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对那棵杏树的记忆开始消退了,以至于必须要记录一点什么了。很多事情会随着时光的洗涤变得苍白,甚至最终从记忆中蒸发。就像爷爷一样,当他七十多岁时,他对甜杏树的记忆只有一句话,活了好多年了。太多的细节,早成了浮散在眼前的抹抹云烟。我自是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的身上。
甜杏树是哪一年被刨的,又是因何缘由,我得不到任何信息。只是那年回老家,下意识地朝着村东的峁子望去,光秃秃的,地皮生了草,草又开了花。那棵甜杏树却不见了。这对我来说,显得多少有些突兀,它没于我留下任何信物,甚至一个不起眼的树桩也没有。好端端的一个峁子,没了树,和其他峁子变得一模一样,平常得再不能平常。我这一瞥,心里顿时萎蔫了很多,它不再是旧时满树杏花飘曳的模样,系着我少时的光阴,也宛若蹦断的琴弦,美妙的童音,戛然而止。
在黄土高原,人们把杏核可以直接食用的杏树称为甜杏树,相反则谓之苦杏树。甜杏树结的杏子往往没有苦杏树的好吃。重要的是集市上没有商贩收购甜杏仁,对于人们来说,甜杏树毫无收益价值。这样的因素造成高原生长的甜杏树极其稀少,因为不多见,冷不丁冒出一棵,颇受人尊敬。一个四五百人的村庄里,甜杏树的数量少的一只手能数的过来,而且人们对于它们每一株的大小、方位、结果量了然于胸。
这一瞥,我的心咯噔一声,像是坠入了深不可测的深渊,突然没了着落。匆匆朝着它的周围望去,许多我没有记忆的柳树、槐树、榆树、桑树、臭椿等兴兴向荣,枝繁叶茂。曾经不曾留意过它们的存在,没想到如今已是别有洞天。杏树的枝干去哪里呢?我小心翼翼地搜索着,可并没有发现踪迹。
甜杏树是我大娘娘家的,大娘娘就是家族排行老大的大奶奶,高原上把奶奶唤之娘娘。大娘娘家在碾道,离碾盘仅有百步之远。他们家有两孔石窑,坐北朝南。院落方方正正,虽然有些局促,但布局很好。一家五口人住着,其乐融融。碾道是村里的黄金地段,一是距离碾道近,还有就是汲水近。之前汲水都是驴拉人挑,住的离水井近了,自然可以省不少工夫。每天清晨,大娘娘一家就在铁通的咯吱咯吱声的伴随下醒来。高原人勤快,一大早睡起来,就拿起柳木扁担,抽一锅旱烟,挑几回水。当娃娃们从炕上爬起来时,黑釉色的粗瓷水瓮早就被大人挑来的井水盛得满满当当。
水井挖在阴面,上面箍了半孔石窑遮风挡雨。井面为长方形,有三股无名指粗细的水流日夜淙淙流淌。水井上的山坡,由于光照不足,成了村里少有的没有开垦的土地。没有庄稼生长,偏就成就了草木的乐土。甜杏树占据着一个椭圆的山峁子,和山坡其他草木相比,得天独厚,长势旺盛,当然和阳面的没有可比性。久而久之,春生秋落,甜杏树渐渐生得高大葱茏,周围的树木望而却步,没有一棵敢与它争夺地盘。甜杏树赢得了草木的尊崇,也赢得了人们对那片山坡的命名——杏树坡。这是最至高的礼遇。如同人们把一个县城命名为志丹县,命名为左权县,命名为子长县,它们都以英雄为荣,人们也以英雄为傲。这些英雄,都曾为国家和民族奉献了一切,包括生命的珍贵。杏树坡因甜杏树得名,也就显得甜杏树的与众不同了。甜杏树一直雄赳赳气昂昂地矗立在杏树坡上,如同一座历经清风明月的华表,栉风沐雨,面不改色。一年又一年,春天盛开,夏天收获,秋天枯萎,冬天收藏。
谷雨前后,杏树卸下了娇艳的花朵,细碎的嫩芽挂满枝头。凋谢的杏花生成黄豆粒大小的小毛杏,随风婀娜曳动。杏树终于有了生机勃勃的气象。只有绿叶,才配得上高原人盈满胸廓温婉的希望,因为杏树生芽发绿时,就到了去田里耕种的时节了。姹紫嫣红的花朵,没有人会留意,也没有人吟诗作对,表露情愫。每年春天,满山的山桃树和杏树浓妆艳抹地登场,它们自顾自地抒情,陶醉。婆姨汉子们个个盘腿坐在院落,他们托着簸箕,不知疲倦地挑拣着簸箕里面的黄豆粒。虫咬的,发育不良的,残缺的剔除掉,剩下的饱满才能迎来金秋收获的脸容。他们仅有杏花桃花绽放的短短十几天时间去准备黄豆籽、高粱籽、玉米籽、谷籽、南瓜籽、向日葵籽、荞麦籽、红豆籽、蓖麻籽、豇豆籽、绿豆籽、萝卜籽等各种籽,于是漫山遍野少有的艳丽颜色多被农人忽略。和煦的春光跨过此起彼伏的群山,千条万条斜射在农家小院里。一切都在忙碌中变得慵懒。狼狗蜷缩着健硕的身子在院子里假寐,鸡们迈着大步流星悠闲散步,毛驴待在圈中对着石槽的草料发呆。它们静悄悄的,甜杏树也静悄悄的,整座村庄就静悄悄的。
春日,甜杏树下的第一波嘈杂是从中午开始的。跨过刚刚解封的河流,听着水声悦耳的叮咚,我们三五成群,结伴而行。看惯冬天的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我们太渴盼看到盎然的绿意。于是,寻春小分队面含春风的闲荡信步出发,目的地是杏树坡。杏树坡植被丰富,草木繁盛,那些探着脑袋打量村庄的小草,正在枯枝败叶的遮掩下怯怯生长。比如蒿草。按照乡里人的分类习惯,蒿草也分为甜蒿和蒿草,它们学名为青蒿、白蒿。说蒿草是黄土高原生长数量第一多的草一点也不为过,它极易成活,且繁衍能力强悍,秋风一吹,蒿籽纷飞,四海为家。甚或甜杏树的脚下它们也不放过,密匝匝匍匐一片。 三国时魏国曹丕 《陌上桑》曰:“寝蒿草,荫松柏,涕泣雨面霑枕席。” 明朝袁宏道 《相逢行》曰:“行行即曲巷,曲巷多蒿草。” 可见虽然蒿草普通,却早就风流倜傥地登入了诗歌的风雅之殿,跟随着诗人的风韵流传千古。
我们往往最先发现嫩芽的地方就是杏树下,在杂草丛生之下,总有这些可爱的小家伙顶着黄绿的小脑袋,畏畏缩缩。杏树遮风挡雨,自然也遮住了雪花,遮住了寒冷,而它庇护下的蒿草成了受益方,它们吸吮了甜杏树根腐烂后滋生的养分,破土而出,最先感知到春天的讯息。
每到发现一粒新生的蒿草,我便激动得语无伦次,说不出一句话,看着它们娇滴滴的模样,总有一种感动从中飘来。我尽量劝说同行的小伙伴不要蹂躏它们,它们是大地上第一抹绿色。蛰伏了四个月之久的黄土高原,一直以苍黄的姿态出现在世人的面前,它太需要绿色来点缀。每一粒初生的蒿草,都是黄土高原的殷切期望。因为,在蒿草的引领下,万种草木才会在明媚的春天复苏,才会为大地披上绿色的披风,也为望眼欲穿的人们给与滋润。紧接着,杏树峁的苜蓿、苦菜、蒲公英就会接踵而至。它们的到来,温暖了我干瘪的胃,也丰富了垂涎三尺的干渴味蕾。
寒风肆虐的高原冬天,人们能吃到的只有土豆,酸菜,晒干的豆角丝,晒干的南瓜片,绿色的蔬菜最是稀缺。苜蓿是蒿草之后最先映入人们眼帘的可食用野生菜。杏树坡上,苜蓿一簇簇结伴而萌生。待到苜蓿长到中指高时,就是最鲜美的时刻。这时候,苜蓿已经初长成,采摘不会影响它日后的生长,且非常易采,因为它已高于一些杂草,否则一揪一把杂质,需要耗费大量时间挑拣,农人们春天的时光弥足珍贵,自然不会过多在这件事情上耽搁。于是,中午的阳婆跃上杏树坡山脊时,穿着以灰色为主色衣衫的婆婆媳妇们三五成群,手中提溜着竹篾,说说笑笑地上山了。她们一人占十几平米的地方,席地而坐,拇指与食指轻轻一揪,嫩嫩的苜蓿芽儿就顺势安静地平躺在竹篾里。一个个一边揪,一边戏说着村子里的轶事,不时,一串串银铃般的嬉笑声如墨水般洇开。她们不紧不慢,悠闲地趴在山坡上,嘴角荡漾的笑容似乎要与刚刚凋零的杏花媲美。阳婆懒洋洋地悬挂在澄滢的天宇之上,惺忪的睡眼,微微目视着沟壑纵深的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了,黄土高原粗粝的肌肤开始缓缓地变得温润。半崖的榆树上浅黄的榆钱精神矍铄,一阵悠风飘过,窸窸窣窣地唱起了春天的序曲。采摘回来的苜蓿经过巧妇们铲子与调料的碰撞后,形成一碗碗清香馥郁的美食,氤氲着古老的村庄。再过几天,苦菜也会迫不及待地向春天报道,它们在一场雨后,生长极快,几天时间就长得灰绿灰绿的。采摘回来后,焯水后加入泡发好的甜杏仁,一碟清热泻火的苦菜杏仁就此成形。熬好的黄米稀粥配上苦菜杏仁,能洗濯所有的阴霾。紧接着蒲公英也会长大,野蒜花也会绽放,地皮菜也会膨胀,扎檬也会成熟。杏树坡像是村庄的聚宝盆,慷慨地为人们提供着生活所需。其中,倚着甜杏树旁的扎檬开得最艳,它们过着悠闲的群居生活,用无法遮掩的清香,笼罩乡野。
春末,我会按照母亲的嘱咐,拿上小木桶,去小河边提几桶水,然后跋草涉坡,一点点泼洒在扎檬周围。扎檬耐旱,只要春天时候水分充足,后面就会连绵不断地绽出米粒大的小花,最终成为锅台上不可或缺的调料。制作起来也非常容易,锅烧热,掷油,油热泼至盛满扎檬的瓷碗中,再扔少量盐巴,无所不能的扎檬油就可登场了。不论是吃面条,吃米饭,豌豆凉粉,浇一勺子,满窑溢香。
夏天,灼热的骄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地面,高原到了一年最难熬的季节。田里的庄稼亟待一场饱墒的雨水,可日日晴空万里,湛蓝如洗,毫无落雨迹象。一场关乎全村命运的讨论就在甜杏树下开坛了。一个绵延数千年的仪式被提上了日程——祈雨。祈雨始于何时,就连村里最有文化的老者也难说清,而它的成效,却被传的玄乎其玄。有的村庄祈雨后,果真下了一场大雨,人们磕头谢神再三。而有的村庄完成祈雨后,却依旧如故,白耗费人们蒸腾起来膨胀的期盼。而只要有成功的案例,就有了传说,有了信仰。男人们光着膀子打开话匣,甚嚣尘上。其时甜杏即将成熟,虽然外皮青涩,但掰开后,靠近杏核的地方已经慢慢变黄,吃起来也不会太酸。说得累了,拽一枝结满杏果的枝子,摘几把吃。大爷爷也在现场,它并没有因为有人摘自家的甜杏而面露不悦,反而帮衬着摘。文人交谈喝茶,农人交谈吃杏,快哉快哉。吃完杏肉,杏核用后牙轻轻一咬便破壳滚在口腔内,由于杏仁尚未成熟,乳白色襁褓里的汁液喷射而出,瞬间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感在口腔里滋生。有关祈雨的决定,也往往在这种酸涩与温柔中得出。杏树巨大的树冠罩着人们的喜怒哀乐,也罩着村庄守旧和传统。
杏树坡的草丛中,还生长着中药材胡麻根和柴胡。到了夏天,它们生长极快,连日的旱情并没有打垮它们的脊梁,和梯田上卷叶的庄稼相比,它们似乎更能适应这糟糕的天气。胡麻根和柴胡都是药材。我更为熟稔的是柴胡。在村医三锤叔叔木制的褪色小箱内,地塞米松和柴胡是经常可见的注射液,它们装在长方形的纸盒内,等待着进入身体抵抗病菌完成使命。地塞米松注射液属于肾上腺皮质激素类药,它在乡村医生行医中经常使用,具有抗炎、抗过敏、抗休克的作用,临床上主要用于过敏性及自身免疫性疾病。而柴胡注射液柴胡注射液的主要成分为柴胡。作用为清热解毒、疏解退热,用于治疗感冒、流行性感冒及疟疾等发热。药理作用为解热、抗炎、增强免疫力。这两种药物中,因为杏树坡生长柴胡,我可以挖到,内心便有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那时,望着携带泥土的柴胡,我总臆想着经过我手的柴胡通过药厂的加工后,能减轻多少人的病痛。柴胡很古怪,它喜阴不喜阳,在杏树坡,一旦你发现一株,附近肯定会有一大丛出现。胡麻根也是人们的随口称谓,它到底在中药中为何物,我至今也不得而知。它有什么药效,我也说不上一二。它给我带来的仅仅是卖给商贩后数着发毛的纸币的快感。胡麻根的根很深,大多都很纤细,少量的有小拇指粗。挖起来费时费力。一次,我和大娘娘家的二儿子一起在杏树坡刨胡麻根,正起劲时,他一锄头砍在我的后脑勺,顿时血水顺着脑袋汩汩地淌了下来。他一时着急,脱下短袖,帮我按住淌血的伤口,急往山下走。我当时竟没有感觉到一点疼痛。母亲得知后急忙叫来了三锤叔叔。三锤叔叔给我止了血,上了药,简单包扎后给我屁股来了一针后离开。大娘娘为表歉意,给我送来了一盒土月饼。至今,我的后脑勺留下的伤疤依然没再生出头发。而立之后,我的记忆力下降很快,很多事情都记得不太清晰,包括许多同学的名字,许多曾发生的事。不知是否与那次突发的事情有关。
五月,端午一过,只几天时间,杏树上青色的杏子就变得喜笑颜开,黄橙橙一片。大娘娘怕孩子们上树采摘发生意外,便从沟里砍了一根一丈长的细柳枝,有人想吃的时候,就可不用上树,拿起柳枝敲打几番。可我们总觉得上树亲手摘的杏子更香。不顾大人们的劝阻,猴一样灵活地在树上穿梭。往往要吃饱后才恋恋不舍地下树,吃后的杏核揣在裤兜,弄脏了也不在乎。跌落在草丛中的杏子我们哪里愿意去捡,一屁股坐在杏树下,拿起石头砸裤兜揣着的杏核,一边砸,一边津津有味地品尝。大娘娘是个勤俭持家的婆姨,我们懒得捡的杏子,她在山坡上爬上跳下,一颗颗收拾起。回到家中,铺开麻袋,把洗后的杏肉捏下来一片一片摆开晾晒,然后把杏核码放在窗棂上。这些杏肉经过阳婆的炙烤,成就了另一种酸溜溜的美味。冬天时,大娘娘家靠近碾道,去她家串门的人自然有很多,干杏皮和酒枣就成了招待乡邻们最好的小吃。杏子在孩子们连日来的狼吞虎咽之下,很快便没了踪迹,杏树下也冷落了下来。可一树的杏叶依旧郁郁葱葱,遮天蔽地。
秋天,高原迎来了收获的季节。忙碌的秋收之后,为冬日蓄柴成了家里的头等大事。
杏树坡,又成了拾柴的最佳地域。家里有牲口的,会用麻袋将杏树坡掉落的杏叶、槐叶、榆树树叶收藏起来,待冬日,一部分喂牛喂羊,一部分焚烧取暖。老掉的树木枝干,枯黄的草子根茎,都是人们所需的。在母亲的催促下,我只好放下手中的羊骨子(曾流行于陕北的一种游戏,采用山羊腿骨节,五个为一副),提着筐子向杏树坡挺进。筐子里,还有母亲提前放进去的几颗拳头大的土豆。捡累了,吼一声,所有的小孩就聚在甜杏树下,然后挑一些硬柴,在离杏树不远的洪水冲开的水渠里搭柴生火,孩子们的土豆事先埋在挖好的土坑内,上面铺一层薄薄的黄土。火焰熊熊燃烧了起来,红色的火舌,不断吞噬着我们杂乱的言语。每个小伙伴们的脸上皆落满尘土,被火光耀成了酡红,我们个个像喝了酒,红扑扑的。
冬天,皑皑大雪着覆了一切,静美的黄土高原披上了白色的大氅,像一位披荆斩棘得胜归来的将军,目光炯炯,神情坚毅。甜杏树静静地站立在杏树坡,凝固成一桢柔美的画卷。
村庄在一场白雪的覆盖之下,崭新了许多。一根根杵在窑顶的炊烟直直地捅向天穹。耐不住冬天的无尽寂寞,我拿着细铁丝做成的套子,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行走在杏树坡,每遇一个狭窄的唯一的通道,便下一个套子。顺着山势向上逶迤攀援,我一口气能下十几个套子。下完套子,我得万分谨慎地下坡,上山容易下山难,一不留神,就会沉坠。往往抵达甜杏树下时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随后我会把没有安的套子,挽在甜杏树上,待下次补充。
那时农村还有土枪。有一年冬天,不知哪里来的人,身披羊皮大袄,头戴火车帽,脚蹬长靴,肩扛土枪,全副武装。他们开着辆破旧的拖拉机,走一路,打一路,野鸡、野兔、山鸡,一袋一袋齐整地放在拖拉机锈迹斑斑的车兜,他们是冬日里靠打野物糊口的猎人。我当然没有他们的能耐,一个冬天能套住四五只野兔,开几顿荤腥,就心满意足了。猎人们一来便相中了杏树坡,他们将拖拉机停在甜杏树不远的大路上,备好火药,抗好土枪,准备登山。发现情况不妙,我急忙三步并作两步朝杏树坡跑去,可猎人们身轻如燕,早就登上去了,他们抠响猎枪,一小会就打到三只栖身于丛草深处的野鸽。我气喘吁吁地向上攀援着,心急如焚。猎人看到我后,急忙大声喊,下套的一只灰褂褂(兔子)给你取上了,一会给你拿下来。听到他们响彻山谷的喊话,我心头一块石头方才落地。后来听老人们讲,这些猎人大多是退伍军人,冬日闲暇,便组队打猎,维系生活。他们还像在部队时一样守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吃一顿热乎的疙瘩汤都会给足饭钱。那年,猎人们临走时,还给甜杏树下等兔子的我丢了一只肥硕的野鸽,野鸽是被一枪致命的,血水顺着它的脖颈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像凌寒盛开的朵朵梅花,冒着褥热的气息。
我上五年级的那年初秋,电闪雷鸣,村庄像穹庐一样被乌黑的云层遮盖得严严实实。雷声一声响过一声,灶火平时的滋滋声,倏忽就消失了,我们紧张地蜷缩在热炕上,不敢吭声。父亲在靖边蹬三轮走街串巷叫卖红薯,只有母亲在家照顾我们和几亩薄田,此刻她正一针一线为我和妹妹们赶纳明年的布鞋底。听到愈加震耳欲聋的雷声后,母亲轻轻将手中的针线放进针线簸箩,用麻布搓了几个卫生球塞在我们耳蜗里。村庄所有人都悄悄躲在家里,没有人外出。就在这天傍晚,一声惊雷自天边驰骋而来,随即一道闪电滑向杏树坡的甜杏树。天火接触上了甜杏树苍黑的树干,大火只几分钟就熊熊燃烧起来。透过门窗,我看到大火肆虐,火苗直窜天空,像一条腾飞的巨龙。大娘娘站在院外,无能为力地望着灼烧的杏树,虽然看不清她焦虑的面庞,但她落寞无助的身影久久停留在我脑海。甜杏树是大娘娘的婆婆在大爷爷弟兄四个分家时分给大娘娘他们家的。大娘娘硬是用她的善良把甜杏树莳养成全村人的精神乐园。
幸亏大火燃烧了一段时间后,一场密雨从天及时降落,甜杏树方才躲过劫难。而黑黢黢的枝干,却依然显露着它奄奄一息的不安境况。甜杏树一夜之间,更老了。远远瞭去,像是位踽踽而行的老者,在暮色里神情沧桑……
第二年,当春风再次莅临杏树坡时,杏树终究没有再开花,只挂着几片孤零零的树叶,刺痛着人们的心。劫难后的甜杏树下,没有人再去光顾,它孑然一身,静默无语,独自疗养着内心的伤事。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甜杏树稀稀疏疏的树叶只是日薄西山的它的回光返照,很快将会灯灭油枯,了却一生。
眼看甜杏树就要死了,大娘娘于是准备好了钢锯、斧头,准备伐树。那日早上,日头准时出现在村庄的东山,东山上的梯田被耀得金黄。人们和往常一样,整理好农具,准备下田。大娘娘家大儿子一大早就前往甜杏树附近的沟渠砍伐一棵倒挂在山腰生疮的歪脖子榆树,就当他缓缓接近榆树时,右脚踏空,人瞬间从山腰跌落。他歇斯底里的叫声很快在村庄炸了开,人们纷纷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驰去。大娘娘家大儿子的小腿骨折了,他抱着小腿,不间断地呻吟着,表情扭曲。人们急忙卸下门扇,将他抬到大路上。拖拉机屁股冒了一溜烟,就突突突地载着他去了乡卫生院。这样,伐杏的事情就耽搁了下来。果然,甜杏树已经疼痛得没结一颗杏子。还没到秋天,它仅有的几片树叶就被秋风撩拔得去了远方。只留它枯瘦的身影,没人关注,无人提及。
第三年,闲逸的春风舒缓而至,在潺潺的流水声中,甜杏树忍住伤痛,茂腾腾的,竟然又长出了密密匝匝的新叶。此后,一颗颗饱满的杏子挂在枝头,舞动着劫后重生的欢悦。
可它还是没有挨得住当年几十年难遇的寒冬。
那年冬天异常寒冷,滴水成冰,就算有阳婆晒着,刺骨的北风仍然刀子一样切割着人们的脸庞。土豆窖中的土豆,也没能战胜严寒,冻得铁硬,热水一消融,就变的软踏踏的,不能食用。没了土豆,人们就会被饥饿折磨,当然没有人继续去关注一棵杏树的死活。
它终究没能活下去,只短暂地向人们展示了它最后的顽强和勇气,便耷拉着眼皮,再没生的迹象。大娘娘这次没有着急忙慌地伐树,而是选择让死去的甜杏树兀自挺立,自生自灭。
鼻子一酸,我的泪水簌簌地滴落在地上。我暗自生疚,我这是有多久没有回来了,那些我曾熟悉的草木、峁梁,又怎会因为我的离去而驻守原地,等着我去凭吊?好在杏树坡还叫杏树坡,那座山并没有因为杏树的远去而改变称呼。可是,当一批又一批的人们背井离乡,渐渐远离,在霓虹闪烁,外表光鲜的城市扎根,谁还会记得杏树坡?
母亲给我来电话,电话中嘱咐我一定要在杏树峁下的公路上小心,有地冰。母亲和婉的言语安慰着愁丝裹挟着的我……
甜杏树硕大的树冠是怎么离开的?其实我没必要去调查,因为它一直郁郁葱葱地茁长在我黑白的记忆里,在我看来,或者它只是远行去了另一坳村庄,它依然会叶茂根深,照亮更多人的童年。即便有一天,我的记忆出现断层,可有过和杏树的那段纯澈时光,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