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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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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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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事



高原上曾经不长花椒,那时我只愿相信,花椒茁长在雾岚弥漫的四川盆地。它有一个美妙的名字,大红袍。听起来像是在刀光剑影破壁残垣中骑着战马穿行的古代将军,战袍在身后烈烈的俊风中飞扬。

是在春天,我正轻轻踮着脚够着院落耷拉下来的枣枝时,这才看见父亲手中提溜着一株我从未见过的苗子,在透过梧桐树叶缝隙漏下来斑点状的光点中气喘吁吁而来。苗子的根部用塑料缠裹着,它随着父亲清瘦的身体一起一伏。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和花椒树相逢。

母亲看到父亲胳肢窝夹着的花椒苗后,两眼像是溢出久阴后刚冒出的阳光,她欣喜地迈着碎步风一样飘至父亲的身边。母亲在所有的调料里最喜花椒,不管做什么饭他总喜欢搁点。母亲从不在镇上的瘸腿老王开的调料门市里面买花椒面儿,她买的都是花椒粒儿。她说花椒面儿的味道不纯正,许是掺假了。大山深处的集市隔五天便出现一次。在石臼中杵碎的花椒面儿快吃完的时候,母亲一点也不耽搁,一大早吃过饭便越过窑顶那一汪绿油油的黄豆地,朝着镇子翩然而去。母亲做梦都想栽种一株花椒树,她总说集市上卖的花椒总不如自家种植的好,就像买的豆腐远远不如自己家做的香。可我打小就没在山里见过花椒树,那花椒树能战胜干旱和少雨的境况蓬勃生长吗?母亲不管不顾,好多次催促着父亲无论如何也要找寻几株花椒苗。

初春润丽的阳光下,母亲的脸庞绽开了花儿。她把花椒苗轻轻捧在手间,反复摩挲观察着,直到一股刺鼻的焦糊味从窑洞内飘出,她这才意识到锅里还做着早饭呢。母亲一溜烟钻进窑洞,几声粗哑的咳嗽声后,便传来铝质马勺和水瓮撞击的清脆声。

父亲的花椒苗是让人从外地捎回来的。它穿山越岭几百公里,最终到达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遇到了一些陌生的人。

在挤满枣树的地里为花椒苗觅一块栖息的地方,实属不易。母亲再三斟酌后为花椒苗选定了三处位置。一处是在旱井边的菜地上,一处是在毛桃树的犄角,一处在旱葱地的旮旯。她和父亲又经过一番揪心的商讨后,最终决定让花椒苗在院落里的菜地中安家。菜地是母亲最亲近的地盘,每一年经过母亲细致打理的菜地总是比别家的菜地长得葱郁,蓬勃。之前,家里的菜地在崖窑峁,引水到家后,菜地急忙又在院落冒了出来。

当春风拂过,菜地里最先冒出绿芽的是一畦密密麻麻的韭菜。母亲在隔韭菜园三米远的地方,将花椒苗栽植下来。看着孱弱的花椒苗在春风里轻轻摇曳,母亲的内心里,也被摇曳出满眼的希望来。

母亲不喜莳养花草,院落里就连一株普通的蜀葵也不曾有过。但菜田,却从未搁置。似乎菜田就是她心中的一方乐园,只要看着菜田春生秋落,她的心情就宛似被暖阳漫溢过一样,笑靥如花。花椒苗在母亲的侍奉下,长出了嫩叶,长出了枝蔓。

仲夏的傍晚,母亲躬身将挽着铁桶的绳索放进旱井,然后左右轻轻摆动一下,满满当当的一桶水就随着绳索探出了头。母亲单手提着水桶跨过菜地,艰难地将水最先浇灌在花椒树的树坑里,等到花椒树喝饱喝足后,才开始关心西红柿,关心茄子,关心辣椒,关心韭菜,关心豆角,关心黄花菜。照顾完所有的菜田,母亲已是汗水涔涔。她盖好水泥井盖,放好水桶,顾不得清扫就直接坐一块落满杂草和尘土的条石上歇气。花椒树在母亲的一番优先关照下,摆动着幼小的身姿迎风招展,似乎在向母亲致谢。此前被炎炎烈日灼晒得萎蔫的菜地,重新焕发出新机,一棵棵擎举着饱满的果实和枝叶欣欣向荣。

花椒迎来朝阳,送走日落,一天天渐渐长大。

那年冬天异常寒冷,大雪一场接着一场轮番登台。银装素裹的古老高原,沐着微弱的阳光寂寥在遮天覆地的低温之下。雪地里,只有野兔的脚印一串串在洁白的画布上跳跃,交织。山村里,除了屋顶飘散而出的袅袅烟岚是动态之外,一切都在岑静中默不作声。就连通常叽叽喳喳叫山的麻雀,也似乎消失了踪迹。

母亲坐在火炕上纳鞋底,父亲蹲在地上抽烟,我和妹妹们围拢在炉火边等待着烤红薯的成熟。安静的窑洞内,只有母亲纳鞋底的窸窣声,只有炉火中偶尔迸出的滋滋声。

屋外突然传来一声物什掉落的声音,父亲慌忙开门出去,只见一只冻僵的麻雀在雪地上纹丝不动,它是从屋檐上跌落下来的,身体冻得犹如钢铁般坚硬。母亲一脸的纳闷,从嘴角细细地挤出一句,从来没有遇过如此静的冬天。

正如麻雀一样,母亲手植的那棵花椒树,也没能忍受住寒冬的侵略,第二年春天,再没长出一片嫩叶。花椒,在栽植的首年,便夭折在天寒地冻里。母亲等了很长时间都不见花椒抽芽,无奈之下,只好从地里拔出花椒,花椒的根木早已枯缩,毫无活着的迹象。父亲像当年送走生下不久便夭折的哥哥一样,像一阵风,强忍着悲伤悄然把花椒放置在一片参天的槐树林中。

过了很长时间,母亲又开始念叨着让父亲从外地再捎几株花椒苗。父亲耐不住母亲的碎碎念,又想办法弄了一株花椒苗。父亲不敢多捎,其中的缘由,恐怕是他也从没见过在高原能存活下来的花椒树。在父亲看来,高原上能栽活花椒那是水中月镜中花。

令人感到讶异的是,那一年,大舅在后洼种植的几十株花椒树却存活了不少。母亲在得知这个消息后,急忙步行三十几里,去大舅家查看。原来大舅种植的是经过培育的花椒苗,它们已经能受得住旱情和高寒。母亲看着一株株吐露新芽的花椒树,因种植花椒不成而漂浮于她心间的阴霾一扫而光。

母亲随即和大舅要了一株花椒苗。

在大舅的指导下,在母亲相较之前更为精心的呵护下,重新栽植在韭菜旁的花椒树抵挡住了严寒的蹂躏,第二年春天,它枝繁叶茂,生机盎然。母亲的花椒树,算是栽成了。

第三年,花椒树上挂满了果实。那些小巧玲珑的果粒密密匝匝地遍布在枝蔓间,只要从我家走过的人们,总能嗅到一股浓郁的芳香。

高原,进入了一年之中最饱满的季节——秋天。山上山下,金灿灿的庄稼沉甸甸地向人们炫耀着。谷子地里,金黄的波浪在秋风的催促下一波一波向着远处翻滚。我家的菜地里,花椒树上的果粒已经开始炸裂,深黑油亮的花椒籽透出了小脑袋探视着秋天的繁忙。忙完农活的间隙,母亲顾不上休憩,在天高云淡风轻中,将花椒一粒粒从树上摘下来。遍布花椒树的小刺儿扎破了母亲的胳膊,划烂了母亲的脸,她顾不得处理,依然拙笨地在花椒树间忙碌着。

只待阳光烂灿,把花椒粒和部分花椒叶铺开在蛇皮袋上进行几日的曝晒,那花椒瞬间就变得红润起来。虽然相较于市场上的花椒,我家的花椒显得小很多,但香味更甚。母亲把晒好的花椒分成五六份,在左邻右舍前来串门的时候,慷慨地拿出来给每户都相送一份。邻里邻间的情感,也在人情的往来中像花椒醇厚的香味一样,越发浓烈。

忙完了家里的农活,母亲便带着我们去大舅家。已经栽植了半山花椒的大舅,此刻想必是最忙碌的时候。果然,还没到大舅家,我们就远远地看见在花椒树上窜上窜下的大舅。大舅永远穿着那件灰色的中山服,中山服上,绣满了生活的艰辛。

大舅幼年丧失双亲,打了一辈子光棍,孤独寂寥地生活了一生。早年间,大舅曾有过一段美好的爱情。他和他心爱的女人日日厮守,过着如胶似漆的生活。大舅期望着能够通过自己的双手,为他们的未来,筑建一个美满殷实的家。

可好景不长,那一年,女人在她父母的逼迫下,离开了生活瘠薄的大舅,远嫁他乡,从此杳无音讯。大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想通过自身的勤劳,等待着心上人某一天的归来。而漫长的等待换来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痛彻心扉的失望。

一天夜里,被情所困的大舅作出了一生最艰难的决定:终身不娶。自此,无论亲人们如何劝诫,他丝毫没有松口。或许是他们之前许了什么山盟海誓,需要大舅终其一生来兑现。或许是那个扎根于大舅心底的她向大舅许了什么诺言,需要大舅穷尽一生来等待。所有人不得而知。

多年后,大舅的身体已被泥土浇筑成一尊质朴的农民汉,那些或是浓厚或是虚无的岁月早就随风而逝。大舅依旧未改初心,匍匐于大地,一年又一年。

大舅总是不走寻常路,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力排众议,在他耕耘一生操劳一生的土地上,种下了柴胡,种下了黄芪,如今又种下了花椒。

渗透在骨子里的勤劳,让大舅并没有像外人想象的那样,生活过得家徒四壁。相反,在他的辛勤劳作下,他的生活有滋有味,也有些超凡脱俗。他把攒下来的钱,很大一部分给了村里的孤寡老人,自身只留一小部分应付苦寂的生活。这一小部分,大舅基本上买了油炸花生米和廉价散酒。每天晚上,他一个人坐在院落的石桌上,借着皎洁的月光,酌饮着。如流水般泻下的月色,笼罩在他的身上。没有人能轻易走进他的心域,也没有人能知悉他的所求。

大舅看到我们前来,赶紧从花椒树上下来,招呼我们。

漫山遍野呈磅礴之势的花椒树在大舅的身后浅浅地曳动着,扑鼻而来的芳香能让人迷醉。大舅拿出军绿色挎包里的干馍片和水递给我们,他则坐在一边咕噜噜喝了几口酒。清风徐来,大舅两鬓如霜的白发在太阳下闪着银光。他已经老了,满脸的皱纹纵横交错。母亲看后抑制不住内心的感伤,有热泪从脸颊悄然滑落。

从小我便喜欢和大舅在一起,舅舅外甥两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每到外公家,我最先去的便是大舅家,每天晚上也睡在大舅家。大舅提前得知我要来,总会把美味的小吃给我预备好。离开的时候,他总还不忘记给我衣兜揣几十块钱。他知道我们家孩子多,日子过得紧巴不宽裕,所以我每次去都不会空手而归。大舅打骨子里喜欢男孩,我的几个妹妹是得不到我的这份尊荣的。

好几日,我们都在花椒树上忙碌,大舅也会托人从五里外的张家山镇割一块肉,给我们改善伙食。几天的劳苦后,院子里的篷布上,已经晾晒满了红扑扑的花椒。只要有人嗅着香味前来,大舅就会装一些送给来人。

还未等花椒晒干,前来收花椒的人就和大舅商榷好了价钱。只待花椒晒得通透,花椒便上装车随着突突突的三轮车走出大山,成就无数餐桌上的美味佳肴。大舅的花椒栽出了名堂,常有人前来咨询栽植技巧,大舅总是和盘托出,从不隐瞒。但更多的人却不愿意大面积种植,只是家里栽种一两棵。

种植花椒是个太苦太累的活,一般人受不了了。大舅这样给母亲说。

一日,母亲着急着把我叫回来,说大舅不行了。

得知这个晴天霹雳的消息,我脑袋嗡地一声。记忆中身体健硕的大舅,怎会突然病入膏肓。在我的追问下,我才得知,大舅得了癌症,我才得知,自己有好几年没联系大舅了。

再次见到大舅的时候,他骨瘦如柴地蜷缩在炕头,耷拉着眼睛,瞳孔里没有一丝灵光。窑洞里,大姨,四舅,二舅,他们站在地上,沉默不语。

大舅突然缓慢地坐了起来,嘴角溢出一句低声的嘱托,我的那山花椒树,你们要好生经营,别让荒芜了。

大舅的嘱托让我心生诧异,他念念不忘的不是年少时远离自己的女子,却是那峁花椒树。

我家院落的那棵花椒树,也已叶茂枝繁。那坳曾填充了我童年和少年金色时光的山村里,后来一株株花椒如雨后春笋般生长了起来。每到秋天,空气里弥漫的,尽是厚厚的椒香。

多年后,我们全家都已迁居外地,很少再回老家。而当秋天如约而至时,母亲雷打不动的一件事就是在电话里嘱咐邻居摘掉花椒树上的果粒,她是担忧果粒被风婆婆糟践,伤了花椒树的心。


原刊《星火》202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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