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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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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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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老城的温度

多年来,每每置身于熟悉的广州西关老城区,会有种时光不曾流逝的感觉。千百年的日月穿梭,附着于沧桑的筑壁,渗进砖木瓦砾的缝隙里,新旧岁月交糅萦绕,解析着世间的人情冷暖,让建筑物散发出特有的温度。

记忆把我带回到多年前的暑假,母亲领着我从粤北山城韶关回到省城广州探亲,在她心心念念的西关游走了许久。母亲伸手触摸近在眼前的一根廊柱、一块石碑、一面墙壁或是一段桥栏,边触摸边絮叨。

我们四周是来来往往的人流和车辆,路经的商铺和住家要么吞吐着说笑的人们,要么冷清得活像不识人间烟火。在嘈杂中,我体会着母亲的絮叨,从小到大,她念叨的家园已逐年逐月深入耳目,游逸在我的身心内外。

经过一条阴暗潮湿的巷子,我们看见一栋雕龙画凤的老房子坍塌了一侧灰色的墙壁,房顶上的瓦片间钻出长长的杂草。母亲摇着头说:没有人气的房屋会感觉寒冷,造得再气派也经不住霉坏啊!

直到天黑,我们才离开老城区,母亲牵着我的手说:知道嘛,砖瓦是有温度的,人多的地方会特别温暖,能保留很久很久。

几年后,母亲患癌症去世。我在泪光中醒悟,母亲在躺倒前,回到思念了半辈子的西关——她生长的家园,在大街小巷中徜徉,抚摩印象中的建筑物,留下她惜别的足迹和温度。

也许是冥冥中的安排,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参加工作不久,便随单位调动到了广州东部开发区,投身到如火如荼的大都市建设中。

随着广州的城建逐步向东推进,城市的中轴线也逐渐从越秀区和荔湾区(旧称西关)移位到天河区一带。崛起于清末民初的商埠重镇、繁华至七十年代的西关老城,似乎就此淡出商圈与文脉的盛誉,这种区域的变化给我带来乡愁的思绪。

从广州东部的住家去往城市西端的老城区,是我多年来与乡愁牵伴的行程。恍然间,时光在路途上置换着种种景象,我从时尚新颖的区域渐进古老世俗的城池,时空为此撑展开连贯而又相异的画面。

总觉得,无论世间如何变化,世界还是那么大,人们因为世事变迁,在生活的版图上南来北往,就像父母在六十年代为支援三线建设而迁居粤北,我则因为八十年代改革开放,沿海和一些大城市开辟了经济技术开发区,又迁居回到广州。

记得1995年的一个暮春上午,我来到西关下九路西来正街的华林寺。原名西来庵的华林寺起建于南朝梁武帝普通七年(公元526年),是印度僧人达摩祖师远涉重洋来中国、登岸后建造寺庙的地方。当时的广州还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村镇,达摩祖师驻留了一段时间,就北上嵩山等地传扬佛教教义了。

这座千年庙宇历经数代人无数次的修建,古老的造设和痕迹中,叠加着经年累月的修补印记,即便是新建的大殿,也保留着老式的风格。

在寺庙后门的建材货场,我看到大堆小堆排放整齐的砖瓦,每一块砖瓦都有笔墨的标记,或是一个家族姓氏、一个姓名,或是一个只有当事人才明白的图案。这都是捐献者一笔一划留下笔迹的砖瓦,之后由工匠砌造或修理成一处处渗透着体温的建筑。

捐献者在砖瓦上题字或画图的仪式一直延续至今,天地间,阳光和风雨铺洒着这些充满寄望的构造,那是人们对自然造化的永恒立意。

当年,亲友们就住在西来街区,老宅子因旧房改造工程,外墙上被写上大大的“拆”字,他们也因此搬迁到城市北端的白云区。在老宅子被夷为平地后,他们回到宅基地,扒开细沙碎石,露出说不清是何种颜色的土地,将手掌盖在泥土上,留下惜别的手印。

后来才知道,这一带民房侵占了华林寺的地方,民初的人们将寺院的殿堂和庑廊拆改作住宅使用了。当年的旧房改造工程是将土地归还寺庙、为日后推广文旅项目所作的一项举措。

我想,站在民初历史的庑廊下,有多少人一边毕恭毕敬地悉听宗教的教义,一边面对凄风冷雨的现实?于是,华林寺隐忍地让出房舍,为众生“渡世”于简陋,结果一“渡”便近百年。

从西来正街起步,已成为我多年来探访老城区的惯例,也是带领友人们领略本地风情的必走之路。从这里拐过几条短短的巷道,就到下九路商业街了,沿商业街走约二十分钟,便是被誉为最美骑楼老街的恩宁路。

广州的骑楼是典型的外廊式建筑,楼房向外伸出的部分遮盖着人行道。走在连廊连柱的骑楼下,一厢是迎接阳光风雨的街面,另一厢是或热闹或静谧的商铺和住家。印象中的恩宁路多是宁静的,它的热闹只存活在老辈人的回忆里,喧声来自人来人往的街道、剧场会馆和大大小小的食肆。

在这条路的东段,有一栋三层灰砖小楼,骑楼廊楣处是一幅石刻匾额,上书“八和会馆”四个大字,这就是广东粤剧的“祖屋”——粤剧艺人行会的所在。

成立于清末的八和会馆最初的会址是在当时的西郊,几经坎坷,于1946年迁址到恩宁路,从此,吹拉弹唱的乐曲声让这栋老楼房热闹起来。

小时候跟父母来这里拜会粤剧团的友人,当时的会馆已停止活动,只作为剧团的宿舍,并不宽敞的门户里头,却有着相当纵深的空间。

最后一次探访是2007年夏天,此时的会馆是粤曲“私伙局”、即民间戏曲社的聚会场所,父母那位已退休多年的友人是其中的票友。

在西关老式民居里,具有代表性的八和会馆虽然没有民国富豪们居住的“大宅门”那么气派,门户“三件头”,即脚门、趟栊门和大门中,缺了临街的脚门,也非硬山式屋顶,庭院和巷道更谈不上,但青砖石脚、一间一间大大小小的厅房、古雅的木楼梯和女儿墙等等一应俱全,比之普通百姓的房屋,可算是上乘的宅第了。

会馆除了规范演出市场和保障艺人权益外,还在馆内设置了小学、医疗室、养老院和处理艺人身后事的“一别所”。父母年迈的友人说:旧时日,多少人自小来学戏,又有多少人能成为名伶、搬出会馆去住大屋?很多无依无靠的艺人在这里终老,在“一别所”告别人生。

我明白老阿姨的惆怅,她心切的是会馆这栋年久失修的老楼房,因为经费问题,已是名副其实的“一别所”;而“私伙局”的部分票友执着地认为,只要有人气在“暖房”,会馆也能像西关城内不少宅子那样,历经百年以上。

然而现实是严酷的,由于白蚁侵蚀,这栋砖木结构的楼房已是摇摇欲坠,不得不终止对外活动,等待规划式修缮。

从此,我每经过这里,总会在街对面驻足仰望。就像等待一位不幸入住ICU病室的亲人,在怜惜中期盼,只要大大的“拆”字没在建筑物外墙上被写下来,生命就有希望。

念想就这样由时间一点点拉扯到了2015年秋,一则新闻跃入我的眼帘:广州市荔湾区恩宁路历史街区活化项目已于近日成功招标,确定“修旧如旧,新旧融合”的微改造目标。

我盯着“活化”二字,它们极速地进入内心,嵌进心壁。

作为第一个微改造活化项目,永庆坊——一处大都市老城区的新地标,经过三年的改造,在人们的关注中闪亮登场,将记忆中那条位于恩宁路中段、窄小暗沉而杂沓的永庆大街,延展为生机勃勃的文旅商圈。

我和亲友们迫不及待地回到老城区,仍是遵循惯例,从华林寺走起,仿佛又一次迈开逾千年的步履。

从日光如冕到星月交辉,我们的足迹留在曲径通幽的街巷,手印抹过宿根花草的墙垣,望着荔枝湾河涌近傍一扇扇灯火融融的窗户,一位亲友说:白驹过隙之感令人动容啊!

而我却坚执地认为,不曾流逝的时光被历久弥新的居所固留且鲜活起来,从而感受到从建筑物的筋骨中散发出的温暖。

2018年夏,斥资十亿的恩宁路历史文化街区房屋修缮活化项目完成招标,“活化”的范围包括古朴的金星戏院和我一直惦记的八和会馆。这些老建筑紧邻新近落成的粤剧艺术博物馆,新旧交叠的改造,将成就岭南建筑文化和粤剧文化汇聚一体的文化品牌。

如今,这里已成为广州首个“非物质文化遗产街区”,世人对古老建筑的信念,在历史文化的传承和与当代都市生活的相融中得以存续,其中让我最感动的,是善朴相惜的人们赋予了这座古老的城池和煦、长宜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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