张丽芬把表伯父拉到附近一个街心公园里,侧着头问米家富,对于他们的绯闻,他怎么看。
米家富也侧头看看身边这个二十出头的姑娘,说:“绯闻呢就是传言,如果你觉得这是无中生有,你就会躲着我,但如果你对绯闻感兴趣,你就会像现在这样问我。我这个人很直接,所以我问你,你是不是想把绯闻变成事实?”
张丽芬没想到米家富单刀直入地就把话挑明了,她立刻浑身不自在起来,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老男人的话。
停了好一阵,米家富才说:“这样吧,你回去想好了,我下趟回来时,再合计合计。”
这天晚上,米家富第一次请张丽芬吃饭。晚饭后,他把张丽芬送到家。这样的“送”也是第一次,然后他在心里琢磨接下来该做什么。
其实米家富很清楚,他们两个人要合计的事情也还是他自己的事。至于老张家,他觉得只要拎着一提箱港币,上门去吃一顿饭,就能把事情搞定了。
十七、海外关系
认识老张家的人谁都没想到,一桩闲来话聊的绯闻还真成了事实;之后连不认识老张家的人也都津津乐道这个话题,再之后是整个江台都有意无意地传起这个事件来了。
不出米家富所料,他拎着一只提箱去老张家吃了一顿晚饭,就把事情搞定了。曾想象的那一提箱港币不过是参照电影里的桥段罢了,现实中,他在箱子里放的是一张二十万的现金支票,还有六小盒金器首饰。在八十年代初,这张支票便是写着天文数字的钱币,金器自然是从古至今人人喜欢的宝物。
这些东西像是把父亲张亨祥和母亲徐美英的心情给兑换了,虽然心有不甘,但当时的他们还是默默接受了。
事实上,米家富吃的这顿晚饭是老张家的团年饭。过去的半年里,绯闻中的男女主角合计好了他们的关系,而后米家富每个月都来江台一趟,一住就是一个星期。
说实话,他的确被张丽芬迷住了。虽然不能确定这个女孩子喜欢他的成分有多少,但可以肯定,她对待他们这段关系比磐石还坚定。在第三次约会时,米家富明确告诉张丽芬,不管他们的关系发展到什么程度,他都不可能放弃香港的家室,他会安排一个远离香港和江台的地方,让她和她的家人达成海外关系的心愿。
米家富没想到张丽芬一口答应,还说这是最好的安排,她并不想把事情搞得太复杂,她和他一样,必须将米家富的家室问题瞒着家里人。也就是在这一次合计中,他们也顺带把身体上的关系确定了。
在当时江台最豪华的酒店客房里,张丽芬告诉米家富,她喜欢他的气味,也说不上为什么。这让米家富从此觉得命运待他的确不薄,原来劳碌大半辈子后风风光光地回到老家,是命运冥冥中为他安排好了的一场艳遇。
就这样,老张家这顿特别的定亲年夜饭比以往推迟了些,米家富把在香港的团年饭提到了中午,说是有要紧事必须在饭后赶回大陆。
当他来到江台时,天已暗黑下来。一听见他踏上那三十九级木楼梯,母亲的叨叨声就立刻停止了,父亲的咳嗽声也止住了,八十五岁的祖母关瑞云默默地坐在老藤椅里。三个长辈看着这个上岁数的男人大摇大摆地走进厅堂,一边说着吉庆的话,一边将手里拎的东西一一奉上。
这顿年夜饭老张家吃得是够沉闷的,但因为有一个叫米家富的男人在,再闷的气氛也被他话来话去的活泛开来。这个米家富仿佛是个无所不知的人,当他天南海北侃上侃下时,听的人也不自觉地跟着接连扑哧扑哧笑起来。当然也有怎么侃都笑不出的人,那就是父亲和小妹富丽;但父亲还会有几声咳嗽响应,小妹可是连屁都不会放一个,她那双斜视的眼睛阴冷地盯着准姐夫,让这个一把年纪的生意老手感觉自己攻无不破的枪弹一再撞上硬邦邦的花岗岩石。
吃这顿年夜饭,米家富感觉像生意应酬一样累,甚至比应酬要累得多。饭后,他回到表亲林亨江家里,才感觉终于轻松下来,但一看见堂表弟发愁的样子,就又摇着头,往裤袋里揣了两瓶啤酒,把林亨江拉到长堤边的老亭子去。
那年头,江台的年三十晚上是安静的。冷飕飕的风从河口处吹过来,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绕一圈、沾染上人气之后,又变暖了,再和不断侵入的冷风汇合。在屋里的人们对冷风没有多少感觉,领受这种杂糅空气的是徘徊的路人。
林亨江没有喝米家富随身带的啤酒,他以他一向的冷静沉吟了半晌,然后对米家富说:“你和丽芬的事情,我没有任何评论,我只想知道我老妈对你的态度。”
米家富沉吟着说:“我感觉老太太还是愉快的,她没说什么,我讲笑话的时候,她会跟着笑。”
林亨江说:“我不相信她会认同你和丽芬的事情,如果她知道你是纳妾,不是娶妻,她一定跟你过不去。”
“老弟啊!”米家富突然大喊一声说:“这是两厢情愿的事情,丽芬想得到的不止是我这个人!我的家室不可能说离就离,这一点你是清楚的!当然我也可以拒绝丽芬,你知道我不是色鬼,但我为什么要拒绝两厢情愿的情爱呢?”
林亨江还是重复那句话:“我说过,我不评论你和丽芬的事,我只在乎老妈怎么想!”
米家富又大声说:“老太太都八十五了,天底下的女人该有的她都经历过了,这件事就算她看穿了又怎样!你林亨江和张亨祥本就是亲兄弟,但从小到大都像两家人一样,你有你公认的老父和不公开的老母,他有他不公开的老父和公认的老母,为什么?你不能怪你老母性格就是这么拗,告诉你,丽芬也是这么拗的性子。”
林亨江叹了口气说:“不要扯太远了,我的米老板!我请你理解我的感受,现在是我的亲侄女要跟一个老头玩过家家游戏。说实话,我不能接受,但我无能为力,所以很无奈!”
米家富也叹口气说:“不是我故意扯远了,我明白你的感受,你从来都没把张家人当外人。虽然你和张亨祥搭不上话,但这种不合常理的亲情都由你老母一手安排,她能安排出这样的家庭关系,也会接受更多不合常理的世事。就因为这样,我绝对不会亏待丽芬,这个你尽管放心!”
这个年三十的晚上就是在这样的争执中过去了。第二天,米家富跟着林亨江一家去老张家拜年,两个人此行的目的似乎不是拜年,而是要去一同确认老张家的老祖母对长孙女玩过家家游戏的态度,所以这个年拜得有点尴尬。本来多了米家富这个人就显得有些奇怪,他虽然是远亲,但从未在老张家的拜年席上出现过,如今出现了,就意味着也是一位家人了。
祖母关瑞云像以往那样应答着所有上门者的问好,似乎多一个人或少一个人在她看来,就如天上的日月星辰那样普通。林亨江发觉自己并没有因为母亲的平和而使心态也随之平和,他倒是感受到了弟弟张亨祥的郁闷,这反而让这不同姓氏的亲兄弟有了异样的同感,两个人罕见地一同躲到房间里面去抽烟了。
一晃四五十年过去,他们一直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把关联的一家人掰成两家人。父亲林映宣去世前,将林家和张家姐弟六人招到跟前,先让林家姐弟五人下跪磕头,再让张家小弟叫声“阿爸!”,然后让林亨江和张亨祥站在一起,又一齐给父亲磕头,算是完成了一场送终仪式。
从小到大,张亨祥都管林家的掌门人林映宣是伯父,林家的五个孩子则把张家的掌门人关瑞云称作伯母。直到送别父亲的时候,林家的四姐妹才知道,林家唯一的男丁林亨江和她们是同父异母的关系,而张家的男丁张亨祥其实也是林家的男丁,这样,六个都快年过半百的孩子才多少了解当年自己父母真正的关系。
临终前,父亲林映宣没来得及解释什么,之后母亲关瑞云也没有多说什么。林家和张家六个上岁数的孩子疑惑了一段时间,最终还是像以往那样过着两家人的生活,似乎父亲的那场送终仪式和随之而来的真相只是一次小小的插曲,这样的插曲不过是使平静的湖面起了些皱褶,一阵风过后,一切又都回复了宁静。
其实,如果没有张丽芬非要搭上的海外关系,林家的林亨江和张家的张亨祥这两兄弟恐怕没想过要坐在一起抽闷烟。
在烟雾缭绕中,两个不同姓氏的亲兄弟领悟着某种说不清的感受,弟弟张亨祥叹口气说,女儿要嫁的人除了岁数偏大之外,其他的条件都很上算。
听到这话,林亨江一下子醒悟过来,目前必须隐瞒的是关于米家富家室的真相,于是把烟掐了,敷衍两句后,便离开了老张家。
十八、逛花街
团年饭之后的节目是逛花街,年年如此。
作为老张家的新成员,米莱这几年也汇入了喜庆的人流中。丽达姨妈被大妹丽荣挽着胳膊一同走向步行街的方向,但她心里想的是第二天去关晓雅家拜年的事情,于是吩咐大妹提前给关家打声招呼。
一想到拜年,大妹丽荣觉得她们必须大老早就起床,所以扯着老家姐的手臂,转头就往江岸新城的家走去了。
兴致勃勃的人流中,只有晚辈们踊跃着一路逛去。老辈人都回家了,他们觉得这样的热闹在年轻时都闹了个遍,如今步履蹒跚的反而成了挡道的主儿,即便不挡道也是要后辈关照的对象,这样就不是逛街买花,而是像摸索探路似的,所以饭后各家的老人们都哼哼哈哈地回家看电视去了。
每年的花街都设在常安街上,这条步行街多年前就挂上了“花街”的头衔。其实春节前的一个多月里,花市就在长堤上开张了,江台河畔是满满的春意盎然。到了年三十,花市的摊档才陆陆续续搬到常安街上去,好像只有这样才让大自然的喜庆真正绽放到人间来。
原本就不宽敞的常安街在这天一下子涌进了满街的花草树枝,人们在其间徜徉、浏览、砍价,连两边的商铺都让出门前的地方给花农们摆放植物,街上的喧嚷把个“闹”字泛扬到空中,再跃进家家户户的年节里。
老张家和老徐家的晚辈在大年三十晚的花街上,一定会聚到菜农老莫家的摊位前。近百年前,三家人的祖宗因为老莫家进镇“收便”而有了来往,友谊也逐年逐月深厚起来,从未间断过的花市里总有三家人一代接一代因花木而来的相聚。也因为有了老张家和老徐家的帮衬,老莫家的花档从没在零点新年钟声敲响之前砸过盆。
所谓的“砸盆”是花市行当里的老规矩,卖花的生意人必须在新年伊始把运到集市中的植物全部处理掉。所以每到新年钟声敲响前的一刻钟,花档档主们便会一边大喊着吉祥的祝福,一边将卖不出去的盆栽举起砸到地上,寓意来年落地开花。
不管老莫家的花档卖剩下多少盆栽和花束,老张家和老徐家都会全部买下。当然也有特意留下的花,这束由九支百合组成的花束是老莫家的馈赠,是送给老张家祖宗的。几年来,这束花都由米莱郑重其事地收下,拿回老宅子去插在曾外祖母照片前的花瓶里。
曾外祖母关瑞云终于决定为自己开枝散叶的那一年,正好是她出逃到江台的第十二个年头,时间一晃便把她领到了三十岁的门槛前。
这些年为小姐的婚嫁急昏了头的侍女惠仪终于松了口气,但接踵而来的问题又把她弄得坐立不安了。
早些年,对瑞云小姐很有意思的林家三少爷映宣迫于家庭的压力,已娶妻生了四个女儿。其实就算没有家庭的压力,让一个少东家去娶一个众所周知的太太也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这样瑞云婚嫁的事也就一年一年的拖着。在几乎认命有缘没分的时候,两个默默爱着的人不知怎么的又牵连到了一起,这种迟来的相爱实在让他们摸不着头脑,也只好再次认命了。
一旦认命了缘分,现实中的问题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关瑞云时下的目的只是如何让自己的缘分成为现实,她发现自己期盼着和林映宣的情爱交结,更希望因此结下爱的果实,至于是否明媒正娶,她认为映宣不可能休了妻子,她也不可能脱下张太太的头衔,就算对外宣称张太太已是寡妇一名,林家这样的大家族也不允许纳一个寡妇做妾。虽然林家主人很清楚张太太是个姑娘,他们多年来都管她叫云姑,但世事从来都是做给人看的,所以一切只能随缘。
为了让缘分有个喜庆的开头,张太太关瑞云决定张家要办喜事了。
就在那个热闹非凡逛花街的晚上,张太太领着侍女惠仪找到花婆子余太太的摊位。余太太是江台人熟知的媒婆,因为祖上好替人撺掇婚嫁喜事,慢慢地从余太太的母亲开始就把说媒当成一门营生。到了余太太和她女儿这一辈,说媒的档次和收费都不是一般家庭能请得起的,所以这母女俩倒是成了有钱人家的喜事专业户了。
被人叫做花婆子的余太太为了图个开年吉利,每年都会在花街上设摊卖花和扇子,她的花不是盆花,而是一束束捆扎修饰好了的花,不仅卖花,她还在身上和头发上插着花朵,所以人们都把她叫做花婆子了。
张太太关瑞云特意到花街上请余太太说媒,这让余太太觉得这一年的彩头真不错,但当她一听说是给张家的侍女惠仪说媒,立刻便露出一脸的不乐意,毕竟说媒的对象是个下人;不过当张太太递上一个涨鼓鼓的红包之后,她的脸色才又回复喜悦。
其实,过年前林家的徐工头就已造访过余太太,同样是因为身份问题碰了一鼻子灰,最后还是少东家林映宣出面,才勉强答应说媒的事。还没等她出发往张家跑,张太太就先给拜了个早年,这样花婆子余太太算是赚足面子了。
开年后,林氏商号和老张家办了江台镇有史以来最特殊也是最别开生面的一桩喜事。花婆子余太太在办喜事之前便到处宣扬说,为了答谢下人的辛勤和忠诚,林氏商号和老张家将要办一场最上等的婚事。因为下人的身份配不上最上等的级别,所以当天的婚礼由双方的男女主人陪同。
从没听说过如此婚礼,但这样新奇的婚礼却偏偏为众人接受,并久久传扬着。
迎娶的当天,人们看见长长的迎亲队伍从林氏商号门前一直延伸到街北尽头的教堂处。领头的是一辆四轮木制彩车,由两个身穿红色褂子的车夫轮番拉着,车里坐着咋咋呼呼的余太太母女俩,她们的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身上穿着闪闪发亮的红花缎子罩衫。
接着就是新郎倌徐工头的花轿,今天的徐工头穿一身亮眼的新郎倌服,把平日里五大三粗的模样全改装了,在众人的目光中,他满脸通红,显得特别腼腆害羞。
跟在花轿后头的是三少东家林映宣的小轿车,这辆棕红色的小轿车是他专门到上海购置的,这可让江台人大开了眼界。记忆中,似乎就是从这次喜事开始,有钱人家的迎亲花轿才改成了小轿车。
这天林映宣身着礼服盛装,一脸喜气洋洋地前后打点着。他的轿车后头还跟着五辆四轮木制彩车,彩车上坐着嘻哈打闹的男傧相们。这些男傧相与其说是凑徐工头的热闹,倒不如说是给林映宣助兴,因为他们除了两个是林家总管的儿子外,其余全是少东家的朋友们。
迎亲队伍从江台河畔的林氏商号出发,在市内的主要街道上绕行,队伍每到一个路口和拐弯处,就点燃一串炮仗,朝空中撒放红色的纸屑。
开路的余太太母女更是忙得不亦乐乎,每看见人头攒动的地方就往人堆里抛红包,这样便有好些看热闹的人也汇入了迎亲的队伍,呼喊着,跑跳着,俨然是江台人的重大盛事。
迎亲队伍把主街道都绕行一圈后,才转入常安街,停在老张家的宅子楼下。
嘻嘻哈哈的余太太母女首先登上那三十九级木楼梯,她们一边摸爬着一边说着喜庆的话,她们的后面跟着新郎徐工头、少东家林映宣和六个傧相,其余的人都在楼下候着。
和在街上的闹腾不一样,接新娘的过程很安静,因为老宅子里横竖就只有两个人,将侍女惠仪嫁出去的只有张家太太关瑞云一位。
人们是多少疑惑老张家向来的孤寂的,虽然江台有不少是移居的外乡人,但大多数外乡人每逢红白喜事,总会有三五门亲戚前来轧堆热闹,而老张家也算是江台的富户,这般无人气的喜事还真是让人不得其解,幸好熟知林氏商号和老张家的人家一直都认为他们是亲戚,现在不过是亲戚间的喜事。
在出嫁仪式中,新娘按惯例是要哭的,只是这新娘子惠仪哭得比任何新嫁娘都要厉害,也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多感触,让余太太母女俩好一阵忙碌,本要拿来助兴的眼泪反要一再安慰才止住了。
人们就这样看着披红盖头的新娘子哭泣着由花婆子余太太母女俩一左一右搀扶着上了花轿,而新郎官徐工头则要亲自抬轿,这让一群傧相和围观的人们很是雀跃。
在又一阵震天动地的炮仗轰响中,人们没有留意最后从楼上下来的两个人,他们是少东家林映宣和张家太太关瑞云,同样盛装的张家太太由林映宣让进了小轿车里,小轿车在又一轮热闹的行程中一挪一停地紧跟在花轿的后头。
只有他们心里明白,在如此这般为下人铺张的喜庆中,他们才得以进行一场算是完整而热闹的嫁娶过程,也只能这样安排了。
十九、爱的果实
“似乎很多人都认为,没有结果的事情就不要去做;我每听到这样的话时,便会反问他们:一件事如果不做开来,又怎么知道没有结果呢?谁天生能预知未来?
“怪不得城里的神婆生意这么好,每天都有人去问,这件事好不好去做?那件事又好不好不去做?
“今天中午,惠仪一脸正经地讲,江台恐怕就只有老林家、老张家和老徐家不需要找神婆断事的,因为老张家有个叫云姑的‘神婆’,这个‘神婆’决定要做一件事时,就一定会把那件事进行到底,完成了就把事情写进她的《云书》里面去。
“呵呵!这个俏皮鬼,当了妈就是不一样!
“我很遗憾自己是孤零零嫁到林家去的,虽然办喜事的当天门庭若市、热闹非凡,但现实中的热闹是属于惠仪的,我就像一根不起眼的藤蔓,挂着她这个醒目养眼的瓜;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没有她这个可爱的瓜,我这根藤还真不知道以什么形式嫁到林家去。
“同样遗憾的是,办自己的喜事却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虽然我在开州和其他地方的亲人人数恐怕都有江台人的一半了。世间就是这样,不管你的亲人有多少,一旦离开他们,就像拔了根的草苗,随风飘扬,直到有幸落脚,才发现自由的代价是离群索居。
“办喜事之前,映宣和老徐去了两趟开州的庄园,拿回来父母亲置办的大堆嫁妆。我寻思,父亲这就算原谅我了是吗?
“我没能亲眼见到父母是遗憾的。映宣说,二老看上去都不错。我不敢相信他们是否真的不错,特别是母亲,因为我联想到了张太锦。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得知张太锦被害的真相,也许从此石沉大海。还有列文老师,尽管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收到他的来信,但我要等到何时?我多么希望将喜事告诉他,将这几年江台的变迁告诉他,可我发现,最担忧的是他究竟还是不是活在这个世上,会不会像张太锦那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就离世了,没有留下任何因由。
“我的两位恩人哪,我能以什么方式怀念你们呢?
“现在只有映宣明白我的心思,能帮助我了解有关他们的事情,但时间越长,了解的途径就越模糊。我只能默默祈祷,向观音娘娘诉说,也跟上帝祷告,让东西方的神明齐齐出力。也只能这样了!
“我的生活从1922年开始了新的里程,这个新里程最特别的标志就是我的爱情。
“其实我羞于直白地把情爱写下来,但我不能控制地非写下来不可,拿国文写时会感觉害羞之极,心脏狂跳不止,于是赶紧换成英文来写。到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和一个男人做爱是那么美妙。
“我这么说其实不确切,我的男人只能是映宣,即便我十几年前对张太锦有过莫名其妙的感觉,但从没有联想到他的身体上去。我所说的男女做爱是相互对应的,像惠仪和老徐,也是同样美妙的。
“我和惠仪算不算幸福呢?本来十几年前,在我们的黄金时间里,就该得到这样的幸福,偏偏要耗去这么多年的时间,这是机缘的命定还是我们刻意的等待?
“从我和映宣的结合到现在,已经准备有第二个孩子了,我仍然时时期盼着他的到来,盼着他先是安静地脱衣上床,像毫不经意地靠在床沿,东拉西扯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而我总是一开始也是毫不经意地听他讲聊,聊着聊着,我会突然对他的一些话很感兴趣,便瞪大了眼睛凑到他的脸庞前,而他还是那么漫不经心地说着。然后突然间,他一下子把我的脸捧住,嘴唇紧紧地锁住我的嘴,接着便开始慢慢蠕动起来,似乎我的嘴让他滋味十足。他这样子可真让我不能自已啊,仿佛整个人都融化到他的嘴里面去了。
“接下来的我似乎不再是我了,我的褂子很轻巧地就滑落了,映宣的大手那么欢快地抚着我的身体,仿佛我的身体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接着他的嘴也凑上去,于是我完全沉醉了。
“有时候,我会感觉自己被举到云端里去,像在柔软的棉花团里翻腾,那是多么快活的感觉啊!有时候,我又会感觉自己被抛进一堆橡皮球里面打滚,一边打滚一边喘息,直到他深深进入我的身体里,才由衷体会到什么是合二为一的喜悦。
“我不知道别人的感受是什么,我只能说我体验到的是情爱带给我的幸福,这也应该是生活幸福的一部分吧?就像喜事临门时贴在门上的双喜字一样,我体验过这样的幸福,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别人可能认为男女情爱很普通,生儿育女也实在平常不过,但在我看来,这就是一种天赐的福运。
“也许这样的福运不需要刻意去护着,惜着,可一旦把它看做是一种幸福的机缘,便会在充分享受的同时,会为此劳作,不管付出多少辛苦,就像因为情爱而来的孩子们,为了他们,再劳累也是快乐的!
“每当这时候,我就会想到母亲,下意识地把我的福运和她的运道作比较。总觉得母亲没有我的幸福感受,因为父亲不是她的至爱,不然她不会爱上张太锦,一个庄园的管家。但我真想问问她,难道张太锦就是她的至爱?我这个女儿不是情爱的结果,那算是怎样的结果?是我父亲性需求的结果吗?不过我能感受到母亲对我深深的爱,那是因为我出自她的骨血。假如当初我答应父亲,嫁给省城那个老官人做姨太太,我是不是也会有类似母亲那样的感受,甚至相似的运道?
“我曾听母亲说过,我是她的安慰。现在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发觉孩子们不仅仅是我的安慰,而且是爱的幸福果实。我还发现映宣和我的想法差不多,虽然我的身份只能是张先生的寡妇,也只能将这个身份保持下去。为此,我有了身孕后,便躲在家里不露面,直到把孩子生下来。
“映宣想了个办法,从遥远的省城请来月婆,孩子满月后就接回林家,由奶妈照顾,隔一段时间又回到我身边。这样在外人看来,是林家的孩子送到张家来托管了。
“唉,为了掩人耳目,我们真是费尽了心思。
“就这样,我们真切盼望的男孩出世了,取名林亨江,映宣名下终于有了男根。
“如今,我们快有第二个孩子了。最好这也是个男孩,那么我会让这孩子姓张,取名亨祥,届时在众人面前办一个过继仪式,这样我便可以大大方方地把孩子养在跟前了。
“希望我们的愿望能实现,借助观音娘娘的慈悲和力量,当然还有上帝的保佑。
“正巧这几年来,惠仪也生了两个儿子。她在自己的家和老张家之间来来往往,常常是背上背着孩子,手里忙着家务。我的计划是等孩子们年长些,就教他们认字画图。
“另外,我知道母亲很想见见她的外孙,可没有了张太锦陪着,她想出远门就像缺胳膊少腿的人。
“我曾想过,让映宣领着孩子回庄园一趟,但我又往深去想,盼着探望庄园的何止是孩子?要把当年叛逆行为造成的后果扭转过来谈何容易啊!
“虽说映宣和老徐在办喜事前去过庄园,就像搭了一座桥,但到现在我还不能把当年的出逃当成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想到有一天会再见到父母,那种说不出的尴尬就涌上心头。
“还是等到有一天,时间把心头的疙瘩彻底抹去,我站在家里几个老人面前,不再为以往的事情道歉,他们也不需要因此说任何原谅的话,到那时候,我们才见面吧!”
二十、拜年
江岸新城的夜是安静的,即便是年节时分,人们把热闹都放到老城区去了。
古老的热闹本就该在老城发生,而新的名堂在新城却怎么也闹腾不起来,除了不断升值的房子外,还真没什么可炫耀的。不过如今的江台值得炫耀的还有什么呢?还就是这个了。
大妹丽荣一直庆幸二十年前老家姐出钱给她买下江岸新城的这套房子,当时还不到五万的房子,现在已经超过五十万,所以当年人们眼里的天文数字,到今天仍是天文数字。
老家姐只承担房子的一半产权,尽管当年的几万元对她而言算不上什么,而且开发楼盘的股东之一就是姐夫米家富,但她还是决定留一半产权给大妹承担,所以多年来,大妹从没断过还钱,几千几千的还。每次还钱时,大妹都看见老家姐的脸色先是豁然开朗,很快又变成阴云密布,阴沉沉的眼神总是掠过正在忙家务的大妹夫焦吉。
焦吉是锦泰钟表店的维修师傅。江台镇自从有了钟表行,焦家的祖宗才在这里落了脚。到了孙辈的焦吉,除了和钟表店挂上不离不弃的关系外,还延伸出了姻亲关系。在老家姐眼里老实巴交、放个屁都不响的焦吉,在大妹丽荣眼里则是技术精良、善解人意的可爱男人。
早在年轻时,大妹喜欢上焦吉那会儿,老家姐心里的算盘就敲开了,然后她一字一顿地向大妹分析嫁给这个焦吉的好与不好,最后得出的结论只有“不好”。其实,所有的“不好”都不是坏处,甚至在常人看来,焦吉是一个绝对靠谱的好人,但这个好人最大的“不好”是太老实,他不是一个会赚钱的主儿,这一项既是优点又是缺点的特点对家族生意来说,就相当够呛了的。
老家姐记得,她这傻乎乎的大妹回答她:“我要那么多钱做什么?我要他重视我就得了!”
老家姐听了,把一双丹凤眼瞪得像牛眼似的,抬头望着天花板,咝咝吐着气说:“原来你要的是重视,比什么都重要,就这出息!”
于是老家姐才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来,觉得这个家的确最不受重视的就是大妹丽荣了,不管她从懂事开始,由里到外从上到下地把这个家操持得多像样,所有人都不会对她多看两眼,所有人重视的是大女儿张丽芬——从小时候的张丽芬到准备出国时的张丽达,再是出国后的丽达姨妈。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大概是全江台的人都在攀比谁家有海外关系、谁家更有钱的时候吧,大妹丽荣才醒悟早些年老家姐对自己的点拨,到这时候,她才横竖把丈夫焦吉好好审视了几遍,觉得当年老家姐说的诸多“不好”是在理的,不过她的生活里已经离不开焦吉这个人对她的重视和唯命是从了。
尽管焦吉一直兢兢业业地打理钟表店,却没能将钟表行发扬光大,从祖母关瑞云开始经营钟表生意起,这门生意就没有多少进账。这一点丽达姨妈是很清楚的,钟表店向来的收入就像在医院里打吊瓶一样,只能勉强维持生命。
老张家的人从没想过要对钟表店有什么改造,除了丽达姨妈。这个新年从踏足江台老家的那一刻起,她的脑思维就转悠开钟表店的前程来。当然,已经习惯了近百年的吊瓶生意,很难说改就改,何况一家人最终会把这输液似的生意说成是家族纪念,本来祖母开店就是为纪念祖父张太锦的。
春节这几天,钟表店是关门的,门口由焦吉和店员贴满了恭贺新春的条幅,让丽达姨妈觉着这个老实人唯一生龙活虎的作为就是这样了。
他们一行人从江岸新城的家来到钟表店门前时,焦吉问丽达姨妈要不要进去看看,丽达姨妈才记起他一直是跟在屁股后头来拜年的。丽达姨妈看看他,摇摇头,叹口气说:“我这人说话很直接,这么多年了,我们家的生意没见起色过。”
焦吉点点头,将脸凑到丽达姨妈的肩膀位置,说:“她姨妈,我一直也是这么想的。您如果有什么好建议尽管提,因为不能改换门面,我们只能把钟表活络起来!”
丽达姨妈听了这话,立刻将头扭向焦吉,惊讶地瞪大双眼,心想这个不哼不哈的老实人能看出别人的心思,知道她想改换别的行当,就先打住她的念头。于是她脱口就是一句:“谁说不能改换的?”
焦吉看看丽达姨妈的脸,笑笑说:“老祖宗的一本书里讲的,那本书叫《云书》!”
丽达姨妈什么都没说,扭头就往老宅子走去。这时候,她看见大妹丽荣正支开大门等着她,等她走到跟前时,一脸得意地说:“你知道吧,关家的人全在楼上了。昨天你让我通知他们,说我们今天要去拜年。看看,他们一大早就先来了!往年,他们要到年初二才登门的,因为年三十搓麻将搓了一宿,年初一就睡上一天。今年他们可不敢怠慢,还是家姐的面子大啊!”
丽达姨妈的脑子里还盘旋着焦吉刚才的话,她怔了怔,紧接着把丽荣的话消化了,回头扫了两眼跟在后头的焦吉,这老实人赶紧向她点了点头。
将大门关上后,丽达姨妈立刻听见楼上的说话声,其中一把尖脆的女声一听就知道是关家的女主人,一个她不喜欢的女人。
江台的关家是祖母关瑞云在开州的远房亲戚,当年,有一个姓关名德福的小伙子找到老张家,祖母还不知怎么称呼他。
这个小伙子投奔老张家是要逃避上山下乡的,当时一听这个理由时,母亲徐美英劈头就是一句:“你跑来这里躲下乡,那我家丽芬是不是也要跑到你家去躲下乡?”
最终还是祖母关瑞云拿主意留下了他,让他在客厅打个地铺住下了。后来父亲张亨祥在附近一家单车修理店帮他找了个活计,算是安顿了他。
原以为关德福避过风头就回开州去,谁想他住上了瘾。有一天,他深情款款地对祖母说,想当年,祖母为了婚姻自由出逃到江台来,真是太有先见之明了,他来这里住下后,才知道这真是个福地。当年,他爷爷和叔公出面,来江台把祖母接回庄园去,见了关老爷最后一面,这就把他和江台的情分牵扯上了。这样,老张家一家人才知道,这个关德福祖上不过是庄园里的家丁。
关德福在单车修理店里呆了两年,之后自己跑到一家豆腐店去了,这根本挨不上边的两个行业居然让这个人跨越得如鱼得水。
当江台的人们热衷于攀比海外关系那几年,关德福在一个农贸市场投标了一个豆腐档,之后是一家烧烤店,再之后是农贸市场旁的一家五金家电修理店,然后就是发起来了。
这三家“德福店”的老板在烧烤店开张那年,把原来去打工的那家豆腐店老板的女儿娶了。这个女子可是江台城出名的豆腐西施,虽然嘴巴碎,又好赌个小钱,可以两天两夜搓麻将搓得不吃不睡,但人长得蛮有风姿。她有个特点,便是一旦知晓自己的哪些言行把人给开罪了,就会一摇一摆地去把人家逮住,说尽好话。嫁给关德福后,这关家媳妇的嘴巴更不得了,本来就爱把事情搅得乱七八糟的,将别人的心情弄得横竖不是滋味,而后她又会人五人六地去送上满嘴的甜豆腐,把人家身上竖起的毛又重新捋顺。
同是年龄相当的漂亮女人,又是攀亲拉故的关系,丽达姨妈这位以特殊方式为自己创造海外关系的女人自然也成了关家媳妇嘴碎的对象。幸好三五年才回来一趟的丽达姨妈也就是从大妹丽荣嘴里听到这些嘴碎的内容,而大妹也深知豆腐西施嘴碎的特点,所以往往从她那里拿到回赠给丽达姨妈的干货最多也最好。
这个大年初一,关家人早早就来拜年了,关家媳妇的唾沫星子喷得差不多的时候,丽达姨妈才出现。
她一边上楼,一边听见关家媳妇对母亲徐美英说:“阿姆你还记得吧,我和德福结婚之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请你家祖宗给我们将要出生的孩子起名字,儿子叫了继明,女儿叫了晓雅。当时你家祖宗先是说,起名最好遵照德福的关家族谱,但我们家德福说,张家祖宗才是她的恩人,应该先尊重她。你家祖宗很谦虚,起了名之后还说这两个名字只是她个人的意思,最好还是遵照老关家或是我家的意思,但我们一定是遵照张家祖宗意思的,我们都是知恩不忘本的人。”
这时候丽达姨妈上楼来了,关家媳妇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紧接着从身旁一把拽起个姑娘就往前推,一边推一边喊:“新年好啊,她姨妈!这是我们家晓雅,昨晚吃团年饭时见过,当时人太多,就打了个招呼,今天特地一早给您拜年来了!”
丽达姨妈点点头,回了声“新年好!”,她的双眼迅速地将跟前的姑娘由上到下扫了一遍,然后指了指椅子,示意都坐下。
都坐好后,丽达姨妈才发现坐在窗户旁另一张椅子里的米莱,她看看儿子,又看看坐在墙角的小妹富丽,喝了一口大妹丽荣递上来的茶,像不经意地望着晓雅说:“你就是关晓雅!”
二十一、困惑与表白
从上楼扫视一遍关晓雅开始,丽达姨妈就喜欢上这个姑娘了,紧接着她又很不明白,这样一个讨喜的女孩子怎么会有一个如此嘴碎讨厌的妈妈和一个长得油头油脸的爸爸,或者说,一对让她看着那么俗气无聊的父母怎么会养出如此清纯的女儿来,这姑娘活脱脱就是一朵水灵灵的荷花。
一想起荷花,丽达姨妈立刻联想到郊外老莫家菜地旁边那个池塘里的荷花。小时候,每到荷花盛开的季节,祖母和外婆就会领着她们三姐妹到老莫家的池塘看荷花。她记得每每将脸凑到池塘边想闻闻荷花的香味时,闻到的却是池塘里污泥的臭味,心里便疑惑这么污糟的泥里怎会长出这么可爱的花来。
一想到如果把这朵荷花娶进门做媳妇,那么岂不是要和那对“污糟”的父母做亲家?想到这里,丽达姨妈笑了,她这莫名其妙的笑让察觉的人很是莫名其妙。
丽达姨妈一边喝茶,一边打量坐在对面的儿子和旁边另一把椅子里的关晓雅,她明白,像米莱这样一个东奔西跑的男人能安安稳稳坐在一个女人身旁,他们的缘分就像给命定得差不多似的,只是儿子自己未必明了罢了。
丽达姨妈记得外婆讲过父亲张亨祥和母亲徐美英的婚恋。从小到大就像一根榆木头似的父亲成年后,祖母便吩咐后来做了她们外婆的侍女惠仪着手为父亲张罗对象,于是外婆便在城里城外的亲朋好友间忙开了。
在祖母看来,伯父林亨江生性机灵,不需要操心婚恋问题,而父亲则刚好相反。当外婆将搜罗到的姑娘照片放在祖母面前时,两老便眼巴巴地等着儿子从里面挑出几个合眼的,谁知他连看都不看一眼就掉头离开,弄得祖母直叹气。直到有一年春节前,外婆领着女儿美英来帮忙做油角蛋伞,两老看见儿子不哼不哈地端了张木椅子坐在美英的身旁,默默地久久地看她忙活。这样,祖母和外婆都一下子明白了。
其实,丽达姨妈在加拿大也干过类似祖母和外婆张罗对象的事情,并不是儿子米莱也像他外公似的像根榆木头,而是孤寂的生长环境让她担心儿子的婚恋会受影响,这也是她领着儿子一起加入当地华人基督教会的原因之一。在她看来,一个华人男孩在异乡要碰上合适的华人女孩,华人教会组织是最合适的场所了。可世事并不随她的意志而发展,米莱为了华人基督教会更广泛的传播,最终回到了家乡。
也许家乡才有儿子的情缘吧,丽达姨妈忽然觉得要是摊上关晓雅这样一份情缘也不错,女孩看上去很温顺,出不出国只在乎米莱的意思,将来若是她这婆婆把媳妇揽在身边,米莱总有跟回去的那一天,何况一旦有了孩子,供养教学等等一定是在国外,到那时候,就不由得米莱那从一开始就不切实际的理想说事了。想到这里,丽达姨妈舒了口气,她看了看嘴巴一直不停的关家媳妇,忽然觉得这个女人也不是那么讨厌了,所以她开口打断了她的话:“今天中午就在这里吃饭吧,下午我们还按原计划出门去拜年。”
关家媳妇听见丽达姨妈的话,脸上立刻盈出灿烂的笑,她连连点头说:“好呀好呀,我们在家等着您!”
午饭后,关家人出门去了。
丽达姨妈向小姨富丽使了个眼色,小姨便走到米莱身旁,想把这老大不小的小伙子叫出去说说话。这时候外婆突然冲着米莱说:“阿莱,我看你跟关家姑娘挺合适的,你若是点个头,阿婆立马给你撮合了!”
一屋子人都没想到外婆会叽呱出这么一串话来,所有的眼睛一下子都转向了米莱;米莱立刻站起身问小姨是不是有事要出去办,小姨摇摇头,笑着说:“都给你阿婆办完了!”
米莱搂了搂外婆,说是自己要出去走走,便下楼去了。看着他向长堤方向走去,小姨富丽舒了口气。
外婆的双眼跟着米莱走下木楼梯,然后将脑袋伸出窗外,看了看,而后缩回头,咕哝着说:“大过年的,还想着给上帝上班去,那上帝还真会用人!”
这回米莱没有像外婆想的那样去为上帝上班,而是又来到江台河畔老渡口的亭子里。昨晚团年饭前,他和小姨富丽已在这里坐了一个下午,这个地方仿佛成了他们家族故事的中转站。按他以往的惯例,每有情绪需要独自排解时,总会躲到江岸新城老会所自己的办公室去,而现在他却来到这里,见到亭子里已有一个人坐着了,那是关晓雅。
关晓雅远远就看见米莱走过来了,她正迷惑为什么是张富丽老师让她到这里来,而不是米莱本人。
米莱走近亭子时,也发现了关晓雅,他立刻想起了外婆和小姨的话,便笑了。
关晓雅说:“米老师,张老师让我来这里会你,我想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吧。其实,我感觉你也有迷惑的时候,虽然你是我的导师。”
米莱缓缓地说:“在上帝面前,我们每个单独的个体都常常处在困惑中,但我从不认为每个个体都像一只迷途的羔羊,人本身有他源自生活的主观导向,有时候,这样的主观意念很强烈,像我的外婆,她根本不知道也不相信,上帝是创造宇宙、主宰世界的神,但这并不影响她对生活强烈的爱和她固执的封建信仰。我想以一个上帝的使者踏足寻访这个世界,因为我觉得将上帝的福音传播到这个世界上才是最重要的。其实,并非要让所有的人都皈依基督教,我只是希望更多的人了解这个信念,不然还要我们这样的使者做什么呢?”
关晓雅默默地听着,然后说:“我从小在封建迷信的环境里长大,到最近才明白上帝是怎样一个神明,但我说实话,我的这种‘明白’还不到崇拜的程度,所以我不会把生活中的愿望都求告到上帝那里去。我现在熟知的基督教是从老师你身上才真正开始的,以往从欧美小说中了解的上帝有些像书里的配角,我只知晓书里的主角在困惑时会让上帝保佑他们,而我立刻就会联想到,在我自己的生活中也会有类似的困惑,这时候我会像妈妈那样求家里的祖先保佑,也因为这样,我很理解书里的主角为什么会让上帝保佑。”
她顿了顿,想了想,又继续说:“米老师,我这样讲,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也就是说,无论怎样宣扬,上帝的形象对于我们而言,还是有些飘渺的,虽然我相信他无处不在,无时无刻不在俯视关爱着我们。之所以我们认为上帝的使者同样重要,那是因为你就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在身边的同仁。”
关晓雅从没在米莱面前说过这么多的话,她不确定自己的表达能不能让米莱听明白,她说完后,侧过头盯着米莱,巴望从他的表情里看出类似学生从老师那里得到的评价,但她发现米莱的表情只是淳厚的笑,于是她皱了皱眉,问:“米老师,你觉得我说得怎样?”
米莱嘿嘿笑了两声,说:“看来我这使者把上帝的福音抽象化了,搞得这里的人们更加困惑。我理解你的意思是,上帝的使者应该是个优化生活的使者,是这样吧。”
关晓雅听了,使劲地点点头,她的眼睛熠熠生辉,沉思了好一会,又说:“作为上帝的使者,我们得让身边的同仁明白,我们是生活的创造者、创爱者和创富者。我从父母和亲友们的看法中感受到,教会人士如果以同情弱者为理由而把自己也弄成贫寒者,这对国内那些过怕了穷日子的民众来说,这同样是可怕的,他们会质问上帝保佑的是什么,自然就会把菩萨和祖宗摆出来抗衡。米老师,我这样说,你明白吗?也许,这就是我们传播的盲区。”
这个年初一的下午,两个年轻人在老渡口的亭子里促膝交谈了许久,家人们都认为他们在谈情说爱,只有小姨富丽严肃地告诉丽达姨妈,以上帝之名去发展的爱情估计就是以传播福音之类的讨论开始的,除非像老家姐那样,从一开始就以情爱为名去讨论婚姻的条件,这样的话,要么一步到位的是身体,要么一步到位的就是婚姻的目的。
丽达姨妈一开始听不明白,琢磨好一会后明白了,便抓住小妹的胳膊,瞪了她一眼,直到富丽俏皮地笑起来,她才松开手。
二十二、归宿
从香港飞往多伦多的航班将于晚上八点起飞,一早从江台出发的丽达姨妈和米莱有足够的时间到将军澳华人坟场转一转,跟躺在家族墓地里的米家富打个招呼。
其实多年来,丽达姨妈还真没想到会对这个比父亲年龄还大的男人一往情深,原以为会在米家富死后碰上合适的男人,便真正把自己嫁了,但似乎自己跟那个“嫁”字总挨不上。
说起来,也不是没有看得上的男人,这么多年也只有他在自己的生活中进进出出——老乔,多伦多珠江同乡会的会长,一个把舞狮当成健身运动的男人。
认识老乔不算偶然,也全然是因为米家富。多年前,老乔还是小伙子的时候,由他组织的华人舞狮队里的一对南狮就是米家富从香港定制的。丽达姨妈喜欢看老乔有节奏地跟着鼓点上下左右舞动的身体,在舞动中有一种强劲的力量从呲牙咧嘴的狮子脸和翻飞掀动的狮子毛身上散发出来。
从前年开始,丧妻后的老乔便开始把这种强劲而有节奏的力量渗透到张丽达的身体里来了。每次做爱时,丽达姨妈都能体验到这种说不清的让她仿佛灵魂出窍的力量,这是从早年米家富身上体会不到的。
丽达姨妈总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香港的坟场给米家富上香,即便像现在这个大年初二、人们都在相互拜年的日子里。
每次来坟场,她告诉米家富的都是儿子米莱的事情,至于老乔,她总是话到嘴边又吞回去。
尽管米家富在重病时曾叮嘱她,若碰上合适的男人就嫁了,好歹补偿一场他给不了的名符其实的婚姻,但她发现那之后的年月里,她为自己补偿的不过是和老乔不定期的约会,就像这一次从江台返回,她会把大包小包的干货拉回多伦多一样,仍旧是老乔去机场接她,然后老乔仍旧会在她家里过上几天,听她絮叨江台的事情,还有她的心情,之后拿几包干货送到他的三个子女家,在三个子女家再分别呆几天,呆腻了便回自己的家,无聊时又转到丽达姨妈的家。
平时他们要么一起出去逛逛,到同乡会的会所里为狮子们和各类器具打扫灰尘,等着有节庆活动时又热身一场,要么打包好样样齐备的行李箱,跟着摄影协会的车队到洛基山去看风景。
似乎老来的日子不过如此了。丽达姨妈知道自己风一阵火一阵的往返还是为了儿子米莱,至于江台老宅子里的家事和钟表店的发展,一旦人一离开,心也随着飘飞了。
从将军澳华人坟场出来之后,米家富也像老家那些杂七杂八的人和事那样被放下,接下来要关注的人就是儿子了,当然还有老乔。
到赤腊角机场后,母子俩在候机厅里似乎不知道说什么,百无聊赖的丽达姨妈忽然想起小妹富丽,总觉得她能把一个强暴她的禽兽男人藏了十多年,她生活中说不准还有什么人被隐瞒着,于是她在候机大厅里发了个信息给小妹,口气也像米家富当年那样,叮嘱她若碰上合适的男人就嫁了;结果小妹回复说她过得还算滋润,现在趁着年假,和米莱一起把祖母的《云书》整理完毕。于是丽达姨妈转头看看身边的儿子,心想这个不再是孩子的男人思索的方向和母亲是相反的。
“还是《云书》,老祖宗的《云书》啊!”丽达姨妈叹了口气,接着将一只手放在儿子的手背上,说:“要是你心里惦记着《云书》,就回去吧!妈妈一个人就可以了,你小姨还跟我要人呢!”
米莱笑着说:“今天的任务就是送你,不可以中途打乱了,你要是感觉无聊,我们就讲讲你感兴趣的话题。”
丽达姨妈说:“我感兴趣的话题是你,你感兴趣的话题是宗教和《云书》,看来是不可能讲不到一块去呀!其实你只要把婚给结了,妈妈就放心了。”
米莱舒了一口气,说:“跟着感觉走吧!送你登机后,我就去赤柱转一圈,看看列文先生的墓,明天才回江台。”
丽达姨妈转头默默地看着儿子,把儿子看得回过脸来,她才又默默地低头沉思。
与祖母关瑞云关系密切的列文老师最终死在香港,虽然他被遣返回自己的国家,但魂牵梦绕的还是中国。他在老年时到了香港,两年后和一名和善的护士结了婚。那位护士是一名土生土长的香港女子,从此,列文便安定下来,不再奔波。
丽达姨妈想起她还在上学的时候,祖母讲起过列文,记得老人家当时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让一个人安定下来的终归是婚姻!”
此刻,她想起这句话,抬起脸望着儿子,说:“你曾外祖母说过,让一个人安定下来的终归是婚姻,当时说的就是列文!”
米莱点点头,接着说:“让一个人安定不下来的是国事,这说的是曾外祖父吧!”
丽达姨妈点点头。
米莱望着候机大厅窗外的天空,若有所思地说:“谁都没想到,曾外祖父是革命党人。其实列文早些年就发觉了,只是不能确定,所以一直疑惑,也一直牵挂着。”
在民国初年那段动荡的日子里,英国传教士列文和关家的管家张太锦都希望能改变国运,都认为只有革命才能拯救中国。可是后来他们发生了严重的分歧,于是列文成为拜上帝会的组织者,效仿洪秀全,而张太锦则追随孙中山,成为同盟会的成员。这两个人互为影响、互相隐瞒但又互相保护,对于张太锦的的死因,最终还是列文找到了谜底。
丽达姨妈叹口气,说:“你曾外祖母一直猜想,曾外祖父准是死在和自己母亲的情事里,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挂名我们家祖宗老爷的张太锦是个参加起义的人!”
张太锦曾是第一次广州反清武装起义的组织者之一,同盟会出现分裂后,他在香港秘密加入了共产党,之后负责珠江口一带的革命工作。这是列文在他死后好些年,才在香港了解到的。
米莱点点头,过了好一阵,他说:“他们都是我们的祖宗,相比他们所在的动荡年代,我们的时代已经很和平了。”
那天,米莱离开机场,到达赤柱后,已是深夜。途中他想着和母亲聊过的话题,这些话题引领着思维,在香港的美丽夜景中穿梭着。
他想,人们解开祖上的经历和真相,是出于好奇呢,还是为了给自己的行止找到某种成因?恐怕都有吧!
第二天一早,米莱买了一束花,来到赤柱军人坟场,找到列文先生和他太太的墓地。在这个依山面海的地方,当残酷的史实成为久远的往事后,一个曾让多少人伤感的地方也渐渐变成一处带着肃穆感的旅游点了。
在米莱的思绪中,打上过往烙印的道路必定使后来者的步履带上先辈的风格,那么到达的将来也便有着传承的显性。他想这里面一定有某种潜在的机缘,不然他何以会大老远的跑回老家,一呆就是几年。只是接下来还要留居多久,他不能回答自己,也许会像母亲说的,把婚给结了,让家人放心。至于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列文,相对安稳地有一个位于东方的家,他不能回答自己。
米莱将花束放在列文夫妇的墓碑前,默默地伫立了几分钟,然后迎着平静的水天一色,走向蓝色的海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