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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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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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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导体


一个叫李家墕的村庄如同一粒枯瘦的逗号镶嵌在起起伏伏的黄土高原之上。向晚,朦胧的烟岚袅袅娜娜地氤氲着小村庄的幽静。位于村庄腹部的一方小院,白杨树静静地兀自矗立在狗窝旁,叶茂枝繁,时而柔风拂过,会传来声声窸窸窣窣的呢喃。杨树旁,直溜溜的洁净小径从院落延伸向坡路,笔直如杨树的枝干。       

我家的窑洞座落在这方小院的最南边。靠西边的是三爸家的两孔窑洞,继续往西是我爷爷和奶奶住的一孔窑洞,再往西是四爸家的两孔窑洞。往南是三爸家一孔空窑,放置杂物。七孔窑洞威风凛凛地静立在一山坳中,曾引得了村人无数钦羡和向往眸光。      

背倚大山,清晨的阳光要很久才能塞满院落。尤其是我家的窑前。它总是被长满槐树的山影占据着。夏天自然凉快,冬天受得寒冷也就更多了。所以,冬日需要的柴薪也就要多一些。为此,母亲总要花费很多的时间劈柴,即便如此,窑内冬日也是冷冰冰的。晚上睡觉时,我总把全身龟缩成一团,头也放在被窝里。

院落大多数是寂静的,除了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很少听到其他杂沓的声音。早上除外。母亲从水井挑水将黑陶白腰的粗瓮填满后,总会扭开半导体,收听晋剧或陕北民歌解乏。     

这台半导体自我有记忆时就出现在橱柜上面,它被母亲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平时见不到真容,被一块带着花纹的半透明棉布遮盖着,生怕有半点磕磕碰碰。半导体前面是黑色的塑料,四周和背后全是暗红色的木板。屁股上生着一根长长的尾巴,小时候我并不知晓这条尾巴的作用,因为在没通电之前,它好像有些不伦不类,画蛇添足。揭开后盖,可以看到安放四节大电池的凹槽。半导体通过电池供电,轻轻扭一扭调节频率的塑料圆柱形按钮,就会传来各种声音。在没有钟表的年代,半导体每隔半小时就会报时,它代替着钟表为无数家庭提供了准确的北京时间。      

晋剧是早上八点开始的。母亲约莫着时间将到,便扭开半导体,等待晋剧节目的来临。八时准点报时一过,那熟悉的旋律就会顺着半导体黑色的喇叭传播出来。有时候是《打金枝》,有时候是《空城计》,有时候是《铡美案》。母亲上过小学,她识文断字,还能看懂报纸,相对于目不识丁的父亲,母亲就是当时我们家文凭最高的知识分子。她通过收音机了解外面的世界,然后再讲给我们听。但对于晋剧的唱词,她也是似懂非懂,母亲只是喜欢晋剧的热闹和氛围。   

在我印象中,我们邻近几个村子中。唯一能全部听懂唱词的是一个被人们称之为疯子的叫九刚的人,他身材魁梧,体型高大,一撮胡子在说话时一起一落,辨识度非常高。      

每到大圣庙遇庙会,九刚就是会场最耀眼的红人。他提前搬来一块平整的石头,垫一块纸板,在戏台前落座,他一落座,就会吸引许多人坐在他跟前。那时候晋剧演出没有戏词提示器,但九刚却能把所有文邹邹的唱词翻译成通俗易懂的方言。平时,他穿着用庙上破旧的旗帜缝制的衣服,喃喃自语,谁也不愿靠近。于是,柴窑里,桥洞下,神庙中总会出现他枯瘦的身影,大多时候他仰天长睡,鼾声如雷。每遇庙会,庙里求签问卦的信众人多了起来,九刚成了唯一能解签的人。因为签上写的内容多为文言文或是古诗词,晦涩难懂,许多人会给九刚递一支凌霄塔香烟,向他请教。他俨然成了神仙的传话筒。据说他曾是秀才级别的文化人,后来遭遇未知的原因,自甘堕落,成为了有人笔下写的每个村子都有几个或憨或疯的漂泊人物,靠全村人的接济生活,天为被,地为褥,快活一生。但大多时候,他不被人待见,稚童们总会用石子打他,他也不还手,笑嘻嘻地望着他们。母亲天性善良,庙会的时候总会给九刚带些炒瓜子或炒花生,围拢在他身边,听他滔滔不绝地讲述戏台上的悲欢离合。他是奇人,也是可怜人。       

这是一个依旧静谧的清晨,远处的前头,已被晨曦覆盖,我家窑前却依然被清冷的暗影笼罩。母亲一边做饭,一边咿咿呀呀跟着半导体的曲调哼唱着。那是一个多么和谐的画面。晋剧栏目结束后,是陕晋民歌栏目。其实民歌栏目那多时候播放的歌曲都是老生常谈,无非就是《打酸枣》《赶牲灵》《走西口》《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山丹丹开花红艳艳》《泪格蛋蛋泡在沙蒿蒿林》《大红果子剥皮皮》等这些曲目。其中母亲最喜欢的便是《走西口》和《赶牲灵》。      

父亲在现实生活中是赶牲灵的好把什,在秧歌场上是演绎的是掌舵的艄公。他赶着骡子走南闯北,足迹遍布黄土高原上。拉石头是他最常干的活计。赶牲灵的路上,寂寥如影相随,这样,苍凉的民歌就在沟壑间响彻起来。父亲嗓子厚实,绵长,一嗓子吼出去,能让天地恫哭。因陕晋民歌多为凄苦之词,加上父亲动情的演绎,更是悲楚了几分。或许母亲不顾一切地要跟父亲地老天荒,就与他美丽的歌喉或多或少有些关系。扳水船是高原上特有的民间习俗,父亲就是远近闻名的“艄公”,他扮演的“艄公”惟妙惟肖,诙谐有趣,常引得观者眉开眼笑。“艄公”是扳水船里最重要的角色,他不但要演得有趣,还得有扎实的唱功。每次年后闹秧歌,扳水船是重头戏。父亲早早就打扮好,等着夜晚降临,在熊熊的篝火周围进行一场淋漓尽致地表演。父亲生前曾在磁带中录过他的声音,只可惜现已不知在何处。母亲虽然喜欢唱歌,但从没在场合表演过,相较于父亲的抛头露面,母亲算是隐匿于犄角旮旯的夜莺了。

母亲很多歌曲都是从半导体中学到的。她一遍一遍听,而后循着记忆一遍一遍地学。夜幕降临,高原大地上黑漆漆一片,偶有犬吠从远处传来,村庄的幽静更甚。窑内,煤油灯微弱的灯光一闪一闪,母亲的声音总被映照在窗前,她低声地吟唱着,似乎要将生活的不景气全部化作歌词里美好的期望。

一日,我闲着没事,一个劲站在半导体前对着它发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一个木疙瘩怎么就能装下那么些曼妙的声音和广阔的世界。母亲看着我入神的模样,笑嘻嘻地摸着我的后脑勺,告诉我只要以后好好学习,就能弄明白里面的缘由。其实她哪里能懂得无线电,只能寄希望于我,只可惜,截止现在,我对无线电的原理也是不甚知悉。好奇心将我的胆子膨胀到了最大,每次电池没电需要换电池的时候,我总是自告奋勇地承担起换电池的任务,顺便埋头研究一下木疙瘩里面的奥秘。里面除了一些线路板外,别无他物。我还想着里面应该有个袖珍的舞台,一股莫名的失望寄上心头。但我终究还是想一探究竟。

一个少年的好奇心像一粒种子一样在炽热的土壤中遇水生根。拆解半导体的计划在我心中酝酿了无数次,但始终没有实施。母亲之于半导体,那是犹如鱼和水的关系。那台半导体是离开母亲,可能一无是处,那时已没有人家愿意在家里保留一台如此破旧的半导体,因为录音机已经走进了千家万户,只要买一盘磁带,就可以反复听喜欢的声音。如果母亲拥有一台,那就不用等着电台再次播送她喜欢的《赶牲灵》了,当然这个等待是未知的。我家因为贫苦,再加上父亲前两年十几头骡子被骗,数千块钱打了水漂,已是家徒四壁。母亲对拥有录音机的向往,是想都不敢想的。但年少的我,哪里会理解这些。

而我对解剖收音机的愿望可能不亚于母亲对录音机的渴望。我一直期待父亲能买一台录音机,当三爸买回一台崭新的录音机时,我以为我们家也快拥有了,但希望变为泡沫,母亲还是只能听收音机。后来,全村所有人家都渐渐拥有了录音机。其实我的期待是没有基础的,我们家甚至还没有通电,粗瓮的拐角处始终存放着一个黝黑的煤油陶罐。

几年后,我们终于离开了和三爸借来的窑洞,搬进了父亲箍好的三孔石窑洞。同时也通了电。我想着,我们家应该是需要一台录音机了吧,因为很多家庭已经拥有了熊猫牌12寸的黑白电视机。电视机不但能听到声音,还有画面。尤其是每天晚上黄金时间播出的电视剧剧情精彩,吸引了更多的人。刚开始,有电视的人家提前备好炒瓜子备好木凳子,一到七点半,院落前来看电视的人就络绎不绝。那时有一部电视剧为《甘十九妹》,真正是万人空巷。随着买电视机的人家越来越多,这样的场景也渐渐少了。每天耕作完毕,带着疲倦的身体坐在电视前看会连续剧,是村人最为惬意的事。而我们家,始终没有买电视机的计划,家里飘荡的,依然是半导体传来的带着独特的电磁波不甚清晰的声音。

我终于没有再忍住,趁着母亲上田劳作的机会,我扯去盖在半导体上的半透明遮布,将半导体抱在地上,拿着螺丝刀,开始一件件解剖,零件越堆越多,我越拆卸越兴奋。很快,半导体在我面前已没了形状。我的兴奋没有坚持多长时间就戛然而止,面对零七八碎的零件,我再不能得心应手地恢复原状了。我急得满头大汗,却没有丝毫办法。为了缓解母亲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我早早就为她做了一顿西葫芦烩面片。并特意多倒了一些菜籽油和调料面儿,尽量让烩面片做得清香美味。母亲做饭时,从不舍不得倒菜籽油,大多时候都是水煮,只有家里来客人时,才放点油,炸点葱花,放点调料面儿。

母亲劳作归来时,闻到了窑内弥漫而来的清香,她放下锄头,急忙进来为我们盛饭。等下,我们呲溜呲溜吃了烩面片,仿佛什么事都不会发生。而只有我知道,这只是暴风雨来临之前恍惚的平静。饭后,母亲想要打开半导体收听节目时,却发现半导体早就没了踪迹

她急得团团转,跑来跑去寻找。而我的身体早被恐惧占据,一个人蜷缩在院子里,假装歪着头欣赏深邃的夜空颗颗闪烁星辰,可内心早就进入了一片无垠的荒原。母亲喊叫我的声音终于撕破了夜空的宁静。我垂头丧气地走回家,母亲看到后似乎已经猜到了一切。她问我,收音机去了哪里?见我怔怔地站在原地,她拿起扫帚朝我屁股风一般袭来。我咬紧牙关,并没有承认。直到母亲记得泪眼婆娑,我坚硬的心理围城终于被击得粉碎,给母亲诉说了所有。随后,我将装在蛇皮袋的半导体尸体拿到母亲面前,母亲看着拆卸得乱七八糟的半导体,没能忍住,哭了起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父亲得知我将半导体拆的粉碎的消息后,一日夜里对母亲说,家里是该有台电视机了。

几日后,父亲背着一台康佳牌18寸彩电回了家。半导体总算被我歪打正着地结束了它的使命。镇子逢五遇集,母亲将我拆散的零件拿到镇子的家电维修中心,却遭到了人家的白眼:现在这年代,谁还听这疙瘩,送人都没人要。母亲被羞辱得无地自容,只好又收拾起残缺的半导体,回了家。自此,半导体堆在我们存放杂物的窑里,正式退出历史舞台。

它超长服役了很多年,最后还是因为我的好奇心才被迫终止了生命,每想至此,一种遮天覆地的愧疚就如潮般卷来。少年的我哪里是拆了一台半导体!

昨夜梦里,星空幽邃,我又梦见了那台老旧的半导体,梦里,它依旧咿咿呀呀唱着母亲最爱听的《赶牲灵》:

 

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哟

三盏盏的那个灯

哎呀带上了那个铃子啰

哇哇的那个声

白脖子的那个哈巴哟

朝南得的那个咬

哎呀赶牲灵的那个人儿哟

过呀来了

你若是我的哥哥哟

你就招一招手哎呀

你不是我的哥哥啰

走你的的那个路

哎呀你不是我的哥哥哟

走你的的那个路

 

而我这个刽子手,怎能去期望获得半导体的谅解呢?韶华易逝,流水不返,所有的懵懂和和无畏,已坚硬地镌刻在记忆的围城之上。暖阳初升,疏风柔雅,繁花依然如锦,草木依然葳蕤,只是某些东西,再也寻不得了。

 

 

2020816日夜写于东胜

2020817日夜改于东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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