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进入三月了,起伏的黄土高原还似乎处在夜半时刻,像一只静卧的大雁,神情依然充满老人一样的悠哉,安详。山洼洼上的麻麻草,今年却不似往年,还没有冒出小尖尖,当然,村头村尾的毛头小子不会爬上洼洼挖着吃麻麻草的根根。麻麻草的根根是不是真的能吃,那是一种甜辣甜辣的味道,连续几年闹饥荒的高原人们也不管这些,只要能填饱肚子,什么都可以吃掉。去年,有人看见蓝英丈夫躲在疙佬佬里吃着榆树皮。榆树皮这种吃物一般没有人吃,一是太硬,二是太苦。只是偶尔有牛羊饿得困不住,跑出槐树杆杆围起来的圈,只抱着榆树,恶狠狠地啃着吃。
前村的那块苜蓿地,还没长出嫩芽来,三天两后晌,红卫就跑过去看看,以便能割些回来。家里做了三大瓮的酸菜,已吃得所剩无几。高原三月的早晨,天气散发着刺骨的凉意,一股股冷风嗖嗖地穿过光秃秃的山地,霎间刮起黑油油的沙尘暴。红卫早就习惯了着狼咬的沙尘暴,高原已进入三月,沙尘暴如约而至。红卫将帆布褂子包在头上,迎着沙尘暴缓缓前行。红卫心里是怕,去的晚了,苜蓿恐怕就让前村的给割走了,自己只有挑拣枯黄的草林林里剩下的苜蓿。红卫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苜蓿地里压根就没长出来。坝上的地里,龟裂着一道一道的口子,像是可怕地要吞噬整个天地的狼嘴。红卫走到苜蓿地里,索性一屁股坐在背风的洼洼上,似乎要独等苜蓿从地里悄悄地冒出来。沙尘暴似乎要弱了许多,只是,红卫看到,老黑家的马圈顶子,也被风卷走了。红卫嘴里暗自唠叨,这没日子的沙尘暴。
太阳不紧不慢地从山头头升起来,就直接照射在红卫的身上,红卫顿时感到微微的温暖。这感觉,像是看到艳梅的时候浑身的燥热。红卫自书房退学后已经有好几个月了,也就是说,红卫有好几个月没有见着艳梅了。他日思夜想去见艳梅,可是他知道,对于这样的现实,自己只能选择等待——艳梅已经订了娃娃亲。第一次见艳梅,是在张家沟村的书房前。红卫坐在磨道的石头上,津津有味地阅读着亨利希海涅的诗集。诗集是他从张老师那边借来的。张老师是书房里唯一在县报纸上发表过文章的老师,虽然只是占了小小的一个豆腐块。但这事放到偏远的小山村,已经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了。张老师自然成了左近村子里公认的文化人。红卫刚还在张老师的办公室里,和张老师探讨着文学方面的事情。突然走进来一个老乡,厚厚地羊皮袄子上脏兮兮地还沾着些羊粪珠珠,挽在头上的羊肚子手巾上面,落满了灰色的黄尘。老乡手里提着三四个黄米馍馍。红卫急忙给老乡让在炕上,给张老师打了个招呼拿上亨利希海涅的诗集就走出窑洞。磨盘上落着些白色绿色的鸟屎,显然,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在上面磨面了。艳梅挑着担子从远处走来,红扑扑的脸蛋,梳理得顺个溜溜的马尾辫,红卫远远看上去,心里生起来莫名的躁动。这个姑娘,生得真是好看,红卫心里默默念叨。红卫见艳梅快走到身边了,赶紧翻开书,佯装看书。可艳梅偏不偏正不正就放下担子,在磨道旁圪蹴下来歇息。一串串豆大的汗水,从她的额头渗出来,顺着俊俏的脸蛋,直从脖子上流下去。艳梅喘着粗气,眼睛微微看着远方荒芜的寨子疙瘩。寨子疙瘩上,谁家的小子,赶着羊,唱着土的掉渣的信天游。正是那首流传极为广泛的酸曲:我要拉你的手,我要亲你的口,拉手手,亲口口,咱们两个疙佬佬里走。艳梅听了,赶紧将目光转移。这一转移,又偏偏正正落在了正在磨道上偷偷看着自己的红卫身上。红卫急忙又翻开书,继续看了起来。艳梅看后,捂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这一笑,似乎一下子溶解了他们之间的陌生的寒冰,气氛似乎也一下子温和了好多。
艳梅看着红卫说,你看得是甚书,书皮上写这么一个怪名字。红卫心里好生奇怪,这女子竟然也识字。
红卫依旧假装看着书,嘴里说道,就是一本外国人写的书。
艳梅又接着说,外国人写的书,你能认清楚上面的字了。
红卫莞尔一笑,没有回答。
艳梅见红卫笑了,也红着脸,感觉到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话,像个孩子一样低着头,一会抠着手指头,一会攒着衣襟。
红卫把书递给艳梅,你看看,里面也是方块字,人家给翻译过来的。
艳梅翻开书,仔细地看起来。红卫就在远处,偷着看着艳梅看书的样子。他从来没有这么近的距离看过一个女孩子。心里竟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艳梅看了一刻有余,之间她们两人没有说一句话。直到老乡从张老师的办公室出来,脸上喜咪咪地,看到红卫和艳梅,老乡大声说,要是你们合得来,我找个媒人给你们说说。
艳梅听到这话,急忙低低地说,二爷爷,你就甭说咧,人家还小咧。
说话间,艳梅急忙站起来担起水,向远处围着土墙的一户人家走去。
老乡大笑着便又哼着信天游《走西口》的小调,摇摇晃晃地走开了。红卫心里却是美滋滋的,似乎经老乡这么一说,艳梅和自己就是一根绳绳上的蚂蚱了,死活活要往一瘩瘩里去。红卫暗自高兴,竟没有一丝看书的兴趣了。后面很长的时间里,红卫总是坐在磨道里等着艳梅,艳梅也总是偏不偏正不正圪蹴在磨道歇息。
黄土高原上的孩子都结婚早,娘老子在孩子十五六岁的时候就张罗着为婚事做准备了。红卫家里穷,只有三孔土窑洞,家里只在脚地上竖着一个蛋黄色的立柜,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所以没有媒人愿意上门为红卫说亲事。怕捞不着好。红卫心里却也不想这么过早的结婚,他还想着到外面好好闯荡了。每次听说过古交打短工的父辈回家了,就径直走向这些人家,坐在炕上,听他们滔滔不绝地讲着黄土高原外面稀奇古怪的事情。或者说距离自己很遥远的事情。那些事情,都似乎在自己的心里根深蒂固,以至于,在红卫的心里,自己就是应该走出去,赚大钱,改变家里的境况。人家的说亲的门槛都被踢破了,而自己的,却没有人前来说亲。单从这点上来看,红卫知道,这是贫穷惹得祸。他开始敏锐的意识到,如果自己就这样像高原一样死气沉沉地窝在山沟沟里,艳梅也娶不上,自己也迟早别窝屈死。
红卫站起来,看着杂草丛生的苜蓿地,心里生起了一股股难言的忧伤。他朝着张家沟村的方向望去,他似乎就看见,艳梅还担着水,从书房的磨道旁独自走过。他想见艳梅了。那是一种牵肠挂肚般的思念,像毛毛虫一样爬在自己的身上,吃啃着自己瘦弱的身体。多少个夜里,红卫默默地流眼泪。他不知道,这些日子,都是怎样受着思念的痛苦煎熬一步步走过来的。红卫想去看艳梅。上次在艳梅家坡底那一幕又清晰地浮现在自己的眼前。
红卫牵着艳梅的手,行走在距离张家沟数里地的山沟沟里。山沟沟里静悄悄地,一簇接着一簇的包谷秆子,密密麻麻地铺满了平展地空旷地沟谷平地。包谷秆子长势却像是蔫了灵魂的躯壳,只长到红卫的腰部。红卫牵着艳梅的手,他要带着艳梅去后沟里面的那棵老柳树下面。红卫前些天已经将十几颗山药埋在老柳树下面,就等着跟艳梅一起去了烧着吃。艳梅穿着一身淡绿色的上衣,在被沟谷白杨树叶子割碎的阳光照射下,显得楚楚动人。红卫走在前面,拉开包谷地里一些长势稍微比较好的包谷秆子,以免包谷修长的叶子割破艳梅的胳膊。天气出奇的好,似乎老天都在为这对黄土高原上的鸳鸯给予特殊的照顾。微微有风从沟谷外吹进来,凉丝丝的,为闷热的夏天送来淡淡的清凉。
红卫坐在老柳树下面,艳梅,这个地方还不错吧。
艳梅伸开双臂,在老柳树下转起了圈圈。淡绿色的衣襟,随着清风的轻拂,微微摆动。红卫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艳梅,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艳梅这么飘逸的身姿。是呀,他们也许只有在这个无人的午后,在这个偏僻的山沟沟里,才能放下所有世俗的包袱,忘乎所以然的面对彼此的爱意。艳梅说了声过来呀,红卫。红卫跑过去,紧紧地抱住艳梅。艳梅像一只软绵绵的小鹿,轻轻地靠拢在红卫的怀里。蓝格英英的天空,一疙瘩一疙瘩的流云紧紧簇拥在一起。老柳树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忽而飞起,忽而栖落。一株株小蒜开着淡粉色的花花在山洼洼上亭亭玉立。红卫跑过去,将小蒜的花花摘下来,攒在手里。小蒜是高原上生长的一种野菜,味道如葱。乡里人吃饭时没有调味品,就跑在山里,将一株株小蒜抛回家,当作最美味的调味品。尤其在吃凉粉的时候,把小蒜放在里面,满窑飘香。红卫将采摘的小蒜花花装在衣兜里,从山洼洼上往下走的时候,一不小心,滚落下来。沾上了一身的黄土,艳梅先是一愣不知所措,而后看着红卫一转身站起来满脸的黄土,哈哈大笑起来。红卫也不自然地抿了抿嘴,艳梅径直走过来,拿出兜兜里面绣着一对鸳鸯的手帕,轻轻拭去沾在红卫脸上的灰土。红卫静静地站在地上,享受着自己最心爱的人贴心的照料。他似乎闻到一股浓浓的香味从艳梅身上飘出来。那是一种特殊的香味,夹杂着浅浅的香皂香。红卫触了触鼻子,好让自己再清楚地静闻。艳梅见红卫一脸陶醉地深深望着自己的眼睛,赶紧转过身。红卫顺势从后背抱住艳梅。在艳梅耳前私语,我想,让你做我的婆姨。艳梅似乎意识到什么,急忙挣脱开来,说,我们在老柳树下拉拉话。
红卫这才想起埋在老柳树下面的山药蛋蛋。红卫蹲在老柳树下面,捡起一块石头,在地上挖起来。一颗颗豆大的汗水从他的额头流下来,艳梅蹲坐在红卫的身边一面用手帕为红卫拭干额头的汗水,一面不解地看着红卫。不大一会,一颗颗山药蛋蛋就滚落出来了,全是拳头般大的土豆蛋蛋,像是一个个活蹦乱跳的精灵,带着耀眼的光彩。艳梅豁然开朗地望着红卫,似乎,她对于眼前这个灰头垢面的后生又增加了几许的情爱。这么心细的后生,如果真的是自己的老汉,那该多好,就算吃糠咽菜,也愿意同甘共苦,相伴到老。
艳梅看着喘着粗气的红卫,你杂给埋得这么深。
红卫笑着说,怕那狼咬得老鼠抛得吃了。
红卫紧接着又从草丛中挑拣来些硬棍棍柴火和一把黄蒿草。在老柳树下挖出来一个浅浅的坑,将所有的山药放进去,然后在山药上面撒上一层层湿土。把黄蒿草放在山药的上面,再把硬棍棍柴火添加在黄蒿草的上面。高原的人们在地里耕作的时候,饿了就按照这样的方法,烧着吃山药来解饥。熊熊的火苗在老柳树下突突地冒出来,红卫和艳梅坐在火堆的不远处,他们背靠着背。
红卫说,艳梅,吃过烧山药蛋蛋没?
艳梅脸上略带着几丝的轻浮,这东西,那几年部倒年成,我烤着可多吃了,最近几年,就吃的少了,还挺想吃的。
红卫说,那就让你吃个够,好好过过嘴瘾。
艳梅顿了顿身子,说,你个死红卫。
红卫说,我们结婚吧,虽然我家里特别穷,但是,我想,只要我们婆姨汉两个好好努力,我们会过上好光景的。
艳梅的眉头突然簇拥起暗淡的忧愁,她不知道该怎么给红卫说。其实自己已经是订了娃娃亲的。而且,约定十七岁的时候就得结婚了,而现在,艳梅已经十六岁了。为了这份感情,她前后思虑过很多。照理说,她是不能出来见红卫的,更何况还搂搂抱抱有伤风俗。可她,的却是压制不住自己内心对红卫的欢喜。今天出来,还是背着娘老子说是去乡里买红头绳了。
艳梅慢吞吞地说,到时候再说吧。
红卫听后,心中一颤。艳梅,你是不是嫌我们家穷了,我们以后可以好好努力的。我要去给人家打短工,跟上我们村的黑老大打铁,然后我们婆姨汉好好的过日子,生一堆胖娃娃。
红卫这几句话,说在艳梅心中最酸痛的地方了,艳梅鼻子一酸,眼泪像决堤的洪水,肆意地从眼睛中抛洒出来。她尽量掩饰住自己的哽咽,微微笑着说,我也想做你的婆姨。
红卫是个大男人,不知道是过于心粗还是很处于激动,竟然没有发现艳梅已经哽咽了。他心中暗暗地高兴,他知道,艳梅说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不嫌自己家贫,不嫌弃自己,或许还带着同意自己去打短工或者跟上黑老大打铁维持家里的办法。
不远处的篝火中,隐隐约约散出来了山药蛋蛋的清香。红卫站起来,捡起一根柳木棍棍,慢慢地将铺撒在山药蛋蛋上面的火星星抛挖开,一颗颗金黄色的山药蛋蛋就赤裸地暴露在红卫的眼前,一股股淡淡的芳香从篝火中飘逸出来。红卫挑出来一颗最大的,放在手里,直烫得红卫刺骨的疼。红卫没有叫喊出来,他在想,如果连这一点疼痛都忍不住,就对不起想做自己老婆的艳梅了。红卫仔细地将山药蛋蛋外面已经烧成焦黄色的皮皮扒开来。热气就顺着红卫的双手袅袅升起来,红卫腾出一只手在兜兜里掏出小蒜花花,小心地抖落拂在上面的黄土,将小蒜花花夹在山药蛋蛋里面。
艳梅,给,珍珠山药烧小蒜。
艳梅背身擦干眼角的泪水,说,还珍珠山药烧小蒜了,那我就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艳梅接住山药,红卫傻愣愣地站在艳梅的身边,等待着艳梅尝过一口后的评价。艳梅张开小嘴小小地吃了一口,说,味道不错,不过有点淡。
红卫赶紧又从兜兜里拿出些小蒜花花,同样轻轻地抖落上面的尘土,再次夹在艳梅手中的山药蛋蛋里。艳梅控制不住自己,转眼就扔掉山药蛋蛋圪蹴在地上哭了起来。红卫像一块呆滞的马压石,直愣愣地木在原地。他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变数该怎样处理,他从来没有看过女孩子哭泣,更何况是自己最心爱的女人。红卫转身圪蹴在艳梅的旁边,轻声问,杂了,艳梅。
艳梅一把搂住红卫,大声哭了起来。
红卫说,艳梅,你咋了,你说么?
艳梅说,红卫,我们注定不会在一起的,其实,其实……艳梅哭的更厉害了。
红卫急忙问,怎么了呀,我们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艳梅哽咽着说,其实,其实我已经订婚了,我大已经给我订了娃娃亲了,说给了邻村的一个后生,那后生,我还没见过面。
红卫像是被雷击了一样,放开艳梅,这,这不可能!
红卫朝着老柳树走去,抱着老柳树,用拳头狠狠地砸着。眼泪咕噜噜地滚下来。他不相信这个事实,这个事实像是炸弹一样,轰隆隆地响在自己的脑海中。这个自己心爱的女人,难道,真的就拱手相让,成了别人家的婆姨吗?艳梅跑过来,哭着说,红卫,不要这么伤心,我真的爱你,我知道,这都是我造成的,你就死心吧。
红卫大声说,艳梅,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是你在哄我了,昂?
艳梅跑开来,圪蹴在河边的一块马压石上,继续哭了开来。泪水簌簌地落在小河里。刺眼的太阳在夏日的午后疯狂地炙烤着大地,一些黑色的蝌蚪在河里自由地游来游去。艳梅拿起手边的一根柳条子,用力像击散成群相伴的蝌蚪,蝌蚪如鸟兽散,四处奔跑开来。
红卫哭着,走在艳梅的身边,紧紧握住艳梅的手,我要去你们家,我要向你老子说明情况,我要让你老子回心转意。
艳梅眼神中略带着几许的疯癫,那不可能的,我老子收了人家的银元,是不会答应的,何况我们家也没能力偿还。红卫一把抱起艳梅,眼睛紧紧看着艳梅,艳梅,你看着我,不管结局如何,我一定要去你们家。
艳梅说,我娘还在炕上躺着了,如果你这样一闹,我娘会受不了的。何况,我大也是出于无奈,为了给我娘治病,才给我定娃娃亲的。你去了也是白去,我大不会答应的。
红卫已经铁定了心,不管结局如何,他都要为自己去拼一把。他不能容忍属于自己的女人转瞬间即变成人家的婆姨。或许,他去了,才会有希望,才会有哪怕一丁点的机会。红卫拉着艳梅的手,径直向张家沟走去。
走近张家沟,红卫还紧紧攒着艳梅纤细的小手,艳梅几番挣脱,也没挣脱开来。走到书房的时候,张老师刚好从门道抽着旱烟走出来。
见状,问红卫,你后生,有老婆了也不能这么张狂吧。
红卫说,艳梅订了娃娃情,我得去拼了头赌一次。张老师脸上若有所思,说,你的举动值得赞扬,去吧,去追求你的幸福吧,不过,可不能空手去,我这里有些学生和老乡送我的黄米馍馍,你拿上去。
红卫左手牵着艳梅的手,右手拿着张老师给准备的黄米馍馍。村子里似乎一下子从忙碌化为平静,所有的人都用惊奇的目光看着这一不该在张家沟上演的一幕。红卫清楚地听见,磨道的婆姨一脸的鄙视,还低声说着世风低下,这都成什么了。山坡坡上唱着信天游的毛小子也立即放下手中的活,跑下来看这稀奇事。担水的瘸子大声喊着艳梅他老子,你家艳梅要跟人家跑了。
小小的村子,一下子像是炸开了的马蜂窝,从沉静中热闹起来。不招事的人看了几眼嘴里叨唠几句又弯着驼背的腰低头摘起了小蒜花。招事的人看过之后奔走相告,唯恐天下不乱。红卫早就预料到这些情况,这也许会成为自毛主席去世后发生在高原上最大的新闻。艳梅像是一只受伤的小鸟,紧紧跟在红卫的身后,低泣着。
村子里发生的事情早就传在了正在羊圈掏粪的艳梅她老子。艳梅她老子给艳梅她娘抚慰得睡下以后,拿着笤帚走下坡。一些好事的人都凑过来,准备看着事态沿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红卫走在艳梅坡底的时候,艳梅他老子就拿着笤帚喘着粗气圪蹴在一块废弃的磨盘上等待了。
艳梅她老子,一看见红卫牵着艳梅的手依然面不改色地朝着自己走来,心中的愤怒顿时爆发。他像着了魔的狮子一样,拿起笤帚向红卫跑来。艳梅急忙说,红卫,你赶紧跑,我大脾气可爆了,他要打断你的腿的。
红卫不紧不慢地说,我就是要让你大打断我的腿。
艳梅她老子远远就大喊,你个狼咬孙子,我家艳梅是已经订婚的,你光天化日之下拉着我家艳梅的手,你是什么起手。说着就拿着笤帚朝着红卫挥来,红卫用力将艳梅推开,笤帚偏正就打在了红卫的脸上。一道道血痕立即出现在红卫的脸上。红卫依旧镇定自若地站在地上。一个个金黄的米馍馍滚落在地上。
你给老子滚,滚得远远地。艳梅她老子看见红卫面不改色,扔掉笤帚,大声怒斥道。
红卫转过身,对着围观的人群大声说,你们还不走,地里的小蒜花花都让人摘完了。
围观的人群这才似乎意识到什么,三三两两低语着缓缓离开。
红卫走在艳梅她老子身边,说,我就是爱艳梅,我要和她做我的婆姨。
艳梅老子听后,向艳梅喊道,你个鬼呲呲,你赶紧回给你娘喂药去。艳梅哭着赶紧朝坡上走去。
偌大的沟谷里,只剩下艳梅他老子和红卫杵在那里,显得出奇的突兀。艳梅她老子累了,就圪蹴在刚才等红卫们的磨盘上,从破旧的中山服衣服的衣兜里拿出一张纸,从黑色的烟袋里捻出一点烟丝,吧嗒吧嗒地抽起了旱烟。张家沟又瞬间恢复了平静。
红卫开口了,叔叔,我爱艳梅,我想娶她。
艳梅他老子用力吸了一口烟,说,后生,你回可,我家艳梅已经订婚了。显然,艳梅他老子说话的语调已经降低了很多,他是怕炕上躺着的婆姨听见后心急。在高原,所有的汉子,都是疼婆姨的好男人,她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山上抛挖着,为了生计,受苦着。
红卫说,我听艳梅说,你收了男方的银元。
艳梅他老子听后,长长叹了一口气,似乎不愿提及,默默地抽着纸烟。纸烟已经快烧完了,他拿起个圪针,扎在纸烟上,把嘴边的纸烟全部都吸完。他现在已经冷静了许多,或许是他在为当初的那个决定存在着一丝丝的悔意,或者是因为感觉因为自己的无能耽误了女人的婚姻大事而感到歉意。
很长一会,他才慢慢说,当初订娃娃亲,也是逼不得已,婆姨得上了个赖病,瘫在了炕上,得天天吃药了,所以,就……不过人家男方家境还比较好,艳梅过去不会吃苦。
红卫说,你倒是说呀,叔,男方给了你多少银元。
艳梅老子慢吞吞地说,十块银元,我都变作现钱给婆姨买得吃药了。
红卫心里猛猛地吃惊,十块大洋,这对于自己家境来说,简直就是个天文数字。他该怎样想办法给艳梅从娃娃亲赎出来。红卫沉默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艳梅老子好像看出红卫心里头盘算的事情了,于是把事情真相都说了出来,我们两家当时签了协议,如果悔婚,就得给男方二十块银元。
红卫耷拉着脑袋,他已经完全麻木了,傻傻地坐在地上,任蚂蚁一类的虫虫爬上自己的身体。艳梅老子已经从坡坡上慢悠悠地走上去了。红卫还像是个霜打的茄子,提不起半点精神来。他被这突如其起来的变故打击得不成人样,或许,现在看撒谎能够去,他的模样,更像是,李家山那个整日拣地吃垃圾的二憨憨。红卫没有给张老师道别,留了一张退学的纸条就匆匆地回了村子。他想打短工去赚钱了,然后再向亲戚活动活动,最后将艳梅从别人的怀里拉到自己身边。他自言自语道,距离艳梅结婚还有五六个月了。
红卫踩着苜蓿地里杂草,他暗自算了一下,这几个月,自己跟上大伯家儿子卫东去石场打短工,已经积攒了四百多块钱。可这四百块钱,紧紧是十块银元呀。红卫用已经长满茧子的手折断一根马尾巴草,含在嘴里。
不管怎么样,我是该到艳梅家去一趟了。红卫暗自思忖着。
这个已经离开几个月的张家沟村,依然呈现给红卫的是,比几个月前更加死气沉沉的模样。沟谷里的马尾巴草,迎着风花枝招展地扭动着纤细的小蛮腰。那块磨盘石头依然纹丝不动地摆放在艳梅家的坡上,只是似乎表面已经生长齐了喜阴的苔藓,黑洞洞的。他似乎已经感觉到,在这条坡下至硷畔上曲曲折折的路上,艳梅担着担子,满脸的忧思,在村里人风言风语的气氛下,独自咽着苦水。
红卫走在艳梅家院子时,羊圈里几只瘦瘦的山羊,埋着头啃着干枯的芦草。院子角落里,一个用石板垒积的鸡窝里面,几只母鸡似乎见到了生人,咕咕地叫唤着。两眼陈旧的土窑洞,似乎在低声地诉说着这家主人一辈子的苦水。红卫推开门,艳梅正圪蹴在地上,用力地拉着风箱,一股浓浓的鸡蛋味溢满整个黑暗的窑洞。艳梅的母亲躺在炕上,闭着眼睛熟睡,高高的鼾声此起彼伏。艳梅见进来一个生人,急忙站起来让坐。可能是她没有意识到红卫会来,也可能是灶火烟熏地她睁不开眼。红卫眼睛里,泪水在肆意的打转。这梦寐以求的艳梅呀,多少次在梦里,看到她就眼泪沾襟。
红卫低低喊了声,艳梅,是我。
艳梅正拿着扫炕笤帚清扫炕,准备让生人上炕。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后,她冷丁丁地停了一下,又莞尔一笑,继续扫着,你坐在炕上,这炕乱的,我给扫扫。艳梅似乎仍然没有意识到,红卫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她依然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不会是红卫来的。
红卫又喊了声,艳梅。
艳梅转过身来,又仔细看了看来人。确定是红卫是,嘴里嘟囔了一句,你怎么来了。艳梅心中其实暗自愉悦。原来那个嘴里说着深爱自己的后生还在爱着自己。只是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她只能选择承认现实了,只能默许嫁给娃娃亲的那个男孩了。她又回头看了看躺在炕上的母亲,谁叫你来了。
红卫站在地上,他在怀疑自己的眼神,难道艳梅真的不爱自己了,已经将自己忘掉了吗?
红卫说,我自己要来,想看看你。
艳梅眼睛里溢出了泪水,你早着做甚可了?
红卫走过来,准备拭干艳梅眼角的泪水,艳梅转身一躲,却看见红卫那生了茧子双手,心中不免一顿,又生出些眼泪来。
红卫说,我去打短工了,去赚钱了,你看。说着,他掏出皱巴巴的四百多块钱。我都赚到这么多了,当然离二十块银元的钱还差的很远,但我还会努力的。
艳梅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蹲坐在灶火疙佬的小木凳凳上,低声地哭泣着,亏你还记得我,我想你都想得眼睛肿了,你还不来,我还以为,你死了呢,你个狼咬的。红卫把艳梅叫出门外,害怕她吵醒正在熟睡的艳梅她娘。艳梅迅速的扑在红卫的怀里,眼泪哗啦啦地像泉水一样,继续泛滥。
红卫说,艳梅,你等着,我过几天走西口可也,听说那边的钱好挣,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回去努力的。
艳梅说,你看你手都成什么样子了,你还打短工。
红卫说,为了你,我做甚都愿意。
红卫紧紧抱着艳梅,这时,艳梅他老子扛着头从大门里进来,嘴里依然夹着一根纸烟,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熄灭了。看到自己的女子艳梅和红卫紧紧抱在一起,叹了一声气,把头放在门道,说,女子,看你妈的鸡蛋可,都长在锅上了。
艳梅急忙从红卫的怀里奔出来,说,大,你甚会回来的。
红卫也紧接着说,叔,你回来了。
艳梅她老子没应声,推开门走近土窑里。红卫也跟了进去。
艳梅她老子说,艳梅,你给门帘弄起来,这会天暖,让你妈光亮点,再说,窑里这么黑,来了客人了,咱该让人家亮堂些。
漆黑的土窑洞里,瞬间如艳梅她老子说得一样,亮堂了很多。艳梅从立柜里拿出来一盘炒瓜瓜子,放在炕楞上。艳梅她老子圪蹴在灶火疙佬,点燃了嘴里夹着的纸烟,将脸凑近灶火抽吸了起来。他是怕艳梅她娘呛了,这样抽,烟洞就会将烟全部吸去。而窑里,是一种近乎于寂静的安宁。谁都不说话。
许久,艳梅他老子慢悠悠地说,后生,最近时间做甚可了。
红卫低低地说,没做甚,就甚着来。
艳梅他老子说,这么大的后生,该出去动动了,我要不是婆姨在炕上,我早出可了。
红卫说,恩,我过几天走西口可也。
土窑洞里面,又是一吞近乎于寂静的安宁。
红卫将手里攒的四百多块钱偷偷压在艳梅她娘盖的被子下面,并附上了先前写好的一张纸条:不管以后怎么样,如果我们能在一起,算是给男方还,如果老天不让我们在一起,就留着给艳梅她娘买药。
红卫说,叔,我得走了,看看艳梅,我就放心了。
艳梅他老子从灶火疙佬站起来说,后生,好好给咱扣起鞋根子活人。
红卫说,恩,那叔,我走了。
艳梅她老子说,那我不送你了,艳梅她娘马上起来了。说着,转向艳梅,女子,你出可送送人家后生。
红卫算是给艳梅她老子道了别,过几天就得离开高原,去西口了。红卫紧紧攒着艳梅的手。
艳梅,一定要等我回来了。
艳梅哭着说,我一定等你,可是婚期马上要到了,你要抓紧了。
红卫说,我就是打烂脑子,我也能赶回来。
红卫走了,看着艳梅坡底下那块生出苔藓来的磨盘,看着坡洼洼上迎风招展的小蒜花花,他憋足劲,要在最后的时间内将剩下的钱给赚回来。
走西口是条苦路,多少生长在高原上的人们背起行囊,告别高原,最后落得一个尸骨他乡的地步。走西口,意味着自己要远远离开这个生长了十几年的黄土高原,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寻找栖息的落脚点。起先,红卫考虑过很多,他想爬出沟壑纵深的穷窝窝,在山外面的世界施展自己的抱负。而最后做出决定,是在几个月后又一次看见艳梅时,艳梅依然对自己念念不忘的基础上的。生长在高原上的汉子,他们每一个人都有着钢一样的意志,他们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可以放弃所有,甚至生命。这是一种至高的人性关怀,也是世界上唯一生长在黄土高原上的斗志。
三月的沙尘暴,还没有绝。红卫告别了父母,踏上了这条充满坎坷,充满荆棘的西口路。他捻起一把黄土,装在自己的身上,听老人说,这样可以在他乡避免因水土不服而引起呕吐拉肚子。
一个飞扬的种子,也许就会在不远的西口路上,扎根发芽,也许,就会在不远的西口路上,永远缄默。红卫埋着头迎着肆虐的沙尘暴向前缓缓前行。正当这时,他突然似乎隐隐约约地看到,不远的山梁梁上,近乎艳梅身影一样的女人,扯着嗓子,唱着《走西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