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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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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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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时光书

    黄豆经历了春天的萌发,夏日的灼晒,秋日的濯洗后,却对一场毫无征兆的秋雨,束手无策。它们即将在清冷的雨水中,沐浴,泡发,进而换来一张蜡黄的脸庞两行悲怆的寡泪。几孔趴在黄土上空荡荡的颓靡的窑洞,像是几只张着结痂嘴巴嗷嗷待哺的难民,黑黢黢的,让人瞥去有些毛骨悚然。黄豆似乎不会等来主人的怜惜,只能孤苦地等待着命运无情的摧残。几声沉闷的雷声,从山垭舒缓而至。

从田里急匆匆赶回的农人只几分钟便出现在急需解救的场里。阴沉沉的天空下,人影攒动。晾晒的秋食,大多在阵阵急促的喘气声中大多得到了妥善的安顿。它们聚集了阳婆和月嫂的精华,赢得生命之中最绚烂的绽放。张张汗水涔涔的脸庞,闪动着明亮的眸子,他们饱含神情,把脸容舒展得如同一枚枚迎着阳光擎举希望的花朵,花瓣艳丽,花蕊玲珑。

一阵熟稔利落的拾掇,这坳沉寂在高原之上的村庄,终于将所有的粮食全都存放。一滴滴雨水,就顺着红艳艳的枣子,滴落地面。庄稼人的旱烟锅,就在此刻恢复了生机,袅袅浮游的烟气就钻在声声气喘的间隙,缓缓爬升。秋日疲倦的满足把爽朗的笑声播撒于金黄的田野,果实终于不再奔波、生长,沉默在粮仓中,维系人们又一年的生计。

这是一个叫李家焉的村庄每年都会发生的小插曲。它们年复一年不知倦意地上演。有些人走了,有些人来了,故事,就在来来去去之间,成长起来……

 

 

秋天被金黄色的染料涂抹。放眼望去,呈现着一片盎然雄姿。

鸟们忙碌,田间跳上跃下,翻腾着土地上遗落的粮食。它们识破了稻草人的谎言,肆无忌惮。无需负重的庄稼地上,总有无尽的盛宴,等待着它们的猎食,土豆、苞谷、高粱、红豆,还有农人故意丢弃的干粮残渣。

父亲把一柳框土豆埋在事先挖好的土坑内,上面轻轻覆一层细土,而后把结束使命的稻草人干枯的“骨骼”搭成塔状。划一根火柴,火焰就在梯田上熊熊燃烧起来,热浪逼人。伴随着噼里啪啦的响声,土豆发生着完美的变化。香蔓儿,就像长了腿一样,沿着山峦的起伏,蔓延开来。这个时候,我会从背阳的地里挖几个黄萝卜,拭干泥土,随意在衣服上一搓,就成了烧土豆绝美的配菜。

田里的庄稼碾压着父亲的肩膀,他深一脚浅一脚踩着他低矮的身影,如同一个枯瘦的感叹号在峁梁间穿行。

火灭,灰烬成渣。滚烫的土层下正孕育着一餐饕餮美食。剥开被火炙成暗灰色的土层,一个个滚圆的土豆换上了金黄的衣袂,分外喜人。拂去尘土,咬一口,满口溢香,然后就一口黄萝卜,所有的倦意就在嘴唇的一张一合中磨砺成岁月恬静的时光。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似乎是最美的相逢。

夕阳如豆,金辉满地。一家人,围拢在田埂,沐着一缕飘逸的风,笼着一抹浓郁的香,天地之间,谈笑风生。说一说将来的饱满,叙一叙过去的艰难,所有正在经历的苦难,被甜美稀释。

那一刻,时间凝固,成为一块琥珀的永恒。那一刻,笑语成忆,定格成一朵花开的美好。

已到而立之年,每每倚栏浮想,那些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画面,总令人魂牵梦绕。只是一晃而过,流年如梭,一些曾朝夕相伴的人,再不能出现,空留如麻的怀念,萃取成脸颊颗颗晶莹的泪,不经意间又一次滑落。走着走着,就散了,那些慢慢的时光,那些至深的亲情,那些永远铭记的画面,幻化成一缕尘埃,再不回出现。

人常说,人吃土,吃一生,土吃人,就一口。我的父亲,摸爬滚打了四十多年后,在吹鼓手悲凄的哀乐里归了黄土。算一算,已有十五年之久了,许多我们之间的故事,渐趋模糊。只有一串剪不断的思念,把夜晚拉得更长久,把眼泪耀得更澄滢。

 

 

村东的河流,已在那年那月断流。随之而去的,还有我灿烂的童年。

高原上,河流很少存在,存在的,也都是涓涓细流,指不定哪一刻,就黯然隐退,留下窄窄的干涸的河床在无休止地呻吟。鸟儿在河床旁躬身的槐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着,似乎也在呼唤着河流往日的热闹和繁华。只是它哀泣的眼神再也不会得到童音的润泽。

槐树已经很老了。树皮皲裂着一道道口子,口子上落满鸟类灰白的粪便。五月,是它最美的季节。一树洁白如云彩的花朵随风摇曳,馥郁的清香就像春雨一般在沟谷里肆意地弥漫。它的美,招来了嗡嗡飞舞的蜜蜂,引来了蹁跹的花蝴蝶。这棵槐树,成了所有人眼中春的核心。

高原蔬菜种类少,多以白菜土豆为主。在青黄不接的月份,槐花成了众多人的完美调剂品。槐花,带着浓郁的芬芳,走进窑洞,通过巧妇们的妙手经营后,变成一海碗一海碗的美食,植入人们的味蕾,也植入了人们的回忆。

小时候,我童年最美好的时刻总与这棵槐树相关。不记得它什么时候被种下,我的印象中,它自我有记忆时就蹲在那里,每年春生秋落,过着与世无争的静美生活。

每到槐花盛开,母亲就带领我们来到槐树下,一朵一朵小心翼翼地采摘,生怕折断槐树的枝条。有时候,我们等不及槐花漫长的蜕变,直接扔几粒到口中,味道也是极好的,甜丝丝的。村庄里的人们商量好似的,每家人并不多采摘,只折三两根枝条就主动离开。那些日月里,人们纵是缺衣少喝,但对于槐花的美味,还是乐意与所有的人分享。

下午,炊烟轻轻。一阵阵稀稀疏疏的犬吠渐次响起,槐花编织的美味就会让整坳村庄沉浸在一片满足之中。

那时,细小的河流,不足以为人们对人们的日常提供便捷,人们便在河流中间修了一个小小的水塘,等水蓄满后,在挖一条小道,让河水沿着原来的河道平缓地远去。天高云清时,妇女们结队到水塘,沿着塘岸一溜坐开,浣洗衣物。一时间,清脆的笑声就在你来我往中溅开。

青蛙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在水塘安了家,一个个成了水塘的主人,即使有人来也不惊慌,按照自己的轨迹自由地游弋着。母亲在忙碌,我也没歇着,一屁股钻在白杨树下,挖出一个个小坑,然后用手当瓢,舀来河水,抓来青蛙,让这些小生灵们在我为它们修筑的家园里安家。它们往往非常不配合,只一会就四处乱窜,稍不留神就跑得没有踪迹。母亲告诉我说青蛙是益虫,专吃侵害菜畦的虫子。我们于是对于青蛙的出逃,选择性的没有惩罚它们。而抓来的蚱蜢、草猴之类的就没有那么幸运。水淹加棍棒相迎,轻则断腿断翅,重则了却它们短暂的一生。

小河的岸边,草子都是匍地的,低矮,不引人注目。在这些草子的根茎下,往往遮掩着蚁类家族的房舍。它们洞穴朝上开口,与滢澈的天空言语,与雄浑的大地歌唱,对折着夏日的灼热。可就是这样,有时候也难免因为它们的肤色,让我们产生种族歧视。小河边的蚂蚁的肌肤有两种颜色,一种是类似于石榴汁的暗红色,一种是类似于夜色的深黑色。暗红色的蚂蚁,我们称之为“红军”,自然而然,我们把它们和当年二万五千里长征的红军想在一起,认为是好的一类。相反,深黑色的蚂蚁则被我们称之为“黑军”,它们归类于国民党,或者匪军,或者反政府武装。就这样简单的以肤色分类好与坏给“黑军”带来了灭顶之灾。为了帮助“红军”,我们对“黑军”采取多种暗黑手段。比如水淹、火炙。一次进攻,往往让“黑军”近乎全军覆没,“蚁”不聊生,死伤无数。

现在想来,荼毒带来的,是一时的舒爽,却是一生的感伤:一个人的童年,要给多少生灵带来苦楚,甚至毁灭。多年后,我依然对童年的无知而感到愧疚。而童年,也在这样的懵懂无知中渐渐远去……

曾承载我童年时光的小河早已没了踪影,荒草萋萋,空留一地的忧伤,在我心间盘旋。

 

 

村庄除了草木惹人怀恋,更多的是可亲的人们。

他们祖祖辈辈倚着黄土的黄,用脚印一次次丈量黄土苍老的纹理,用犁铧一次次梳理高原的温度。土地给了他们生命,他们最后,也魂归黄土,与土地融为一体。可以这样说,高原上憨厚的人们,身上流淌着黄土的血与汗。每一个人都是高原。你瞧他们的脸庞,纵深的皱纹和黄土的褶皱如出一辙,黑青的脸,就是高原真实的写照。他们一生素净,淡然,与世无争,守着几亩薄田,吃老天饭,悠然见南山。

我记得,有一个叫六孩的女人,个头不高,脸上生满麻点。丈夫给人箍窑洞时,窑洞轰然倒塌。一个换工的石匠随着尘土飞扬,再没能看六孩和孩子一眼。换工,在高原非常普遍。这家箍窑洞,村里的汉子们便不约而同前来帮忙,没有报酬,管一顿饱饭即可。人们谓之换工。等后面轮到其他人家再箍窑洞,打石头,砌院墙时,同样会得到帮助,不管十天半个月,还是一两个月,都是这样。六孩的丈夫,就死在箍窑洞出土的时候,那是箍窑洞最后的工序,出土完成后,窑洞的修建就此竣工。可事不遂人愿。六孩丈夫的是独子,父母在病痛的折磨和失子的悲怆的无情冲击下,先后仙逝。

六孩赶到现场时,丈夫身体已经冰冷,血肉模糊。她跪在刨出的丈夫面前,泣不成声。她的孩子,不知所措地站在自己旁边,只是无休止地呜呜地哭着。经此一难,六孩成了寡妇。为了躲避村人少不了的闲言碎语,她带着孩子,再次回到生他养她的李家墕。李家墕的老少,接收了她的归来。更有甚者,腾出土窑,安顿了凄苦的娘俩。她家的窗棂前,总有村民们默默送去的吃食,或者是一只瓜,或者是一袋枣,或者是一盘窝窝头。

为了报答乡亲们,她总是力所能及地为乡亲们做些事情。菜田是人们常常顾不得打理的地方,每到夏日,六孩主动承担起为菜田浇水的任务。她一个人稳稳地站在桔槔中间凸出石壁的条石上,弯腰汲水,伸腰倒水。石壁的绒藓被水淋得湿漉漉的,黑绿黑绿的。她懂事的孩子则用锄头隔开菜畦的水沟,将菜地一畦接着一畦灌好。

日子,就这样静静地流淌着,不声不语。高原还和往常一样,日升日落,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一眼就能看到头的生活,没有抱怨,没有烦恼。

我小时候,一直对一件事不明白,为何很多村庄都有一座庙,唯独我们村没有。在高原,每个或大获小的庙子都会选定一个日子,请来晋剧班子唱大戏,请来神婆抬神楼子,求得神经庇佑,求得风调雨顺。每次遇庙会,我都得翻山越岭数十里,晚上看完夜戏还得赶夜路回家。为什么一定要看夜戏,因为夜戏演的是我们孩童最爱看的《西游记之三打白骨精》。

其实,人们求的都是一个心安,庙会,成了人们精神的寄托。

而静静地卧在高原犄角旮旯的李家墕,早就成了村人们内心的精神供养地,无需神庙,人们靠着拧成一股绳的劲头,已将生活过得井井有条。只是遇到大旱之年,才会不得已从邻村请来龙王爷,头戴柳冠,赤脚踩地,进行一场已存在了若干年的祈雨仪式。这场仪式的唱曲,后来成了电视剧《平凡的世界》的片头曲,由民间歌手贺国丰演唱,流传颇广。在我已走过三十年的生命旅途中,我尚且没有经历一次。也许用不了多久,随着老一辈的离去,祈雨也会随风远逝。

 

 

村庄伴随着我的开始,也将伴着我的结束。

在李家墕,仿佛只要一出生,便会与锄头、铁锹、连枷、碌碡、桔槔,与土豆、高粱、糜子、荞麦、玉米,与后窑上、坟峁上、新舍沟、葫芦蛋、阳洼上紧密相连。这些挥之不去的符号,已深深耕植在人们的心域,无论刮风下雨,无论电闪雷鸣,无论富贵清贫。

那年,我终于尝试着走出村庄,去探寻山外富丽堂皇的世界,我读书、毕业、工作,每一步,都在摆脱着村庄的“枷锁”,可直到我在城里安了家,有了儿女,却始终对那片多山少水的地方念念不忘。那里生长的每一棵树,每一粒草,每一声虫吟羊咩,每一个风和日丽,都在我脑海中深深烙印着,镌刻着。

我总以为,父亲的离去,爷爷奶奶的离去,一个个曾把我捧在怀里的村人的离去,会让我距离村庄越来越远,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可随着年龄的渐长,村庄距离我的心灵却越来越近。我经常会回忆那里的一切,包括崖窑峁掏鸟窝的事,迂回的山路上父亲赶骡子的事,伙伴们扔沙包的事,村头榆树下放电影的事,三爸在低礆上烧砖的事……

春天,我跟在母亲的身后,踩着父亲犁铧滑过的腴沃黄土,将一粒粒饱满的黄豆种下;夏日,我跟在母亲的身后,用锄头谨慎地将附着在庄稼里的杂草清理;秋天,我把谷穗扎成捆,一捆一捆放在父亲钟爱的平车上;冬天,我蹲着挪进漆黑的窖里,挖出正在酣睡的土豆、香葱、胡萝卜。那些大山给与我的青春,像天宇中熠熠生辉的星辰,总会照亮我一直认为的单薄人生。

住在城里,春天还没有到来,母亲就着急忙慌地从超市要来盛放蔬菜的泡沫箱子,准备将菠菜、芹菜、生菜、芫荽、辣椒种植,自然不是为了吃菜,这种在阳台种植蔬菜的成本显然要高于菜市场买菜的价格,可母亲乐此不疲。我会跟在母亲身后,选择一个温暖的日子,播种对于农事的留恋。看着绿油油的蔬菜,母亲还会时不时念叨一句:“六孩那些年照看的西红柿又大又圆,白菜又高又壮。不知道这些年,她过得怎么样?”

 

 

铁匠姓姜。

姜姓在李家墕只有一家。他们的一生都与带着体温的农具有关。一件趁手的农具直接关系到农耕的效率。为了让村人们都能心满意足,姜家人把汗水敲击成了岁月,把时光凝聚成脸庞的疤。

清晨,曦光柔软地倾泻下来的时候,姜家的院落就开始忙碌了。他们生起柴火,拉上风箱,把坚硬的冰冷的铁块烧得殷红。火焰耀红他们的脸,深邃的眸光里,你总能看到铁一般的信念。铁块有了农具的雏形后,咚咚的敲击声就开始迎接日头进一步的上升。

敲击声是孩提们上学的闹铃,亦是村人们上田的催促声。人们扛着姜家打制的农具,带着惺忪的睡眼和风干的馒头,朝着黝碧的庄稼地走去。农具被阳光反射的光斑,时不时在蜿蜒的山路间闪烁。

铁匠的院落里,上门定制农具的外村人,胳膊肘夹着一根旱烟锅,浓烈的烟气很远就能嗅到。农人对于农具的好与拙,只需瞧一眼就能看出端详。姜家铁质农具的名声,早就名播乡里,很受欢迎。他们打制的铁器,经久耐用,细节部分做得天衣无缝。手艺别说在乡里,在县里也是一绝。

凭着手艺的精湛,姜家很早就买了电视机,后面又早早安上了卫星锅。为了观看中央电视台下午六点的大风车,碎娃娃们总是赶着节点纷至沓来。后来人越来越多,姜家索性把电视搬到院子里,还为看电视的大人小孩准备了炒瓜子。一时间,他们家的热闹,甚至超过了碾道。或许每个村都有一个地方十分聚人。李家墕聚人的地方就是碾道。碾道安一盘大碾,夏天,被槐树遮得结结实实,清爽宜人。碾道又是去水井的必经之路。以致这块二三十平米的地方,成了村人们敲锣说散话的绝佳区域。

一年,可能是出于感谢李家的接纳,姜家请了一家远近闻名的说书班子来说书。闻名的书班子,价钱也就固然要高一些。高原上说书班子有很多,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征,或者眼瞎或是瘸腿,为了谋生,他们胳膊肘夹一把蟒蛇三弦,兜里揣一副快板,行走江湖。说书内容大多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故事,让人听后拍案叫绝。他们会唱,会跳,会反串,会口技,会快板,似乎无所不能。一场激烈的农事后,恹恹的夕阳随之坠落,此时,磕着瓜子,听一本书是村人们最为惬意的事儿。

给天地三界诸神上了香,磕了头,供了祭品,一本书就在“谈起三弦定准音,我们是说书唱曲的人”的起音中开始。起初,说书匠让姜家人讲几句,姜家人紧紧握住话筒,道了一句“话在诸位身边的茶水里”就作罢,见众人端起茶碗一饮而尽便示意说书匠开唱。村里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用不着那些花红柳绿的客套话。那日,书匠们唱的第一本书就是村人们耳熟能详的《三女婿拜丈人》。

姜家人一直打铁到二十一世纪初,他们终没能抵挡住市场化工厂化的冲击,熄灭了炉火,再没开打,直至姜家老人去世。

打铁的娴熟手艺,也许会和村东头的小河一样,断流。这当然是我们最不愿看到的事情。

 

 

李家墕很小,只有五百余人,但学校很远,

上世纪九十年代,学生上学要走七八里的山路才能到达完全小学。尤其上幼儿班和一年级的学生。为了送孩子们上学,村人们不得不耽误农活。

鉴于这种窘境,善良敦厚的任老师毅然决然腾出自家的一孔新窑洞当作教室。窑洞的炕上是幼儿班,地上为一年级。没有课本,她就从完全小学要来别人用过的给我们。我们没有一本课本是新的,可任老师授课的内容确是我们眼中崭新的世界,无边无际的世界。她让我第一次知道山外青山楼外楼,知道直挂云帆济沧海,知道飞流直下三千尺……

小时候,我在那孔窑洞里度过了快乐的两个春秋。至今,我依然不知晓任老师的真名,我从没听村里的人叫过她的名字,他们都称谓她老师。我们没有黑板,便用一块床板代替,床板是白色的,不显粉笔字,就用黑墨汁涂一遍。待时间长了,墨汁褪色,再涂一次,如此循环。没有电铃提示上下课,就把一个残缺的锈迹斑斑的犁铧挂在院落一棵久沐风雨的歪脖子枣树上,开洞的铁勺子敲两下是上课,敲四下是下课。

我在那孔黑漆漆的窑洞内,咿咿呀呀地学会了aoeiuv,咿咿呀呀地也学会了儿歌《我去上学校》,学会了任老师教给我们人要具备的知书达礼、温文尔雅,也学会了《三字经》的“人之初,性本善”。

她一生的称呼,都是老师,她也是那个年代李家墕所有稚童的启蒙老师。

没有柔婉的赞美,没有芬芳的鲜花和此起彼伏的掌声,她在无声的时间长河里默默地老去。当我多年后再次遇见她的时候,她已双鬓斑白,但脸颊那抹明媚的笑容,依然如春天般让人温暖、恬静。

 

村里的时光书,最是纯真。当我一页页翻开,那些平凡的感动就会随之而来。我幻想着有一天,春意盎然,清风骀荡,我还要重归那片炽热的土地,采几瓣温润的阳光,觅一畦葳蕤的菜田,在最柔美的一折时光里,用文字重温这里发生的一切,它们纵是再普通,也值得去书写,去记录,可有一天是哪一天呢?

是夜,寂寂的窗外,一轮纯澈的满月斜斜地挂在埋头梳妆的柳树上,被树叶筛过的光点轻柔地洒在地面。城市渐渐进入了深睡,霓虹也渐渐熄灭。路灯下昏黄的灯光似乎要比月光还要明亮一些,孤独地照射着没有尽头的柏油路。我摁灭台灯,心里空得宛若沉醉在无垠的荒原。我有多久没有听闻到充盈于山沟峁梁的鸡鸣犬吠虫吟声声了,我有多久没有荷锄行走在蓊郁的庄稼地里聆听它们的私语了,我有多久没有触碰到母亲无休止的温暖的唠叨了。这些曾围拢着我的素日景象,已然褪色。点燃一根香烟,我把自己埋在久远的那条淙淙的记忆之河里,一次次泪下。

我依然无法确定,究竟哪一天,我才会循着祖辈们远去的足迹,再次回到我那一坳精神的伊甸园,去触摸村庄每一片烟岚的味道,去细嗅每一粒粮食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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