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微风自山垭袅袅浮游而来,浸润着一股泥土和雨后的雅润之香。
山头,那座茕茕孑立倾颓的烽火燧,周身在褐黄色的裹挟之下显得格外深沉。烽火燧在陕北的无定河流域随处可见,尤其是在陕北榆林到绥德的无定河川谷。当苦菜花儿摇曳在夏日的溽热之时,无定河的河水才渐渐丰腴起来。被河水灌溉着河川的庄稼地,一片葳蕤。显然要比黄土塬头上被烈日炙烤着的庄稼更溢满夏日的情怀。顺着无定河畔那如条带穿梭在荒地之中的小山路,在刚刚有气喘声的时候,便来到了山顶。杂草存生的洼地上,还隐隐约约能看得出来,通往烽火燧古道的遗迹。
烽火燧,突兀地出现在山的最顶端。随处可见的瓦砾,生锈的铁质弩箭头,粗粝线条的陶瓷片,平整的青石板,它们似乎是被尘世遗忘的存在,依偎在烽火燧前,苟延残喘地生活着。作伴的,只有一种叫甘草的植被。这种植被在陕北随处可见。它们在颓败的烽火燧上,肆意地生长。我俯身拾起一块半个手掌大的陶瓷片,擦拭掉嵌在上面的泥土,一些暗灰色的纹路在惊奇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想着,这应该是一身凌冽之气的兵卒们曾经使用过的生活用具吧。似乎我的轻抚,依然能感觉到它曾在五谷的伴随之下暖心的暧昧。如今,这里像是一块赘疣,任凭岁月耀着锃亮锋芒的刻刀,一天天无情地剐着昨日的温存。
这本就是一块瘠薄之地,远离了圩市的热闹,一生黯然地度过。既不是战事的前沿,没有刀光剑影,没有鼓角争鸣。亦不是店肆林立的州县,叫卖声声,摩肩接踵。这里甚至比不上一个驿站,驿站起码有行脚的僧人,精明的商人,穿行的使者。
在烽火燧发挥着重要作用的时候,也许也只是三两人的存在。我能想象得到,在一个落日余晖洒满天的下午,三个,或者两个衣着褴褛兵卒,坐在烽火燧旁。两三双无光的眼睛,孤寂地望着川底静静流淌着的潺潺流水,在无语中,两行清泪,轻轻滴落在地,随即便被黄土吞噬,不留痕迹。远方的守着孤床的妻儿,家中踽踽前行的父母,村里推心置腹的兄弟,他们都在踏上戍边的那一刻起,恍惚成一棵苍老的老槐树。
而此刻,这棵老槐树,早已腐朽。厚厚的鸟粪,堆积在老槐树斑驳的褶皱里。枝干早已腐化,只留下淡淡的一抹轮廓。也许在数年前,这棵老槐树曾是烽火燧一生旅途中的过客。烽火燧见证了它的出生,见证了他的枝繁叶茂,也见证了它的老态龙钟……守卫了烽火燧一生的旅伴,终究没能战胜时光的不朽,在某个黑漆漆的夜里,悄然死去。他把最后的归宿,毅然选择在烽火燧边,伴随着时光的足迹,与烽火燧同在。落寞一生的烽火燧,太需要这样的守候。它们彼此相偎,在暗夜里,诉说着,一如无定河般悠远的往事。虽然,都已老去。
崖畔上的柠条花,此时正绽放着亮黄色的花蕊。飞舞着的蜜蜂,正从远处赶来,吸吮着花蕊柔软的甜蜜。细长的枝条上,花蕊一簇簇紧紧相依,这是当下最柔和的景致。它像极了一条绵软的云锦,栖落在坚硬的落满青苔的石头。在烽火燧椭圆形的黄土地上,这些盛开的花蕊,围拢着,营造着,历史表层那淡淡的芬芳。
极目远望,烽火燧在无定河川两岸的黄土梁上,相隔数十里就出现一个。他们是历史最忠实的岗哨,虽然鼓角已平,狼烟已散。远处陡峭的山洼上,放羊汉挥舞着修长铁锹,用悲怆的曲调,嘶吼出古老的音律。点缀在山洼的羊群,流淌地河水,包括烽火燧,也包括突然闯进来的我,都成了老汉的倾听者。那顿挫的声音在河川与山梁中,弥漫着,我猜想,它似乎在寻找更多的像我一样,突然闯入的倾听者。远望过去,犹如一团棉花的羊群,正惬意地吞食着葳蕤的青草。
我静静地,像一个兵卒,静立在这块被岁月褫夺了锋芒的黄土地上。瓦蓝的苍穹之上,几只寂寥的鹰隼,在一声长啸后,在烽火燧上空振翅远飞,俄而又从半路踅回,歇在烽火燧斑驳的土墩上。
远处,顺着无定河川渺小成一条绸带的公路,依然日夜奔波,承载着无数生活的重负。
此刻,我的烽火燧,像一位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正颤巍巍地,孑然地走向时光的深邃处。
萧忆,本名李阳阳。80后,生于陕北佳县,毕业于陕西教育学院。内蒙古作协会员。文章散见于《人民文学》《草原》《延安文学》《西部散文选刊》《椰城》等报刊杂志。作品曾入选《中国散文大系》《中国散文诗人》《中国当代文学精品100家》《唯美散文精选》《陕西青年文学选》等三十多种选本。曾参与主编或编辑《2011年度陕北诗歌选》《陕北诗选》等。曾获《人民文学》征文奖;2011年度、2012年度榆林诗歌奖等三十多次全国征文奖项。著有诗集《漫步陕北》,散文集《流年》。现为《西部散文选刊》编辑部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